摘要:在現(xiàn)代悲劇中,小人物逐漸登上歷史舞臺并開始扮演主人公角色。他們依靠自身行動中的“悲劇性因素”而獲得了合法地位。在阿瑟·密勒的《推銷員之死》中,威利·洛曼作為一名普通人的生存經(jīng)歷和情感體驗激起了無數(shù)觀眾的同情與憐憫。他個人渺小的理想與抱負承載的是許多美國人的共同信念——希望依靠個人奮斗取得成功,他的“美國夢”的破滅是一代人推銷夢的死亡。
關(guān)鍵字:普通人 威利·洛曼 美國夢 悲劇
引言
傳統(tǒng)悲劇將社會地位和出身門第看得高于一切,主人公位置大抵都給予了具有高貴身份的人,通過英雄失足和國王隕落的故事激起人物的憐憫和恐懼。十九世紀后期,社會問題劇的出現(xiàn)將社會底層人物推上悲劇舞臺,使悲劇性經(jīng)驗從王公貴族那里得以下放。阿瑟·密勒提出“普通人跟國王同樣都是悲劇描寫的天然對象。”他們在與毀滅性障礙的斗爭中使自身的形象得以升華,引起了人們廣泛的共鳴,不乏古代悲劇英雄的情感力量。在現(xiàn)代悲劇的舞臺上,小人物的主人公地位取得了完全的合法性。
(1)悲劇題材的演變——主人公形象的轉(zhuǎn)型
從古希臘悲劇誕生以來,悲劇一直被認為講述的是個體與毀滅他的力量之間的沖突。亞里士多德在《詩學》第十三章里指出悲劇主人公必須出身高貴、名聲顯赫。從古希臘到伊麗莎白時代,悲劇主人公基本都是出身高貴,受人崇敬的天帝諸神、皇親貴戚,劇作主要圍繞人神英雄、國王的命運來寫。悲劇為表現(xiàn)一種崇高的美和痛而將人類的激情、行動以及后果放大,這種宏大的行為也因此需要一位神居高位的偉人或英雄來承擔,主人公從高位跌落下來之后的沉淪也就顯得越發(fā)慘烈,從而產(chǎn)生強烈的悲劇性效果。從古希臘悲劇到文藝復興時期的悲劇,情形大抵如此。直到十九世紀,西方才出現(xiàn)以中產(chǎn)階級為主角的家庭悲劇。
十九世紀后半葉,現(xiàn)實主義戲劇大師亨里克·易卜生寫作社會問題劇,使處于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以主人公的姿態(tài)登上悲劇舞臺。通過平民百姓的命運剖析生存其中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使得戲劇在揭露邪惡勢力和抨擊黑暗現(xiàn)實方面更有力度和深刻性。身份卑微的小人物逐漸開始受到戲劇作家們的廣泛關(guān)注。
阿瑟·密勒正式提出悲劇要寫普通人,要讓小人物,即下層階級人物登上悲劇歷史舞臺。在《悲劇與普通人》一文中,密勒指出,悲劇在最高意義上,普通人和國王一樣都適于作悲劇描寫的對象。當古樸的希臘人對天庭提出挑戰(zhàn),當人物要反抗他所生存的固若金湯的社會環(huán)境時,在這樣的過程中人物便瞬間具有了高大的形象——悲劇形象,而在人們心中卻荒謬地把他跟皇親貴族或跟名貴門第出身聯(lián)系起來了。事實上,即使是凡夫俗子也可以隨心所欲地使這種人物形象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全力以赴地投入戰(zhàn)斗,以便爭取在世上取得一席合法之地。在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密勒實踐了他的戲劇理論,塑造了推銷員、店員、碼頭工人等一系列下層階級的人物形象。
(2)悲劇與普通人——悲劇性經(jīng)驗的擴展
二戰(zhàn)以來,以約瑟夫·克魯奇為代表的一批美國戲劇評論家斷言,現(xiàn)代劇中沒有真正的悲劇,因為在現(xiàn)代這個沒有國王的時代里匱乏悲劇人物,“一個普通人是不適于做一個悲劇主人公的”。描寫“國王隕落”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意味著悲劇就死亡了嗎?悲劇性經(jīng)驗只能停留在高貴人物身上嗎?在古典悲劇那里,高貴地位和英雄境界以其公眾的和形而上的抽象性而具有了普遍意義,這種悲劇行動表達了那個時代的整套人生觀。在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里,個人既不代表國家,也不是國家的某種成分,而是獨立的個體,因此,一個蒙受苦難的下等人也可以得到更加嚴肅和直接的對待。身份只是判定人在階級社會中等級地位的標志,而不是決定人生價值或人物形象大小的標志。處于高位的國王和偉大的君主所擁有的情感和心里體驗,普通人也會有;發(fā)生在高貴人物身上可以引起人們同情、憐憫的事件,也適用于處于同樣情形下的普通人。比如人們在看《李爾王》時,李爾作為國王分配領(lǐng)土和國家間的戰(zhàn)亂等或許不是激起人們熱情的內(nèi)容,真正震撼人心的是他被迫離開家園時的恐懼,眾叛親離后的絕望,這種感受在普通人的心中也會引發(fā)強烈的觸動。而阿瑟·密勒作為一名大力倡導社會劇的作家,則更加認為普通人的遭遇與痛苦尤其能揭開社會的傷疤,因此悲劇創(chuàng)作決不能將普通人排斥在外。
悲劇是一種特殊的事件,一種具有真正悲劇性并體現(xiàn)于漫長悲劇傳統(tǒng)中的特殊反應。悲劇中的人物始終擁有某種抱負和希望,這不僅是阿伽門農(nóng)想要攻占特洛伊的欲望,麥克白要篡奪王位的野心,也是娜拉以出走反抗不平等的家庭地位的意識,是威利·洛曼想要實現(xiàn)出人頭地,發(fā)家致富的強烈愿望。在追尋各自理想的過程中,主人公或招致命運的暗算,或受制于“悲劇性瑕疵”,或被社會的邪惡勢力擊敗,最終形成災難性的結(jié)局。在悲劇的背后藏匿的是不滅的希望,一種樂觀主義的信仰——相信人能夠不斷臻于完美的美好理想。這一崇高的理想不一定非得屬于一個“高大完美”的形象,權(quán)貴人物也好,下層平民也好,都有著自己的理想和追求,都可能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現(xiàn)象不理解,他們的行動也必然會產(chǎn)生某種“過失”,因而可以引起悲劇性的憐憫與恐懼。
(3)“美國夢”的破滅——理想與絕對障礙的沖突
阿瑟·密勒認為:“悲劇最準確地,惟妙惟肖地描寫人為爭取幸福而進行的斗爭。”也就是說,寫悲劇一定要有理想和抱負。作為一名普通的美國人,威利·洛曼誠實本分,有者一顆強烈的事業(yè)心和進取心,他有自己的“美國夢”,希望自己能成為第二個戴夫·辛格曼,84歲了在旅館房間里拿起電話就能做成一筆又一筆的買賣。早年的威利不僅對自己的事業(yè)充滿信心,還對他的兩個兒子寄托著殷切希望,尤其是他的大兒子比夫,曾在中學時代就是學校的橄欖球名星,在體育競賽中還得過獎杯,威利經(jīng)常夸他“了不起”,相信兒子從體育場轉(zhuǎn)戰(zhàn)到商界后也一定會受到歡迎,“前途無量”。威利·洛曼是美國眾多普通的推銷員中的一個,他的理想中折射出的是那一代美國平民共同的信念——為實現(xiàn)“美國夢”而努力奮斗。
威利同典型的悲劇主人公一樣,身上有著“缺點”和“瑕疵”,并造成他失敗的必然結(jié)局。他更是有很多毛病和陋習,愛虛榮要面子,夸夸其談,教子無法,還跟女人廝混,可見他是一個十足的小人物。在現(xiàn)實中他四處碰壁,不斷遇到困難和阻撓,最終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垮。他時刻陷在深深的困惑與苦惱中,經(jīng)常自言自語:“到底訣竅在哪里呢?”他一生都信奉的成功哲學是:想要征服世界,個人必須具有魅力,討人喜歡,受人愛戴。他還十分相信人情會在關(guān)鍵的時候發(fā)揮作用,他哀求老板霍華德給他一個職位時還指望重提舊事來打動老板,結(jié)果碰了個大釘子。顯而易見,他所信奉的這套價值觀與那個金錢至上、物欲橫流的社會實在是格格不入,甚至是荒唐可笑的。但他始終對世事無知,不明白“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這是他身上改不掉的頑固性的缺陷,即所謂“悲劇性瑕疵”。
阿瑟·密勒認為在表現(xiàn)下層人的悲劇中,不可忽視釀成人物厄運的社會因素,他要在舞臺上通過展示悲劇人物的命運來解剖社會,挖掘出造成悲劇的邪惡因素。威利生存在美國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在剝削制度的運作下,唯利是圖的資本家嗜血成性,人情冷漠。與威利的生計相比,老板霍華德似乎對那臺鋼絲錄音機更感興趣。當威利因被開除而沮喪和困惑不解時,鄰居查理提醒他說:“這個世界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賣得掉的東西。”而不是靠什么人緣好,有魅力。威利始終不明白這一點,他對自我和他生存的社會環(huán)境沒有一個正確的認識。社會現(xiàn)實因素與他的執(zhí)迷不悟就構(gòu)成了阻礙他走向成功的絕對障礙。主人公在這場悲劇的結(jié)局中最終“毀滅”了,然而他的夢想并沒有熄滅,因為他仍舊幻想著有了這筆賠償金,比夫可以擁有一個錦繡前程,繼續(xù)實現(xiàn)他的“美國夢”。他失敗了,卻又真的“勝利”了。他臨死時仍然懷抱希望,這種精神上的樂觀情緒鼓舞了人們?yōu)閷崿F(xiàn)美好理想而生活的斗志。他為追求美好生活而奔波的勇氣和對未來執(zhí)著的信念使他獲得了“悲劇性的勝利”。
《推銷員之死》成功上演之后,威利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形象,他的悲劇命運觸動了許多人的心弦。一些飽經(jīng)風霜的老推銷員更是從威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聯(lián)想到了和他們遭受同樣不幸命運的人,悲劇辛酸的結(jié)局引發(fā)了許多人的共鳴,個體化的情感與體驗迅速在觀眾那里擴散開來,因而獲得了普遍性的意義。
(4)結(jié)語
威利·洛曼并非出身高貴,也沒有金錢和地位,他只是一個潦倒失敗的小人物。然而當他在懷著夢想同自身和外部環(huán)境的強大力量進行著頑強的抗爭時,卻意外地獲得了悲劇人物的情感力量。他最終被自身的致命弱點中傷,并在社會邪惡勢力的壓抑下走向“毀滅”,造成無法挽回的悲劇結(jié)局,必然引起人們的憐憫和恐懼。通過他的死人們洞見了資本主義社會“吃人”的面孔和冷酷麻木的人情。他至死不渝的堅守著“美國夢”的理想,并因此獲得了精神上的“勝利”,給予了觀眾鼓舞和啟迪。整部戲劇中沒有古典悲劇英雄與命運搏斗的宏大場景,有的盡是一幕幕平凡而貼近普通人生活的場面。每一個普通的美國人都可以在威利身上找到他們自己的影子。作為悲劇主人公,一名老推銷員的體驗與經(jīng)歷也可以引起如此廣泛的共鳴,獲得普遍的意義。一個小人物的命運也可以聚集所有的悲劇性因素,普通人可以當之無愧地走上悲劇舞臺扮演主人公角色。正如密勒所呼吁的:“在我們這個沒有國王的時代,是我們看清歷史的光明面,追根溯源,努力探索普通人的心靈的時候了。”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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