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羔跪乳”、“烏鴉反哺”的孝順精神,一直是中國人民的傳統美德,可是毒殺了生母的鄧明建卻得到了“判三緩四”的輕判,他的行為再次將“安樂死”的話題推到了風口浪尖。
2012年5月30日上午8點,轟動羊城的鄧明建弒母案在廣州番禺區法院開庭審理。一年前,鄧明建用農藥將生母毒死,被番禺區檢察院以故意殺人罪起訴。法庭上,43歲的鄧明建神情木訥。最后,法官宣判“鄧明建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期4年”時,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痛快死去是母親的心愿
2011年5月16日,全身癱瘓的冉再芳已經絕食3天了。這天早上,冉再芳要求兒子鄧明建請假。雖然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這么做,但是她終于跟自己說話了,鄧明建趕緊請了假,回到了租住地。可是,等他將飯菜端到母親床前,想給母親喂飯時,冉再芳卻再次咬緊牙關不肯吃。鄧明建跪在床邊,聲淚俱下:“媽,您吃一點吧!”躺在床上的冉再芳斷斷續續發出痛苦地呻吟,3天了母親不吃也不喝,鄧明建請來的醫生也被母親轟走了。
看著躺在床上消瘦痛苦的母親,鄧明建心痛不已,他又端了一盆溫水來,想幫母親擦身,讓她覺得舒服一些。剛剛走到床邊,冉再芳卻一把抓住了他,“兒啊,媽真的不想活了,你看看我這么痛苦地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你是個孝子,聽媽的話,給媽買瓶農藥成全了我吧。你不買藥,我也決定一直這樣不吃不喝餓死得了。”
這不是母親第一次跟鄧明建提出這個請求,求死的想法冉再芳早在1992年就有了。
1991年9月的一天晚上,全家正在有說有笑地吃晚飯,突然聽到“砰”的一聲響,母親冉再芳從凳子上摔下,四肢抽搐,臉上的肌肉一陣陣痙攣,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喔喔”聲。鄧明建嚇壞了,迅速將母親送到了醫院,醫生的診斷為重度中風,腦袋里淤積了大量血栓,全身癱瘓。此后經過一年治療,冉再芳雖然保住了性命,身體也有一些好轉,卻還是落下了個半癱。而就在母親冉再芳中風前,鄧明建的父親鄧國早就因為身患多種疾病,不能從事體力勞動了。
時年53歲的冉再芳半癱后,僅可以勉強拄著拐杖行走,上廁所也需要有人攙扶。兒子為自己的病已經傾家蕩產,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只能拖累兒女的廢人。除了中風引起的半癱,她還患有類風濕、肌腱炎、關節炎。1992年8月,幾日連著陰雨,各種病痛因天氣加重,冉再芳覺得全身像針扎一樣疼,還伴著抽筋,她躺在床上疼痛難忍,突然想到死了就可以解脫了。“我這樣活著真不如死了呀!”她在床上呻吟著說。站在床邊無措的鄧明建哭了,身患多種疾病的老伴也哭了。從此以后,每到疾病發作疼得厲害時,冉再芳就會重提想死的念頭。
2010年5月,鄧明建的父親因胃癌去世。冉再芳傷心之余,一死了之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6月,鄧明建和妻子決定帶母親一起到廣州打工。
來到廣州之后,陌生的環境和氣候的巨大差異令冉再芳覺得很難習慣。因為水土不服,開始一段時間,她常常上吐下瀉,再加上原本就疾病纏身,鄧明建常常需要背著母親奔走在診所和出租屋之間。
來廣州半年后,冉再芳的病情開始惡化。2011年2月,新年剛過,冉再芳摔了一跤,從半癱成了全癱,吃飯、洗澡、上廁所全部都只能在床上完成。她想死的要求,一再遭到兒子的強烈拒絕,冉再芳開始嘗試自殺。一天,她說想吃水果,讓鄧明建留下一把水果刀,可是等到兒子和兒媳都出了門,全身癱瘓的她卻發現自己連舉起刀都很吃力,更別提自殺了。那一刻,她明白,想死,只能說服兒子。
2011年3月的一天,前一天晚上剛剛下過雨,簡陋的出租屋前一片泥濘。妻子華素英吃完飯就去上班了,鄧明建把熱好的飯再次端到母親床前。陰濕的天氣讓冉再芳舊疾復發,全身癱瘓的她不停地呻吟。看著走到床前的鄧明建,冉再芳示意他坐下。“建兒,媽現在治病一個月就要上千,小杰上學一個月也要五六百,你為了我連班都上不好。媽這病是個無底洞啊!一癱都20年了,原來媽希望能好,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媽活著是個累贅,你是個孝子媽知道,媽想了很久了,求你給媽買瓶農藥喝了吧,我活著這么疼真不如死了痛快呀!”冉再芳一字一句地努力說出這段話,然后大口地喘著氣。“媽,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雖然母親說這樣的話不止一次了,他還是慌得“撲通”跪在床前:“錢總能慢慢掙的,沒事,兒子從來沒嫌你拖累我們,兒子養父母這是天經地義。你要是喝藥死了,叫我哪有臉還活在世上!”
2011年5月16日,望著已經絕食3天的母親,鄧明建心疼不已,突然想,如果自己有一天變成了這樣,希望活下去嗎?答案是不會。這樣的活不如痛快死了,可以不再忍受疼痛也可以成全家人。他突然覺得一下子理解了母親想死的想法。于是,他決定順從母親的意思,出門買回了一瓶農藥。當他把藥遞給母親時,冉再芳根本沒有力氣打開瓶蓋,她把農藥遞給鄧明建,示意他打開。鄧明建抖著手打開了瓶蓋,將瓶子遞給母親,然后閉上了眼睛。母親最后說了一聲“謝謝”,仰頭將農藥喝下,等鄧明建再睜開眼時,母親嘴上淌著白沫,已經死了。那一瞬間,他淚流滿面。
20年的孝行感動鄉鄰
今年43歲的鄧明建出生在四川省閬中市一個普通的農村家庭,家中有4個孩子。因為家境貧困,作為長子的鄧明建沒有讀完小學就開始去外地打工。1990年,鄧明建的勤勞孝順打動了同鄉華素英,1993年2月,華素英不顧家人勸阻嫁進了這個窮家,二人領證結婚。這時,鄧明建兩個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弟弟因為家境貧困只好“倒插門”“嫁”了出去,照顧父母的責任全都落在鄧明建身上。
1991年9月,母親冉再芳突發中風后,為了照顧患病的父母,鄧明建夫妻倆決定不再去外地打工。妻子華素英在建筑工地打零工,每天中午趁休息時間趕回家給公公婆婆做飯,鄧明建則選擇了拉人力三輪車,這樣時間相對自由,可以隨時回家照顧父母。夫妻倆十分勤儉節約,妻子華素英懷孕后都沒有歇工,堅持打工到快要生產。
為了治好母親的病,鄧明建到處求醫問藥,每天蹬三輪拉客時也不忘向客人打聽哪里有治療癱瘓的名醫良藥。一有可靠的消息,鄧明建就會立即背上母親趕去求醫,有時也會把醫生請到家里診治。可是,雖然多次住院,也去過不少地方治療都療效不佳,每月夫妻倆不多的收入也大都花在母親病上。
一次,一個老中醫給冉再芳開了一服外敷草藥方,為了省錢,當天下午鄧明建就坐班車趕到了幾十里外的鄉下山林采集草藥。采完藥后天都黑了,沒有班車回閬中市,鄧明建只好徒步走回市區。夜越來越深,別說是行人,路上連車都少見。鄧明建又餓又累,這時看到遠處有車燈的光亮,趕緊跑過去,在路邊揮手,希望能搭一段路,但是貨車沒有停下,而是從他身旁一閃而過。于是,鄧明建一直步行,終于走到了靠近市區比較繁華的路段,可以租到車了。可是,想想50塊錢的車費,鄧明建摸了摸口袋,最終還是沒舍得。他咬牙堅持走下去,整整10個小時,當市區慢慢在朝陽的紅色光暈中蘇醒,鄧明建到家了。進了家門,他才發現腳上穿的那雙舊解放鞋已經磨平,脫下鞋子,兩只腳共磨出了8個血泡,用針挑破,鮮血立刻染紅了半個腳掌,鉆心的疼。他強忍著熬好了藥,一瘸一拐地來到母親房間。冉再芳看著兒子沒有洗去灰土的臉和布滿血絲的眼睛,流下了眼淚,“都是媽拖累了你呀,建兒啊,我對不起你,媽不治了,你讓媽死了吧。”鄧明建給母親遞過手帕,安慰母親:“養兒防老,只要有一線希望能治好你的病,我都得努力。”
除了到處為母親尋醫問藥,夫妻倆也悉心照顧著母親的飲食,為冉再芳專門開小灶做營養餐。1994年,在鄧明建夫婦的悉心照顧下,冉再芳恢復成了半癱,鄧明建的兒子也在這一年出生。
1995年,兒子鄧宇杰一歲多了,孫子成了鄧明建父母的希望。那時,冉再芳恢復成半癱后身體沒有繼續好轉,需要靠藥物治療維持,而同樣身患疾病的父親也需要堅持吃藥。老少三人每個月需要不小的開支,夫妻倆一商量,讓華素英到廣州一家鞋廠打工,鄧明建一邊照顧父母和兒子,一邊繼續蹬三輪養家。
到了2000年,6歲的鄧宇杰慢慢長大懂事了,鄧明建把父母和兒子托付給了住在附近的舅舅一家,來到廣州和妻子一起在鞋廠打工。夫妻倆除了基本的生活費,每個月一發工資就要趕緊全部寄回老家,作為父母和兒子的開銷。
2008年下半年,舅舅在電話里告訴鄧明建,他的父親常常胃痛難忍,鄧明建立刻回家,帶父親到大醫院檢查,結果是胃癌中期。雖然沒有什么挽回的希望,鄧明建還是帶父親去化療、放療。2010年5月,父親最終還是病逝了。
送走父親,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為了給父親治病借了兩萬多的外債,經濟壓力更重了。經過再三考慮,鄧明建決定背著母親去廣州打工,畢竟在那里掙得多一點。
6月初,鄧明建幫母親洗漱一新,為她換好了衣服,背上她出門了。他把母親背上公交車,然后從公交車背上火車,又從火車背到廣州的公交車上,幾千里地,最后把母親背到廣州番禺一個偏僻簡陋的出租屋里。
為了緩解母親發病時的疼痛,鄧明建會細心地為母親按摩,除此之外,他還要經常背母親到附近的醫院打針、輸液。2011年1月的一個周末,他的妻子在廠子里加班,鄧明建一個人背著母親到診所。下車后到了診室才發現,口袋里的幾百元錢被小偷洗劫一空,他只好又把母親背回家。回到家后,鄧明建很愧疚沒有給母親看上病,而冉再芳面對兒子失聲痛哭。
弒母案背后的爭議與反思
2011年5月16日,冉再芳喝下農藥后當場斃命。鄧明建跪在床前痛哭流涕,他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告訴了母親的死訊。華素英匆忙趕回家,兩個人出門買了些紙錢和貢品,給母親穿好了壽衣。鄧明建給廠長劉建明打電話說了母親去世的消息,詢問該怎么辦。劉建明建議他先聯系殯儀館,殯儀館給出的答復是要想火化,必須由當地的居委會或者就醫的醫院出具正常死亡證明,可是,這兩點鄧明建都無法做到。于是他再次給劉建明打電話詢問。劉建明想由廠子幫他出具正常死亡證明,可是又覺得廠子沒有這樣的權力,于是他打電話給當地的治安聯防隊,治安聯防隊的回答是鄧明建的工廠沒有這樣的權力。
下午兩點,鄧明建想了想決定將母親的死告訴當地公安部門,希望公安局能出具正常死亡證明。可是,民警從他緊張慌亂的表情中感到很蹊蹺,隨即來到鄧明建的住處,提取了冉再芳的唾液,經過化驗,唾液里含有大量的有機磷物質。
2011年5月31日,廣州番禺區檢察院對鄧明建批準逮捕,鄧明建哭著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其后,工作人員調查走訪,對這個家庭有了更多客觀的認識。
首先是鄧明建租住地的鄰居和工友們證實,鄧明建是個少有的孝子。“每天一早,都是他給他媽洗臉、梳頭、擦拭身子。”冉再芳咀嚼不好,鄧明建常常買豆腐燉大骨頭湯,一勺一勺喂給母親。每個周末,他都要背著母親求醫問藥,才40出頭的男人硬是被壓得駝了背。
鄧明建弒母的消息傳開后,人們對他表示了同情,熟悉他的鄰居、工友自發聯名上書請求法院對他酌情輕判。
2012年3月,番禺檢察院組建了司法團來到鄧明建的老家四川閬中。村民證實,鄧明建是當地有名的孝子,沒有這樣的孝順兒子,冉再芳是活不了20年的。為了掙錢給母親看病,夫妻倆常年在外,回家的時間極少,唯一的親生兒子鄧宇杰則一直被留在老家。2006年,鄧宇杰考上了當地的重點中學,但是為了早日賺錢給奶奶治病,最終選擇了讀職校。
鄧明建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更是表達了理解和愧疚,18年來,照顧父母的責任主要落在鄧明建的身上,“他幫助母親死亡的行為,不是他個人愿意的”。
2012年5月30日上午8點,在廣州引起轟動的鄧明建弒母案在番禺區法院開庭審理。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多的鄧明建被判緩刑。
判決以后,鄧明建常暗自垂淚,變得沉默寡言,雖然母親已經去世一年多了,對他的打擊仍然很大。審判結束后,夫妻二人很快回老家給母親上墳。知道自己幫助母親死亡是殺人行為后,鄧明建的心理遭受了巨大的打擊。面對蜂擁上門采訪的媒體,鄧明建很害怕。提到他20年的孝子行為時,鄧明建痛苦地轉過臉:“我現在是個殺人犯,我不配當孝子……”他仍舊沒有從弒母的陰影里走出來。
因為鄧明建是緩刑,每月都要去法院報到,所以夫妻倆回老家幾日后必須再次返回番禺,還要接受法院為鄧明建提供的心理治療。妻子華素英表示,很擔心丈夫從此患上心理疾病。
孝子落下了弒母的罪名,引發了媒體關于“安樂死”和社會醫療保障體系的爭議。
我國憲法規定,生命權是公民一項最基本的權利,任何人未經過法律許可,均不得非法剝奪他人的生命。鄧明建幫助母親購買、喝農藥,導致母親死亡的行為違反了法律規定,構成了故意殺人罪,應該受到法律的懲罰。
“安樂死”在我國乃至全世界一直飽受爭議:如“生命權的歸屬”問題;“安樂死”和借“安樂死”實施謀殺的界定問題;無意識狀態下如何判斷“安樂死”為個人意愿;類似于冉再芳這樣的病人實施“安樂死”是否人道?
可是,把冉再芳的死亡僅僅歸于“安樂死”實在過于膚淺。如果,鄧明建的家不是那么貧困,冉再芳能不在治療上為錢擔憂,或許即使痛苦,她還會選擇活下去。事實上,就在死前不久的一個晚上,一家人聊天,冉再芳還曾表示:“要努力活著,看孫兒長大結婚。”
我國的農村合作醫療體系從2006年開始實行,但報銷幅度最初只有25%,后來逐年增加。至去年,鄧明建的老家才提高到45%,再加上報銷需要的各種繁瑣手續,大部分村民選擇的仍然是有病靠忍。
鄧明建一家沒有加入合作醫療體系,因為對于冉再芳的情況,要想享受到醫保條件是必須住院治療,可是長期住院對冉再芳來說并不現實。而且,鄧明建夫婦因為生活所迫,長年在外打工,異地就醫也無法納入醫保體系。
鄧明建弒母案暫時落下帷幕,一方面,我們看到了嚴苛的法律也講人情,鄧明建20年的孝行成為被輕判的依據;另一方面,我們制度和體系的不健全還需要更快更好地解決,才能避免這樣的悲劇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