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到延安

摘 要：到達延安的丁玲，在其短篇小說《夜》中，表面上好像是完成了從上海有資產階級傾向的左翼作家到延安無產階級作家的斷裂轉變，實際上是保持了“五四”對國民性的批判，特別是和1930年代的左翼社會分析批判有著更深的延續(xù)聯系。這體現在對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更細致的觀察和想象，即在面臨變革的時代所催發(fā)的人的性格和思想轉變的原因和動力，不能僅僅從新的政策的貫徹上來理解，更應該從更長的歷史脈絡和更深層的文化繼承和變遷中去把握。

關鍵詞：丁玲 《夜》 左翼小說 延安道路

什么“聯俄聯共”？

什么“扶助工農”？

什么“反帝反封建”？

什么“三民主義”？

宣言被撕毀，

革命被擯棄。

剝去革命的假面具，

現出帝國主義走狗的本相。

摘下白手套，

露出血淋的雙手。

這是1981年6月25日丁玲創(chuàng)作的對1927年國民革命失敗回顧的詩句，蘊含著那一段復雜而漫長的革命道路上的艱辛和曲折，更蘊含著復雜的個人認識的心路歷程。以《夢珂》驟得大名的丁玲是帶著“五四”的烙印登上文壇的，她曾經的老師茅盾評價她筆下的人物“是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chuàng)傷的青年的叛逆的絕叫者”。進入“左聯”后，開始嘗試擴大創(chuàng)作的題材，并用左翼文學思想開展寫作。1931年發(fā)表的《水》是較早描寫農村生活，特別是農民覺醒反抗的作品，并且已經顯示了對于階級斗爭的理解。但作品《水》中速寫對話式的方法，緊張有余、舒緩不足的節(jié)奏，特別是只關注人物表現而缺少深刻分析的弊病，使其更像是一幕沖突矛盾集中展現的戲劇，而沒有具備既有社會科學的觀察分析方法，又有客觀現實的描寫并指引社會問題解決方向的革命現實主義特點。至多可以算作在無產階級普羅文學中比較有突破的成果：“標志著革命浪漫諦克味道的過渡期的終結。她借來了震動全國的十六省大水災的滔滔急流，沖決了文學上‘革命+戀愛’的堤壩，把藝術眼光引向災民遍野的農村大地。”

1936年11月丁玲奔赴延安，1941年發(fā)表短篇小說《夜》，和以前的作品相比，用馮雪峰的話說，是“有了很大很深刻的意義。那意義是在于這之間標明著一個更大的距離。這距離，首先自然是中國人民在這之間經過著空前的艱苦的和克服無數困難的勝利的斗爭，終于成就了決定中國歷史的偉大鞏固的基礎，以及人民的意識形態(tài)領域上有真正新的東西在廣泛地生長。其次是，作者跟著人民革命的發(fā)展，不僅作為一個參與實際工作的實踐者，并且成為藝術家，在長期艱苦而曲折的斗爭中，改造和生長，而帶來前后這么大的距離。一個進步的小資產階級的作家，成為真正人民的無產階級的革命作家，需要在藝術上有她的標志，作者和別的一些作家一樣，她的意識的改造、思想的發(fā)展、藝術的成長，都要和革命的斗爭歷史、革命人民的意識成長史放在一起去研究的”。

1947年馮雪峰所說的丁玲從上海到延安的巨大的距離有兩個，一個是從20世紀30年代到40年代的中國革命發(fā)展和中國人民革命意識成長的歷史，主要是中國共產黨經過艱苦的土地革命斗爭到抗日戰(zhàn)爭，共產革命在中國的土地上經過不斷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實踐，逐漸占據了完成革命任務的主要領導地位，經過動員組織的人民群眾思想意識有了進一步的提高，共產革命思想成為大多數人民的人心所向；另一個是丁玲本來是上海的一個小資產階級作家，來到延安后經過熏陶、學習，完成了革命意識的更新改造，革命思想有了發(fā)展，藝術取得新的進步，成長為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作家，其中最根本的是不再高蹈，而是踏踏實實地深入農村民間，成為“人民”的作家——按照毛澤東新民主主義理論和文藝講話精神從事文化、文學戰(zhàn)線斗爭的作家——這實際上說的還是個斷裂的故事。

事實果真如此嗎？還是讓我們從她的作品文本來看吧。

丁玲的短篇小說《夜》被馮雪峰看做是斷裂后的代表作之一。這篇發(fā)表于1941年的小說近年來受到了關注，很多是從女性或者女性主義的視角進行闡釋，認為是革命壓抑了性意識并造成了后者的變形。我們把它放在馮雪峰兩個歷史的脈絡中，來具體看其表達的主題和主題后蘊藏的涵義。

故事很簡單，主要是描寫區(qū)赤衛(wèi)隊指導員何華明傍晚開完會回張家窯的家，一夜受到妻子的嘮叨，等待著小牛的生產，度過了一個煩躁不安的夜晚。但在非常簡潔的語句中卻蘊涵著豐富的細節(jié)和眾多的意象。其中，它揭示了一個基層鄉(xiāng)土政權徹底重建中干部的問題，也是鄉(xiāng)里空間內十分重要的問題。但是，這個改變的過程又是十分復雜和艱難的，不僅關涉到革命政策的導向和教育，而且更關涉到個人如何在新的時代

形勢下覺悟的提高和個人身份素質的轉變，乃至脫胎換骨般的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說，左翼文學，特別是以茅盾為代表的社會剖析文學的創(chuàng)作方法與丁玲寫作本篇的主題就有了實際上的聯系，可以說是在社會剖析小說探討這個鄉(xiāng)里問題的延長線上繼續(xù)討論這個問題。

在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的邊區(qū)，富人趙培基已經從政治上被打倒，以至于他粗大的女兒大姑娘青子

對這些新建立起來的政權中的委員們充滿仇恨和輕蔑——這種仇恨和輕蔑一方面是新舊勢力之間權力斗爭的結果，提醒何華明這些新的鄉(xiāng)間社會政治參與者舊勢力仍存在的危險和挑戰(zhàn)；另一方面也是對新勢力的一種壓力：在鄉(xiāng)土紳士被徹底打倒之后，如何保證鄉(xiāng)里社會穩(wěn)定發(fā)展的民生利益，實在是他們的頭等大事。面對眺望著遼遠地方的大姑娘青子，文中這樣描述何華明：

一個很奇異的感覺，來到他心上，把他適才在會議上弄得很糊涂了許多的問題全趕走了。他似乎很高興，跨著輕快的步子，吹起口哨來；然而卻忽然停住，他幾乎說出聲音來的那么自語了：“這婦女就是落后，連一個多月的冬學都動員不去的，活該是地主的女兒，他媽的，他趙培基有錢，把女兒當寶貝養(yǎng)到這么大還不嫁人……”

他有意地搖了一下頭，讓那留著的短發(fā)拂著他的耳殼，接著便把它抹到后腦去，像抹著一層看不見的煩人的思緒，于是他也眺望起四周來。

在魯迅的《阿Q正傳》中有似曾相識的閱讀感覺？試看：

但對面走來了靜修庵里的小尼姑。阿Q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發(fā)生了回憶，又發(fā)生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么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只是走。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么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yè)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更得意，而且為滿足那些鑒賞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zhàn)，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于今天的“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后更輕松，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除了階級分野之外，何華明最本質的成分里依然有幸災樂禍的阿Q的性格——這是中國農民性格里長期不患寡而患不均心理的典型表現，也是魯迅憤怒的劣根國民性之一。明恩溥在他的《中國人的氣質》中看到的現象中，對他而言最大的文化震驚的就是這些“嚴重的缺陷”，即中國人如阿Q一樣所缺乏的品格和良知，表現出他觀察到的那些觸目驚心的“國民劣根性”諸表現：漠視時間、智力混沌、神經麻木、缺乏同情心、相互猜忌、缺乏誠信，等等。對于中國必須進行的改革，而明恩溥首先否定了傳統(tǒng)思想的作用，認為儒家學說已經黔驢技窮、無能為力，對于把中國納入世界商業(yè)、外交、文化、科學等一切世界認可的發(fā)展軌道，也歸結為由于性格的嚴重缺陷而沒有成效。所以，最后的最后，還是必須以西方文明的基督教精神去改造中國人，塑造中國人如基督教所要求的那樣的“品格和良知”：“要改造中國，就必須在品格方面追根溯源，良知就必須得到實際上的推崇……中國需要的是正義，為了獲得正義，她就必須了解上帝，每一個家庭和每一個社會都需要一種新生活。這樣一來，我們就發(fā)現，中國的各種需要其實就是一種迫切的需要。這種需要，只有基督教文明才能持久、完整地提供出來。”

而在中國共產黨改造中國社會的知識譜系里，這顯然是不切實際的一廂情愿，事實也證明行不通，而是要通過革命組織和行動來改變這一切。例如對何華明這種作為一個受黨的栽培并要組織起民眾參加革命的基層干部來說，對敵人的恨當然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保持這種阿Q式的性格心態(tài)，則勢必會在工作中造成很大的被動和麻煩。所以“地主的女兒”就成為何華明堅持敵我階級的分野，抵御狹隘保守思想的有力武器，雖然文章中對此的表現是膚淺和簡單的。另外，貫穿全篇的則是何華明對于自己的土地、牲畜的懷念和迷戀，則更加說明改變鄉(xiāng)村干部的本色而成為鄉(xiāng)里社會組織有效行政的艱難。荒著的田地讓他盼望著選舉馬上結束，他的牛在呼喚他，泥土的氣息、強烈的陽光，是他生命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是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小農意識的集中表現。這種意識一方面把農民固定限制在有限的土地上，另一方面增加了為了國家社會整體利益而組織發(fā)動的難度。于是，公而忘私、舍己為人的理念，便成為日后被改造的人生觀之一。

何華明也面臨著嚴重的家庭分裂的危險，和妻子像仇人似的難以和好。表面上看起來，是妻子年老色衰，不能再生育。其實最根本的還是他參加鄉(xiāng)村行政事務后，妻子感覺到了失去他的危險：“是他離去得更遠，她毫不能把握住他。她要的是安穩(wěn)的生活，而他到底要什么呢？她不懂，這簡直是荒唐。”誤解、矛盾都讓何華明苦不堪言，甚至想到離開妻子，但考慮到身為干

部，“影響不好”，最后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正符合了中國的一句俗話“家和萬事興”——新政權下的干部還必須遵循傳統(tǒng)的文化習慣。但困難的還有男女這一關：鄰家女人侯桂英是婦聯會的委員，參議會的候選人，看上了何華明，并且主動積極地追求。但何華明對她的心情卻非常復雜：“他討厭她，恨她，有時就恨不得把她撕碎，把她壓碎。”這是一種愛恨交加的復雜感受。特別是當面對侯桂英月光下新剪的頭發(fā)，敞開的脖子，輕咬的嘴唇，他呆住了：

他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他幾乎要去做一件嚇人的事，他可以什么都不怕的，但忽然另一個東西壓住了他，他截斷了她說道：“不行的，侯桂英，你快要做議員了，咱們都是干部，要受批評的。”于是推開她，頭也不回地走進自己的窯里去。

渡過了這一關，他“像經過了一件大事后那樣有著應有的鎮(zhèn)靜，像想著別人的事件似的想著適才的事，他覺得很滿意”。睡夢中，見到會場、群眾，聽到宣傳，想著這樣把工作做好，怎樣開會報告意義——這些也說明：英雄難過美人關的古訓在夢想著成為英雄的人看來，還是可奉為人生哲理的準則。

按大致順序讀下來，我們看到何華明這個新的政權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基層干部，需要經過性格的改變、減少小農意識、妥善處理家庭問題和保證生活作風等

諸方面的改造，才能成為合格的農村行政的新的管理

者和組織者。這一夜，是何華明快速成長的一夜，也是新政權下基層干部所必須成長經歷的過程。這個過程中，有階級斗爭的隱約出現，有掙脫土地情結的羈絆，有成熟處理家庭矛盾的努力，更有壓抑情欲的奮斗。在何華明等成長的過程描繪中，更是對那么一個小小的鄉(xiāng)土農村的社會各因素的剖析——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閱讀這篇短篇小說，實在是和茅盾等人通過社會剖析的方法來了解中國社會性質的努力有異曲同工之處。更進一步說，徹底改造中國社會，還真的必須從這些細節(jié)去有針對性地發(fā)現阻礙干部成長和有效行政的種種不利因素。只有這樣，才能完成社會改造，乃至革命事業(yè)的勝利大業(yè)，而這一切，還必須考慮到對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所以，馮雪峰認為這是他編選的文集中最成功的一篇：“僅僅四五千字的一個短篇，把在過渡期中的一個意識世界，完滿地表現出來了。體貼而透視，深細而簡潔，樸素而優(yōu)美。新的人民的世界和人民的新的生活意識，是切切實實地在從變換舊的中間生長著的。”可謂是知音之語。只不過，他沒有把這個變換的新舊放到一個更為宏觀的脈絡——中國社會，特別是鄉(xiāng)土社會的變遷里，而是只以科學分析的方法進行了討論，所以只是看見了距離產生的斷裂，而沒有深究其背后延續(xù)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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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董詩頂，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江蘇建筑學院人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