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黃庭堅的詩集,這酸老頭還頗能發些天籟之音。最喜歡的便是“薄酒可以忘憂,丑妻可以白頭。徐行不必車馬,稱身不必狐裘。”這真是一種可愛的阿Q精神。與黃老頭不同,現代人的夢想是:食有魚、行有車、飲洋酒、追美女,黃老頭落伍了。
酒有烈酒與薄酒之分,有名酒與劣酒之分。飲烈酒最見男兒本色,有友為晉人,對汾酒贊不絕口。袁子才的《隨園食單·茶酒單》中記載:“既吃燒酒以狠為佳。汾酒乃燒酒之至狠者。余謂燒酒‘人中之光棍,縣中之酷吏’。打擂臺非光棍不可,除盜賊非酷吏不可,驅風寒消積滯非燒酒不可。”然而,我總是懷疑這位風流才子有喝汾酒的本領。斗酒萬盅,多半是文人的自吹自擂,夸張喝酒的本領,李太白起了最壞的作用。還是歐陽修說得坦白:“太守好飲,而飲少輒醉。”醉去之后呢?“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能夠忘憂的,是什么樣的酒呢?
薄酒可以忘憂。我所愛的,乃故鄉用糯米制作的“醪糟”。到北京以后,少有一飲的機會。雪花飄飄的冬夜,故鄉來人。那時,我正經歷一段幽暗的心路歷程,偌大的都市里,我如同落進眼睛里的一粒沙,怎么也融不進去。于是,與老鄉一起冒著鵝毛大雪,穿了不知多少大街小巷,終于找到一家掛著“川妹子”的招牌的小飯館。飯館是不入流的,稍有身份的人都不會踏進來。在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的鄉音中,我們相對而笑。兩碗煮得滾燙的醪糟端上來了,雪白的糯米粒懸浮在半透明的液體中,中間是一只黃白相同的荷包蛋,真是一幅天然去雕飾的好圖畫。輕輕地品一口,閉了眼,外婆的小鎮出現在面前:長滿青苔的天井,堆滿壇壇罐罐的廚房。而每到過年的那段時間,總有一個壇子里裝著外婆親自做的醪糟。那時,我常常偷偷地舀上一勺子,躲到天井的花臺后品嘗半天。外婆發現了,少不了既疼愛又生氣地責怪:“生醪糟怎么能吃呢?吃了會鬧肚子的。要吃,外婆給你煮。”但我還是更喜歡吃沒有煮過的原汁原味的醪糟。而今,外婆老矣,已經沒有精力做醪糟了,媽媽和姨媽們都沒有學會外婆的絕藝,醪糟怕是永遠留在記憶里了。
拿醪糟來對抗軒尼詩、人頭馬,似乎太“土包子氣”了。但我覺得,人的尊嚴還不至于非得用酒的價值來衡量。中國成為法國名酒的最大銷售地,我不覺得有什么驕傲之處。相反,我倒覺得國人的心理太脆弱。我喜愛一塊錢一大碗的醪糟,因為它能解我的憂苦,解我的鄉愁,僅此而已。
說完酒,再說女人,這是中國文人的劣根性之一。沒辦法,黃老先生的詩句就這么寫。我也只好東施效顰。以丑妻為榮,黃老夫子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坦率而可愛的男士之一。據說袁枚大才子的妻妾也個個姿色平庸,旁人問其緣故,袁枚說天機不可泄也。天機為何?黃庭堅一語點破:“白頭”也。老夫子著眼于“白頭”,而不在乎美丑,眼光之高遠,實非時下“非美不娶”的蕓蕓須眉所能比擬也。
“多情卻被無情惱”,東坡居士的告誡猶在耳朵邊上,又有千千萬萬男士掉進美女的陷阱。假如你是一個平凡的男人,那么你在追一個美麗的女孩前,首先得作好“上刀山、下火海”的準備,把自尊心像一張廢紙一樣揉成一團扔到垃圾堆里去。盡管如此,我們也算準了失敗的機率為百分之九十九。當然,這也怪不得漂亮的女孩,驕傲本來就是漂亮的影子,驕傲是她們無須用法律來保障的權利。誰能怪海倫有罪呢?特洛伊戰爭與她無關。我又想起了一則動人的希臘神話:阿爾弗斯在打獵時愛上了仙女亞麗蘇莎。但美麗的亞麗蘇莎不答應他的求愛,總是從他面前逃開,直至在奧第加島上變成一泓噴泉。阿爾弗斯哀傷著,苦痛著,終于變成了伯羅奔尼撤半島上的一條河。他仍未忘記他所愛,就到海中與那噴泉相融匯。
變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那浪漫的時代也過去了。今天還有美麗的女子變作一泓與世界一無掛礙的純澈的噴泉嗎?一個上海作家不無夸張地說:“上海的美女一半嫁到外國去了,一半住在酒店的包房里。”那么,就讓我們姑且做一次阿Q吧,說不定退一步海闊天高呢?在池莉的《煩惱人生》中,妻子是一個趿拉著拖鞋、頭發亂蓬蓬、臉上已有皺紋的平庸女子。可是,早上丈夫離家上班的時候,都市千千萬的窗戶下面,只有她的眼睛一直目送丈夫消失在人流中。想到這一幕,丈夫煩惱的心也就暖乎乎的了。美妻并非不能白頭,可丑妻卻絕對能白頭——只要你飛黃騰達的時候不要充當陳世美。
“白頭”的觀念于新潮男女看來,簡直保守到了極點。“只要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這一生已夠沉重的人,何必再給自己加上一個包袱呢?大學城里,戀愛成了一本薄薄的“半月談”,沒有一句是真話。被奉為校花的美女,周旋于幾個男士之間,說愛就愛,說翻臉就翻臉。不是你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就是這么快。愛與不愛,冷漠與深情,成了一張隨時可以翻轉的撲克牌。但我還是想尋找“白頭”,在將近八旬的數學家程民德先生家里,我看到了最平凡而最動人的一幕。老院士興致勃勃地要找年輕時的照片給我們看,翻了幾本影集卻沒找到,轉身問老太太:“是不是你藏起來了?”老太太行動不方便,眼睛也不好使,撇撇嘴說:“自己胡亂放,卻好意思怪別人!”老頭老太真的像青梅竹馬的小孩一樣拌起嘴來。我們在一邊,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忽然想起辛棄疾的句子來:“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當我們自己也白發蒼蒼的時候,有沒有一個同樣白發蒼蒼的、可以拌嘴的伴侶呢?
薄酒喝過了,盡管只有幾度,卻也微微醉了。美麗的女子遠遠地走過,行走的風景,奪人魂魄。多情是一把對準自己心窩的刀,傷的只能是自己。
(選自《沉默的告白》/余杰 著/珠海出版社/2006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