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24日晚,在北平東單發生了駐華美軍海軍陸戰隊伍長皮爾遜強奸中國女學生沈崇的案件,史稱“沈崇事件”。
一個甲子以來,關于沈崇同學的去向。社會上流傳著多種不同的說法,有的曲折哀婉,有的十分動人,雖是林林總總,歸納起來大致有三種不同的版本。
第一夫人干女兒
這是諸多媒體刊載的一個版本:
蔣介石深知這一案件非同小可,處理結果事關重大。于是,派夫人宋美齡親自出馬,欲平息此案,而宋美齡也施展了渾身解數。
事情過去一個甲子,對事情能夠有所了解的人已為數不多。如果回到半個多世紀前,有心人恐怕會發現這種說法存在幾處時空錯位。
首先,宋美齡對沈崇說:“把你轉到條件更好的北平女師大,換一個環境生活,這樣也許更好!”
這個北平女子師范大學。在1931年7月之前確實存在。1931年7月,北平師范大學與北平女子師范大學合并,定名國立北平師范大學,北平女子師范大學自此不復存在。1937年日本侵略軍占領北平,北平師范大學先后遷往西安、蘭州。抗戰勝利后,1946年春,學校師生陸續回北平復校。但是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朱家驊極力反對;幾經斡旋,同意復校,但校名改為北平師范學院。就是說,宋美齡要送沈崇入讀的北平女師大,早在十六年前就不復存在了。這或許是一時口誤?
其次,宋美齡與沈崇交談之后即驅車去見皮爾遜。從交談內容來看,這時皮爾遜還不曾出庭。也就是說,他們的交談應該在1947年1月17日北平軍事法庭開庭之前。其間沈崇于1月4日向北平地方法院遞交訴狀,當時她身在北平。由此斷定,宋美齡與沈崇、皮爾遜兩人在南京交談的時間應該是1月5日至16日這11天里。
在這11天里,沈崇離開過北平嗎?
1月3日,朱家驊致電胡適:“此間對沈女士頗有不利之傳說,我皆不信……沈萬不可離平,否則只有一面證據,不可收拾,受害人證據與法律觀點必須徹底弄清,并不可延長時日。”這是教育部長的指示。
1月5日,市政府派員兩人會同美方軍官兩人及警察局醫師一人前往甘雨胡同沈崇寓所楊太太家調查案情。
同日,有報紙報道“沈女士已于昨日悄然返滬”的消息,但是次日即被胡適辟謠。
胡適說:“沈崇尚在北平,每日均與校方及其他關系方面保持接觸。”
10日,沈崇之父沈劭由滬抵平,將陪同女兒參與訴訟,此間沈崇應未離平。
11日至6日的幾天里,沈崇曾經離開北平嗎?似乎也沒有可能。其一,教育部長朱家驊已經明確告知“萬不可離平”。其二,北平警察局也明確通知不可離平,要求沈崇準備隨時配合調查;尤其是距開庭之時日近,警方決不會允許她離平。其三,眾多新聞記者嚴密追蹤沈崇行蹤,沈崇如有離平赴京之行肯定不會漏報,但媒體并無此類報道。退而思之,宋美齡把沈崇接到南京僅僅為了認作干女兒;以宋美齡一貫謹慎之作風來看,實在是多此一舉。
再次,11日至16日這幾天里,皮爾遜曾經離平赴京嗎?
美軍駐華海軍陸戰隊加強第一師司令部在天津,所部第五團司令部在北平。皮爾遜是第五團士兵,其涉嫌犯罪就關押在北平第五團第二連;尤其是離開庭之時日近的11日至16日,他必須一方面接受調查,一方面候審。轉押南京遠郊“特別軍事囚禁所”,無此必要。
還有一個細節,按法律規定,涉嫌犯罪被告在開庭前是不可以見法官、檢察官和辯護人(律師)以外的任何人的,即便宋美齡是特殊人物允許見面,宋美齡也會要求有第三人在場,避免皮爾遜把談話內容歪曲或捏造,這是常識,怎么可能出現第一夫人與一名在押人犯單獨談話的場景呢?
削發為尼南山寺
沈崇歸宿的第二種說法最富大眾化——
沈崇削發為尼,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北京盛行的傳聞。這種說法比較符合中國傳統文化的邏輯思維,比較符合普通市民階層的心理,因此也就流傳最廣流傳最久。
1996年播映的電視劇《第二條戰線》,在描述美軍事法庭審判結束后,伴著沈崇身影的消逝,鏡頭搖向遠方,在寺廟佛光的迷離中,誦經之聲漸起,暗示沈崇從此皈依佛門。
學術著作中也有附和這種說法的:“關于沈崇的最終下落,有多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她在事件之后,萬念俱灰,輾轉至五臺山南山寺落腳,隱居清修,直至90年代初去世。”
網絡上附和這一說法的內容更是不勝枚舉。2005年3月8日23:55發帖的一位作者稱:“沈崇在山西省五臺山南山寺出家為尼。我在1981年去五臺山旅游時見過。根本沒去美國。不要聽信他人誹謗。讓我們苦難的長輩再受二遍苦。”
對于沈崇的削發為尼,有一篇作品作了這樣的描述——
1947年春的庭審結束后,沈崇回到上海家中。這期間她的心緒依然無法恢復平靜,雖然中國急風暴雨的政治變革把每一個人卷入其中,“沈崇事件”早已被不斷爆出的新話題所取代,社會關注點早已頻繁轉移,沈崇在黃昏中行走還是感到背后有人指指戳戳。加之不斷失眠,飲食乏味,身體日漸消瘦,氣色大不如前。醫生診斷她是氣血雙虧,需要一個恬適的環境來靜養。于是通過表姐夫楊振清的安排,到他就職的北平西郊石景山發電廠附近一所小院靜養。這期間,沈崇游歷了此去不遠的潭柘寺、大覺寺、云居寺、戒臺寺等佛家勝地。銀杏樹下靜坐,聆聽悠然的暮鼓晨鐘,誦經之聲若隱若現,一種空靈之感浸透身心。于是產生了在寺院寄住一段的想法,大覺寺老住持滿足了她的要求。這時已經到1948年下半年,塵世間國共兩黨的大決戰已經進入最后階段。北平西山一線形成華北兵團與傅作義部隊的對峙局面,大戰一觸即發,部隊調動頻繁,寺院已無靜謐可言。老住持說:“姑娘,你走吧,若是回家,老衲贈你佛經一卷;若是出家,老衲替你修書一封。”一剎那間,沈崇選擇了后者,于是按照老住持的指點,懷揣薦書,投奔五臺山南山寺“掛單”。途中乘坐一段火車抵達太原,再換乘驢車吱呀吱呀地耗到五臺山。寄住一段之后,身體見好,心境淡定,感覺與出家已無兩樣,于是經南山寺住持點化,削發為尼,皈依佛門。
頤養天年吐真言
沈崇歸宿的第三種說法是延續了國民黨散布的沈崇是中共特工色誘美兵制造事端的離奇之說,有文章寫道——
一起神秘強暴案,讓國民黨欲哭無淚;一起神秘的強奸案,曾讓國民黨付出巨大政治代價。
國民黨方面,始終認定沈崇案是共產黨精心設計的一個騙局。早在事發之時,就有人說沈崇是地下共產黨黨員,延安派女八路到北平“引誘美軍成奸”。國民黨退守臺灣后,其頒行的教科書仍堅稱:“……恰巧就于北大先修班的中共職業學生沈崇與美軍伍長皮爾遜結識,所以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中共便設計由沈崇引誘皮爾遜與之發生關系,再由中共事先派入埋伏的人當場發現,指稱‘美國人強奸中國人’,之后便不斷大肆炒作此事件,史稱‘沈崇案’。”國民黨軍將領孫元良在二〇〇五年接受采訪時,也談及沈崇案……
著名抗日將領孫元良,黃埔軍校第一期畢業生,曾任第22集團軍司令官、第五綏靖區司令長官等職。抗日戰爭中參加過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等戰役,蔣介石敗退臺灣后,孫元良卸甲從商,2007年5月在臺灣辭世,享年103歲。在紀念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60周年之際,孫將軍接受記者采訪慷慨憶述八年抗戰,訪談之余,在記者的詢問下說了那樣一段話:“中共建政后,曾于1950年在南京舉行表揚沈崇的大會,披露沈崇早就是中共黨員。沈崇改名后在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任職,‘文革’初因家庭成分(前清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沈葆楨孫女)而被清洗,調往外文出版社。紅衛兵造反時,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沈崇自不能幸免。”
他還說:“導致人心士氣崩潰的另一原因是民國三十五年冬的所謂‘美軍強奸北大女生沈崇’案件,此激起反美風潮席卷全國,迫使美國陸續撤出了駐天津、青島的軍隊,并停止對華軍援。”
以孫元良的身份和資歷,這番話自然分量大影響廣。
至于孫元良說聶紺弩回憶,有人指出這個說法出自聶紺弩的文章《沈崇的婚姻問題》。查該文是一篇千余字的雜文,其中涉及沈崇的文字是——
“近來受到侮辱、誣蔑和迫害最厲害的女性莫過于沈崇。她被強奸之后,挨警察大人的耳光,被認為非良家婦女,曾有一元兩元的討價還價;隨后就被這個那個醫生以及非醫生檢查,看有處女膜突破的傷痕沒有,甚至看有精蟲沒有。此外,還要一次兩次地在稠人廣眾之中講述被強奸的經過。我真不知道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姐’或‘學生子’之類的人,何以能經過沉重、頻繁而又無恥的壓力與災難而不倒。但也有一件事值得感謝,即經過如此沉重、頻繁而又無恥的壓迫與災難之后,還不能成為剛強的女性,就未免太可怪了!”
“偶然在一篇什么文章上看到一句話:‘有人在為沈崇的婚姻問題擔心’!擔怎樣的心呢?那文章沒有說,大概是不容易嫁人了吧。這擔心的人是很懂得這吃女人尤其是吃女人的國度的國情的!……”
“沈崇如果真在災難中鍛煉得堅強起來了,她的前途是遠大的,她不會沒有和婚姻同等重要乃至更重要的事業,而在努力中,戰斗中,又不愁沒有志同道合的配偶。她將根本唾棄那些抱著以婚姻為女性的終身大事的高見的思想落伍者的‘擔心’!”
文末落款1947年2月21日;此時距“文化大革命”爆發尚有二十年。
聶紺弩逝世于1986年,十九年后即2005年孫元良在臺灣說聶紺弩說過那樣一段話,真是死無對證信口雌黃。
“當年中共地下黨指示她色誘美軍士兵皮爾遜”。中共地下黨的哪一位給她的指示?什么時間?什么地點?”
至于1950年6月“南京中共某報報道,中共開沈崇表揚大會,承認沈為中共黨員。有尹修莊者,曾閱此報,后來臺灣。”據查,1950年6月在南京出版的中共報紙沒有報道這樣的消息。而且這個說法也不符合常識,真正隱蔽戰線的工作是不上報紙報道的。
抗議美軍暴行親歷者、當年北京大學學生李凌、胡邦定、沙葉發表文章《駁關于沈崇事件的一種謬說》(《百年潮》2010年第4期)說:“據當年和沈崇同是北大先修班的女學生,‘文化大革命’期間和沈崇同在一個單位工作,并任人事科長的張進同志證明:改了名的沈崇是1956年入黨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她只是一般業務干部,不是當權派;她沒有受到過紅衛兵的批斗。沈崇既然是1956年才入黨的,十年以前的1946年她根本不是共產黨員……說什么‘她是中共派來勾引美軍的共產黨員’的說法,完全是無中生有。至于說她‘文化大革命’期間‘被紅衛兵批斗時揭穿身份’等等,也是胡說。”
(選自《“沈崇事件”真相》/艾群 著/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