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盧梭創作中的心理分析藝術

摘 要：盧梭強調精神的自由發展，在文藝活動中主要轉化為作家的自我意識，使其作品中蘊含了濃郁的浪漫主義的心理分析藝術特色，這主要體現在時間性的歷史回憶、角色意識的內心獨白、源于想象力的審美遐思這三個方面。就此而言，盧梭在一定程度上開辟了西方文學史上心理分析小說的新天地。

關鍵詞：盧梭；自由；心理分析藝術

一

盧梭的文學創作始終貫穿著鮮明的自由精神。他在作品中宣揚自由精神，呼吁文學創作的自由；同時，他又以自由的精神進行創作，擺脫古典主義文藝觀在形式上的束縛，而獨立表達個人的意志、心態。他回憶并反思自己的過去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并且以絕對真實的姿態來暴露自己最直接的目的與動機，其中表現出的心理寫實的手法及勇氣都是以往的文學作品中所沒有的。即便是在非自傳體的小說中，盧梭的創作也實現了自我意識向角色意識的成功轉換：《新愛洛漪絲》向讀者展示的蒙莫朗西森林的神奇夢幻的世界恰恰就是作者內心世界的寫照；《愛彌兒》中神圣的蘇菲、全知全能的舵手、理想人的典型愛彌兒，也都是盧梭心目中的“完美人物”。

究其原因，盧梭創作中心理分析手法的運用源自于他對人的自由問題的哲學思索。其作品中對于自我意識的勇敢表達，就成為他熱愛和追逐自由的最佳表現，或者從更深層次上說，也體現了盧梭在文學創作中對“回歸自然”思想的踐行。盧梭曾提出，“凡是真正的意志便不能不具有自由。因此，人在他的行動中是自由的。”[1]p401既然如此，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這就為盧梭創作中的自我解剖、自我暴露和大膽的心理分析提供了哲學的依據。盧梭的自由觀將自由視為一種精神現象，是人的內在本性的要求，而內在本性是超越了動物性的要求的“應當是其所是”的規定。實際上，在具體的文學創作活動中，自由不僅代表了他對自然萬物天性的認識，而且還意味著對人的個性解放的追求。于是，情感的抒發成為其表達人格高尚和個性自由的途徑，他的作品，包括其理論著作，無不包含著熾烈的感情或者濃郁的感傷情調，表現在文學創作中則主要轉換為作家的自我意識。盧梭強調精神的自由發展，第一次采用情感的方式高揚自我，從而把人的自我意識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正因為此，歐文·白璧德曾評價盧梭“并沒有在自己與自然的‘交往’中調整自己以適應什么，他只是在與自己的情緒交往。” [2]p183

可以說，盧梭的作品蘊含著濃郁的“自我主義”色彩，也因此開辟了內心文學與心理描寫的新天地。正如羅曼·羅蘭所評論的：“不顧社會的或時髦文學的慣例，他只談他自己。他發現了真正的‘我’。正如他所說，他在‘黑房’里工作，除了‘追蹤他所看見的明顯劃出的界限’之外，沒有其它的技巧。他永遠不厭其煩地觀察他自己。直到他那時代，還沒有一個人能做到同樣的高度，只有蒙田是例外：盧梭甚至指責他在公眾面前裝腔作勢。現在在這么大膽地表現自己時，他把自己剝得精光并把他那個時代成千上萬人所被迫忍受的一切都暴露了出來。他解放了時代的靈魂，他教它打碎它的枷鎖，教它認識和表達自己的思想。” [3]p31盧梭以其充沛的感情，表現出了個性解放沖決一切束縛之勢。在他那里，文化及美學批判的矛頭開始轉向個性的、獨特的、豐富的內心生活，他不僅讓人們意識到按社會習俗判斷生存的意義是平庸的表現，要敢于向虛偽世界挑戰，而且也以此標準審視著自己的內心體驗，他以自身的行動實踐著蘇格拉底“認識自我”的原則。正如他在《懺悔錄》中宣稱的：“只有我是這樣的人。我深知自己的內心，也了解別人。我生來便和我見到的任何人都不同；甚至于我敢自信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生來像我這樣的人。雖然我不比別人好，至少和他們不一樣。” [4]p1他對自我的大膽剖析與批判，既表現出了個性與現實的矛盾所帶來的內心極大痛苦，又表現出了其發掘人性中最本質東西時的誠摯。

與之相應，盧梭反對啟蒙運動中對于抽象理性的崇拜，認為“單單憑理性，是不能發揮作用的，它有時候可以約束一個人，但很少能夠鼓勵人，它不能培養任何偉大的心靈”。[1]p469他相信情感、想象力等感性因素比理性原則更能深刻地把握生活、認識自然。因此，如果依靠單純的拙劣的藝術形式上的模仿，是不會創作出美的作品的。因此，他的作品給人的印象是激情比理智地斟酌更為可信，本能的直覺比清晰的見解更為真實，而這種對于想象力、直覺、情感的推崇也造就了他浪漫主義文風的特色，甚至在美學理論上也直接引發了美學領域中對于想象力、天才、獨創性的相關探討。

二

具體在文學創作中，盧梭的心理分析手法大致可分為如下三種類型：一是時間性的歷史回憶，在《懺悔錄》中的運用最為典型。其中有一段回憶是對自己當學徒時的偷竊行為以及當時的心理的分析，他喜歡偷窺和潛入師傅的私室，對此，他有著獨特的心理分析：“說真的，這種偷竊是無辜的，因為我偷來的東西還是用在給我師傅干的活上；不過，由于我能夠自由支配那些小東西，所以心里喜歡得不得了；我覺得，在偷師傅的產品時，仿佛連他的技術都偷來了。”[4]p39盧梭在這里揭示了少年時代普遍具有的偷窺心理，是出于對事物的好奇和探索的欲望。一旦兒童的好奇心與探索欲望受到壓制，那么少年的內心就對所謂的禁忌就會愈加的好奇，也就具有了更強烈的支配欲望。盧梭是個“一向不愛錢”的孩子，因此他的行為其實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也只是少年的淘氣罷了，而這也是作者希望通過對自己偷竊與偷窺行為的懺悔所要告訴讀者的信息。除此之外，盧梭也以回憶的筆法對少年的情竇初開與懵懂的性意識有著大膽而出色的描繪。盧梭第一次對異性的懵懂戀情因為梳子事件而宣告結束之后，他又開始憧憬騎士生活，也同時擁有了德·菲爾松小姐和戈登小姐兩個情人，他對面對“兩種完全不同而又完全真實的愛情”時產生的“愛若兄妹，妒如情郎”和令自己“神魂顛倒”、“命都得斷送掉”的兩種“風馬牛不相及”[4]p29-30愛情的分析，清晰地展示了青春期少年對異性的敏感、困惑與狂熱的心理。對此，羅曼·羅蘭曾對盧梭做出過這樣的評價：“他把潛意識，人的秘密運動，迄今尚未被認識和受到壓抑，它們的繼續不斷的發酵以及性的本能（libido）這樣一些財富引進文學里來。” [3]p33

二是角色意識的內心獨白，體現出了人類思想的對話性，這一個特點在《新愛洛漪絲》中的表現尤為突出。小說創作主體的自我意識轉換為作品主人公的自我意識，突破了傳統哲理小說的體裁，使作品更具有了流動性與詩意狂歡化的特征。書信體小說《新愛洛漪絲》生動地刻畫出了處于不同社會階級中的男女在面對愛情與禮教時進行痛苦掙扎的心理活動，與其把書信看作是兩人進行思想交流的文字，不如把它們看作是兩情人的內心獨白更為合適。當愛多阿爾表示要為朱莉和圣·普樂這對有情人提供穩妥又愜意的避難所的時候，朱莉雖然也心懷憧憬，但是她還是最終拒絕了，就如在第二卷第六封信中朱莉所言：“問題不在于探討我是否有權讓自己違抗生身的父母的意志，而在于能否讓自己傷透他們的心，逃離他們而使他們陷于絕望。……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到了應該報答他們以他們當時充分給予我的親切的照顧時，我卻讓他們處在晚年孤獨無助和凄涼寂寞的境地！……他們因得不到慰藉而瀕臨死亡，因而會咒罵那拋棄他們并使他們丟臉的忘恩負義的女兒！……這可怕的念頭……將隨時隨刻追逐我并折磨我一輩子，使我在幸福的環境里成為不幸者。”[5]p241-242在父母面前，朱莉極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安，但是在表面“安靜”掩蓋下，她的內心卻經歷著劇烈的掙扎、斗爭，這一段完全就是朱莉面臨親情與愛情、理性與情感、自由與責任的痛苦抉擇時的意識的流動過程。當朱莉再次面對昔日的情侶與今日的丈夫時，她的內心依然經受了劇烈的沖突。這一系列過程都體現了盧梭所要宣揚的社會風俗及夫妻間忠誠，以及更深刻的維護“社會協調和社會和平”的目標：一個良好的社會秩序是使人成為善良的人的前提；只有愛美德，人類社會才能成為一個合乎自然秩序的社會。

三是源于想象力的審美遐思。如果說前兩種分析人物內心世界的類型仍然停留于浪漫主義方式地對于個性豐富、情感完滿的表達的話，那么這第三種類型則體現了盧梭個體意識表達中由自我訴求向生命訴求的轉變，更多地描述了個體的生存感受與生命意識。首先，這種感受與體驗需要訴諸于想象力的重要作用，盡管想象力本質上是浪漫美學中的典型話語，然而，它與人的審美意識流之間的關系，對于人的生命價值和生存感悟的思考，都使其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想象力的界限，帶有了現代美學的生命觀照意味，盧梭稱之為“與我的心靈進行親切的對話” [6]p7。在《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中有著鮮明體現：“這種遐想沒有明確固定的目標，但在我看來，卻比那些所謂的人生樂趣中尋求到的甜美要強幾百倍。……眼前的湖水忽漲忽落，連連的水聲，不斷地在耳邊喧嘩，它們取代了我澎湃的心潮，使我不必費神思索就能欣喜地體會到自己的存在。水面的圖景，正是我時常思考的世間萬象的變化無常。但是這些印象稍縱就消失在單調的持續運動中。而且這些持續運動安撫著我，我不停地被吸引。到了召喚我回去的時間，我很費勁地從這些美景中脫身而出，踏上歸途。”[6]p76-78

在盧梭那里，審美遐思最大限度地調動主體的想象力，自然景物參與其中，心靈與自然進行有意義的深層“對話”，由此營造出豐富的意象性。繼而，從更深一層意義上說，遐思也意味著反省與超越，并由此實現人生境界的不斷提升，這就是生活意義的誕生。審美遐思已經成為盧梭生存感受的一種特有的表達方式。也正如盧梭所言，“它的說服力就在它的思想的紊亂里；它越議論得少，就證明得越多”，[7]其中也多少暗含了尼采、柏格森、西美爾、狄爾泰等人有關現代生命美學中的某些思想。

盧梭在自己的頭腦中重新構畫出戲劇的人生，使其作品中呈現出自我崇拜的內視傾向。盧梭的“那喀索斯情結”或曰“自戀主義”源自于他對中世紀宗教救贖思想的延續，帶有思維內向化的特征。在這一內向化的過程中，思維過濾掉了其它的介質，而把自我投射放大到透明的境界，就此，揚·斯特羅賓斯基稱其為“不及物的寫手”，[8]p208以暗示盧梭在語言及思想中的排他傾向。可以說，盧梭作品中的心理分析不過是被放大了的排斥異質文化的自我的內心獨白。他把審美活動中的自我意識、生命體驗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其中強調意識的流動性、靈魂的真實性和體驗的個別性，這都具有強烈的非理性色彩。盧梭在這里確立了一套新的方式以闡釋文學創作的路徑，而這一方式與社會傳統與規范無關，而僅僅和自我的個性、自我經驗的奇特性有關。據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盧梭提出的“存在就是感覺”[1]p416的哲學話語。

作為一位詩性作家，盧梭對人性在沖破束縛與壓抑時所經歷的顧慮與欲求、失望與希望的心理活動給予了生動的刻畫與渲染，由此也獲得了“內心文學和心理描寫之父”（圣·勃夫語）的稱譽。美國著名的小說家愛倫·坡就在《亞夏古屋的崩塌》、《黑貓》和《泄密的心臟》等作品中剖析自己心靈深處的迷惑與恐懼，通過精神分析的“自我療法”來躲避孤獨與恐懼，揭示人的幻覺狀態和變態心理的手法，以及像俄國浪漫主義詩人萊蒙托夫在社會心理小說《當代英雄》中，打破時空順序的特殊結構，揭示人物人格上的分裂與內心幻滅的悲哀時所使用的心理分析手法，都可以在盧梭的創作中找到根源。可以說，是盧梭開辟了西方文學史上心理分析小說的新天地，他所創新的這一切得到了后世盧梭主義者的效仿和發揚。

注釋：

[1] [法]盧梭.愛彌兒(下).李平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

[2] [美]歐文·白壁德.盧梭與浪漫主義.孫宜學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3] [法]羅曼·羅蘭.盧梭的生平和著作.王子野譯.北京:三聯書店，1993.

[4] [法]盧梭.懺悔錄(一).范希衡譯.徐繼曾校.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

[5] [法]盧梭.新愛洛漪絲(二).伊信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

[6] [法]盧梭.一個孤獨的散步者的夢.李平漚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7] [法]盧梭.新愛洛漪絲(一).伊信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第二篇序言.

[8]Jean Starobinski，Jean-Jacque Rousseau：Transparency and Obstrction， tr. A. Goldhamm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8.

（作者單位：煙臺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