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夢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銀墻，不辨花叢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納蘭容若《采桑子》

又是雨后初霽，微微蕭索。入骨寒涼太會見縫插針，這般迅速便侵入肌骨。冷意與悵惘相纏相生。幽香陣陣中，月容瀲滟，殘留的點點雨珠，分明似那人眼中的淚光晶瑩閃現(xiàn)。剎那間，夢落芳華。

此情此景，最適悼亡。正如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dāng)初。這樣的夜晚，最適靜靜地，去懷憶那人。據(jù)說公子的詞中，這一首的背景最難考證。私心倒是希望這拈花小令是送與盧氏，那個溫婉如水，與他琴瑟和鳴的女子。

想來誰曾是正當(dāng)最好年華時愛上的那個人，于韶光中細碎地踏過柳底飛花？想來誰曾與他舉案齊眉，于夜深研磨相伴，巧笑嫣然？想來誰曾與他賭書消得潑茶香，如李清照與趙明誠詩書清茶皆盡歡？想來是哪些旖旎往事旋回不盡，于記憶的深處不忍不愿亦不能消散？想來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而今才知，是噬骨銷魂的不尋常。

曾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而今，卻是情已成追憶，相思盡漫。

公子怕是只覺浮生若夢吧。

隔了這樣長的過往，太多的紛雜充斥了這許分離時光。時間的拉扯中，一切都彌散成鏡中花，水中月，再是可憶而不可及。而那場鮮妍美好的故夢，縱是淡卻煙華，仍淡不去余溫，明艷溫暖如斯，始終在回憶的盡頭灼燒發(fā)燙。這一場前事伶俜，如同最難忘的旅行，在終點殘酷提醒，最珍貴的早已轉(zhuǎn)瞬離去。

只得追憶。

縱是時光漫長，也抵不過憂思，寸寸成灰。

不是每個人，都當(dāng)?shù)闷稹皯n傷”二字。想來這闋《采桑子》便是我讀到的，公子的第一首詩。當(dāng)時尚是年少，不意品析，卻也覺得那未名的憂傷密密成網(wǎng)地包覆，逼得人淪陷。而那個月色清明下負手而立的男子，白衣勝雪，驚才艷絕，自此便進駐于生命。

自此便甘愿喚那人一聲：公子。

自此便情愿歷驗他的一切憂傷。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思有誰知？在越來越多的人手捧納蘭詞的如今，又有幾人是真心地愛著公子？又有幾人真正明了這個男子，他在三寸小令中養(yǎng)起的三千憂思。

時光為公子盛滿一盞憂愁，他在痛極的歲月，飲鴆止渴。

浮生若夢，終成過往，徒余殘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