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3日,在哈爾濱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18歲的病人李維軒持刀刺殺醫護人員,導致3名醫護人員受傷,一名實習醫生死亡。慘劇在數分鐘內發生,結束。
這就是震驚社會的“3·23哈醫大殺人案”。
讓人感到痛心的是,此事被網絡報道后,居然有6成以上網友對實習醫生被殺感到“高興”。生命原本是最為珍貴、最應被尊重的,而一位實習醫生的死,卻引發了一些人的“叫好”聲,不能不說是種悲哀。這樣的悲哀后面,隱藏的是長期以來無法解決的社會問題:醫患矛盾。
只是,用暴力的方式尋求更好的就醫環境,本身就走錯了路。而警方調查后發現,李維軒和被殺的實習醫生王浩之間,并無任何醫患糾紛,也無私仇,他們來自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之前也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際遇,陌生得猶如路人甲和路人乙。那么,李維軒的屠刀緣何舉起?
六進醫院,悲劇早已埋下伏筆
李維軒的家在內蒙古呼倫貝爾市鄂倫春旗大楊樹鎮,長期以來,他一直生活在一個悲劇性的家庭中:出生10個月時,父母因感情不和離了婚,他被判給了父親;3歲時,父親因傷害罪、搶劫罪在河北被判處死緩。
父親入獄后,李維軒一直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兩位老人生活十分貧困,每月僅靠1300元的退休金和低保過日子。
父母離異、父親坐牢的事實無疑給李維軒造成了極大的心理創傷。他常常一個人安靜地待著,不愿意出門,也不愿意說話。因為,父母的事情就像一道永遠無法彌合的傷疤,他害怕被別人問起,也害怕別人揭開他的傷疤。
由于學習成績不好,李維軒從初一開始就輟學在家。在家待了一兩年后,李維軒打算去北京打工。由于經常腿疼,也看不起病,在北京工作10個月后李維軒只好選擇回家治療。
他的腿病還沒得到確診,爺爺李祿卻患上了胃癌。2009年7月,李祿做了一次胃癌手術,總共花費10多萬元,欠債數萬元,這讓李家的經濟狀況更是雪上加霜。
2010年,李維軒發現自己的腿病似乎更加嚴重了,時不時腿疼,連走路都成問題。由于附近沒有特別好的醫院,他們決定籌錢去哈爾濱治病。9月,爺爺帶著李維軒坐了10多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黑龍江省最大的醫療中心—哈爾濱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簡稱哈醫大一院)求醫。
但是這一次看病結果讓人失望,李維軒的病因并沒有得到確診,當時被醫生按照滑膜炎進行了治療。李維軒吃了藥之后腿疾并不見好,而且越來越嚴重。2011年4月,他第二次來哈醫大一院檢查治療,病情又被確診為強直性脊柱炎。
回家后,李維軒的腿依然痛且無力,沒轍,5月,爺孫倆第三次來到哈醫大一院。住了幾天院以后,李維軒突發高燒,經檢查,是肺結核和結核性胸膜炎。于是哈醫大一院大夫讓爺孫倆去專門收治肺結核患者的哈爾濱市胸科醫院治療。在胸科醫院,李維軒被確診為肺結核。
從滑膜炎到強制性脊柱炎,再到如今的肺結核,爺爺李祿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每次看病的結果都不一樣?而且越看病越多呢?再說,自己家族并沒有肺結核史,李維軒此前也沒有肺結核的癥狀,李祿開始懷疑醫生用的藥有問題。
由于不堪忍受高昂的治病費用,李祿只能帶著孫子回到內蒙古治療肺結核。可是肺結核剛有好轉,強直性脊柱炎又嚴重了。無奈之下,李祿再次聯系了哈醫大一院的一位副主任醫師,該醫師讓他們到醫院再看看。
2011年7月,爺孫倆第四次來到哈醫大醫院。但主治醫生剛巧不在,只是在電話中告知他們:回家后繼續吃3個月口服藥治脊柱炎,再治療肺結核。又白跑一趟!爺孫倆只能再次返回內蒙古治療肺結核。但從那以后,爺爺發現李維軒有點不太對勁,經常一個人傻笑,有時還情緒激動地拉著爺爺的手說:“我不打工了,我要上學!”為了哄孫子高興,爺爺滿口答應。剛說完,李維軒就高興得在走廊里大喊大叫。
2011年12月,因李維軒的強制性脊柱炎愈加嚴重,爺孫倆第五次來到哈醫大一院風濕免疫科,住院醫生鄭一寧接待了他們。在醫院拍完片子后,鄭一寧認為李維軒的肺結核還沒好,于是給他開了治療肺結核的口服藥,讓他回去吃兩個月。
2012年3月,得知李維軒的肺結核已經痊愈,李祿帶著孫子第六次來到哈醫大一院。此時,李維軒的強直性脊柱炎越來越嚴重,上下床和上廁所都疼得不得了。這讓李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想盡快治好孫子的病。去哈醫大之前,他還興奮地告訴鄰居:“孫子這次去哈爾濱肯定能看好,打5針(類克)就行。”
李祿和鄰居們萬萬沒有想到,懷著興奮與希望上路的李維軒,卻走上了一條再也無法回頭的路。在這條路上,他和王浩相遇。
一個有著招牌笑容的實習醫生
今年28歲的王浩出生在內蒙古赤峰市,有著一個幸福而溫馨的家庭。父親在當地一家信用社上班,母親幾年前退休在家。王浩還有一個小他4歲的弟弟,兄弟倆學習成績一直很好,雙雙考上了大學。
2009年,王浩考上了哈爾濱醫科大學09級碩士研究生。與此同時,他也開始了在哈醫大一院風濕免疫科的臨床實習工作。
在朋友和同學眼中,王浩是一個特別陽光的人,1.82米的個子,長得瘦而帥氣,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臉上始終掛著微笑,溫柔得簡直就像個姑娘。王浩也希望用自己的笑容給患者帶來溫暖,一位護士說,平時幫助醫生給病人看病時,他也始終溫和地微笑著。
王浩在電腦方面也是一把好手,經常教大家如何使用制圖、統計軟件。同學們平日里學習和實習都各忙各的,卻一致都把王浩的電話當成了熱線,遇到困難都愛找他。
良好的家庭環境,一帆風順的求學之路,溫柔的笑容和好人緣,明媚的前程,構成了王浩五彩繽紛的人生。
2012年3月23日,王浩照例來到哈醫大一院工作。經過住院部五層時,他習慣性地看了一眼走廊上30多位醫務人員的公開欄,然后愉快地想著,總有一天,自己的名字和照片也會出現在公開欄中。做一名杰出的醫生,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
到今年為止,王浩學醫已經整整8年。與其他碩士畢業生忙著找工作不一樣的是,王浩想繼續求學。去年12月,他通過了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的博士生面試,今年8月就會前往香港。為了自己的醫學理想,王浩打算在香港念完博士以后,去美國繼續深造做博士后。王浩的一位同學說,王浩已經將風濕科作為自己的職業追求,決心研究各種疑難雜癥,為風濕病患者帶來福音。
而李維軒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風濕病患者。
充滿殺氣的看病過程
3月23日上午9點,李維軒和爺爺再次來到哈醫大一院風濕免疫科,興沖沖地告訴接待醫生鄭一寧,自己的肺結核已經痊愈,想住院治療強直性脊柱炎。鄭一寧建議他先去哈爾濱胸科醫院檢查。
中午,李維軒終于拿來檢查結果,卻被告知沒有拿胸科醫院的門診手冊,他只好又跑一趟。下午,鄭一寧看過片子后,認為李維軒的肺結核病雖已好轉,但仍需繼續觀察3個月,再進一步治療強直性脊柱炎。祖孫倆嫌來回跑麻煩,堅持要住院治療。鄭一寧就帶著他們去找科室副主任醫師趙彥萍,但沒有讓李維軒進趙彥萍的診室。
李維軒的臉色當時就變了。他認為,醫生不讓他進去,是嫌棄他得的是傳染病,而且來回折騰的看病過程,也讓他覺得醫生是在有意為難他。回想自己的看病歷程,不乏心酸與絕望,看醫生的臉色不說,還傷身傷財。自2010年9月以來,他和爺爺幾次輾轉于大楊樹鎮和哈爾濱之間。在近萬公里的往返奔波中,醫療和交通住宿前后花費約7萬元,其中自費醫療的就有5萬元。
想著奔波求醫的一幕幕艱辛、巨大的經濟壓力,以及治病過程中醫生的冷眼,李維軒的心理終于崩潰,頓時感覺氣血往上涌……
下午,和爺爺回到旅館后,李維軒偷偷出門買了一把水果刀,獨自返回哈醫大一院風濕免疫科。此時已經是下午4點多,有的醫生下班了,有的去住院部了,風濕科室的30多位醫護人員只剩下5個人。
其中,實習醫生王浩的辦公桌緊挨著門口。他背對著門,正在電腦上聚精會神地寫病歷;他旁邊的是住院醫生王宇、女研究生于惠銘;女住院醫生鄭一寧則坐在室內正中間的桌子旁,另一名男研究生背對著門坐在窗邊的桌前。
李維軒進辦公室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發現。盡管有些響動,但大家以為是誰把凳子碰了。5人忙著工作,沒人注意這近在眼前的危險。
李維軒的屠刀,就在此時舉起,第一個對象就是緊挨著門的王浩。但沒有人看到王浩是如何被刺倒在地的。也許,連王浩自己都不知道,是誰殺害了他。李維軒不是他的病人,也不是他的仇人。
王浩倒地時,旁邊的醫生王宇也在忙,當他感覺有一把水果刀在眼前晃動時,還以為是誰在和他鬧著玩呢。可是一瞬間,水果刀已經扎向了他的面部。王宇躲閃不及,直感到眼眶一陣劇痛,刀已經刺穿眼眶。等到其他幾位同事反應過來時,王宇的面部已經血肉模糊。
連傷王浩和王宇之后,李維軒又接著拿刀刺向了另外兩名女醫生。診室里頓時充滿血氣。眼看自己已釀成大錯,李維軒仿佛如夢初醒,接連捅了自己數刀后趁亂逃走。
很快,他就被聞訊趕來的警察抓獲。被抓時,李維軒沒反抗,只是對聞訊趕來的泣不成聲的爺爺說:“爺爺,我不想活了,不想增加你們的負擔了。咱們一次次來,他們一次次刁難咱倆,又檢查又拿病歷本,錢都花完了還看不上病。”
這是他第一次抱怨。作為一個病人,在經歷了一次次折騰的看病過程后,他的殺人動機顯得如此簡單,讓人唏噓。
兩個家庭的悲劇
慘案發生后,王宇經多方搶救終于脫離危險;另外兩名女醫生傷勢較輕,并無大礙;只有王浩,這個與兇手毫不相干的年輕實習醫生,連一聲救命也沒來得及喊出,就匆匆離開了人世。
3月24日凌晨3點多,王浩的父母趕到醫院。看到兒子的尸體,王浩父親的眼前馬上就黑了,母親過度悲傷,幾乎氣絕。
為了處理兒子的后事,王浩50多歲的父親不得不強忍著淚水。但是,只要靜下來,想著與自己年輕有為、溫和懂事的兒子轉眼之間就陰陽兩隔,淚水還是控制不住,不時從布滿血絲、紅腫的眼睛中滾涌而下。
3月29日,王浩頭七。上午,王浩的弟弟給哥哥燒了一些紙錢。他怎么也無法接受哥哥已經離他而去的事實,為人正直、愛鉆研的哥哥,一直是他學習的榜樣。就在出事的前幾天,王浩還跟媽媽通電話,說要見導師,想買兩件像樣的衣服,可一直忙,沒時間去買。3月25日,王浩的同學和朋友給他買了他生前喜歡穿的襯衫和外套,這也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套衣服。
本來,一個更加美好的前程已經在向王浩招手,但是突然間卻畫上了句號。王浩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李維軒也有自己的夢想。不久前,他給自己買了《做人的N種技巧》《求人辦事技巧大全》《年輕人如何適應社會》等幾本書,沒有事的時候就翻著看看。李維軒知道自己在交際方面的弱點,想通過看書彌補一下,以便自己在社會上能夠吃得開。
他原本希望這次徹底治療后,就外出打工賺錢,幫助家里償還債務,然后好好孝敬爺爺奶奶。但是一念之差,夢想就被自己親手擊得粉碎。
這原本是個不該發生的慘案。
如果,李維軒的病從一開始就能得到確診,在此后的多次長途奔波治療過程中得到有關醫生仔細認真的救治,他也不會因此內心充滿憤怒;如果醫生都能像王浩一樣,對待病人面帶微笑、溫柔相對,李維軒那顆略帶自卑、逐漸憤怒的心就不會頓起殺機;如果李維軒能夠理性看待醫生,不那么敏感自卑,學會舒緩情緒……
然而,生活沒有如果。
李維軒必須為此付出代價。案發當天,他被哈爾濱市警方正式拘捕,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懲處。
到今年5月30日,李維軒才滿18歲。他的將來如何,目前尚不可知。唯一確定的是,他后悔了。他想念爺爺奶奶,也想念還在監獄中的爸爸。但他也說,他和爺爺大老遠來,醫生不理他,不了解他的痛苦,這讓他非常生氣,挺恨大夫的。
李維軒一直是父親活下去的希望,經過努力改造及不斷減刑,父親明年5月就可以刑滿釋放,和兒子在一起生活。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即將刑滿出獄的時候,兒子卻因為一時沖動犯下大錯。
兩個陌路人,一起悲哀事。他們的人生本沒有交集,卻成為了醫患糾紛的犧牲品;他們都是年輕的、善良的人,卻在這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中,喪失了生命、前程,讓人心痛、心酸、心寒。
事實上,哈醫大一院的血案,雖然是醫患關系緊張的一個極端案例,卻不是個例。就在4月13日上午,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又發生一起刺傷事件,耳鼻喉科主任醫師邢志敏在看病的診室,被不明身份男子所刺,右側頸內靜脈被完全割斷。
近年來,我國醫患之間糾紛頻發,雙方的沖突頻繁走向極端化,醫患矛盾成為一大社會問題。而這個一直沒有得到有效解決的社會問題,不斷地讓患者和醫生來消化,最后,雙雙成為受害者。社會問題變成家庭的悲劇、個體的悲劇,這其中,究竟哪里出了錯?
(文中李維軒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