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報道世界為己任的新聞人,最忌諱的就是成為新聞本身。然而2月22日,美國人、《星期日泰晤士報》新聞記者瑪麗·科爾文和法國攝影師歐赫利克犧牲于敘利亞軍隊對霍姆斯的狂轟亂炸:一枚炮彈擊中他們所在的霍姆斯市的臨時媒體中心。最初從推特上傳來的消息,很快成為世界主流媒體報道重點,再度掀起了西方特別是美、英、法三國民眾對敘利亞局勢的關心。
有人評價道,如果僅僅是兩名普通的敘利亞民眾死亡,全球媒體不會這么大張旗鼓,正是因為同行去世,才會發出巨大哀鳴。是的,互聯網普及之后,讀者對戰爭報道的更快需求,以及全球大小戰事頻發,讓很多記者都有了去報道戰爭的經歷,不再像二戰、越戰時,戰地記者必須是真正意義的戰爭專業記者才行。所以,很多媒體人都曾有過戰地經驗,有的像科爾文,以揭露殘酷為己任,有的卻像80后歐赫利克,只是年輕時候的大無畏,有人或會繼續報道下去成為科爾文,有人會回到和平地區,報道其他事務。
“客觀地反戰”吊詭
科爾文是傳統戰地記者的卓越代表。今年56歲的科爾文出生在紐約郊區長島,耶魯人類學專業畢業。1979年,23歲的科爾文加入了合眾社紐約市記者站,1984年成為合眾社倫敦社長,從此一直定居英國,正好英美各住了一半人生。1985年,她加入了《星期日泰晤士報》,一直為這張報紙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噩耗傳來,幾乎所有讀者看到她所在報紙的名字,都要再看一遍怕自己弄錯。是的,這就是默多克擁有的、也陷入竊聽門丑聞的報紙,當默多克作為她的雇主發出對她服務該報二十幾年的贊揚和悼念時,肯定有很多人心里想的是:“默多克,你不配。”整個英國談論她時,會非常自豪地加上一個定語“英國記者”。
實際上,她加入之日,默多克已經是《星期日泰晤士報》的老板。他再利欲薰心,也不會裁掉科爾文的職位。從一戰開始,戰地記者作為戰爭信使,一直有不可取代的作用,因為戰爭和自然災害等一樣,都是令人恐怖的“不可抗力”,是人類經濟運行中的巨大外部效應,大戰來臨,有人卷資避難,有人卻因此投機斂財。無論對戰爭是支持還是反對,人們都需要戰地記者在現場作為“專業的眼睛”,如實報道發生的一切,為此愿意付出相當的媒體訂閱費。
科爾文只有一只“專業的眼睛”,她的左眼戴著海盜式眼罩,形象彪悍得不需要解釋。這是她在2001年在斯里蘭卡采訪時,地方武裝的火箭彈在她身邊爆炸,傷了一只眼睛。即便如此,她還繼續報道戰爭。之前在她獲得2000年國際婦女媒體基金會(IMMF)的勇氣獎的獲獎感言中說,“我爭取成為見證人,因為戰爭造成的苦難無法用言語形容”。
在海灣戰爭和阿富汗戰爭中,美方用高科技武器進行轟炸,媒體完全不在現場,遭到了全世界的質疑,為了改善戰爭公關,之后軍方會有精彩的視頻、“內嵌式”采訪的機會提供給媒體。但體驗過2003年伊拉克戰爭美軍隨軍“內嵌”采訪的記者,大概都不好意思把這段寫進簡歷,在業內,“內嵌式報道”(Embedded journalism)成為了接受軍方出錢軟宣傳的丑聞。伊戰之后,隨著公民報道的崛起,職業戰爭報道也恢復了其獨立報道的傳統。
但記者也是人,無法做到上帝般的“不偏不倚”,因此戰地記者并不是一臺360度全天候自動攝影機。眼睛看多了殘酷,自然內心反感。正如科爾文自己說的那樣,“我們的任務是不偏不倚地準確報道戰爭的殘酷”,這其實是“客觀地去反戰”,在政治意識形態上,還是一般會落到“自由派”的立場上。很多記者包括曾經報道伊拉克戰爭的我在內,在戰場上自然會反戰,離開戰場,才能用更宏觀的思維反思戰爭的得失。在中國教書的著名美國戰地記者彼得·阿奈特從越戰開始就是新聞界的英雄,但因為反戰反到接受薩達姆政府官方電視臺采訪,最終被美國媒體開除。即便比較能直面戰地記者所謂“客觀地去反戰”吊詭、曾經歷當年盟軍對德轟炸的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又有些激進過頭,在晚年成為鷹派的戰爭鼓吹手。
幸運的是,科爾文沒有經歷最有爭議的戰爭,她眼見的殘酷無一不是被公認的惡人挑起,甚至她自己也犧牲在獨裁者阿薩德政府軍的炮火下。她在倫敦紀念2000~2010年犧牲的49名新聞人的演講中,認為戰地記者的勇氣來自“我們有信念,因為我們相信可以改變”,相信24小時滾動的新聞媒體和互聯網消息,能讓民眾知道戰爭的殘酷,努力制止它們。
她的死亡本身卻讓讀者希望以另外一種方式結束戰爭的殘酷:更多人呼吁西方政府盡快介入,結束戰爭的殘酷,這是科爾文生前的所有呼吁中,都會回避的選擇,而自己的犧牲卻無言地對這種方案做出了最有力的推薦。
在戰地的自由攝影師
而歐赫利克是好奇心甚至大于勇氣的互聯網一代記者。正好是科爾文年紀一半、年輕到尚未結婚的他1983年生于法國臨近盧森堡的邊境城市蒂永維爾,如果你要從盧森堡歐洲央行坐火車去法國斯特拉斯堡歐洲議會辦事,就會經過這個美麗的花園小鎮。他兒時的夢想是考古學,順便周游世界,這也是富裕家庭孩子在充滿中世紀文化地區的自然想法。但16歲時祖父給他一臺經典金屬外殼單反機奧林巴斯OM-1改變了他理想,從此愛上了攝影,并且在家鄉私立中學念完后就去巴黎上了私立伊卡特攝影學院(Icart-Photo)。被夢想驅動的人是無所畏懼的,2002年9月他開始為Wostok圖片社拍片子,并周游世界,而2004年的海地暴亂是他的并第一次職業突破,當年他才21歲。
他說他在海地“能感觸到危險,但這就是我夢想要來的地方,如今已實現”,還把海地的照片賣了2000歐元。2005年,他和朋友們加入了一個新圖片社IP3,但本質上是為了取得法國的記者證,其實他還是自己行動,更像一個自由攝影師。他拍海地地震,也拍法國總統大選,這些也都能在經濟危機的時候,賣出好價錢。
但大家一般不把歐赫利克稱為戰地記者。出色的戰爭照片只是他攝影的一個重要主題,他并不僅要揭露戰爭的殘酷真相,他是要鏡頭表現世界的真相,而戰爭是一個重要窗口。
他犧牲前領走了法國讓-路易斯·卡爾德隆攝影大獎,獲獎作品是《的黎波里陷落》《埃及塔希爾廣場》《茉莉花革命》。他選擇這一主題的動機是中東“不遠也不貴”,他可以輕易從巴黎飛到突尼斯和埃及。
歐赫利克沒有發表過要制止戰爭的演講,他就是要用自己的激情把他看到的一切展現給世人。他死得過早,還沒有到他感覺到累和怕的時候。
報道了7年前南斯拉夫地區戰爭的前美聯社記者潘文,最后到了聽不到爆炸就覺得不刺激的狀態。后來厭倦了戰爭,跳槽到了《華盛頓郵報》,成為了駐北京社長。他告訴我,有一天走在北京的大街上,樹葉落地,他突然慟哭起來。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終于恢復了正常。
歐赫利克、潘文都不是注定的戰地記者,而是去體驗戰地報道的職業刺激,但最終會回到普通的報道崗位中。越來越多的這樣的記者在戰地報道中輪換出現,加上利用互聯網社交媒體的公民記者,戰爭才第一次以最多元化、最去政治化的方式表現出來。每個記者可以非常主觀,正如歐赫利克的鏡頭一點都不標榜客觀,具有強烈的攝影師自己的視角,但各國媒體的記者和各國的公民記者的主觀報道疊加在一起,戰爭反而被呈現地得最完整、最立體。
在敘利亞的戰地記者很多已經輪換回國了。隨著戰爭繼續,新的記者還會進去,有的像科爾文那樣充滿正義理想,有的像歐赫利克那樣激情好奇,讓我們在后方的人,對他們全體表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