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一生無嗣。
彭鋼的父親彭榮華是彭德懷的小弟,彭榮華和二哥彭金華加入中國共產黨后做地下工作。1940年9月,兄弟二人先后被敵人殺害。
彭榮華的犧牲和彭德懷是有關聯的。
“一方面父親是做地下工作的,另一方面,因為他是彭德懷的弟弟。那時候,我們都不敢說姓彭,因為經常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跑到我們家問這問那。那時我們都說姓胡,或者說其他的姓。從我記事起,我們就不停地躲藏,不停地更換姓氏。”彭鋼說。
彭鋼從大人們那里聽說,大伯搞了平江起義,是“共匪頭子”,國民黨揚言要斬草除根,把彭家所有的孩子全殺光。
“國民黨派軍隊駐扎在離我家一里地遠的地方監視我們。為了不連累鄉鄰,我們最后躲到了山上。那是一個漆黑的晚上,天上下著小雨,陰冷恐怖,我緊緊貼著二姐的懷抱,不停地哭喊:‘天怎么還不亮!’”
1949年,彭德懷的老戰友、武漢市市長吳德峰,派人將彭家的這些孩子接到武漢漢口上學。
新中國成立后,彭鋼兄妹作為烈士遺孤被接到北京。
1950年4月,十一歲的彭鋼第一次在北京見到了彭德懷,彭德懷時任西北軍政委員會主席。
“當時,伯伯到北京來開會,我們相見了。”
此后,彭鋼陪伴彭德懷大約生活了十五年。在彭德懷最為慘淡的歲月里,彭鋼成為其相伴膝下的“女兒”,也成為他困窘中的重要精神支撐。
對于彭鋼來說,在中南海與伯伯在一起,結束了她以前東躲西藏的生活。
“那是我記憶中最快樂的日子。”她說。彭德懷奔赴朝鮮,臨行前向彭鋼
簡單說了句:那你回學校吧,我有事走了
彭鋼和彭德懷相見不久,彭德懷就受命率軍赴朝參戰了。
“朝鮮戰爭爆發以后,美國的第七艦隊很快侵入臺灣海峽,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丹東也被炸了,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保衛人民的生命財產,我們必須進行抗美援朝。當然,朝鮮是我們的鄰國,鄰居有困難,我們也應該伸出手幫助他們。在這種情況下,伯伯當然同意出兵抗美援朝,保護我們國家的建設,使人民能夠安定地生活。”
彭德懷要奔赴朝鮮,彭鋼當時并不知情,因為他走得很匆忙。當時的情境,彭鋼至今仍歷歷在目。
那是1950年10月7日的晚上。
“伯伯說要暫時離開一段,不能很快回北京,問我們需要什么東西。我們說不需要什么東西。但他還是叫人買了些本子、鉛筆等學習用品,還給了我們一些錢備用。”
第二天,彭德懷乘車上西苑機場坐飛機,順路送彭鋼去西直門和新街口之間的華北小學上學。彭鋼在學校門口下了車。彭德懷向她揮了揮手,簡單說了句:“那你回學校吧,我有事走了。”
后來,彭鋼從資料中看到,伯伯這天到沈陽去了。
10月19日傍晚,作為志愿軍司令員,彭德懷帶著一名參謀和兩名警衛員上了一輛汽車,沖過鴨綠江大橋,開始指揮他人生中最后一場戰爭——抗美援朝戰爭。
“伯伯到了朝鮮以后沒有跟我們聯系,我們是在報上看到的消息,這才知道他是去抗美援朝前線了。當時,我們很為伯伯的安全擔心。”
在彭鋼的記憶中,其間,彭德懷回來過一次。
“在他暫住的北京飯店,伯伯塞給我一點兒錢,雖然不多,但我也沒地方放,最后交給老師保管。”
幾天后,學校校長在路上碰到彭鋼問:“你伯伯回來了?”
彭鋼說:“沒有。”
校長又問:“那你的錢是從哪里來的?”
彭鋼說:“我原來就有。”
彭德懷沒有囑咐彭鋼什么,只是說他有事回來一趟,讓她不要跟同學講。彭鋼心想這件事是要保密的。
這場戰爭的結果會怎么樣呢?
多年以后,彭德懷回憶這次戰爭,他說:我不知道敵人的情況,怎么知道能不能打贏呢?說實在的,我也沒有把握打贏這場戰爭。要是打敗了,就相當于我們國家打爛了重新建。
“伯伯說,這是最壞的情況,但我們也有可能取得勝利。當時對這個勝利有沒有把握呢?他說沒有把握,他說知己知彼才能夠取得勝利。后來我軍和美軍打了場遭遇戰,他說心里有了底,說起碼能打個平局。這場遭遇戰取得了勝利,他覺得美軍并不可怕。
“但打平手也不容易,人家是現代化裝備,我們卻連飛機都沒有,只能依靠戰士的英勇和指揮員的指揮與敵人周旋。聽伯伯說,當時我們部隊白天根本不敢出來,幾乎都是晚上打仗。”
事實上,彭德懷去朝鮮前為自己做了最壞的打算。從紅軍時期開始,他就把一些文件隨身帶著。這次去朝鮮,他覺得自己有可能犧牲,而這些文件絕對不能落在敵人手里。所以他把這些文件交給了毛澤東,讓毛澤東保存。
“到朝鮮戰爭后期,有人提出要解放整個朝鮮。但是伯伯不同意,他認為我們沒有實力去解放整個朝鮮,就算解放了也守不住。后來毛主席也同意了他的建議。”
1952年,彭德懷從朝鮮戰場回來。
“我母親從湖南老家來看他,向他敘述了我父親和二伯父犧牲的情況。母親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聲痛哭,我們這些孩子也哭了。這時,眼淚從伯伯眼角大滴大滴滾落下來。他沙啞著嗓音說:‘孩子們,不要哭,你們應該為有這樣的好爸爸而自豪,我為有這樣的好兄弟而驕傲。’”
“就是從這時起,我和伯伯住在了一起。除了我不在北京和他被囚禁的日子,我們始終生活在一起,直到他生命的最后。”
彭德懷說:只要自己不垮,
別人是整不垮你的
1958年大刮浮夸風,彭德懷對此十分清醒。這不光是因為他出身農民,對收成上的事一清二楚,更在于他深入基層進行調查,掌握了真實的情況。
有一天,彭鋼陪伯伯在中南海散步,碰到一位分管農業的負責人。彭鋼看到他們沒說幾句便爭執起來,彭德懷嚴厲地對那位負責人說:“你是分管農業的,畝產上萬斤,甚至幾萬斤,這可能嗎?你也得講點兒科學吧!”
事后,彭鋼勸彭德懷說:“你生那個氣干什么,有話不能好好講嗎?”
彭德懷說:“你是中學生了,一畝地是六十平方丈吧?你想想看,就這么點兒大地方能產幾萬斤糧食嗎?就是堆也要堆多厚!”
1959年8月19日,是彭鋼永遠無法忘記的一天。
“那天下午,司機老趙興沖沖地告訴我,說要到南苑機場去接伯伯,伯伯回來了。
“那天天氣晴朗,飛機很快就飛來了,在我們面前徐徐降落。人們一個一個地從機艙里走出來。奇怪的是,走下飛機的人互不吭聲,氣氛非常奇怪。我們往常接機看見他們都是有說有笑的,而這次,所有人都低著頭,各走各的路,不打任何招呼。我看見伯伯穿一身退色的舊軍衣,手里提著一個黑色的皮包,也低著頭沉默地走出機艙,沒有絲毫表情。我趕緊招呼著跑去,上前接過伯伯手中的文件包。伯伯沒有吭聲,拉著我緩緩走向汽車。”
坐在車里的彭德懷緊緊握著彭鋼的手,一言不發。空氣仿佛在車中凍結了,彭鋼看看伯伯又看看伯母浦安修,不知怎么才好,也不敢吱聲。半天,彭德懷開口了,問彭鋼:“你考上大學了嗎?”
“我高興地說我考上了第一志愿——西安軍事電訊工程學院。伯伯這才露出一絲笑容。他問我家里情況怎樣,我都一一作答。然后他就又不再說話了。”
一到家,浦安修就把彭鋼叫到衛生間,還沒說話,已滿臉眼淚。她哭著說:“你伯伯在廬山犯錯誤了……說他反黨,他被說成了‘反黨集團’的首領……”
浦安修建議彭鋼去改換志愿,不要參軍上軍隊的學校。然而這一建議很快就被彭德懷否決了。他說:“一個孩子家,改什么志愿。我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能把她一個小孩子怎么樣!”
彭鋼現在想起這句話,覺得彭德懷低估了當時的形勢。
從那天起,彭家被一種沉重、壓抑的氣氛籠罩了。
“沒什么人到家里來了,連我這個一向開朗、愛說愛笑的人,走起路來也變得小心翼翼。我每天看著伯伯坐在書桌前寫,寫了撕,撕了寫。他還常常背對著門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彭德懷有時也出去開會。有一回開會,他震怒了,吼了起來:“開除我的黨籍……拿我去槍斃了吧!誰是‘軍事俱樂部’成員,自己來報名。”
彭德懷多次對彭鋼說:“這種莫須有的罪名可不能承認,如果承認有‘軍事俱樂部’,那么你的成員是誰呀!多少同志將蒙受不白之冤,黨會受到多大的損害!在這種情況下,我只能毀滅自己。”
彭鋼對彭德懷說過的一句話印象深刻:“只要自己不垮,別人是整不垮你的。”
彭德懷對彭鋼說:歷史將會為我做出公正的評價
1960年以后,彭鋼一次次聽伯伯講起廬山會議。他評價“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說“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能做到多快好省當然好,但事實上是弄虛作假,虛報浮夸,最后餓死了那么多人……有些地方蓋別墅,說是給毛主席蓋的,實際上毛主席根本沒有去過,是地方上的干部自己享樂,勞民傷財,敗壞風氣……還說“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應當改為“他是人民好領袖、好領導”,因為《國際歌》里說“從來沒有救世主”。
有一次,彭鋼問彭德懷:“你寫那封信干嗎?”
彭德懷說:“我能看著人民挨餓嗎?我是政治局委員,我是黨員,我不能不考慮人民的死活,但有些話得請主席來說,主席威望高,讓他去糾正比我去糾正好,所以我就寫了。”
在彭鋼看來,彭德懷之所以這么做,是考慮到大局。
“他說,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就應該這么做。上廬山開會前,伯伯先去了武漢,然后坐船到九江。在路經河南時,護士問他為什么不吃飯,他說,看到這些饑民,我能吃下飯嗎?我們共產黨領導的國家怎么能這樣?到了廬山以后,他看了另外一些材料,看到有些地區已經斷糧了,他覺得自己不能不說。但他又覺得有些話不能在會上說,所以他就寫信了。”
1961年年底,彭德懷回湖南老家調研。
“一天晚上,伯伯讓我媽媽到門口放哨,他要親自給我家重新砌灶臺。他要把在廬山會議時寫的信的底稿和一部分材料,放到壇子里,再埋到灶底下,說這樣就丟不了,也不會受潮……他還特意給我媽媽一千元人民幣,說:‘萬一有事要到北京來,沒有路費怎么行。’”
“廬山會議后,伯伯認為自己經受的不僅是個人的痛苦,還是一個民族在發展中經歷的挫折,他發自內心地希望,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人民,只留一身清白。他和我談起自己蒙受的冤屈時說:‘歷史將會為我做出公正的評價。我可能看不到這一天了,但你是能看到的。’”
彭鋼進入西安電訊工程學院讀書后,在北京的彭德懷更為孤單和落寞。
彭德懷向彭鋼講述了自己給毛澤東寫信的全過程
彭德懷被罷官后舉家從中南海遷出,搬往頤和園附近的吳家花園居住。
彭鋼上了大學后,“反右傾”運動開始在全國范圍內搞得如火如荼。
“我陷于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和伯伯一起度過的歲月使我疑惑,伯伯怎么會反黨呢!大學的寒假只有一星期時間,我不能回家,只能盼望著暑假早日到來。細心的伯伯隨信畫了一個示意圖,叮囑我回來前發個電報,好去接我。”
第二年暑假一到,彭鋼急忙趕回北京。
“我按照伯伯畫給我的地圖摸索著找到了吳家花園。我想給伯伯一個驚喜,沒想到在門口遭到了哨兵的阻攔。我大聲說:‘我找彭德懷,我是他侄女。’”
夏天,窗戶都開著,彭德懷一聽到彭鋼的聲音,趕忙跑了出來,他只穿了一件汗衫,下擺扎在退了色的舊軍褲里。瞧見是彭鋼,他高興極了,大聲地說著什么。
彭鋼卻一下子呆了,分別不到一年,伯伯原先一頭黑發,只有稀疏的幾縷白發,現在卻幾乎滿頭霜雪,仿佛一下子老了十來歲。
“伯伯說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
彭鋼看著伯伯,眼淚下來了。
彭德懷告訴彭鋼,這里原來雜草叢生,蛇特別多,現在挖了池塘,栽了果樹,種了茄子,他還拜了一位農藝師傅當老師。
第二天晚上,彭鋼問彭德懷關于廬山會議的情況,沒說幾句,彭德懷就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東西,遞給她說:“你可以看看我寫給毛主席的這封信。”說完,點起一支煙等著彭鋼看完。
這是彭鋼第一次見到文件中說的“彭德懷同志的意見書”。它又輕又薄,不過幾頁紙。
等彭鋼讀完信,彭德懷就講了起來:“我這樣寫,是做了調查研究,有根據的,我特意到農村去看過。農村搞的‘大兵團作戰’、‘深翻土地’,完全不顧實際情況。還建了許多食堂,和中國農村的燃料條件、風俗習慣都不相適應……還提出了一些奇怪的口號,什么‘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是不可能的。干事情不能沒有條件,不講條件不是唯物論。”
彭德懷又點了一支香煙。他在廬山會議以前是不怎么抽煙的,拿他的話說:“這是廬山會議給我帶來的壞毛病。在廬山開會,我一天抽兩包都不夠。”彭德懷時而深沉,時而激奮地闡述了他的觀點,講述了他毅然上書的全過程,一直談到深夜。彭鋼終于明白了,這封信,是伯伯深思熟慮的產物,即使他在廬山上不寫,下了廬山也是要寫的。
談著談著,彭德懷的語速慢了下來,兩道濃眉痛苦地絞在一起。
“他難道不清楚嗎?正是由于這封信,使他壯懷激烈的戰士生涯突然中斷。也是由于這封信,他來到寂靜的吳家花園,虛度著寶貴的光陰。然而他的觀點始終沒有變。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還在追求什么?我忍不住對伯伯說:‘你當你的國防部長,干嗎要去管經濟問題?’聽了這句話,伯伯猛一下抬起頭來,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顫動著,他說:‘我怎么不能管呢?我是共產黨員,還是政治局委員,有關國計民生的大問題我看到了不提出來,還算什么共產黨員?’他越說越激動,‘我要對人民負責任,我可沒有你們考慮得那么多。我覺得不對的地方,不管是什么問題,我都要講出來,這是主人翁的態度,不能去想什么個人得失。一個共產黨員應該懂得自己的職責,要不怕罷官,不怕離婚,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坐牢,不怕殺頭。我死都不怕了,還怕什么?’”
彭鋼對彭德懷講了自己回家的遭遇:她的兩位同學到西安火車站為她送行,她想兩位同學從火車站回去可能趕不上吃飯,就買了點心準備三人一起吃,但點心剛買到手,一個衣服骯臟、頭發蓬亂的男子突然闖過來,一把搶走了點心,而且邊跑邊往點心上吐唾沫。目睹此情景的警察問她還要不要點心了,她沖警察搖了搖頭。
“我告訴伯伯,我同桌的那位安徽籍的同學張天華家里已經有人餓死了。”
彭德懷聽了彭鋼的講述以后,呆呆地坐在座位上很長時間不說話。后來他沉痛地、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老百姓的生活比我想像的要苦多了!我真希望是我錯了,如果那樣,老百姓就不至于挨餓了!
彭德懷不能離開吳家花園,就在吳家花園里開荒種地。他真誠地希望通過勞動,一來了解農業情況,二來減輕國家的負擔。此外,為了與人民共度時艱,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就是艱苦樸素,厲行節約。
“特供豬肉他買得很少,供應的好大米、面粉經常給別人吃。自己種的蘿卜、白菜和紅薯豐收了,他就算給我:一厘地蘿卜收多少斤,一分地白菜能收多少,三分地紅薯能頂多少糧食,這一切能給國家節省多少開支……他養了一頭豬,并且每天到外面去打豬菜來喂。后來他把這頭豬送給炊事班的戰士吃了。他把自己每天的大小便集中起來,倒到自己準備好的糞桶里漚肥。他種了很多種菜,當時我有些同學來吳家花園,他就讓同學帶些菜回家,到現在還有同學對我說,當年你伯伯摘苦瓜、絲瓜、茄子給我們吃……”
彭德懷和周圍的老百姓做了朋友,有的小孩叫他彭爺爺,有的叫他彭老頭。
“他自己拿錢給老百姓供電、供水,為了讓群眾吃水方便,他把自己住處的機井敞開著,伸出管子,讓老百姓自己來接水。
“警衛班、鍋爐工等都住在園內,水費電費,伯伯總要出一半。其實他一個人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他自己打水,弄個搓板洗衣服,生活上完全自理。”
彭德懷在吳家花園專門量出一分地,用于試實驗,說這塊地能收多少糧食好算賬。
“那年我也在家,他把麥子地翻得很深,弄了很多肥料,量好整整一分地,他就想看看這一分地到底能打多少糧食。在糧食快熟的時候麻雀來了,他扎了一個草人,草人手上還拿著大蒲扇,他說這樣可以嚇跑麻雀。最后,這一分地打了九十二斤糧食。他說比他管理得好的話可以打一百斤。他說,一分地一百斤,一畝地也就是一千斤,過去說上萬斤,這不都是胡說嗎!”
彭鋼成了彭德懷傾訴的對象
彭德懷在吳家花園住了六年。
“伯伯的思想沒有被禁錮。他逐漸深入考慮了國家的法制和民主建設問題,這是他在廬山上沒有更多時間去思考的。”
彭德懷對彭鋼說:廬山會議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以后誰敢講真話?黨風、民主作風怎么辦?說人“里通外國”,不調查不取證,一句話就定罪了,黨章還要不要?憲法還要不要?
“后來的‘八萬言書’就是伯伯帶著要講真話的念頭寫下的。”
1962年,由于在學校受到各方面壓力,加上身體不好,彭鋼被迫休學一年。彭鋼正好借這段時間陪著伯伯,她成了伯伯的傾訴對象。
彭德懷被說成“里通外國”。他說,豈有此理,我連一個外國字都不識,怎么“里通外國”?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
“多年以后,我看到吳家花園哨兵寫的日記,對伯伯的一舉一動均有記錄。我們去散步時聊天,他讓我不要把俄文丟了,我說沒有用,他說學一門外文不容易,還是撿起來好。”
彭鋼沒想到,這樣的對話都在哨兵日記里記著,并附有評語:他還要與蘇修勾結,想里通外國。
彭德懷給中央和毛澤東寫了一封長信,即后來的“八萬言書”。
“他寫他幾次和外國人接觸,哪次翻譯是誰,他的記性特別好,寫得很清楚很詳細。后來人家把它稱為‘翻案書’。”
寫完“八萬言書”,彭德懷先讓彭鋼看了一遍。彭鋼在臥室看,他把門鎖著,自己坐在外邊。他提防著,不讓人家知道,他怕連累彭鋼。
彭鋼整整看了一個下午,一直看到晚上六七點鐘,把吃飯都耽誤了。看完后彭德懷問彭鋼:“記住了沒有?”
彭鋼說:“這些事情我沒有經歷過,又不像小說那樣吸引人,記不住。”
之后,彭德懷便每天講故事般把他的經歷告訴彭鋼,使彭鋼對“八萬言書”有了深刻的印象。
“后來毛澤東認為這是翻案書,其實他寫的都是實情。他在信中有很多地方還做了自我檢討,甚至有些不該檢討的地方他都檢討了。”
“文革”后,彭鋼根據伯伯當年的“八萬言書”中的內容,給黨中央寫了一封長信。
吳家花園,楊尚昆去的次數最多,因為他可以借助工作關系去探望彭德懷。
“毛澤東說了,吳家花園歸辦公廳管,所以楊尚昆借著這種機會經常去看伯伯,‘八萬言書’就是通過楊伯伯送的。后來我寫了一篇紀念楊伯伯的文章,我覺得在那個時候楊伯伯能做到這樣很不容易。當時沒有打字機,伯伯給楊伯伯寫了封信,信中說:楊尚昆同志,由于字跡潦草,請你打印多份送給中央。其實請楊尚昆印送‘八萬言書’,伯伯本來是可以當面直接給楊尚昆說的,但是他怕連累楊尚昆,所以專門寫了封信,也是為了給楊伯伯開脫。現在來看,似乎遞封信不算什么,但在那個時候,人家躲都躲不及,你還往上迎,即使遞封信也是冒著風險的。所以我覺得楊伯伯是高尚的,不是落井下石的人。”
彭鋼說:有人說伯伯很粗暴、很簡單,我不這么認為
“我終于看到這樣的結論:廬山會議后期,毛澤東同志錯誤地發動了對彭德懷同志的批判,進而在全黨錯誤地開展了‘反右傾’斗爭。八屆八中全會關于所謂‘彭德懷、黃克誠、張聞天、周小舟反黨集團’的決議是完全錯誤的。這場斗爭在政治上使黨內從中央到基層的民主生活遭到嚴重損害,在經濟上打斷了糾正‘左傾’錯誤的進程,使錯誤延續了更長時間。”
不久,彭鋼也重返部隊。
“有人說伯伯很粗暴、很簡單,我不這么認為,也可能我在他身邊生活,感受不太一樣,我可能感受到的親情和感情多一些吧!伯伯的悲劇不是因為性格問題,而是因為體制問題,黨內生活的不正常,民主意識的欠缺,是導致伯伯悲劇發生的根本原因。”
彭德懷不止一次對彭鋼說:有意見我就是要講出來,一個人不可能都是對的,一個人能那么全面嗎?就算他百分之九十九對,那他也有百分之一的不對。
有一次,彭鋼問彭德懷:“你能做到聞過則喜嗎?”彭德懷笑道:“我做不到聞過則喜,但可以做到聞過不怒。”
斯諾曾在《西行漫記》中說:“我必須承認彭德懷給我的印象很深。他談話舉止里有一種開門見山、直截了當、不拐彎抹角的作風,很使我喜歡,這是中國人中不可多得的品質。”
(選自《名人傳記》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