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讓我引一段上世紀一位葡萄牙詩人佩索亞(Fernando Pessoa)的話:
“現在,正像以前多次,我被自己的情緒所困擾,一種只活在當下的不安,一種對于未有所知的東西的懷念……整個神秘的世界出現在眼前,這同一種庸俗所塑造出來的世界,這同一條街道……啊,這一切日常生活的事務就這么擦肩而過,何等神秘!……這一切聽來何等現代,但其深處又何等古老,何等隱蔽,和浮光掠影照射下的表面意義又何等不同!”
佩索亞不愧是一個先知,早在上世紀30年代他已經寫下這種句子!只不過在21世紀,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感到的“不安”比一個世紀前更加劇了吧。不過,有一樣東西,佩索亞似乎感受不深。他當年住在里斯本的一條街上——街名叫做Rua dos Douradores,他說:如果在這條街上的辦公室代表“生活”的話,他在同一幢屋的四樓的居室就代表“藝術”,生活和藝術都同時存在于一條街上,同樣單調,但藝術仍然可以讓他暫時從生活中解脫。然而他并沒有描寫這條街上的商店和商品,也沒有說商店和商品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如果我們假設他住屋的一樓有一家商店的話,那么它是否也影響到詩人的生活與藝術?
另一位同時代的哲人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其實正在柏林和巴黎研究19世紀巴黎的街道和拱廊,在他那本沒有完成的巨著《拱廊計劃》中,他特別收集有關巴黎商品和商場的資料,并以此論證高度資本主義文化發展的情況,他以波特萊爾為例,創出一個“都市漫游者”的典型——這個都市漫游者也是詩人,他觀察巴黎的商品世界,既保持距離,也同時受其吸引;他既遺世而獨立,但也不能離開都市的人群。本雅明所關懷的是一種藝術品和商品之間的吊詭關系,以及前者的獨創性的“靈光”經過科技復制后的“失靈”現象,復制以后的藝術品則和商品無異,電影是最明顯的例子。
物化時代改寫“人文”意義
當藝術品被商品取代,靈光失效之后,我們的日常生活當然也更商品化和物質化,甚至有些馬克思主義者認為當今“人”早已“物化”,人的“主體”也成了“物”的客體,人的地位和消費品等同,那么還有什么其他價值可言?如果人的文化被商品物化后,所謂“人文”(Humanities)的意義也勢必改寫。
顯而易見的一個文化商品化的現象就是享樂主義,它的出發點是欲望,不是性靈,而欲望是無止境的,所以商品利益也和欲望掛鉤,可以無限增長,甚至可以刺激欲望,用各種五光十色的廣告引誘助長欲望,形成一種商品的“奇景”,造成可望而不可即但更想獲得的享樂欲望。古人有曰:“今朝有酒今朝醉”,其實那還是一種消極的暫時性的態度,現在經由商品化的刺激,其效果是積極的——積極的享樂,無限的獲有,至于代價如何則在所不顧。這種享樂主義,和中國歷史上的晚明文化略有相似之處。晚明也逐漸發展市場經濟,財富大增,商人地位增高,享樂之風也大盛。
然而和當今社會相較,晚明畢竟還是小巫見大巫,因為當時的資本主義剛剛萌芽,而今天的資本主義早已全球化了。享樂主義的“樂”并不一定是快樂,至少它不是快樂的真諦,最多不過是英文中的pleasure,而非happiness,前者可能是后者的一部分,但絕非全部,后者或可譯為“幸福”,連美國《獨立宣言》都包括“追求幸福”的條文。目前的趨勢是一切幸福或快樂的指數都以“享樂”為依歸,而享樂的原動力是欲望,二者皆是物質層面的,精神上面的享樂卻不知何去何從。不少人以為,精神的享樂是屬于文化方面的,閑暇時可以去享受一點文化——聽聽古典音樂,或看一場舞臺表演,或參觀畫展等等。但這類的活動形同社交儀式,個人真正獲得多少文化滋養,卻有待商榷。
掙脫享樂主義的漩渦
那么,我們如何把日常生活變得有意義,而不完全落入享樂主義的漩渦?對于這個問題,不少人的答案是宗教,我也同意。但覺得宗教之外還應該加上一點人文素養和興趣。
顧名思義,“人文”指的是和人有關的東西。“文”的古意是“紋理”,也就是形式和規則,儒家傳統也一向以“人”和“文”為依歸,人文就是以人為本的文化。孔子的“仁學”就是如此,儒學也就是“humanities”——一切與人有關也以人為主的學問。
然而,今日再提“人文”,聽來卻顯得空洞,像是陳腔濫調,不合時宜,因為一般人只把它當成一個名詞或口號,不求深入了解;或者只把“人文”當作學院里面的學科——如文學、哲學、藝術和語文——和科學的學科對立,也被科學邊緣化了。其實——尤其在西方——現代人文傳統的產生是和“世俗化”分不開的,“世俗化”就是脫離宗教,回歸塵世,以此生此世為關注的起點和終點,這是經由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逐漸演變的結果,它特別突出人的價值和人的主體性。人文的基本涵義就是相信“人可以從自身得到足以過著美好生活的資源,不需要宗教”(RichardNorman:《On Humanism》);換言之,人有自我充實和自求完善的能力,名學者Charles Taylor稱之為“自我繁榮”。然而,這一切也須努力,不是坐享其成的。當今的人文危機正在于這種坐享其成的態度,在商品潮流沖擊之下,一般人已經不知道如何努力做人了,因此也無法達到“自我繁榮”——這個“繁榮”和賺了大錢的財富不同,也非金錢可以買得到的,它需要修煉。■
(“全球化下的人文危機”系列三之二;作者系作家、學者、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