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1月底,臺北媒體競相報道一則消息,指出蔣經國的孫女蔣友梅將具狀控告她的嬸母──國民黨“中常委”蔣方智怡。蔣友梅指控蔣方智怡處置“兩蔣日記”“侵害其他法定繼承人權利”,并表示要“采取法律行動,維護所有法定繼承人的權利”。蔣經國的孫女“扛上”蔣經國的兒媳婦,聲言不惜上法院打官司,蔣家兩代后人可能鬧上法院,這不免讓原本已不平靜的臺灣政治圈,更添波濤。
蔣家“壓得住陣腳”的尊長相繼辭世,子嗣與孫輩看待家族事務,多半抱持“置身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立場,如此態勢,反而彰顯了蔣友梅為捍衛“兩蔣日記”權利不惜與嬸母對簿公堂的深層矛盾。
史學“戰爭”
猶記得蔣經國在世的最后三四年時光(1984~1988年),斯時,蔣經國的大兒子蔣孝文早已因飲酒過量導致低血糖昏迷,智力受創無力插手蔣家公私事務。二子蔣孝武則因外界指摘他涉及派遣特務殺害旅美作家劉宜良(筆名江南),蔣經國懾于輿論壓力,將蔣孝武“遠謫”新加坡,使之無法再干預島內公務事務。因緣際會,身為蔣經國幺子的蔣孝勇,借著就近照顧臥病的蔣經國的機會,成為臺北政壇盛傳的”地下總統”角色。年長一輩的國府黨政軍特高官,都是看著蔣孝勇長大的叔伯輩,年輕一代的高官,年齡與孝勇不相上下。但不論長者或平輩,高官們都要看蔣孝勇的眼色,強人時代,孰敢不奉承意旨?等到蔣經國病逝,蔣孝勇頭上那道光環瞬間消褪無蹤。蔣經國逝后八年,蔣孝勇于1996年,以48歲的壯齡,死于食道癌。
公公蔣經國、丈夫蔣孝勇八年之間相繼過世,無疑是蔣方智怡人生的兩次重擊。她一肩挑起撫育孩子、承繼丈夫未竟之志的重任。蔣孝勇去世前后,李登輝鉚足力氣鼓吹所謂“臺灣優先”“本土主流民意”,意圖為“臺獨”創造有利條件,明顯背離了蔣經國生前主張中國統一的政治路線。蔣孝勇罹病前后,曾針對李登輝偏離國民黨“正統路線”的問題,向李登輝當局提出措詞嚴厲的質疑與批判,無奈蔣家斯時不僅已經失去話語權,更已經失去政治著力點,“親蔣”勢力也幾乎被李登輝全部掃地出門。李登輝執政晚期,已將“兩蔣”在臺灣建立的政治體制全部瓦解,下臺前夕,李登輝更使出重創、分裂國民黨的殺手锏,刻意制造兩組候選人,將國民黨的選票一分為二,民進黨得以趁國民黨分裂良機,漁翁得利。陳水扁上臺以后,繼承李登輝晚期“去蔣化”與“去中國化”政策,發揮極致,步步進逼,意圖對“兩蔣”進行清算。
民進黨執政八年期間,掌握了執政權柄及歷史話語權,對已經過世的蔣介石,最明顯的一次“史觀總攻擊”,見諸于2007年2月15日。時任“國史館”館長的張炎憲,及若干深綠學者,分別以官方及學界角色,對蔣介石在1947年“二二八事件”中扮演的角色,發表措詞強烈的攻擊。張炎憲稱:“臺灣會發生‘二二八事件’慘劇,首要應負責者就是前‘總統’蔣介石,因他同意派兵入臺展開大屠殺。”由于張炎憲身為官方機構的“國史館”館長,他的重炮發言,更引人臆測這是民進黨當局有計劃的“歷史史觀清算”與反撲。
眾所周知,“國史館”早在李登輝執政晚期,就從國民黨黨史會全盤接收了國民黨政府1949年遷臺后庋藏的所有重要官方檔案,尤其是中外馳名的“大溪檔案”,這里面還甚至包含了大量蔣介石家族私密檔案。這些檔案文獻記載著“國府”統治大陸及臺灣的一甲子期間,所有重要機密事件的經過。民進黨坐擁機密檔案的“寶山”,正是放手大膽對“兩蔣”、對老國民黨,進行“歷史總清算”的大好時機。但是,內行人終究發覺,民進黨雖然坐擁機密檔案“寶山”歷時八年,在2007年2月15日──亦即民進黨已執政近七年之際,發表的攻訐蔣介石系“二二八大屠殺元兇”的言論,從史學角度而論,學術“含金量”委實相當有限,可說根本缺乏新而有力之文獻憑據來支撐。何以致此?一個最顯而易見的道理是,像“二二八事件”這樣的單一事件,它的背景也是極端復雜,盤根錯節,事變因素多如牛毛,絕對難以用“蔣介石是二二八大屠殺元兇”這么簡單的邏輯,就能解釋概括清楚。
“傳家秘笈”
人們當初可能很難覺察,在民進黨執政八年間,這場聽不見炮聲,聞不到火藥味,但是卻有明顯斗爭鴻爪痕跡的史學“戰爭”過程中,蔣方智怡扮演的“楊門女將”角色,為國民黨,為蔣氏父子,乃至為珍貴的民國史學文獻保存,做出了無心插柳的巨大貢獻。
“兩蔣日記”,指涉的是蔣介石、蔣經國兩父子的私人日記。其中,蔣介石日記的記載時間跨度,從1917年到1972年,蔣介石從31歲寫到暮年的86歲,寫到他臥病無法書寫時,才停筆不寫。時間跨度大,記載內容事項大至析評黨國大事,月旦國內外政壇人物,小至家族矛盾瑣事、個人日常反省、情欲花邊,可謂無所不包。除去少數年份日記由于戰爭流離而亡佚散失者外,走南闖北的蔣介石基本保存了絕大部分的日記,共55冊(一年一冊)。由是觀之,蔣介石日記是研究民國正史最重要的參考依據。蔣經國日記的歷史研究價值,固然不若乃父的日記重要,但是,想了解蔣經國如何安定臺灣,如何建設臺灣,如何與美國及“臺獨”勢力做當面斗爭,蔣經國日記亦是不可或缺的參考文獻。
但是,海內外人士不理解的是,既然“兩蔣日記”在研究近代史與近代政治史范疇中,具有舉足輕重之價值,何以會“流落”外國?難道蔣家后人不相信中國人而要相信外國人,定要交給美國斯坦福大學保管?這其中的關鍵因素與關鍵人物,就在蔣孝勇、蔣方智怡夫婦。
1988年1月13日蔣經國去世后,包括蔣經國幺兒蔣孝勇在內的蔣家親人,均感受到李登輝表現的態度冷暖,讓他們難以消受。李登輝在政治立場上,明顯偏離了蔣經國生前厘定的方針。蔣經國晚年再三宣稱要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這項政治宣示雖與大陸方面主張的“一國兩制統一中國”,在方法上理念上有所差異,但兩者都是朝著統一中國的目標邁進。而李登輝卻完全背道而馳,要拿他所謂的“大臺灣”,全盤取代兩蔣時代苦心孤詣營造的“大中國”。更有甚者,李登輝更與大陸漸行漸遠,公然制造兩岸對立,挑起好幾波的緊張抗衡。再者,固然蔣介石父子治理臺灣期間,在民間享有清廉的美譽,但蔣家第三代(孝字輩)在“兩蔣”在世時,或多或少在父祖輩權力光環照映下,沾到不少有形無形的利益。“兩蔣”先后辭世后,光芒卻化為一縷輕煙,消失無蹤。蔣經國尸骨未寒,他欽點的繼承人李登輝就公然宣稱要與兩蔣建立的“外來政權”分道揚鑣,方方面面的“失落感”,促使蔣家后人對臺灣當政者不復存有任何幻想,而興起為逝者移靈與活者出走的念頭。
蔣孝勇曾經在其最后歲月,公開力主要把父親和祖父的靈柩移奉回大陸,不論是移靈南京,或是回浙江奉化老家。蔣孝勇臨去之日,仍未達成移靈目標,畢竟受制于幾股力量的拉扯。一股力量源自國民黨黨內,擔心一旦“兩蔣”移靈大陸,形同失去極具象征意義的“神主牌”,在選舉吸票上更顯弱勢。再者,即使民進黨和獨派某些人士污蔑攻訐,不可否認仍有為數不少的臺灣人對“兩蔣”在臺灣的建樹念茲在茲。更甭提“兩蔣”在臺灣各重要景點(例如桃園大溪),為地方創造的巨大旅游財源,地方人士絕對不可能同意“兩蔣”靈柩遷往大陸。
等到蔣孝勇病逝,民進黨執后以后,陳水扁先后主導拆除臺北中正紀念堂的“大中至正”牌匾,把紀念堂改名為“自由廣場”,撤除慈湖蔣介石三軍儀隊崗哨,桃園中正國際機場更名為桃園機場,在臺灣南北各地拆除“兩蔣”銅像……這一連串的“去中國化” “去兩蔣化”政治動作,看在蔣孝勇遺孀蔣方智怡眼里,更如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
移靈涉及的層面甚廣,蔣孝勇生前無法達成奉安大陸的愿望,在他身后,他的遺孀蔣方智怡更是人單力孤,無法成遂丈夫遺愿。但是,處置“兩蔣日記”,蔣孝勇卻不必擔心那么多的變數。
來臺初期,蔣介石在大陸時期書寫的日記已有三十幾冊,他命令侍從室人員把這些舊日記歸檔在臺灣桃園大溪檔案室,每年春季梅雨季節來臨之前,侍從室人員都會遵循古人曬書慣例,把蔣介石日記從倉庫中取出,在廣場上曬太陽,同時也趁機整理防蛀防霉。當年侍從室負責保管蔣介石日記的,是蔣經國的外甥宋時選,宋氏的祖母是蔣經國母親毛福梅的姐姐。基于這一層關系,蔣經國派宋時選為機要秘書,并且協助他保管蔣介石日記。因此,每年曬日記及重要私密檔案時,宋時選就會來到大溪檔案室,親自以鎖匙打開檔案柜,差人抬出日記監督曝曬與整理作業。“兩蔣”在位時,保密工作非常嚴謹細致,把日記視之為“絕對機密”,不容許外人閱覽,只有像宋時選這種“自己人”,才有資格接觸到。
蔣經國逝世后,宋時選辭去日記保管職務,并將那把蔣介石親自交給他的鑰匙,交還給當時形同蔣家總管的蔣孝勇。蔣經國去世當天,有關部門急于通知重要人物趕赴七海官邸,討論蔣經國身后事,與此同時,蔣孝勇亦忙著整理蔣經國遺留在官邸的重要文檔。“兩蔣日記”等同兩蔣遺命,其重要性蔣孝勇了然于胸,自然把它們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父親去世的同年,蔣孝勇舉家移往加拿大定居,國民黨黨部向來對蔣家父子唯命是從,蔣孝勇從大溪檔案室取走蔣介石、蔣經國日記,自然不會有人敢于阻攔。
1996年年初,蔣孝勇在作例行健康檢查時,診斷出罹患食道癌。蔣經國長年臥病期間,幾乎均由蔣孝勇負起服侍責任,他受蔣經國耳提面命多年,深知“兩蔣日記”至關重要。是故,盡管蔣孝勇移居海外,父祖輩的這兩巨套日記,始終不曾須臾離開他的照拂范圍。蔣孝勇似乎已有預感,有朝一日,假使政敵要運用歷史發言權,污蔑“兩蔣”人格,搖撼“兩蔣”歷史地位,那么這兩巨套父祖輩的日記,便是蔣家子孫反守為攻,捍衛蔣家尊嚴的傳家秘笈。
歷史之重
1996年年底,蔣孝勇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他把所有的后事做了細致而明確的交代,包括那兩巨套日記。蔣方智怡從她丈夫垂危無力的手上,接過這兩套傳家寶典,這無疑是一副沉重的歷史重擔。隔年,在吳伯雄擔任“總統府”秘書長及“國民黨秘書長”的交替過程中,原本由國民黨“黨史史料編纂委員會”負責保管的一大批“國府”官方檔案,亦即所謂“大溪檔案”,正式移交給了“國史館”。表面上,這樣的動作是讓史跡典藏回歸歷史專業,但卻又在隱約之間,予人一種印象:李登輝主導的國民黨,正式斬斷“老國民黨”糾纏不清的歷史瓜蔓,正式告別“老國民黨”時代。
李登輝畢竟不是蔣介石,他即使有當萬年“總統”的心念,機關算盡,六次修改“憲法”,還是無法改變必須在2000年下臺的宿命。要不是連戰、宋楚瑜鷸蚌相爭,兩敗俱傷,如果連、宋兩人任何一個上臺執政,受丈夫再三囑托的蔣方智怡都極可能把“兩蔣日記”送交“國史館”,供作專業治史學者研究之用。
陳水扁執政后,高分貝叫嚷“轉型正義”,并且多次針對性以蔣氏父子為頭號敵人,蔣方智怡被迫打消將日記送交“國史館”的念頭。 2005年1月10日,蔣方智怡以蔣家代表身分,與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簽署了“兩蔣日記”保管合約,將這兩巨套歷史文件交付胡佛研究院保管,按照這份合約,蔣方智怡同意稍后將“兩蔣日記”開放供中外人士研究查閱。“兩蔣日記”交給美國斯坦福大學六年后,時至2011年11月21日,蔣經國孫女蔣友梅透過律師,發表一份聲明,意謂日記是先人的一部分,作為晚輩的人不應摒棄責任而將日記捐贈他人,此等做法恐有致日記遭他人不當利用之虞。據媒體報道,蔣友梅主張“兩蔣日記”宜由中立、不具政治性且受繼承人信賴的機構保存、規劃出版事宜”。
正如蔣友梅所主張的,“兩蔣日記”法定繼承人分別為蔣孝章、蔣蔡惠媚、蔣方智怡、蔣友梅、蔣友蘭、蔣友松、蔣友柏、蔣友常與蔣友青等九人。蔣友梅與蔣方智怡,雙方為了“兩蔣日記”,各執一詞,外人雖無權置喙,但大多相信蔣家后人會尋得解決之道。何況在李登輝、陳水扁“當政”時期,蔣家后人難免擔心一旦“兩蔣日記”落入當局手中,很可能拿來曲解歷史,污名“兩蔣”。在當年那種“危疑震蕩”的政治氛圍下,蔣方智怡做出“兩蔣日記”遠涉重洋的決定,未嘗不需要一點膽識與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