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漢年•林漢達•包天笑文壇舊事

20世紀前葉的上海已成為中國出版業的重鎮，來自四方的文化人在這里經營打造、開拓發展，有的異軍突起，有的一蹶不振，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交匯中，形成了絢麗多彩的眾生相。這里撮其三例，以展其姿。

潘漢年創作民間故事

20世紀20年代初，很多學者和作家都醉心于民間文學的調查和研究，人們比較熟悉的有顧頡剛、胡適和周作人，但常遺忘了一個后起之秀，他就是被稱為創造社“八個小伙計”之一的潘漢年。

潘漢年的戰友、老同鄉、當年亦因“潘楊冤案”慘遭株連的劇作家于伶，80年代初和我在一次閑談中說道，早在1925年，潘漢年參加共產黨后。就在中華書局編譯所，充當《小朋友》周刊的助理編輯。那時，年方弱冠的潘漢年正在辦《洪水》雜志，和葉靈鳳合辦《十字街頭》，還為《小朋友》和上海僅此一家的《新兒童報》撰寫童話和詩歌，諸如帶有婦女反封建、要求自由的《五姐妹》和詩歌《我有一頭牛》等，還在大革命時期發掘和編寫了以民間傳說為原始素材的民間文學故事。

20世紀伊始為兒童介紹的文學作品中占很大比重的，乃是采擷自歐洲和日本的童話、物語。1922年4月《小朋友》創刊，由主編黎錦暉倡導，比較注重本國傳說、故事，先后發表《十兄弟》等作品，其中潘漢年出類拔萃，從1925年始，他采錄了家鄉江蘇宜興流傳的民間故事，取其適合于孩子的精華部分，編寫了不少“極好的民間文學”。

民間故事《狗誤我》，是作者根據在《語絲》上發表的《苦哇鳥的故事》重作編寫的，故事說：一個童養媳經常慘遭惡婆婆的虐待打罵，有次煮肉，因為忙于操勞照顧不了，竟被黃狗偷吃了一塊肉，就此生怕慘遭惡婆婆的虐待打罵而畏罪自殺。死后她變成一只小鳥兒，經常在屋前屋后飛來飛去，凄婉地唱著歌曲：

狗誤我。狗誤我！

黃狗饞嘴害了我。

從小生來本苦命，

六歲就當童養媳；

朝也做來晚也做，

一日一夕不飽脹，

公罵婆打不認我。

生在人間太難過，

死了過去沒奈何！

狗誤我，狗誤我！

有誰可憐我？

這是目前所見的潘漢年早期寫的兒歌，作者顯然自己也被童養媳可憐的身世打動了心。短短的十二句，情景交融，逼真地反映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勞動婦女的苦難和心酸。

潘漢年的另一篇民間故事《玉葫蘆》，系參照宜興和江浙地區的相似傳說，通過同胞兄弟的道德品質優劣的對比，寫出了助人為樂的弟弟和貪財好利的哥哥，有不同的下場。以助人和害人的相異結果向孩子們宣示：做人要做老實人，切切不要算盡機關，到后來反而害了自己。

潘漢年的這兩篇作品，其所以可貴就在于沒有說教，沒有頹唐，滲透了新鮮的生活氣息。

1927年，潘漢年和陳子昂主編的《民間故事叢刊》，收集了經他們重加修改、曾發表在《小朋友》的故事，共分十二類，包括有五十二個精彩的民間故事，其中有《大石橋》、《岳陽樓》、《貓師傅》等笑話、寓言。編印成冊后，傳播更廣。而對于更多的讀者，正如潘漢年所說的：“可以窺見各地民情民俗，為研究民俗之好材料。”

1928年，《民間故事叢刊》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當時主編《幻洲》、《現代小說》的創造社成員潘漢年寫的以《編者的話》為題的前言，指出了中國民間故事里有很多有益于民眾的教誨，老少咸宜。他把《民間故事叢刊》的編印出版作為一種嘗試，以期望各地的讀者“能因此而引起興趣，努力去開掘這座豐富的礦山”。他特別盼望，各地的民間故事愛好者因地制宜，盡力地搜集“一切流行于民間的故事、神話、傳說……”，使這寶貴的素材，從口頭到文字，經過整理、提煉，以豐富和發展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事業。

20世紀30年代初期，這部叢刊還被編入中華書局《小朋友文庫》（高年級用）。《小朋友文庫》發行多版，總數多達四五十萬冊，是中華書局為全國小學校圖書館配置的套書。自此，這些民間故事傳播更遠了。

林漢達和中小學英語課本

抗日戰爭前夕的上海出版界沉浮和興衰，極大程度上取決于編輯、出版中小學校教科書。教科書就成為出版界最大也是最有利潤的商機。選擇、編輯教科書，也就成為最大的焦點。由此有時還發生訴諸法律的爭執，其間轟動一時的有林漢達與林語堂的英語教科書糾紛事。

浙江寧波四明中學英語教師林漢達，因為精通英語，被上海世界書局聘為英語編譯部主編。出版了《標準英語模范讀本》。那時，中等學校普遍采用三家出版社編的英語課本：林語堂編的開明書店本、周越然編的商務印書館本和林漢達編的世界書局本。林漢達長期從事中小學教師工作，熟諳學生心理和接受能力，所編的課本，銷路日廣，不料引起林語堂的嫉忌，竟然到法院控告他剽竊。林漢達據理打了半年官司，在事實面前，法院根據辯論結果作出判決，林漢達獲勝，林語堂的抄襲之說全屬誣告。打那之后，世界書局再版的英語課本，在扉頁上還特地印出了法院對林漢達勝訴的判決書，一時傳為新聞，這使林語堂非常狼狽。當時南京國民政府主持教育部的蔣夢麟、朱經農和林語堂是好朋友，竟為林語堂張目，就嘲笑林漢達出身貧賤，說他只在杭州私立之江大學讀了一些書，從未出過洋喝過洋墨水，“連個博士學位也沒有，還談什么教育”。林漢達聽了，極不以為然地說：“博士有啥稀奇，以后我也得個博士給你們看。”他一發狠，就預支了版稅，于1937年的春天來到美國，以兩年時間，讀完了碩士和博士學位，還獲得大學頒發的“金鑰匙”獎。

林漢達還是通俗歷史作品寫家和文字改革學者。他為研究詞匯，收集了大量資料，進行整理、分析和綜合。他編寫《國語拼音詞匯》，曾經從32種拼音讀物中整理詞匯，經過兩年，終于整理出一冊兩萬單詞的初稿，審核后又發覺詞匯太少了，于是又從《世界英漢辭典》、《王云五大辭典》等六種辭典中去摘錄。他用“譬如造萬里長城”自勉，摘錄辭典后，又找了《新約馬可福音》、《最后五分鐘》（趙元任編）以及郭沫若、茅盾、巴金和老舍的文集，從里面收集補充詞匯，甚至把日常生活里耳聽目睹的詞兒記下來和初稿對照，連里弄娘姨相罵、商店招牌的詞語也收集起來，隨身帶著小本本，隨時記錄各種自己認為有用的詞匯，以此充實內容。

林漢達從事文字改革，也注意編寫通俗歷史故事。他很注重效果，自己寫文章也采用民眾喜聞愛聽的口語。當發現《水滸》里用了百十次“大怒”，為了表達“大怒”者心情，他還將收集的詞匯，用生動的現代口語來替代“大怒”。這些詞匯，就是靠平時積累的。有一陣子，為了推廣普通話，林漢達常常去聽書，散場后還跑到后臺去向說書人求教。這位文字學家就這樣還與北京名評書家連闊如交上了朋友。

幾十年來，林漢達鍥而不舍地讀書、寫作，從不因境移而中止。抗戰勝利后，他在上海建國中路居住，小小工作室經常漏雨，只得穿著套鞋、張著雨傘，夜以繼日地工作著。這間陋室，也是接待朋友的地方，但他很樂觀，以為何陋之有，并仿劉禹錫體寫了一篇《陋室銘》，文中說：“房間不在精美，有書報就行；寫作不論地方，有臺子就靈。”“我搭了一間寫字間，坐落就在天井；上面蓋著舊鋁皮，地下澆著水門汀；大雨落下來，桌下水三寸；穿著套鞋寫文章，是我的新發明。”

包天笑和《馨兒流浪記》

包天笑在辛亥革命前夕就寫小說了。

開始他寫的是譯寫小說。譯寫，也就是“五四”時期流行的“譯述”，它大致據原著改寫，但譯者有時也把自己的理念寫在片斷里，隨意發揮，很有點創作的意思。

1909年，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推出了《教育雜志》。《教育雜志》請包天笑賜稿，并指名要長篇教育小說。

當時包天笑在山東青州教書，每年寒暑往來家鄉蘇州，必經上海，經上海時也必赴虹口日本書店找書，就此購置了不少日本譯作家的翻譯作品。他應邀著作，爾后為《教育雜志》送去了三部譯述：《苦兒流浪記》、《馨兒就學記》、《棄石埋石記》。

《苦兒流浪記》是法國穆勒爾寫的兒童小說。《棄石埋石記》是日本作家寫的教育小說。《馨兒流浪記》是意大利作家亞米契斯寫的教育小說，它也是包譯寫小說中最有影響的一種。此書后來就是夏丏尊所譯的《愛的教育》。

包天笑所譯寫的，只有原著的四五分之一，書名《馨兒就學記》也是作者自撰。書中忠實于原著的文字不多，而多摻和了包天笑自己的創作，以抒發己意。他說，譯寫此書時，還未寫及一半，所鐘愛的兒子可馨殤亡了，由此傷心不已，借書抒意，就此作了改寫。

包天笑譯寫此書，極大程度上是模擬了日本譯家的手筆。日本人翻譯小說，常把書中的人名、習俗、文化背景以及生活起居全改為本國本土化。由此，他亦步亦趨，將日本化又改為中國化，并將日期定為中國陰歷，主角也起名為馨兒。書中其中還有幾節，乃是以包自己家庭、子女為藍本，其中清明掃墓的一節，記述在家鄉蘇州的故事，以第一人稱日記體寫之：

三月廿三日，我侍我父母，往掃先人墓。我祖塋在支刑山下白馬澗，相傳為支公飲馬地也。實則父母攜我及妹往，并隨一老蒼頭。自金閶門，買掉行，雖輕舸一葉。而明窗凈幾，蕩漾于波光山影之中，如入畫圖也。船娘二十許人，為態至甜凈，衣服復楚浣，舟行如飛，和風熙拂，春意中人欲醉，兩岸桃花，繽紛如紅雨，落英飄墜水面，爭為游魚所接也……

作者自稱，這都是與《愛的教育》原書無關的。類此者尚有好多節，無需贅述了。

此類譯寫，當時相當流行，蘇曼殊譯法國雨果名著《悲慘世界》，開始尚循作者原意，而后卻全按自己理念抒發；直到20年代初，鄭振鐸譯述日本古童話《竹公主》，亦是將《竹實物語》完全中國化了。

（選自《話說上海》/盛巽昌 張錫昌 著/學林出版社/2010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