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傳說

【簡介】：我是只會暈血的吸血鬼，而且我不怕陽光。我不記得自己以前的事，只知道一年前醒來的時候，艾倫就站在床邊，他要我嫁給他，可我對他卻有種天生的恐懼感……

一

說出來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是只吸血鬼，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那種，雖然我有點暈血。

此時臥室里的陽光被暗紅色的天鵝絨窗簾隔絕了，男人坐在紅色華椅上，銀色的短發安靜地梳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膚色白如冷瓷，湛藍色的眼睛，兩手相交，平靜地放在腿上，他的右手食指上戴著象征吸血鬼家族最高榮譽的血紅色寶石戒指。

艾倫伸出手，我有點不情不愿地走過去，親吻他食指上的戒指。

“你很不情愿？”他俯視我。

我默默地望天說：“這沒人權……”

“抱歉，吸血鬼不講人權。”

最后我很沒用地嘀咕說：“艾倫少爺，我……我只是覺得吧，咱們應該與時俱進一點，畢竟都二十一世紀了，農奴都解放了一百年了吧，而且您要知道，這是一個講法制的社會……”

艾倫站了起來，修長的手指稍稍撥開了窗簾，一寸陽光停留在他的指頭上，他的聲音曼妙而悅耳，猶如在吟唱一首最古老的詩歌。

“康橋，你需要進食了。”

他打開酒瓶，往高腳杯里倒出鮮紅的液體，我聞著那尤帶溫度的鮮血，頓時胃海翻騰，頭暈目眩：“不！我正在減肥——我過午不食的，別，別——”

艾倫用手指強硬地撬開我的嘴巴，他似乎早有經驗，知道我吞不下一口鮮血，便先自己飲了一口，再渡到我口里，他英俊得完美的臉頰與我幾乎貼在一起，但此時好色之心完全抵擋不住暈血的恐懼，我狠狠地推開他，像發瘋一樣地跑到廁所里干嘔起來。

會暈血的吸血鬼，沒人能傷得起。

艾倫用毛巾擦拭著自己的雙手，聲音清晰地傳進我耳里：“康橋，你要嫁給我——這不是請求，是命令。婚禮一個月之后舉行，你該知道，大家有多么盼望我們的血脈后代。”

二

再次補充一點，我是只會暈血的吸血鬼，而且，我不怕陽光。

我是整個吸血鬼世界里，唯二不懼怕陽光的存在，另外一個，就是這位忽略人權，崇尚封建尊卑制度的艾倫同志。

他們稱我們為圣光之血，因為龍生龍鳳生鳳，他們認為，我們生的娃肯定也是不懼陽光的存在——不再懼怕陽光的吸血鬼，絕對可以稱霸世界。

睡覺前，艾倫來敲我的門，我警惕地把頭伸出去，看到他手里端著一碗冒著熱氣但不知為何物的東西。

他說：“我知道你們中華美食博大精深，一種食材也能做出很多花樣。”

我心生不安，艾倫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表情，語氣特別冷硬：“管家說有種食材叫豬血，可以做菜，我讓廚房把新鮮的血熬成湯，加了作料，你試試。”

“這……”這種加了香菜加了蔥花加了火腿、大骨頭的人血湯，究竟是哪個大廚做的啊？

我這人性子直，比較憋不住話，我很想接受這位大爺的好意，畢竟人家是出于一番好意，雖然我們之間深刻的文化鴻溝已經讓我滿頭大汗，可我還是客氣地說：“喝鮮血的話，我會覺得自己是怪物；吃這個的話，我會覺得自己可以直接進化到變態的程度了……”

他露出一絲遺憾可惜的表情，有幾縷銀發搭在額頭上，俊美得不似凡人，可我總不能因為他這點委屈就喝下這湯吧？艾倫看我一臉嫌棄又不敢表露的樣子，慢慢地忍不住微笑起來，他趁我不注意，嘴唇飛快地掠過我的臉頰。

我嚇得直接摔門躲進了被窩里。

我在被窩里抱著筆記本，進入了一個叫【吸血鬼莊園】的論壇，筆記本是我偷偷從二手店里淘的，網卡也是新的，我輸入了一個新的ID，叫愛陽光愛生活，發帖內容如下：假如你被一群吸血鬼囚禁了，你想逃跑，應該怎么設計最合理的逃跑路線呢？

一樓有人跟帖：LZ瑪麗蘇的沒邊了。

二樓：逃一次被【嗶】一次，嗶著嗶著就不想逃了，哈哈哈，反正小說里都是這樣寫的……

三樓：那至少要提供被囚禁者的資料、囚禁地點的地圖跟基本情況吧。

我一邊笑一邊刷新，認真回復每一條回帖，其實我也知道自己這種行為無聊至極，可在無法逃跑的情況下，這種近乎意淫的方式卻給我帶來了滿足與希望。

好像看著這些人的回答，我就真的可以逃出生天，逃離這群吸血鬼，不用每天飲血，日日干嘔。

正準備關掉頁面的時候，有一個ID名為hunter007的人私信了我。

他這條信息很簡單，只有六個字：你是認真的嗎？

我隨手回了一句：是啊。

很快對方又發信息過來，說：我這兒有完整的計劃，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聊聊。

我跟沈勻的相遇就是這么無厘頭，誰會想到世界Vampire Hunter協會（一個吸血鬼獵人的協會）的少當家會熱衷于泡論壇，還樂此不疲地修改自己的救人計劃書。

當時，我只把他當做愛幻想意在泡妞的死宅男，他也把我當做愛幻想愛瑪麗蘇愛《暮光之城》的普通女學生，我們每次出來都選在咖啡店里見面，沈勻長相帥氣干凈，身材修長，帶一副中規中矩的黑框眼鏡，他拿出一沓修改好的資料給我，說：“你上次提的意見我覺得很現實，我又做了一點修改，你看B計劃變成這樣行不行？”

我跟他認真地以學術的態度討論如何逃跑這個嚴峻的問題，我說：“你看，他們的速度、聽力、力氣都是人類的無窮倍，而且他們財力雄厚，你計劃里說乘坐飛機逃走——首先你的證件呢？沒有證件沒有錢，你寫的計劃就是一紙空話！要靠一個人逃走，根本是不可能的！”

沈勻的眸光暗淡下來，他雙手按在茶杯邊上：“我知道，這很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也只好安慰他：“沒什么的，這本來就是玩玩而已，你的計劃書真的做得很好。除了實操性比較低之外，其他的都很好！”

沈勻苦笑了一聲，說：“你不懂。”

“康橋，你又跟陌生人見面了？”

我筆直地站在臥室里，像一棵挺拔的小楊樹，汗一顆一顆地往下滴，艾倫個子太高，要彎腰才能與我平視，他在我頸邊聞了幾下，曖昧的氣息噴在我耳邊：“也許不能稱之為陌生人，你似乎跟這個人見了不少次了，我不喜歡這個人的味道。”

我理直氣壯地就像系著紅領巾的小學生，中氣十足地說：“報告長官！就是學校認識的同學而已。長官你也知道我失憶了，什么都忘光了，有幾個同學就來幫我補習……”

艾倫靜靜地看著我，他今天穿了正裝，鐵灰色的條紋西裝，窄領帶，冰藍色的眼睛里像一片無垠的天空，仿佛我的任何謊言在那里都無處遁形一樣，但他終究沒說什么，沉默地將手套抽出交給仆人，他轉過身踩上階梯的時候，樓梯兩列的仆人朝他慢慢地彎下腰來。

“盟會的老親王們今夜會過來，以決定我們婚禮的地點。其實我應該先征求你的意見的，他們一向是老式做派——康橋，你想在哪里舉行婚禮？”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他有些緊張。

雖然他高高在上，又背對著我，可我就是覺得他很不自然。

腦子里一片混亂，而在這股混亂中，我似乎又有一絲清明，好像這句話，以前不知在何時、何地，也有人對我說過相同的話。

我呆呆地說：“我不知道呢。”

真要結婚的話，可以裸婚扯個證就成嗎？

“還有……請遵守《婚姻法》最低結婚年齡規定這一條啊，這明明是個法制社會好吧！可惡啊——”

此時，管家在艾倫耳邊催促了一句，他臨走時把我拉到身邊，修長有力的手指撫摩我的臉頰，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的手太冰了，似乎他更需要溫暖。

艾倫難得溫柔地低下頭說：“地方不著急選，慢慢想，等我回來，我們一起決定。”

三

我對艾倫，有種天生的恐懼感。

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好似與生俱來一般，像野獸懼怕火光一樣。

我對自己的過去，其實一無所知。

我不記得自己以前的任何事，只知道一年前醒來的時候，艾倫就站在床邊。然后他告訴我，我是一只吸血鬼，我當時對他所說的嗤之以鼻，說只有腦殘少女才會信你這種謊言，直到艾倫展示了他可怕的技能，我垂死掙扎了很久后，才不得不相信這個事實。

除了這一點之外，他再也不告訴我任何事，古堡里的仆人、管家自然是跟主子一條心，口緊得跟用針線縫起來似的。

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是我天賦異稟，并不懼怕陽光，可以活在陽光之下，但同樣，我并不嗜血，反而對血天生厭惡，如果不是艾倫天天逼我飲血，我大概會成為史上第一個暈血餓死的吸血鬼。

剛開始的時候，我經常跟艾倫對著干，他要我往東我偏要往西，他要我吸血我就嘔吐，他讓我休息我非要去太陽底下蹦跶。

有一次他實在生氣了，把我綁去了市中心的酒吧里，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他吸人血，他的唇落在女人纖細散發著香氣的脖間，溫柔的動作像是情人間的呢喃，后來他把我按了過來叫我吸，我虛弱地說：“我暈血啊老大，而且我對女人沒興趣啊，你要吸自己吸好不好？而且聚眾吸血真的是挑戰我的道德底線，老大，吸血鬼也是有人權的好吧？”

艾倫當時被我不停的吐槽氣得快要失去理智了，像困獸一樣，銀發凌亂，他按著我的脖子逼我吸，說不會吸血的吸血鬼只有死路一條。

我繼續虛弱，做爛泥狀：“死路一條也無所謂啊，反正我就是吸血鬼中的拖拉機，你還不知道嗎？”

后來艾倫向我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說請我原諒，可我覺得，我與他之間，根本不存在誰原諒誰的問題。

就像一臺戰斗機對拖拉機說，請你原諒我，sorry，我讓你的存在沒價值了。

真是十分有喜感。

艾倫離開的第二天，我打電話約了沈勻出來。

我說：“我們選一個地方，來做分析怎么樣？”

沈勻一聽就樂了，說：“好，你選個地方，我來做分析。”

正午的陽光刺眼非常，街道上也只有幾個人懶懶地走著，咖啡廳的窗外種著玫瑰，屋內客人稀少，只有空調發出的陣陣雜音。

我下定了決心，微笑著說：“你知道，清河邊上的那座古堡嗎？就以那座古堡為原型吧。”

“哦？是那座以前德國貴族修建的古堡？好像這幾年有后裔又搬回來住了，如果沒人住的話倒可以打探一番……嗯，這個地方太大，要做的話，難度很大，如果能有古堡的平面地圖就好了。”

放在書包上的手緊張得出了一手汗，我故作開朗地喝了一大口冰紅茶，說：“嘿，地圖的話，我有哦。”

上個禮拜，艾倫讓總管找了一群設計人員，說要將古堡重新裝修一次，這兒太死氣沉沉了，華麗有余，活力不足，似乎并不適合新婚夫婦入住。

我看準了設計師去上廁所的時機，用手機把他袋子里的古堡平面圖紙給拍了下來。

我是真心沒法在這兒待下去了，我總琢磨著再不反抗，自己的未來就只有一個下場——當母種馬，生了一窩又一窩，一窩又一窩……然后不停循環。

幾天之后，艾倫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神色凝重，似乎在外頭過得并不順心。

“康橋，明天開始你就別去學校了。”

“啊？等等——”

艾倫的嘴抿得緊緊的，冷酷地打斷了我的反抗，他湛藍色的眼底閃爍著耀眼的光芒：“Hunter協會已經盯上我們了。”

四

Vampire Hunter協會，是吸血鬼的天敵。

比起吸血鬼一族的特立獨行喜好獨居，他們信奉團結就是力量，據總管說，艾倫的生母索菲亞女公爵就是在十年前的圣彼得堡的慘案中被獵殺而死的。

“不要擔心，他們不會對我們構成威脅。”艾倫安慰我，“但一切都必須小心。”

我對這些其實沒啥概念，除了不怕太陽這一點外，我根本是吸血鬼界中廢材的榜樣，我的武力值可以歸于負數，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你為什么不回歐洲呢？聽總管說你的臣民都在那里，去那里不會安全很多嗎？”

艾倫說：“我喜歡這里。”

我痛苦地思考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南方小鎮，究竟有哪些值得讓人沉迷的地方——

“難道你喜歡……王阿伯家的四喜烤麩嗎……”我痛苦地問出心中的猜測。

當然不會是這樣，艾倫微微垂下眼簾，神情安詳，不再冷酷，他臉上有我從未見過的柔軟溫情。

“因為我在這里，遇見了我喜歡的人。”

我當然沒再賴皮賴臉地問下去，我很清楚，那不是我該去問的問題，也不是我可以去觸動的領域。

因為，如果不是因為我也流著圣光之血，艾倫他根本不屑于與我結婚。

明明知道是這樣的事實，可夜晚躺在床上的時候，腦海里都是艾倫當時溫柔的樣子，揮之不去。

五

“哎，你究竟有聽我講話嗎？康橋同學，你已經盯著這杯奶茶五分鐘了。”

“有，你說古堡的西門最適合逃生……”

沈勻無奈地嘆氣，用鉛筆頭在圖紙上畫下一個記號：“可平時這座古堡似乎都不會開這扇門吧，所以……”

“如果能開的話呢？”

“能開就比較好辦了，你看，西邊是一片山林，把車藏在里面很安全，出了林子就能見到高速路口，如果能出到這兒，再按照計劃行事，成功的幾率會很大。”

我扭頭看窗外，照例是這個位置，遠望過去，能隱隱看到那座古堡的房頂尖，我撐著頭，問沈勻：“喂，你那么熱衷搞這些，為什么啊？”

沈勻苦笑起來，摘下眼鏡，慢慢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說：“說出來你也許會笑我。”

“嗯……盡量不笑。”

沈勻說：“也許你心里會相信，可是這世界上，是真的有吸血鬼存在的。”

我面無表情，攪動著面前的咖啡，看著倒影在杯中亂成一團。

“所以我一直會想，如果真的有無辜的人被抓走了，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他們應該怎么逃生，應該懂得哪些知識。其實，我父親他一直覺得我這樣做很病態，在各種假設下去營救對方，尋找滿足感，可生命是可以假設的嗎？”

他露出自嘲的笑容，沮喪地垂下頭，我問他：“你曾經失去過重要的人嗎？”

他表情像在笑，但臉部很扭曲：“失去過，所以不想再失去了。”

六

小鎮上的居民都已入睡，古堡外面卻熱鬧非凡，停滿了各色豪車，極度奢華。

出乎意料的，Vampire Hunter協會向吸血鬼發出了和談的信息，他們說希望通過建立一個健全的機制，來使兩方和平相處。

這次洽談的宴會就在艾倫的古堡里舉行，吸血鬼界的數位親王、名流貴族與Hunter協會的高層都將出席。

艾倫說要幫我選衣服，他看中了一套粉色的短款連身裙，并且數次強調我個子矮小，就應該穿這種類型的才能揚長避短。

其實他原話是這樣的：“你這種身高的話，選擇余地真的很少，個子矮的話——”

“請……不要以歐美人的身高來要求我一個亞洲人，可以嗎？”

艾倫身著燕尾服，寬肩窄臀最適合穿西裝，無比挺拔英俊，他跟我并肩站在穿衣鏡前，看著鏡中人我很恍惚，有種“真奇怪啊，戰斗機怎么跟拖拉機可以如此匹配”的荒謬錯覺。

他彎下腰，牽起我的手，吻落在我的手背上。

明明是這么溫柔紳士的動作，我竟然深感委屈：他不是說他有喜歡的人嗎，有喜歡的人還對我這樣？難道紳士就可以溫柔曖昧地對待每一個女性了嗎？

還是說這只是為了純粹彰顯他過人的魅力？

他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讓我挽著他的胳膊，從樓梯上下來的時候，身邊的人便停止了喧嘩，齊齊彎腰做出歡迎的動作。

“吾族的希望，圣光之血。”

看著那么多戰斗機，我有點怯場，艾倫的手穩穩地放在我背后，這時有人向我們這里走來，身邊的吸血鬼神奇肅穆，似乎在戒備。

“艾倫親王，首次見面——我是Hunter協會會長沈天，這是犬子。”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沈勻正經穿西裝的樣子，他摘掉了過于書生氣的眼鏡，頭發向后梳著，不茍言笑的臉上閃過詫異與憤怒。

沈勻在酒會中將我拉至角落里，拳頭重重地砸在墻上，我也剛從驚詫里回過神來，他一字一頓地問我：“康橋，你是吸血鬼嗎？”

我苦笑道：“雖然很不像——可是，我是……對不起。”

“那以前把我當傻子一樣捉弄，有意思嗎？”

我詫異他會這樣想，著急地解釋道：“你怎么能這樣說？我是不是騙你，你自己心里難道感覺不到嗎？你以為我想做吸血鬼嗎？我告訴你，我做夢都想離開這里！”

他瞇起眼睛觀察我，半晌后松開了拳頭，深呼吸數下：“抱歉，我失態了。”

我無力地道：“拜托，你可不可以別突然變斯文了起來？”

他撲哧笑了，表情又似乎回到了以前我們相處的時候，他謹慎地觀察了四周，確定無人察覺后，在我耳邊說：“我答應過你的事，我會履行的——如果你拿到鑰匙的話，三天之后西門外的樹林等，我救你走。”

那晚之后，我竟然發起了熱病。

吸血鬼本不該有這些病痛的，可我是朵奇葩，別人沒有的我都有，夢里輾轉反復，但一直有雙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安撫我，待我清醒的時候，床旁無人，管家推門進來，托盤里裝有熱茶。

管家說：“康橋殿下，請您聽我講一個故事。”

他坐在床邊， 他說的故事的主角那時還是個少年，他是族人中的異類，以及唯一的希望，因為只有他看過晨光，看過夕陽，看過湛藍的大海與天空。

這位少年走過很多地方，他幾乎踏遍了全世界的名山大川，以及無人險境，然后他在一個小鎮上，遇到了他喜歡的女孩。

少年知道這必定是場無疾而終的戀愛，他不會去轉化她，因為少年知道，生于陽光的花朵，是無法存活在黑暗中的。

我的手緊緊地拽著被子，面上平靜，但眼淚還是無聲無息地滑落下來：“然后呢？”

管家的手指按在我的額骨間，畫下了一個符咒：“然后死亡帶走了她。”

記憶因為封印的解除而開始回流，我抱著痛楚萬分的腦袋，縮成一團，管家彎腰，恭敬地道：“卑職自知難逃一死，但還是請康橋小姐原諒少爺，這一切都非他所愿，死亡是我們都無法抗拒的，愛情也是。”

七

我終于想起來了。

我跟艾倫第一次見面，就在鎮上的那條小街上，他當時背著大行囊，手里捧著一張地圖，穿一件臟兮兮的T恤和迷彩褲，我猶豫了很久，才過去用蹩腳的英語跟他打了個招呼。

那是一雙十分溫柔的眸子。

后來艾倫就留在了鎮上，在我家樓下的鋪面里開了家咖啡店，我父母早逝，一直獨自居住，艾倫開的店不大，裝修別致，店外種著玫瑰，我最喜歡靠窗邊的座位，從那里看過去，能看到鎮上那座神秘的古堡。

出事的那一天，艾倫約了我去小鎮的莊園摘草莓，小鎮的路上一向安全平靜，但卻在那天出現了飆車族。

被撞飛的一瞬間，我似乎看到艾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現到我面前，我無法發出質疑，只能抽搐地握著他的手，我是這么喜歡他，我們甚至來不及考慮未來，就要被這樣分開了。

艾倫緊緊地抱住我，他的身子也在顫抖，他聲帶哽咽地說：“康橋，不要怪我，請不要責怪我。”

然后他張開嘴，露出了尖銳的牙齒。

他轉化了我，順便封印了我對他的記憶，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所以他懼怕我厭惡他，寧愿將自己偽裝成現在這樣，寧愿用冷酷與固執來面對我。

三天之后，我去了西邊的樹林里。

沈勻靠在車邊，給我一袋子文件，里頭有一張新的身份證和存折，我將袋子還給他，說：“對不起，我不能走了。”

沈勻似乎很失望，問我：“為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說：“我想起來了，就是我沒有變吸血鬼之前的事，我……嗯……不想走了，真是很抱歉。”

沈勻神情寂然，他遺憾地看著我鞠躬，然后說：“康橋，我給過你機會的，你記住。”

我詫異地抬頭，卻見他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根木樁子，正狠狠地朝我心口插下。

八

我被關進了Hunter協會的秘密基地。

我不清楚這兒是哪里，沈勻說：“你不要試圖逃跑，這兒方圓百里都是平原，除了這兒，沒有一間房屋。”

他還是怕我逃跑，用小的銀叉子將我的雙手雙腳插住，我的恢復速度是吸血鬼界的拖拉機，手腳血肉模糊，疼得數度暈厥。

沈勻吸了口煙，樣子十分陌生，他說：“如果放任你們在一起，如果你們的后代真的也像你們一樣不怕陽光，那這個世界終究會成為你們的，人類會成為你們的奴仆、食物，更多無辜的人會受到傷害。”

我掙扎得幾近虛脫，還是回了一句：“就像……你曾經失去……過的？”

沈勻沉默地笑了，將煙扔在地上，慢慢地踩熄：“我的母親，是被吸血鬼虐殺死的，她被關在一個房子里，被虐待了近二十天才死去，她一生善良，從不作惡，只因我父親是個獵人，便得如此下場。”

基地設備完善，擁有上百名成熟的Hunter獵人，沈勻離開的時候意味深長地說：“所以在你們倆之間，必須死一個。康橋，你的命是我向父親求回來的，你也不要試圖自殺，這里有二十四小時的監控設備。”

約定的時間，是正午十二點。

這是獵人們的時間，這個時間，沒有任何一只吸血鬼能來到這里，除了艾倫。

而我很清楚，艾倫他從不遲到。

他出現的時候無數的槍口從四面八方精確地向他瞄準，當然槍里裝的都是特殊制作而成的銀彈頭，經過藥水泡制，是吸血鬼的死敵，一枚正中心臟的子彈足夠腐蝕掉他們的軀體。

艾倫外頭套了件黑色的風衣，銀發規整地梳向腦后，舉止優雅，神情淡漠。

“放人。”

沈勻笑了起來：“要救她的話，用你自己的命來換。”

艾倫的表情沒有變化，但我知道他在憤怒，他表情傲慢，如同俯視螻蟻一般地說：“想讓我做選擇，你還不夠資格，我趕時間，速戰速決吧。”

一場血戰立即引爆。

艾倫擁有最純正的血統，他的力量和速度無人可以匹及，縱然獵人上百，他仍然穩穩地占了上風，沈勻的氣息明顯紊亂了，他扼住我脖子的手也有了些微的顫動。

我一咬牙，人在危機的時候總會爆發一些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潛能，一個下蹲，手肘全力打向他的腰腹。

我豪邁地咬住插在我手頭的銀叉，狠狠地吐向地上，我揪住沈勻的脖子，說：“兄弟，你真不夠朋友，可我能理解你。”

然后我一拳把他揍暈了。

艾倫拉著我上了一輛吉普車，誠如沈勻所言，基地建在荒無人煙的平原之上，眺目遠望沒有一處可以躲避的地方——

“啊！流……流血了！”

他單手開車，一手蓋在我腦袋上，姿勢很瀟灑，看不出一絲勉強：“又要暈了？”

“被這樣一嚇好像又不暈了……說正經的，你傷得重嗎？重的話我們先別趕路……”

艾倫輕笑著，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快樂：“我看起來很弱不禁風？”

他笑，我也忍不住微笑，明明才從槍林彈雨里逃脫出來，但此刻除了溫馨與幸福，其他什么都不存在了。

他怎么會怕我憎恨他呢？他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我之前潛意識里對他的恐懼，其實只是在恐懼我曾經失去的回憶，那些美麗、幸福，不能被抹殺的回憶。

“啊，等等……”艾倫皺起了眉頭，手在風衣口袋里找了幾下，我緊張起來：“怎么了啊？”

他眉頭越蹙越緊：“我的戒指似乎不見了。”

我一看，果然一向戴在他右手食指上的紅寶石戒指不見了蹤跡，我問他：“那很重要嗎？”

他停下車，說很重要，那是他身為親王的證明，必須拿回來。

我很膽心，我怕那些追兵會趕上他，我支支吾吾地不想他去，艾倫就擁抱我，他的胸膛很寬，這一次很溫暖，異常的溫暖，靠在里頭很安全。

畢竟之前我們僵持了那么久，一下子恢復到從前又有些別扭，我扯著他的衣袖，扭捏地說：“你小心點啊，找不回來就算了，大不了我們去山寨一個……”

他親吻我的額頭，說：“好，我去去就回，你就朝著這個方向先開車走，我會追上你的。還記得怎么開嗎？我以前教過你的。”

“婚禮，就在古堡里舉行吧，以前就說好的。”我看著他，笑得跟傻子一樣，“艾倫，我喜歡你，我最喜歡你了。”

我覺得這個時候，全世界都是靜止的，只有他的笑容如此真實，我第一次覺得，就是這樣活著也很好，即便在陰暗之中，永生黑暗，只要有他，我也愿意。

他也笑了，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顯得很傻：“我也愛你，我的姑娘，我永遠愛你。”

然后他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

從此，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九

艾倫他說了個謊，其實戒指還在，那枚戒指一直都在他的褲袋里。

這也并不是什么親王戒指，只是一枚普通的，曾經屬于他母親的戒指而已。但他必須以這個為借口離開。

如果仔細觸摸，會發現他離開的時候，身體已經開始發熱，有一層綠磷一樣的東西在他身體的表面上，開始灼熱地燃燒起來。

他的身體開始燃燒，再過不到兩分鐘，他就會被燒成一把灰，然后灰飛煙滅。

一開始他對那群獵人說，他趕時間，其實那并不是虛言，而是他是真的沒有時間了。

他只有一個小時———個小時能有多長呢？

六十分鐘，區區三千六百秒罷了。

沒有人知道，自從他轉化了康橋，并將自己不懼陽光的能力轉移到她身上的時候，他就發現自己無法久待在陽光下了。

最多一個小時而已。

他知道自己肯定有去無回，但他還是想跟自己喜愛的姑娘多待上一陣，哪怕一分鐘，兩分鐘，那都是好的。

畢竟，他是這樣地愛著她，這個世間，沒有人會比他更疼她了。

艾倫躺在地上，天空湛藍，身體此時還在劇烈地燃燒著，火焰吞噬了腿腳、手臂，他一向敏銳的視覺也漸漸失去了作用，但他的眸子還是一直盯著那個方向，他知道很快就要入夜了，他心愛的姑娘就要安全了。

這樣就好，就夠了。

他的一生，再也無憾。

“再見了，我的康橋。”

此時，一陣疾風掠過了萬里蒼綠，浩瀚的草原之中，再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