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中,不知有多少事情會發生,也不知有多少被遺忘,當初的刻骨銘心,在十年之后也許只如深秋的殘葉,有誰會去惦記飄向哪里呢?
時光回到十年前,一戶人家在昏黃的燈光下發愁。高中畢業的吳可然收到了南方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家里卻拿不出這一筆學費來。望著年幼的弟弟妹妹和躺在病床上的父親,兩天來吳可然的內心倍受煎熬。借吧,家里早欠下一身債,如果再來一筆開支,無疑是雪上加霜。不像別人那般驚喜,接到通知書的時候吳可然只把消息悄悄地告訴了心上人雪蓮。
這時,窗戶上響起了篤篤的敲擊聲,吳可然會意地站起來走到門外去。雪蓮正等在樹下,一根油亮的大辮子搭在胸前,素凈的臉龐圓圓白白。雪蓮交給吳可然一包手帕包著的東西,里面是一疊錢,都是雪蓮平時省吃儉用攢下的一些私己。手帕煞是好看,素白如雪,中間有兩朵雪蓮親手繡的并蒂蓮,紅的莖,紅的瓣,紅的花蒂似火。吳可然正要推辭,雪蓮把手帕包兒塞到可然手里扭頭就跑了。
開過了漫山的沙棘花,小溪水嬉戲了村中的放牛娃,很快就到了吳可然去南方念書的日子。雪蓮送可然到了車站,兩人喁喁私語說不完的情話,彼此的眼睛都濕潤著。車要開了,雪蓮往可然手里塞了個草紙包兒,鼻子一酸,扭頭就回去了。車上,可然小心地拆開紙包兒,一層又一層,里面是一個手工縫制的荷包。兩朵并蒂蓮繡在荷包中央,紅紅白白,燦然的蓮心灼人眼睛。荷包里還放了一疊的錢,齊齊整整,大小票子分好了類。雪蓮并不是什么富有人家,家里種些青菜送給城里,一家人也是起早摸黑。
可然也是用心,第一年就拿了全優一等獎學金。雖然過著艱苦樸素的生活,有時也饅頭就著干菜,然而可然的內心卻是快樂的,收到雪蓮的來信就是他最開心的時候。而雪蓮除了寫信,也順帶寄些錢給可然,姑娘老擔心心上人吃不飽。
很快第二年也過去了,一天早上,吳可然在陽臺上舒展著身體,感覺有點春風得意。學費貸款已經申請成功,父親的病也比以前有了起色,吳可然還因為老實肯干被選為年級干部,輔導員有點喜歡這孩子,女生中也有人開始注意到他。這時,吳可然的目光觸到晾曬的秋褲,那上面的一塊補丁有些明顯,之前還感動于雪蓮的縫補,現在則覺得有些礙眼了。
吳可然宿舍的同學相處都還好,只是胖子有點勢利眼。一次,大家在談論足球,胖子和另一個他的老鄉又在那里胡吹海侃。吳可然本來對這些不感興趣,在他的腦海里,都是在地里勞作的場景,他的父親布滿溝壑的臉,他的母親早已對生活麻木了的表情。每當想起這些場景,吳可然都感覺到一種恐懼,滿眼滿眼的都是夕陽帶著無聲的血色,慢慢沉降在連綿的群山之中。在那個年代,誰都知道中國足球不行。也許是被他們吵了太久,夜晚不得安歇,吳可然說了一句,中國足球不行啊!宿舍里一片安靜,九個人的宿舍,竟然沒有一個人搭話。即使是這瞬間的沉默,吳可然的心還是敏感得有些刺痛。忽然,一個聲音吼叫起來:你知道個屁,你知道足球是圓的還是方的?是那個胖子叫的,聲音大得隔壁都聽得見。這個宿舍平時就愛踢球,胖子雖然跑不動,但是守門還是可以的。吳可然仿佛另類存在于他們的身邊。胖子壓根沒拿吳可然當根蔥,哪怕你說得對,也不行。宿舍里面還是死一般的安靜,吳可然竟然不敢出聲,他害怕吵架,他害怕打架,他的骨子里根本就沒有反抗這一回事,他什么都怕,他怕自己打不贏胖子,他害怕打架之后被學校處理。吳可然一陣酸楚,眼淚差點流出來,可是他忍住了。他攥緊拳頭,他想到了雪蓮,他真想抱住雪蓮痛哭。可是他馬上想到自己那條秋褲,那個補丁,那個因此造成他自卑的家庭條件,他把那條秋褲在腦海里撕了個粉碎,在金色的陽光里翻飛。吳可然在心里大喊,我一定要出人頭地,我一定要成為一個商人,我一定要做官,我一定要很有錢,我要這些人都跪在我的面前。然而第二天醒來之后,吳可然依然是一臉的困惑,晚上想好千條路,白天依舊走原路。而那個胖子根本就不鳥他,走路依然大搖大擺,要把整個的走廊占住。
秦莉莉的出現讓吳可然困惑起來。秦莉莉來自條件良好的家庭,爸爸是本市的官員。秦莉莉長得丑,可是人不錯,她熱情、主動,并沒有小瞧吳可然,得知他從農村來的反而處處維護他,不時送上水果點心,這讓吳可然大為感動。吳可然望著夜空閃爍的霓虹,起初還覺得不適應,自從那晚的足球事件之后,吳可然的心變得有點冷硬起來,他想憑什么我就不能在這里生根,我要落腳,我要把我的根須緊緊地長長地咬進這個城市的泥土里去,就像血管和肉一樣分不開。他想起巴爾扎克的小說《高老頭》里面的年輕人說的一句話:“來吧,巴黎,我要跟你拼到底!”他有點興奮,有點悲愴。
一天,雪蓮打了電話來說有緊急的事情請求可然回去一趟。快到期末考試了,成績的好壞直接涉及到獎學金的有無,可然嘟噥著有些煩躁,然而雪蓮是不會輕易要求他這樣做的,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只得向學校請了個假,匆匆趕回。
皎潔的月光灑了一地,雪蓮和可然依偎在小河邊,幸福洋溢在兩人的臉上。雪蓮仰起頭對可然說她有身孕了。雪蓮以為他會開心,沒想到卻等來半晌的沉默,可然眉頭鎖成川字。幽幽地,可然齒縫中透著幾絲寒氣:“把孩子打掉。”頓時,雪蓮的心好像掉進了冰窖里,之后也聽不清他說些什么,耳邊只是一片嚶嗡,語氣很可憐也很迫切。雪蓮噙滿了淚水,忽然覺得很孤單。
吳可然當然不知道雪蓮在手術臺上承受了怎樣撕心裂肺的痛,也不知道雪蓮的內心承受著比肉體更大的痛苦。雪蓮躺在病床上,眼睛無神地望著天花板,眼角有一滴淚掛在那里流不下來。吳可然看了看雪蓮,覺得她的悲傷略為多余,心中只是一片快慰的輕松,人坐在床邊看書。雪蓮一只手伸出被單外,孤零零地空在那里。
回到學校之后,吳可然有些抱怨路費的昂貴,隱隱覺得雪蓮是個累贅。這邊秦莉莉加強了攻勢,一個女千金能放下身段來對待一位農村學生確屬不易,吳可然心頭又多了幾絲感動。那邊雪蓮的身體卻差了下來,又缺乏營養,時不時竟然會頭暈。秦莉莉隱約知道吳可然的戀情,假裝不知,雪蓮卻是一無所知。
吳可然和秦莉莉在大四的時候終于正式戀愛,秦莉莉暗示吳可然處理感情要果斷些,她才好說服她爸爸幫他找一份好工作,他爸爸所在的部門正要招考公務員。吳可然開始焦躁不安,越來越覺得要盡快甩掉雪蓮。然而一提到分手,雪蓮就哭得不成人樣,哭完之后還苦苦哀求,有一次竟然暈倒在電話一頭,吳可然完全忘記了雪蓮的好,不竟長吁短嘆。雪蓮心灰之下找到山中的廟里去了,對一位老師傅說想要出家,老師傅搖搖頭說,煩惱自心而生,心空則煩惱無,如果感情受挫就來出家,那么世上得有多少人要出家。于是,雪蓮只好自回家去了。
無毒不丈夫,吳可然終于心生一計。過年之時,可然帶秦莉莉回家,叫雪蓮晚上來家里看他。雪蓮興沖沖地推門進去,卻看到可然和秦莉莉在床上光身親熱。雪蓮呆住了,繼而醒過來,掩面大哭,摔門而去。秦莉莉惱怒地看著吳可然,似乎對他有些新的了解。空氣陷入僵持之中,可誰也沒想到可憐的雪蓮,當晚就去了河邊的小樹林里,哭了整夜,用一根繩子了結了自己年青的生命。尸體到第二天被人發現。
村民一紙書信告到了吳可然的學校,學校經過調查將吳可然開除了。得知真相后的秦莉莉甩了吳可然兩記耳光,頭也不回地走了。
吳可然心如死灰,撿拾行李準備離開這座城市,隨便到哪兒去。無意中箱底翻出雪蓮送的繡花荷包,用了一年之后吳可然覺得它土,已經丟在一邊兩三年了,紅色的花朵有些發暗。看到荷包,吳可然的良心受到一陣陣的譴責,打來一盆水想好好洗洗。吳可然輕輕荷包搓干凈些,沒想水中卻有些紅色湮散開來,荷花越洗紅色越淡。吳可然疑惑了,撈起洗水放在鼻尖一聞,一股淡淡的腥味。吳可然的眼前延展出一幅畫面:雪蓮咬破手指頭,把血滴在杯子里,把白線放杯里浸過,晾干后一針一線繡出兩朵并蒂蓮。吳可然的眼淚一串串掉下來,跌入盆中湮散開去,融到紅的深處。
這一年秋天,村頭多了一座新墳,平添了幾許凄涼。山中寺廟里的老師傅得知了雪蓮的死訊,長嘆一聲,從此不見了蹤跡。
十年過去了,十年之間,有些事會發生,有些事也就遺忘在歲月的塵埃里。
(作者單位:澳門科技大學通識教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