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神經》，講《盜理》

走進成云雷的書齋時，他正在寫評點《三國》的稿件。

這是山東人民出版社“悅讀大中國”系列的第三部書。古典四大名著，成教授已經帶著讀者“悅讀”了兩部。去年此時，《神經：西游成功學》一經推出，即刻在中國書市刮起一陣小旋風。在當當、卓越等網站的暢銷新書排行榜上，《神經》連續多日位居三甲，風靡了萬千讀者和網民。文匯讀書周報、《歷史學家茶座》、《經典閱讀》雜志先后推薦該書。2011年，山東人民出版社社長郭海濤在《中外書摘》雜志上的社長推薦圖書就是《神經》。

2011年1月，成云雷的《盜理：水滸潛規則》再戰江湖，依舊好評如潮，網上跟帖如云。《神經》和《盜理》的繁體版權已被臺灣大地出版社搶購。

對于“悅讀”系列的第三部書，責任編輯和插畫師一直在焦急等待中。但出版社的領導指示，成老師的書寫得快要出，寫得慢也要出，關鍵是要寫出自己的風格，讓讀者讀得開心。

成云雷書房里，墻上的背景是“一默如雷”四字條幅，語出佛經，南通書家秦能所寫。成云雷對此感言，沉默是一種境界，有時候不說也是說。大音無聲，潛藏在沉默里的聲波，就算不能爆發雷霆的力量，也能奉獻出雷人之語。

話題還是說到他的這兩本趣書，成教授開啟了話語模式，他大話西游、細說水滸，一如作品里的睿智和親切。

哲學博士變身“說書人”，不變的是趣味

三角洲：您是哲學博士，曾經出版過社科類的暢銷書《趣味哲學》，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轉向“趣味名著”，變成一個點評古典小說的“說書人”？

成云雷：我寫東西一直注重閱讀趣味，寫《趣味哲學》的時候，從許多人看來枯燥無趣的哲學問題中，看出了“哲人天趣，哲學奇趣，哲理諧趣，哲思妙趣”。“四大名著”是我研讀多年的看家書，自然有些心得。山東人民出版社來約稿，我把寫“西游”的文稿給他們，編輯看了很興奮。向上一匯報，老總就拍板，讓我把四大名著的解讀寫全。

三角洲：出版社將這套書定義為“悅讀大中國”，是不是說通過解讀四大名著就能夠感知中國文化的精髓？

成云雷：確實，四大名著包含了中國文化基因的重要密碼。金克木先生寫過一篇文章《書讀完了》，大意是說，一個民族文化大抵層層積累而成，某些特別重要的元典是其他大多數書的基礎，讀懂了這些典籍，就等于掌握了中國文化的密碼本。

誕生于明清的四大名著，以小說的方式融合了大小傳統，將儒釋道的脈絡完全打通。四大名著產生之后又成為文化載體，豐富了一代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四大名著的語言與現代漢語是相通的，中學生都能讀懂。要了解中國文化，閱讀四大名著是方便法門。

三角洲：近年來，由四大名著衍生的書籍層出不窮，有解讀原著的，有進行再創作的，也有無厘頭的大話、細說之作。在林林總總的幾十本讀物中，您的作品有什么與眾不同之處？

成云雷：這就是四大名著的魅力所在。一代代人讀過來，不少人一輩子都在讀。讀多了，成了“西游迷”“水滸迷”，就忍不住想寫點什么。我當初嘗試去解讀的心態和別的作者應該差不多，但最終成型的東西，肯定是和別人不同的。

比如，我是以書解書，無一字無出處。不作過度詮釋，凡有主張，書中必有證據可考。這是長期搞研究養成的習慣，但我不是索隱派、考據派，而是將書中的素材拿來提煉，為我的解讀提供支撐。不仔細研究原著就容易想當然，舉個小例子，西游取經路上挑擔子的是誰？回答沙僧的，是被電視劇誤導了，書中寫明，一路挑擔的重任，主要是豬八戒默默承擔的。

我喜歡娓娓道來，避免那種真理在握的學者的傲慢。我寫的這些文字，應該歸結到文史隨筆。其中，有儒、有釋、有道，亦文、亦史、亦哲，難以進入現代的學科來規范。搞文學的覺得有點像文學，搞歷史的覺得像歷史，但又都不是，說似一物即不中。在寫作中將古今中外的好多東西進行了混搭，又不是刻意賣弄。我的寫作，有許多荒唐之言，意讓讀者會心一笑，能引起思考就更好了。

揭秘西游：神仙是體制內的妖怪，妖怪是體制外的神仙

三角洲：您解讀西游時，以“西游成功學”為副標題。取經路上的“成功學”，主要原理是什么？

成云雷：通俗地說，《西游記》就是講了一個由唐僧領銜的團隊從困境走向成功的故事。再往深一點說，成功是一種生存智慧，《西游記》里那么多神仙和妖怪，沒有成功的要走向成功，已經成功的想更加輝煌，他們的奮斗史，在很多方面能夠切中當代人的生存心理。

《神經：西游成功學》出版后，有很多單位請我去做“西游成功學”講座，前后十余場。有部委辦局培訓青年干部的，有企業領導讓我去輔導員工的，也有高校的論壇，等等。

我要說的是，這本“西游成功學”，其實不是教人怎樣獲得成功，而是怎樣看待成功。對急功近利的人來說，皮厚心黑的“厚黑學”就是他們的成功學。對于這樣的成功我是抵制和質疑的。一方面我研究了走向成功的規律，另一方面又對時下的種種“成功學”進行了解構和質疑。

三角洲：您這本書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打破了神仙和妖怪的二元對立，有人說，首次以“體制內”和“體制外”來詮釋西游角色，是對西游文化密碼的成功破譯。

成云雷：我在這本書開篇就講道：神仙是體制內的妖怪，妖怪是體制外的神仙。西游中的神仙和妖怪的根本區別，就是有沒有取得天庭的正規編制。神仙和妖怪從道德或善惡的角度其實無法區分，我是就生命存在本身而非正邪對立出發來解讀，更為關注弱小的、次要的、處于補充地位的一面。

和高智商、組織化程度高的神仙相比，妖怪是草根階層、弱勢群體，但是他們總是比神仙更快樂、更真實。妖怪中其實有很多閃光點是冷漠的神仙們所沒有的，像牛魔王對家庭的眷戀，金角、銀角的兄弟情深等等。要說成功，做一個心安理得、問心無愧的妖怪也挺成功的。

三角洲：您認為在《西游記》中，誰是最成功的？

成云雷：當然是第一男主角孫悟空。他只用了一千年左右就完成了從猴到佛的成功轉型，原先是體制外的牛人，跑到體制內還是很牛。

他的成功之道，一是專業技能強，飛行、變化各項業務水平在神妖各界都出類拔萃，兵器也選得好。二是有進取心，早期大鬧天宮這種向組織上伸手的行為不可取，但畢竟是不甘平庸，加入取經團之后，哪有困難哪有我，一直在行動中。三是素質高，不但是智商高，情商也很高。整部西游里，孫悟空流淚次數僅次于一遇到困難就哭哭啼啼的唐僧。最初，孫悟空的眼淚是為自己流，到了取經征途上，日漸成熟的他，越接近西天，就哭得越厲害。只要妖怪一散布謠言說唐僧被吃掉了，孫行者都會哭得驚天動地的。這就像徐克電影《青蛇》里所說的，已經有了人的情感，開始對師父產生敬愛、依戀之情。當然，孫悟空的成功也離不開很高的人際關系平臺，能夠可以直接與如來、觀音這樣的大領導說得上話，這就混得不是一般的好了。

三角洲：您在西游研究中，還通過知識考古學的辦法，探尋神、怪如何飛行、變化的原理，這是很有意思的。

成云雷：我對西游里一些基本原理的解密，是對古人想象力的一種還原。那個時代是沒有科學思維的，用今天的科技來解釋就沒有意思了。

飛行是神話世界里的入門功夫，從這里面也能體現出權力結構的問題。頂級神仙的飛行高度在九天之上，還配備專用飛行工具，排場很大。妖怪基本上是低空飛行，姿勢難看不談，還有污染。

解說水滸：江湖是原生態的官場，官場是升級版的江湖

三角洲：您在《盜理：水滸潛規則》中，也提煉了一個金句：江湖是原生態的官場，官場是升級版的江湖。這就是《水滸傳》的核心“盜理”嗎？

成云雷：我解讀西游的方法，是將神仙與妖怪打通；再看水滸，就是將官場與江湖打通。

水滸是一部講述江湖世界的書。何謂江湖？首先是物理空間，像梁山這樣與朝廷對立的大小山頭；其次是生存方式，也就是用江湖手段、規矩來行事；第三，是心理狀態，水滸給我們呈現了北宋末年社會從盛世轉向亂世的政治生態和浮世情懷。一個社會，如果大多數成員都懷有江湖形態，習慣用江湖方式、潛規則來處理問題，這個社會就越來越江湖化也就是黑社會化了，最終必然走向分崩離析。

盜理，也就是強盜邏輯。江湖中人是盜，盜亦有道；高居廟堂之上的文藝皇帝宋徽宗和高俅等四大奸臣，是比黑社會還黑的大盜。

三角洲：在水滸里，“好漢”是對江湖中人的較高評價，什么樣的人可以稱為好漢？

成云雷：對好漢的定義確實是解讀水滸的一個關鍵點。如果說武功高強的人就是好漢，像《說唐》那樣按實戰能力排名次，梁山上坐頭把交椅的宋江，武藝的排名是比較靠后的；如果說仗義疏財的人是好漢，除了宋江、柴進少數人能夠算得上，梁山上小氣的人不少，像戴宗這樣的人在做基層干部時還專門勒索錢財。品德高尚似乎也不是水滸中好漢的必要條件。

據我的理解，水滸中好漢的標準，就是不把法律當回事，書中推崇的是“法外強人”。 上山之前，宋江是縣里的公務員、晁蓋是村干部、吳用是鄉村教師，但他們沒有一個人老老實實地當大宋子民，每個人都懷有一顆做強盜的心，也就成了那個時代人們心目中的好漢。

三角洲：過去普遍認為，水滸歌頌了梁山好漢的義氣，在您的評論里對這還是有不同看法的。

成云雷：水滸確實宣揚了義氣，在江湖上混，這義氣有時還很管用，甚至能救命。比如宋江在亡命江湖時幾次被不明真相的好漢抓住，每次將要被做掉時，嘆息一聲“可惜宋江死在這里”，對方聽后的規定動作就是馬上松綁，納頭便拜。義氣已經成了宋江行走江湖的一大護身法寶。

仔細看下來，舍得花錢是江湖義氣的基本內涵。水滸在成書之前脫胎于街頭說書，那些在社會邊緣掙扎的說書藝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就是宋江這樣隨時掏出銀子讓人隨便花的。這讓他們在話本里推崇的義氣，多了下層社會人員自救、互救的因素。這從根本上說是一種小圈子道德，適用于好漢之間，很少惠及普通百姓，李逵等好漢對于普通百姓就經常掄起板斧“排頭砍去”。這種義氣的道德價值并不高，與孔子倡導的仁愛、西方提出的博愛都差得很遠。

三角洲：您有一個觀點引起讀者關注，就是關于顯性內耗與隱性內耗的。

成云雷： 內耗不利于團結，這是常識。但我認為，在沒有民主的水滸時代，一個組織里的內耗反而具有積極意義，可以實現領導權的分割和轉移，防止權力過分集中。林沖火拼王倫，晁蓋上位，屬于顯性內耗，由此實現了梁山事業的第一次飛躍。宋江上山后與晁蓋的權力之爭屬于隱性內耗，外面人一般看不出。宋江到底在官場混過，他架空晁蓋的方法很多。比如拉山頭，大量扶植自己的羽翼；以保護晁蓋為名不讓他下山出征，讓他在事業上毫無建樹，自己的人氣卻不斷暴漲。最終晁蓋死，宋江成了一把手。梁山實力進一步壯大。

宋江當了一把手之后，還經常玩讓位的把戲，但他是選擇性讓位，每次都是挑不可能接手的人來讓。這樣既在對方的擁戴中坐穩了交椅，又增加了自己的美譽度。當然，宋江與吳用聯手操作、假托天意的大排名，基本上做到皆大歡喜，表明他的領導藝術還是比較高明的。

三角洲：感謝成教授的精彩解讀，期待您點評“三國”、“紅樓”的兩本書早日和讀者見面。

成云雷：謝謝，以后有機會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