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時代,“文化外交”因與中國崛起進程中解決國家形象與軟實力問題的思路相契合,已經成為國家總體外交的重要拓展方向和提高外交成效的重要著力點。我們在看到中國文化已經取得較大成就的同時,也應該看到,中國學界、媒體以及政府文化主管部門,對于文化外交仍然存在許多似是而非的認識,對于文化外交之于國家形象和軟實力的關系缺乏邏輯上的辨明,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了文化外交的成效,甚至無的放矢,花冤枉錢,做無用功。因此,我們有必要思考文化外交到底如何才能為國家贏得軟實力,從而使文化外交在更加務實的基礎上得以持續發展和繁榮,而這涉及對一系列問題的辨別與理解。
文化外交成效的不確定性
文化外交可以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在廣義上它等同于對外文化工作,而在狹義上是指以文化為載體和手段來貫徹國家政府意圖的外交行為。文化交流則是文化外交的基本方式。不過,不管是廣義的文化交流和對外文化工作,還是狹義的文化外交,其成效都具有某種不確定性。其原因在于三個方面:一是文化影響人的心靈的機制獨特而復雜,影響后果具有一定的無法預料性;二是在國際關系中,以權力和利益為核心的現實主義仍然是主流觀念,國家間權力和利益的沖突容易造成一國民眾在心理上對另一國文化的看法扭曲;三是文化交流在當今時代的獨立性上升,國際文化交往的潮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超出了國家自主管控的范圍。文化外交成效的不確定性意味著,不是文化交流活動越多,贏得的軟實力就越多,國家的形象就越好。
文化外交的基本目標之一無疑是冀通過文化交流而引起對象國民眾對于該國文化的喜愛,從而對于該國的國際形象產生積極的認知,或能從文化的角度理解該國的內外制度和政策的合理性,也即轉化為國家的軟實力。但文化交流是指向人的心靈的工作,其影響進程、機制和后果,都不會像商品交易那樣一目了然。文化交流影響人心既可能具有滯后性、回憶性、突發性,也可能適得其反,使原本喜愛一國文化、或至少對該國文化沒有什么偏向性感知的受眾產生懷疑和反感。有媒體曾報道,一位英國市民就投訴在倫敦舉辦的中國農歷春節活動因聲音喧囂而干擾了其生活。文化外交雖然通常有政府間相互認可的協議,但直接的受眾畢竟是大量的普通民眾。一國文化與對象國民眾既有的文化價值、認知水平、心理結構是否適應,是文化外交能否達成目標的重要因素。而現實主義的權利和利益關系,正是通過影響人的心理而影響到對一國文化的好惡,這一點無需多言。
在整個冷戰年代,中國文化外交的對象主要是兩類,一類是社會主義國家,另一類是其他友好的亞非拉兄弟國家,而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文化交流少之又少。政治關系和意識形態的考慮是那時文化交流的主導因素,國家間的政治關系決定著文化交流的基本狀況,說文化交流是政治關系的“婢女”似乎也不為過。但到了冷戰后,文化交流的角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逐漸彰顯出更多獨立性和自主性的特點,政治功利目的則被明顯淡化。這是由于跨國文化交流成為全球化背景下各國民眾普遍的愿望和潮流,而冷戰的終結使人們對于國際關系的關注焦點,也由政治與安全而偏向價值觀和身份認同,更多地去探尋政治和安全關系背后的文化原由。在某種程度上說,對于一個融入世界體系的大國而言,文化外交已不是其是否愿意實行的問題,而是在文化張揚的時代必須有所作為的事情。國家政府已經很難像過去一樣控制文化交流的進程與影響后果,這增加了文化外交成效的不確定性。
關鍵在于文化價值觀的認同
進入新世紀后,中國的文化外交呈現出蓬勃發展、遍地開花的態勢,文化年、文化季、文化月、文化周等多種形式的“走出去”活動頻繁舉辦,遍布五湖四海,具體的文化交流內容,更是從美術到音樂、從武術到電影、從京劇到民歌、從宮廷密宗到民間習俗、從儒家典籍到飲食烹飪、從甲骨文到兵馬俑,等等,幾乎包羅萬象。近年來中國的春節習俗也被推到海外,舞獅舞龍,熱鬧非凡。當然,除了“走出去”,還有大量的“請進來”,兩方面相結合構成中國文化外交的整體景象。如前已述,文化外交的基本目標之一是提升國家的軟實力。然而,多年來如此龐雜的文化交流項目、甚至是無比熱鬧的文化交流方式,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提升了中國的軟實力呢?
由于文化概念的外延可以“無所不及”,很容易造成文化交流的“無所不包”。但對于包含提升中國軟實力目的的一種外交政策和外交行為而言,卻必須搞清楚是哪些文化因素發揮了提升軟實力的功能,哪些沒能發揮這樣的功能。這就有必要對文化進行分類,盡管這本身又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一種雖然粗略卻不失有效的分類辦法,就是將文化分為物質性文化、精神性文化和價值性文化。物質性文化就是以物質方式存在的文化,如建筑、瓷器、絲綢、兵馬俑等等;精神性文化,如宗教、習俗、文學藝術、審美等等;價值性文化,如倫理、道德觀念、社會規則、意識形態等等。這三種類型的文化共同構建了國家文化形象的豐富性,但是,只有價值性文化與國家的軟實力直接相關。這是因為,文化要轉化為軟實力,就必須使其文化的主流價值觀被認同。換言之,如果一國文化所包含的主流價值觀不能被認同與接受,那么即使其物質性文化與精神性文化再多姿多彩,也難以贏得軟實力。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不管德國的建筑如何有特色、音樂如何動聽、哲學如何高深,這些都不會轉化為希特勒政權的軟實力,因為世界不認同其法西斯的政治文化價值觀。說到底,文化外交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價值觀外交。而我們中國現在的文化外交側重的卻是物質性的和精神性的方面,而非價值觀的方面,這就使我們的文化外交往往“費力不討好”,達不到將文化外交轉化為國家軟實力的目的。
文化價值觀的選取
在認識到文化外交提升軟實力的關鍵在于文化價值觀被認同之后,我們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該選取何種文化價值觀進行文化外交。之所以需要對文化價值觀作出選擇,是因為中國的文化價值觀并非是單一的或不言自明的,而是一個內在構成龐雜的、“博大精深”的體系。雖然說儒、道、釋構成了中國傳統價值體系的主流,但中國文化內在的價值沖突比比皆是。比如,中國文化的主體精神之一是“和諧”價值,但也有強調斗爭的,在講求人與自然和諧的同時,也頌揚“戰天斗地”、“人定勝天”精神;在社會與政治領域,講求“和諧”的同時強調恪守等級制(典型如三綱五常),希望把和諧秩序建立在權力和權利不平等的基礎上。又如,中國文化中既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普世情懷,又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的信條;既有人心齊泰山移的集體主義精神,又有“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的自私自利主張;既有“滿紙的仁義道德”,又有紙背后“吃人”的人倫禮教;既提倡“殺身成仁”,“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也提倡“好死不如賴活”;既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衛道精神,也有“笑貧不笑娼”的功利主義傳統;既有儒家的修齊平治人生訴求,也有道家的出世思想,還有佛家的“萬物皆空”理念;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那么,在如此龐雜、矛盾、糾結的中國文化價值體系中,應該選擇什么樣的價值觀來進行文化外交呢?選擇的標準,無疑應該是中國特質和普世性的結合,即將中國文化中固有的價值觀比照他國他民族的普遍性的價值觀,傳播中國自己的優秀文化價值,同時吸收世界各國能夠體現出時代特點的先進的普世性文明價值。然而,中國特質的文化要被表述成普世價值被人接受和認同,常常不得不脫離復雜的中國文化語境而“斷章取義”。而當今時代以“普世性”面貌出現的價值,主要是西方現代價值,如果以西方現代價值為準則來考慮取舍中國文化的價值觀以用于文化外交,則本身就反映了中國文化外交一種深深的價值困境。而這種文化價值選擇的困境,植根于西方文化擁有話語霸權、中國文化處于“結構性弱勢”之中的現實。因此,從根本上說,中國要自主性地選擇文化價值觀進行文化外交,必須打破西方文化的話語霸權,改變自己的文化結構性弱勢地位。
(作者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公共外交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