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園莊沒有花。沒有花的花園莊為什么叫花園莊,誰也鬧不清。
花園莊是個小區,是個開發商在不前不后,也就是開發最鬧的那段時間,在一個山腳下開發的一個小區。因為是在山腳下,依山勢而建,因此小區的形狀也就有點特別,不是樓房排排坐,而是錯落有致、高低不等、前后不一、方向各異。因此花園莊在外人眼里有了幾分美感和情調。又因是在一片山腳下開發,空間感比較大些,這又讓它有了些寬暢,不像市里的樓房擠扁在一起,給人擁擠堵塞的感覺??傊?,在這里讓人一看就輕松舒暢又開闊。這個有感覺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是在偶然的一天發現這個地方的。那時,我來到這座北方城市不久,一心要搜集點建筑史之類的資料,整天騎車滿大街地閑逛,希望能發現點什么。
那一天沒有太陽,有點云遮霧罩的。我騎車穿過城南一條不寬的馬路,路的盡頭是座老式大橋,橋下面是條干枯的流著一點黑水一樣的小河。我停下車子看看小河,心想,這樣的小河,在城市或是鄉村是越來越多了,假如時光倒轉幾十年,說不準就是一條清澈的能洗凈人心的小河。可惜時光永遠不能倒轉,昔日也就永遠不能再現。
從小河收回目光,我便看見了這片小區,確切地說是一片錯落不等的樓房,和樓房前的一片開闊平坦的地方。再順著樓房往上看,是一片墨綠的山頭,在云霧籠罩中,蒼松翠柏,清郁逼人。黛色山頭和前面亮色樓房形成一幅畫。既飄渺又真實。我感覺我的心一下子呼出來了,心氣舒暢,開闊敞亮,有什么東西細細地流入心田。
我一眼就看中了這個地方。在此居住將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在一座城市到哪去尋找與山為伴的地方?在這里我意外找到了。接下來的事就很明確,找人問尋,然后談價,然后是搬家,很快,在這個地方我有了一個住處。一個嶄新的家。
花園莊真是不錯的名字,不錯的地方,我一連開心了幾日,登了山玩了河,把小區逛了個遍。并約了幾個朋友聚了聚。這座城市的朋友不多,能聚在一起的更是寥寥幾人,又加上我這人好靜,不愿讓人打破那種一人獨處的安靜之美。所以這處心愛之地也就不愿示人,成了我秘密的行宮。
我選擇了頂樓,為的是站得更高,更為了靜,沒有人踩在你頭上時時敲擊你的感覺。當然更為了樓后面那片山。
我的樓層是坐西向東的,于兩邊的兩樓成了凹行。站在樓前的陽臺上放眼望去,前面一片開闊,再遠處便是縮小了的城市,和那條彎彎劃過的干河。橋上的人流便成了風景。而站在樓后面的陽臺上,或者是只要打開后窗,翠山便映入眼簾,清晰地可以看清樹上的枝杈。
每天里我就是看看這些開始我的工作的,確切地說,我每天的工作是閱讀、研究、寫作。大家可以從我這種閑散的工作態度和居住方式看出來,我不是一個正常上班拿工資的人,而是一個怎么說呢,閑人,自由職業算不上,因為還沒有開始。在這座相對較保守的北方城市,好像這個詞還沒有認可,確切說,我之所以選擇這種方式活著,完全是由于我個人的原因。那時我剛剛從北方另一座城里受傷而撤出。怎么說呢,我的愛情鳥飛走了,僅僅是嫉妒者一通流言蜚語,便轉身而去擁抱住了另一位,我則一氣之下,轉身離開了我倆合創,并為之立下汗馬功勞的公司,掉頭投進了這座城市,為的是陌生忘卻遠離,心在陌生中可以療傷。我便是在這座城市做窩療傷的。因此環境比什么都重要。在這個遠離城市喧鬧的地方,我可以盡興的睡懶覺,可以天馬行空地亂想,還可以拼命寫作,或盡情專注我喜歡的事。漸漸地我喜歡上了這種狀態。漸漸地我看到了小區里許許多多的生活景致,漸漸地我也成了花園莊里的一道風景。
我是在住進花園莊一周后,開始注意上這里的。就在一周后的那個早晨,我的隔壁也就是二單元的樓上,一位剛新婚一個月的妻子從四樓跳了下去。弄得小區一片混亂,所幸的是人沒有死,只殘了一條腿和胳膊。
因為早上睡懶覺,這轟動的場面沒讓我看到。中午下樓買飯時,才聽幾個買饅頭的女人圍在一起嘰喳。聽她們說的玄又神色不一般,就多嘴問了句,才知八樓有人跳樓了。
八樓就是我住的樓,我住的樓里有人跳樓了。那一定是在八樓里發生了什么,還藏了什么秘密,要不誰在新婚蜜月里跳樓呢?那么到底發生了什么呢,讓一個女人在最幸福的時刻要毀滅自己?我不得而知。我無法向人詢問。即使詢問也是徒勞的。沒有人知道這對新婚夫婦的情況。即使知道,他們也不會向我這個陌生人說,當然更多的是他們不知道。小區里相互知底的人大概不多,或者沒有,因為多半是跑到這里來租房的或買房的,各色人都有,各地的也都有,還有一部分就是城市的拆遷戶,他們大都從城市那個地方搬來,對新環境的陌生感,讓他們把守住各自的秘密。對誰都有一份提防之心,從而嚴守一切又有點相互探詢。
我就這樣開始用眼光掃視兩邊的樓。我想既然八樓有故事,那么七樓九樓也同樣有。說不準那天,七樓九樓的哪扇窗子打開,就會冒出一個故事的頭腳來。我這樣一想又想笑,說不準在那層樓的陽臺上也正探出一個腦袋來,希望看到我這里的故事。我也許就是他們探詢的那一個。我就這樣看了許久,又想了許久,終于走進了一串故事里。我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們講這一串故事,也不太清楚這算不算故事,因為這一切每天都在我們身邊發生延續。組成了我們每天的生活,組成了我們每天的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這樣無限向前延續。
二
我們先從老黑講起吧。
只所以先講老黑,是因為老黑是最早映入我眼簾的人。老黑是花園莊的歌唱家,每天的早上晚上,都要爬到后山的樹林空地里練歌,常年不斷一直到今。所以老黑是小區里人人皆知的名人。誰都欣賞過他的唱段。到傍晚,人們走出樓群,三三兩兩來到小區外邊的盤山道上,你準能聽到從山上的樹叢里,高高揚揚、時斷時續飄來的老黑的歌聲。這聲音在山里回轉,形成了獨特韻味,成了大山的情致。我就這樣知道了老黑。
其實,老黑并不黑,而且有張白白的小瘦臉。其實,老黑也不老,老黑只不過四十出一點頭,之所以叫他老黑,是因為他姓賀,也不知哪個逗趣又調皮的人士,把老賀叫成了老黑,多年前就這樣叫下來,一直這樣叫著,眾人甚至連老黑也習慣了。老黑甚至逗趣說,老黑是眾人送給他的藝名。哪個歌星沒有藝名?人有了藝名才紅呢。老黑這樣說。
老黑是小區來的拆遷戶。老黑的廠子就在山頭的那端。那曾是一個很有名、規模很大的國營廠子,但現在卻不怎么運轉了。老黑成了下崗人員,說下崗又不完全是,隔上十天半月,或兩月三月,老黑還會去上幾天班,說法是有活就干沒活就走人。老黑覺得這樣很好,這樣他還是廠子里一名工人,他還和廠子聯系。這讓他心里踏實又自豪。那廠子曾給他帶來許多臉面和榮耀。那年月誰能當上這種廠子的工人都很自豪。何況廠子還給老黑帶來一段不尋常的故事呢。
其實大家有所不知,老黑的搬遷房并不在花園莊,而是在城內的一片地方,是老黑和人家商量,倒貼了點錢才來到花園莊,花園莊不是一個好的地段,位置有點偏,離市里遠,市場什么都沒有,買菜買什么生活用品就得穿過橋到市里去買。而且還沒公交車站牌兒,但這些并不影響老黑的心情,他執意倒貼錢硬是搬進了花園莊,他覺得他舍不下這地方,他不能離開這片山。山裝在他心里,他心里裝著故事。離了山他沒地方去喊他的嗓子。市里的氣味兒不對,一開口就涌進煙油味,讓他嗓音兒走音。只有在這里,他才找到感覺,他才能自由呼吸放聲高歌。這是他的生命,放下了這個他覺得他沒法再活,也不知該怎么活。歌是他的一部分,山也是他的一部分,這二者不能缺一。歌在山里飛,山裝載他的歌。他怎么能忘記呢,他的歌正是這片山給他的,當然這中間還有一個人,這個人正是給他膽兒的那個人,也是他一生中,頂頂重要的一個人。那時還并不覺得,走過了這么多年的歲月后,他才覺得人這一生有許許多多的和你相識,甚至摩肩撞懷,但至關重要的卻只有那么幾個,甚至就那么一個。這個人或改變你一生,或指引你一生,或毀掉你一生,或牽掛你一生,讓你躲也躲不開,忘也忘不了。總是在什么地方時時出來關照著你、左右著你、分裂著你、折磨著你。這就是世間那份緣,這就是世間那份債。
老黑的債就在這里,在這片已是墨綠清幽的山林里。不是他欠別人,是別人欠他。欠了他一生一世,還要繼續欠下去,也許來世都不會讓他安寧。他還會繼續尋找,他還會繼續來等待。這故事沒法完結。要說只能再追到從前。是不是追到前一世,誰也說不清。
這是老黑花園莊一個業余歌唱家故事的開頭,聽我慢慢往下說。
在和老黑相識不久,我又認識了花園莊另一個閑人老莫。
老莫是個閑人,閑得有點特別,是有錢的閑人?,F在有錢的閑人特別多,故事也特別多,讓人膩歪得沒法說。我不知老莫的故事是否讓你起膩。說實話講有錢人的故事是件最無趣、最不會討人喜歡的事。因為現在許許多多有錢人把自己活活糟蹋了,讓人沒法說他也沒法同情他。但愿老莫不是他們,但愿老莫是老莫而不是人們眼中的用錢來糟蹋自己的有錢人。
其實老莫一點都不像有錢人,人長得瘦瘦條條的,一點肌肉都找不到的感覺,平日里隨隨便便的,尤其穿著上不怎么講究。夏天里就一件大灰布褲衩和兩條筋的汗衫。大蝦一樣弓著的身子,看上去和小區里出來納涼的中年人沒什么兩樣。而且老莫還喜歡擺弄點地,在山腳下他樓后的空地上,老莫開了一塊小坡地。把石頭撿凈了,又從山上掏下土用石塊一圈,然后埋平了,一小塊田園之樂也就出來了。
老莫喜歡擺弄他的地,無論是早上還是傍晚,老莫都喜歡在他的小地里蹲上一回。這里摸摸那里摳摳,要么就那么站上一回,用目光盯視著,簡直就是伺弄他的小情人。開始地里種了豆角茄子,因為前面有樓房擋風,后邊又接著山林,其實小地窩風什么也不長,后來老莫就撒了一把高粱,高粱也長不成器,就那么黃疸病似的,瘦瘦弱弱不長高粱頭兒,只竄出來根瘦桿兒。老莫看著也高興,時時也要去逛一趟。看完了小地興致來了,老莫就沿著山林中的小路上山。穿過樹林來到山頭上,這里是一片開闊地。這片開闊地不是自然生長著的,是人工造的。也不是有意而造完全是無意而開。是早幾年人們在半山里鑿開了山頭,掏出來為建樓房地基或修了路。遠遠看去半山被劈去了一半,像個硬傷,但山頭上卻留下了一塊好去處。一塊既乘涼又可以登高望城市的地方。
我就是在這個山頭的空地上遇到了老莫,但我自始自終從未和他說過一句話。我不覺得遺憾,這個世界上沒說過話的人太多了,遺憾得過來嗎?再說老莫有什么遺憾的,他只不過有錢而已,其實他也算不得是太有錢的人,他那點錢在我親手創建的公司里連個零都不算。但在花園莊,老莫就算有錢人。因為老莫在小區的最好位置,買下了一層樓,而是全部打通又裝修了,有人說裝修得像小宮殿,金碧輝煌的。也有人說就那樣,其實老莫的房子很普通,還沒他家收拾得利落干凈。說這話的各有人在。但有個事實是大家不爭的,那就是老莫的房里常換女人,而是清一色的小丫頭兒。老莫說是從鄉下找的保姆,雖然是保姆,整天在一層樓里閉門不出的,該發生的也都發生了,在這方面人的想象力一點都不缺。何況人人都知,老莫的老婆自己有房子,是單位的房子。隔上一段時間才來一次,也是愛住不住的,總之,老莫的老婆和他分著住,不常在一塊兒,到底兩口子有什么事兒誰也說不清,老莫不說,老莫的老婆也看不出什么來。隔一段時間來的時候,人打扮得光鮮光鮮的。衣服首飾那都是有錢人家闊太太的標準兒,一張臉收拾得誰也說不清那上面涂了多少錢的東西。人往那里一站,一下子就把小區里那些灰頭土臉、穿著隨便的女人比下去了。因此沒有人敢到老莫的老婆身邊打聽事由。老莫的老婆也就平平靜靜孤孤傲傲地來,又平平靜靜孤孤傲傲地走。這就是有錢人的日子。
因此偌大的一層樓里只有老莫和他的保姆,那保姆也不是你隨便隨時能看到的。有時看見在陽臺上站一會,要么胸前抱只狗,人像個影兒似的,半年時光人又換了,一張臉還沒瞧清兒,又是一個水嫩的大姑娘站在那,身子搖來晃去地看著遠處的城市。大家就嘖嘖地嘆,老莫過的什么日子,簡直就是賽皇帝。那么光鮮的老婆不說,還輪換著找小粉頭。嘖嘖,人家也叫過日子,人家這一輩子活的,咋著都不虧呢。于是許多的人經過那樓時都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又忍不住抬起來,為的是看一眼那瓦紅色的幔帳,用心想一下那幔帳里邊的事兒,想一下裹在這幔帳中的老莫。
對于這些老莫渾然不覺,老莫早已習慣了渾然不覺。沒有什么比渾然不覺更讓人過得舒服自在又心安理得的。老莫就在這種渾然不覺中過著他逍遙的帝王生活。于是他想出了一個更逍遙的法子,他準備寫一本書,名字就叫《我的帝王生涯》。名字有了,故事現成的,就寫他自己。誰知當他把這事兒告訴一堆狗屎朋友時,都有人告訴他,這名字有人寫過了,是個南方小子。寫的什么不清楚。
老莫就把嘴一撇說,南方小子的帝王生涯,哪有北方佬的帝王生涯撼人心魄。老莫繼續用他的帝王生涯這個名,構思他那本宏偉的書。
三
如果說老莫是花園莊小區一個人物的話,那么大剛就算不上什么了。
大剛是小區一個賣燒餅的,大剛做的燒餅極有特色。酥酥的黃黃的上面撒著一層芝麻,是小區里老少都愛吃的食物,因此大剛的生意非常好,常常是擠滿了人,每次去買他的燒餅總要排上半天。
大剛是外地人,一口濃重的南方口音。分不清他是江浙一帶,還是廣東一帶,反正是個小巧的南方人。大剛對人很熱情,買賣也講公平,和小區的老少混得都很熟,老少都打招呼,因此很討大家的喜歡,這讓他套住了很多常客。習慣下來,大家也就都愿和大剛聊上一陣子。
大剛的老婆也在小區做生意,奇怪的是兩人分著做。大剛做燒餅,大剛的老婆則做美發美容。兩人租的樓底層房子,全讓兩人的生意占了。來人看了大剛兩口子整天忙生意,就夸他兩口子會掙錢,會過日子。大剛就笑笑說,我哪會掙錢,我掙的這點辛苦錢,哪有人家老莫會掙,人家老莫一下子就掙個大富翁,瞧人家過的啥日子,我過的啥日子。
眾人就問,知不知道老莫做啥生意,知不知道老莫掙下多少錢?
大剛就含糊地說,聽說是賣書的。眾人就搖頭。賣書的哪能掙下那么多錢?肯定是做大買賣,掙下了一輩子花不完的錢,自己花不完就找一幫小姑娘幫著花。
大剛就笑笑也不反駁眾人的話。心想那得看賣什么書了,賣上一本值錢的書那就賺錢了。大剛也不通此道,更不知老莫到底鼓搗了一本什么樣的書。但他能明白這里邊的事。一定是人人都搶著買的書,要不咋能賺錢。有時大剛就心里暗暗嘀咕,要能跟老莫交上朋友就好了,最好能跟他學學,也搗弄一本書,也賺一把大錢,那他可以換個地方了,最好是美國夏威夷。大剛不知道美國的夏威夷在什么地方,有多遠,但他知道那肯定很遠。夏威夷嘛,這名字多古怪多奇特,近地方沒叫這名字的。那地方一定既舒服又安全又熱情又浪漫。浪漫對他沒什么用,他只要安全,最好是誰都不認得誰。大剛覺得沒有比誰都不認得誰的地方更安全的了。最好是永遠都不認識,那他這一輩子就算結了。大剛在心里求告老天,在外邊又極力做好他的生意,極力討好熱情著每一個人。他明白在這個地方他只能這樣做,這樣做了才安全。以后的事只能等他有了錢,有了錢他才能自由。有了錢他才能安排自己。
讓大剛有點心惱火的是他那個老婆,老婆不是不好,是不配合他,那么大歲數了還任性,明明他的燒餅生意很好,她可以給他當幫手,兩個人做肯定比一個人做強,可她就是不肯,她說她喜歡做美發美容,喜歡擺弄頭發,看著把人打扮得漂亮她心里舒坦。她甚至瞧不上他的燒餅攤。她說她不愿做飯,一看做飯就頭疼,沒辦法大剛拗不過她,只好順著她。只要她鬧不出啥事來就行。大剛怕出啥事,尤其不愿和政府人員打交道。他希望這樣平平凡凡又平平安安過下去,哪怕去不了夏威夷呢。
既然老婆不愿給他當幫手,自己干也行,她自個掙的錢讓她自個拿著,萬一他出個啥事,她好自個照顧自己。一想到這里大剛就有些恢。心里不住地唉聲嘆氣,但大剛從不當人面唉聲嘆氣。在人前大剛永遠是笑著的,一付舒心樂觀又熱情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大剛心里在嘆氣,而且是不住地嘆氣。
和大剛相識很自然,那天中午我就站到了他的燒餅攤前。我站在人后邊,等大家買完了我再走上去,大剛裝了兩只燒餅遞給我,說對不起讓你等了這么久。我笑了笑。大剛又說,你是新來的吧。我啊了一聲。我說我咋從沒見過你,小區的人我都認識的,都到我這買餅吃,你要吃著好歡迎你再來。
作為禮貌我又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覺得這個小男人有點饒舌。我不喜歡饒舌的男人,我要不走或答話,不知他又說下什么去。我轉身走了。我感覺后面有目光在追著我。
一個人心情不是太好的時候,感覺什么都是多余的,哪怕是男人討好或追逐你的目光。
后來事情發生之后,我覺得當時是我這種心情所致,導致了我沒有和大剛多說幾句話,沒有聽到一個人物在特殊情況下發出的一種聲音。聽大剛的故事倒是次要的,天底下比大剛的故事精彩的多的多。他的故事只不過是很平淡的許多故事中的一個。但大剛不這么想,大剛覺得他的故事很精彩很不凡。很有點警示后人的作用。也許人人都這么想,人人都覺得自己這一生故事很不平凡,有點和常人不一樣。要不怎么會有那么多人總是感嘆,我這一輩子呀,或者我這一生真夠寫一本書。其實,你那點經歷放在人類歷史中又算得了什么?世界上的故事多得像黃河里的沙子,掏也掏不凈,更是無法數得清。
但我還是覺得沒有對大剛這粒沙子更關注一點,是有點遺憾,起碼和他多說幾句話。如果我肯多跟他說句話,興許事情會向著另一個方向發展。興許能讓他放下包袱,興許能讓他吐露了自己的故事。也許沒有人知道,在外表樂觀快活的大剛,內心里的那條河正淤積得快要爆發了,只要輕輕那么一撥,河流就要沖破堤岸。沒有為大剛那么輕輕一撥,河流也就繼續淤積堵塞,直到最后。大剛心里的那條河流沒有人清理,大剛帶著這條無人清理的河,一直走向了遠處。假如有人能看到這條河,那一定是長滿雜草,爬滿蚊蟲,荒蕪紛雜,堵塞四溢的河。
四
嬌嬌一蹦一跳地出現在我眼里時,夏天剛好來到。
這個女孩子和她名字一樣,長得嬌嬌弱弱,但并非是柔弱的弱。相反倒是很靈活,還充滿了活力。只不過總給人那么一種嬌弱感。身子長長的有一米六多的個頭,細胳膊細腿細腰身的,讓人想起只竄了個桿兒,還沒長穗的玉米。總之,嬌嬌還不能算女人,該長的遠沒長出來,該填的也沒填起來。就是那個小屁股吧,像個小家雀兒,隨時都那么一顛一顛的飛了。
最初的那些日子,我就看著這個小女孩兒在小區里竄來竄去,快活得不得了。一件寬松的T恤衫,一條七分的原白綢的短褲,看上去還像個學生。其實嬌嬌已不是學生了,她剛把自己的學生生涯做到頭。嬌嬌腦子靈光,書卻讀的不怎么樣,初中畢業好歹上了一所中專技校。技校的日子,讓她覺得讀書實在無聊,她便開始談戀愛了。說實在的那也算不得什么戀愛,只不過嬌嬌覺得好玩鬧著玩而已。開始她還只和一個男孩約會,兩人成雙結對的,信片兒嘩嘩啦啦也不斷。尤其是過午放學,她可以不走路讓男孩駝著她,自行車像輛小飛艇,在城市的人流里,滋滋直竄,好玩極了。然后倆人就到一個背靜的地方,也干點戀愛中的事,但更多的是倆人湊一起聊天。那個聊哇,誰也不知怎么會有那么多話,有那么多見聞。說也說不完,也不想說完。
嬌嬌剛約會的地方就是小區后邊的山坡,有時也在盤山公路上。不用說這里就是一個天然公園,比公園還要方便,公園人太多,沒你站坐的地方。而這里不,這里很靜,只要不是盛夏不要緊,小區地方大得很,還有整個一面山坡,要么往樹林一鉆,那別提多么爽心透了。
因此嬌嬌的成績不好,日子卻過得很開心。后來嬌嬌覺得和一個男孩約會沒多大意思,有點膩歪,再看周圍好男孩實在很多。于是嬌嬌的小紙片一下飛出去。又開始了另一段浪漫之旅。后來嬌嬌又覺得和這么一個男孩來往不過癮,再說讓那么多好男孩歸屬了別人,她又不甘心。于是嬌嬌的男孩頻頻換不說,開始了一花雙頭,同時和兩個男孩來往。像魚一樣竄梭周旋在兩個男孩之間,嬌嬌覺得很好玩,也很刺激。但有一樣,嬌嬌把握得很準,無論嬌嬌在外面玩得多瘋,有多少男孩,她始終沒有領到家里來過。她就是不愿那樣做。
其實,讓嬌嬌這樣做的理由很多,那時父親已離婚離開這個家有十年了。十年來嬌嬌一直跟母親一起過,很少見到自己的父親,有時那個男人來了一趟,給她留一點生活費便匆匆而去,有時還問一下她的學習,有時什么也不問,有時她甚至還沒有見到。嬌嬌也習慣了,習慣了和母親一起的日子。
后來母親提前退職,實則是下崗,幾百元的生活費,讓母女倆日子過得既不平靜又不順心。母親一天天衰老,脾氣一天天變大,讓嬌嬌的心理上無法承受。誰知,母親的這種日子只是過來很短一段時間,自己竟調整過來了。嬌嬌感覺很奇怪,自己并沒有給她什么希望,仔細一覺察,才發現母親外面有人了,是一個中年男人。開始,嬌嬌的心里不舒服,自己跟自己鬧別扭。鬧過一陣子,嬌嬌又想通了。她想,媽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吧,她該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每天她看到媽的臉面一天天舒展開來,還有了笑聲,甚至像小女人一樣,描眉畫眼地打扮起來。嬌嬌就為媽高興起來,嬌嬌想其實媽還很年輕,還不到四十歲,她可以重新開始一次。
嬌嬌看著媽,一直以為媽是幸福的,一直以為媽的生活又重新開始了。后來她發現錯了,原來事情并非她想的那樣。那個改變了媽,整日和媽約會的男人,忽然有一天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凈凈,沒留下半點渣渣。生活又回到了從前,媽沒有等來她的第二個春天。她和嬌嬌還都以為她走進了第二個春天里,誰知抬腳一看還是冬天。嬌嬌發現媽一下子又衰老了,比第一次衰老得還厲害。媽的脾氣又開始了見長。嬌嬌開始害怕,甚至開始絕望了。她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結束,她那漸漸衰老的母親還有沒有希望。嬌嬌盼著奇跡再次出現。
事情很快又發生了,但不一定是奇跡。嬌嬌發現媽又有了第二個男人。嬌嬌覺得媽再有男人很正常。媽不老,在小區里一走還是有點招展,何況是離了婚的女人。這年頭哪個男人不巴望點什么?那些有錢有勢的巴望的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可小區的男人不行,他們沒資格往那想,他們都是些無錢無勢的平常男人。即使再不正常的男人這方面的心也沒缺陷,何況這年月,紅塵滾滾,無論天上地下,甚至大街上的小紙條兒,哪一處都好像是給男人女人們吃著青春藥,一不小心春心就被鼓蕩起來了。
因此只要嬌嬌媽從小區里走,那些閑散在小區的男人,那些沒有任何資格去巴望年輕漂亮女人的中老年男人,都一下把目光落到嬌嬌媽這個離了婚的還不算老的女人身上。這讓跟媽一起出門的嬌嬌很不舒服,她有點不痛快地拉媽趕緊離去,她心里卻在暗暗叨念,我可千萬別老哇。
嬌嬌覺得媽給她上了一課,她在總結著媽也總結著她自己。
第二個男人媽沒有那么精心,沒像第一次露出回光返照似地興奮,而是隨意平淡了許多。嬌嬌想,媽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了。這樣也好,反而更隨意更方便,不抱希望也就沒有失望,避免了真的等那一天來到打你個措手不及,傷心欲絕。嬌嬌心里希望媽媽過得輕松,甚至別把這事兒太當事兒。她已對這個年齡的女人,甚至是離過婚女人,不抱任何希望了。小小年紀的她,已經明白什么是女人的日子,那就是年輕時的日子,年輕時沒過好,那這一輩子也就沒什么了。因此年輕對女人來說頂頂重要,再就是女人一旦在婚姻這條河里翻了船,那一切都沒救了。這一輩子你只能喝嗆水吧。那如何才能讓婚姻這條船不翻呢?嬌嬌不知道,嬌嬌也不去想,她覺得這不是該她想的事兒。那事離她遠著呢,比土星還要遙遠,也許這個問題屬于上一代人想的問題,她們這一代根本不用再去想這個問題了。這已是一個遙遠又多余的東西了,而她的上一代人還捧在手里像個寶貝似的。她們這一代人還會稀罕它嗎?也許真的再過那么多少年,婚姻那玩意也就真的不當什么玩意,被人拋在臭水溝里了。但眼前她還是個東西。不說她班上的同學,家里離了婚的如何吧,就說小區里那幾個女人吧,嬌嬌不愿再想下去,因為她媽就是小區里被自己的男人棄掉的一個。媽媽怎么樣,她知道,她又怎么樣,她也清楚。還說它干什么呢?嬌嬌覺得自個好笑,轉了一大圈兒的事兒又被自個繞過來了,還是落到了眼前和腳下。她覺得這問題很大,也很繞人。憑她自己一個人想不開,她必須請教一個人才行。請教誰呢,嬌嬌想應該請教一個有學問的人。學校老師是不行的,嬌嬌一個個把他們斃了。誰有學問呢,嬌嬌想起來了老莫。嬌嬌覺得老莫瘦瘦的,弓著瘦蝦一樣的身子,還戴副眼鏡。像個老教授老學究什么的。但這想法一冒出又立馬被斃了。她覺得老莫太好色,整天換小姑娘,這種人沒什么學問,有學問的人應該去摟厚書,而不是摟小姑娘。當然摟小姑娘也不是什么不好,人家有本事才摟到嘛,換小區那幫男人想摟都摟不上。只能向她媽這樣的女人來問尋一下,還不一定能問尋得上。
嬌嬌想著撲哧笑了,這不是沒事找事自尋煩惱嗎,生活中的煩惱還少嗎?比如說眼下吧,書總算好歹快讀完了,可學校要一把推出去撒手了,工作的事怎么辦呢?媽是指靠不上的,爸她早已沒了,自從媽有了男人后,爸連個影兒也找不見了。她想她只能靠自己了。
就在這些胡思亂想中,嬌嬌畢業了。嬌嬌成了花園莊又一個四處游蕩的閑人。
這就是我看到的嬌嬌。
五
胭脂的出現有點令我惱火。她竟然跟蹤了我,而且還在我樓下小區的路邊石凳上盯梢了我三天。
那天中午我又到樓后大剛那兒買燒餅,回來時就聽后邊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驚立馬回頭去尋找,沒有看到熟人的影子,以為聽錯了,又繼續往前走。這時身后再次傳來叫聲,我只好站住腳,再仔細看,見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少婦在沖我微笑。我望著這個陌生的女人,一時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你在喊我嗎?我只好開了口。她嘿嘿一笑說,我都看了你三天了,你沒看見我嗎?我心頭一皺。竟然讓這樣一個女人看了我三天。她把事兒一說,我才明白,她是從報社我認識的一個熟人那里知道我的。說出了名字,我想了一下,是認識這么一個人,他好像對我一篇稿子感興趣,但感了一陣子卻并未發出去。我也未再跟他來往,我不太喜歡和這種整天提著秤桿子和人交易的人打交道。聽這個女人的說法,他們不但熟還關系不錯,因為她分明是說,那男人在到她家去時,看到了我才把我告訴了她。到底說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聽女人的口氣就是我是一個很神秘又很現代又很獨立還很會生活的一個女人??傊乙鹆怂暮闷妫^察我一番,看我會生活到什么程度。從她神色里我又弄明白一個意思,她說的會生活就是會和男人打交道。按她的說法,好像我有一大幫的男人朋友。鬼知道她怎么會這么想。
我覺得有點倒霉,這世上有人該認識,有人不該認識,如果認識了不該認識的人那就只等著倒霉,或者麻煩不斷。
胭脂就是一個讓我麻煩不斷的人。那天中午飯后,胭脂闖到我家來了,準確說應該是我屋。胭脂敲門時我正準備午休,因此胭脂站那兒時我臉面上是不太高興的,胭脂似乎有覺察,訕訕地笑笑,還是走進了屋。
胭脂進屋,眼睛珠子就成了琉璃球,轉來轉去不夠用了,我屋中的一切讓她全掃了一遍。我一下坐在沙發上沒了和她說話的興致。
胭脂再次覺察到了我的不歡迎。只得回過身來對我說,你的房子真漂亮,真有情調,有人給你指點吧。
我一聽這話,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心說,在她們這種人眼里,大概以為女人離了男人連活著也不會了,必須讓什么男人指點一番。
在看到胭脂的第一眼我就把她歸了類,后來證明,我這個歸類還嫌保守了點。
胭脂坐在了我對面的小沙發上。
為什么叫胭脂,是你筆名嗎?我開口問。
因為胭脂告訴我她是個寫詩的女詩人。
胭脂從小包里掏出張名片遞給我,說,胭脂是她寫詩的名字,她還有個名字叫羊羊,是專門寫給男人們看的文章時才用。意思嘛就是我是你的一只溫順的羊啊。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
胭脂的名片上竟然寫著這座城里一家企業辦的刊物的副主編。我雖沒見過刊物,但這家企業我知道。我不由瞟了一眼胭脂。胭脂似有點得意。副主編嘛,這值得讓她在女人面前炫耀得意一點,女人做到副主編這位子也不太多。何況胭脂。
接下來胭脂該向我發問了。你為什么不做工作?你為什么選擇這座城市?你最近搞什么寫作,是擅長寫文學類還是喜歡研究類的?喜歡讀誰的詩?是男人讓你激動,還是女人更讓你激動?是喜歡大點的男人還是小點的男人?有沒有和女人同居的愛好?想不想做一個新文化的體驗者?至今和多少男人女人同居過?
我盯著胭脂那張皮膚微黃的臉。一雙不大的綠豆眼,和鼻子有點擠。這怎么說都算不上一張多么性感又吸引人的臉。盡管身子有點小巧,一雙腳丫子也還算白凈。這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和一個新文化的體驗者相連在一起。她怎么想到了新文化的體驗者呢?這座城市有那么新潮嗎?即使有也只能是悄悄的地下看。就憑我對這座城市的了解,還沒有人這么打出旗號來,標榜自己。也許我錯了落后了。也許我的落后導致一些所謂新文化的前衛者根本就在我面前不流露。也許人家不愿和一個思想與行為都落后的人為伍。會是這樣嗎?在和胭脂的短暫對視中我在思考這個問題。
你能談一下你最近在忙什么嗎?
我還沒有想好怎么去回答胭脂的一串提問,胭脂又提問了她的新疑問。
我最近在休息。我選擇這座城市,就是為了休息,我什么都不忙,只在休閑似地休息。
那為什么你的朋友說你很忙,而且正準備寫一篇題材很大的文章?
我的朋友?
對呀,你不是有很多朋友嗎?
胭脂含含糊糊提了幾個人名,而且目光還在城市的一些角落掃來掃去,眼睛的光澤是發亮的。似乎那些地方埋有吸引人的珠子。
我打了個哈欠。想提示她該離開了。胭脂沒有覺察,開始介紹起她的作品,好像大都是沒有發的,最令她得意的是有家地方要為她出本詩集。一提這事她眼睛有點發亮,好像在憧憬著詩集出來后的輝煌。終于聽她說到一個轉折點,我忍不住問道,胭脂,你有沒有經過大的事,比如說刺激之類的?
大事?我也沒經過什么大事。要說大就算我離婚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分手了嘛,我這人心態比較好,就是覺不出有什么讓我不開心啊,有什么讓我痛苦啊。說實話吧,我從不知什么叫痛苦,在我眼里,太陽每天都是新的,鮮花每天都是香的。
我只好打斷她,為什么離的婚?
我還是俗了一把。
我愛上了別人唄,或者說別人愛上了我。結婚多長時間?我問。我沒結婚,只領了結婚證,我就又被一個男人愛上了,他吃醋了,就和我分手。分就分唄,本小姐又不是找不到男人。這不是明擺著給我自由嗎?所以說結婚這事,俗。我只好站起來說,對不起胭脂,我有中午午休的習慣,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胭脂的臉沉下來,有點不太高興了。我顧不了那么多。我覺的再聽她說下去,我也要出問題。
最后我還是對她說,我說胭脂,你最好找一下心理醫生,和他們談談,看是否調劑一下自己的心理。
心理醫生,我知道,現在前衛時髦的人都請上一個心理醫生。你也享受上了?你給我介紹一個。
為了讓她快快離開,我提筆寫了一個名字和一個電話。
胭脂握著那個紙條,終于一臉竊喜地走了。送走了胭脂,我轉念一想,遭了,我這不是把一個麻煩又推給了別人嗎?會不會讓這位朋友埋怨我?推薦的什么人。但后來一想,那家伙也是頂聰明的,難道他不知道賺錢?胭脂是有錢的,窮人還談什么新文化的體驗者;再說,胭脂在花園莊買下自己的房子,可見她是有點實力的。再說,我相信這個心理醫生足以處理好胭脂,但后來發生的小故事卻讓我沒想到。
六
胭脂的出現,攪亂了我平靜的心。我本是躲藏起來休息的。沒有比什么人都不注意你,更讓一個人內心放松的??涩F在不能了,我必須時時擔心,不知什么時候這個女人會又闖進來,把你屋子檢查一遍,還要時時提防不知什么時候不知在小區的什么地方,有個人像影子一樣跟蹤你盯梢你。我感覺我生活的秩序快要被搞亂了。
果然兩天后我的那位做心理醫生的朋友打來了電話。他先是哈哈一樂,說,你怎么會有這么位寶貝朋友?
朋友?我一聽也哈哈樂了。她說是我朋友嗎?對呀,還是很好的朋友,無話不說的鐵哥們兒。
我忍不住一陣大笑。她就那樣,明天會告訴我和你也是鐵哥們兒。我不由對著電話講了和胭脂的認識。最后我只得承認,我是沒了辦法,想盡快扔她出去,才把她扔給了你。
啊,是你扔出來的垃圾,扔給我了,拿我當垃圾桶了?
我嘻嘻一笑,不能那么說,人家是新文化的體驗者,還是詩人、副主編。最最要緊的是未婚小寡婦。哎,你可別讓她把你體驗了。
我惡作劇似地哈哈一笑,不等那邊說什么,把電話扣了。
再到大剛那買餅,我感覺大剛似乎格外注意了我。一雙眼睛在不經意間,在我臉上身上注視那么一把。當我把目光追過去時,他又并無惡意地沖我笑了。很謙和很規矩的,沒發現有什么不良之處。我就感覺這目光似乎有什么事,落下去時還藏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和求助的神色。大剛有事,這事藏在他心里,藏得很深,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
你是寫書的,還是研究學問的?
有一次大剛終于開口問道。
我只好笑笑說,你看我像嗎?
像,就你像,別人都不太像。
別人?我不明白地問。
大剛也一笑。你不知道吧,這個地方空氣好,離市里遠安靜又有山,所以小區里來了好幾個作家詩人。
噢,都有哪些呀?我隨意問。
比如老莫吧,就山口上那個有錢人。聽說要寫大書呢。還有一個女詩人,整天朋友不斷,說都是大作家大記者什么的。還有,聽說后邊又來了一個作家,要鉆在這寫一本長篇大書。這里再這樣下去,快成文化人小區了。
大剛說著又不經意地笑笑。
說實話,我是不能寫,我要能寫,我也寫一部書,就寫我自己。我的故事啊,大剛打住了話頭,頓了一會又說道,我要是像老莫那樣有錢,我也找個空房子坐下來寫書。人這一輩子誰都有故事,誰都是一本書。就說這花園莊吧,故事多著呢。
你還滿有感觸的。
不是我有感觸,是故事都讓我趕上了。說著大剛詭秘地一笑。
這時老黑正好甩著兩個胳膊走過。大剛就開了口。老黑大哥,這幾天山上的歌聲有點跑調,怎么揚了八度呢?
老黑停住步子看了大剛一眼,臉上掛了一層笑,大概要開口說什么,抬頭見了我這個陌生人,話也就打住了,悠著雙手又走了。
大剛望著老黑離去的背影笑笑,老頭進入第二春了??创髣偟纳裆性拑?,我也就又看了老黑一眼。老黑的歌我已經領教過了,很不錯,有點男高音的味兒。尤其那首《松花江上》,讓老黑唱得很有那么點味兒。夏日的花園莊有了老黑的歌聲,到讓人覺得花園莊有了幾分情調。
哎,誰都有春天,我的春天在哪里呢?
猛聽見大剛這一句感嘆,我不由對他說,你要有什么想法,有故事,可以跟老莫談談,讓他幫你寫出來嘛。
大剛搖搖頭,我信不著他,我覺得老莫那人寫不出我的書,他有點那個,像……大剛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好,等我有時間了就聽你講講你的故事。
我笑笑,不拿大剛的話當話地走了。
我一直很后悔沒有仔細聽大剛的話,如果我再細致一點,如果那一段日子我不是心態疲憊有點麻木,如果我如以前的敏感而不是沉在自己的憂傷里,我想我會聽懂大剛的話,我會有興趣又充滿好奇地追下去的。我會讓大剛覺的最后一段路走得安然而踏實。但一切都沒有按他這個思路往下走。一切都在悄然與平淡中發生了。
大概時間又過了一段日子。有一天早上,忽然有民警來敲我的門。民警敲開門驗證了我的身份。然后上下查看了我一遍說,劉一平讓我轉交給你這個。
劉一平?我不認識。我有點莫名其妙地說。
劉一平就是花園莊小區賣燒餅的大剛。他是從浙江潛逃過來的殺人犯。
殺人犯?我尖叫了一聲。
這怎么可能,他不是老老實實做生意的嗎?
民警笑了。他的確是在逃殺人犯,而且已在逃八年了。我們剛剛從網上查到他。
不會搞錯吧?
不會,他已經全招了。這是他委托我們交給你的東西。
交給我?我感覺我的手微微有點抖,不敢接大剛,不,是那個劉一平的東西。
民警幾乎是放在了我的手上。是一個信封,和一沓亂七八糟的信紙,信紙上涂滿了文字,很像初學寫作的人的手稿。
我當著民警的面打開了信封。一封信和一張存單滑了出來。
信寫得很認真也很簡單。大剛說,他從第一次見到我,就想把他的故事講給我聽,只是一直沒有得到我的允許?,F在來不及了。他說他從我的眼神里感覺到我信任他,所以特別想委托我給他辦一件事,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件事。這張存款單,是他這幾年悄悄存下的一筆積蓄,他本想準備去一個叫夏威夷的地方,現在去不成了,就把它全部寄給一個叫王小美的女人。八年前我把她丈夫殺掉了,她還有個孩子,但愿這筆錢能幫助她們過一段日子。
我捏著信反復看了兩遍,我真的是鬧不明白,這個僅有幾面之識,并未和他做任何交談的大剛,不,是劉一平,為什么會對我有這份信任?劉一平,我心里念叨著。
我可以見他一面嗎?
民警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下手表說十點鐘要帶他回浙江。
我現在就跟你去。我來不及換衣服,隨手抓了個小包,把頭發往后攏了一下,換了拖鞋,跟著民警下了樓。
我先是被民警帶著來到一處地方,公安部門的有關人員問詢了我的情況。我如實說出,最后他們又簡單研究了一番,然后我就又被民警帶到另一處地方。顯然這里是關押的地方。
我又被人帶進去。大剛被人帶到我面前。當然我們隔了一道鐵柵門??吹竭@道鐵柵門,我似乎覺得和大剛已是陰陽相隔了。
大剛大概沒想到我會來,當他看見我時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一個苦笑。我們隔門相望,各自有了一番感慨。大剛的變化很大,一下子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但他嘴角那常掛的一絲笑還是令我熟悉的。
你不怕吧?我一個殺人犯。
我搖搖頭,鼻子卻開始酸了。我感覺雙眼在模糊。
我真想老老實實做生意呀,做一輩子。你知道嗎,我還打算到夏威夷去做來著,這下去不成了。
大剛把頭低下去,擺弄了一下他的一雙手。然后又抬起頭。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把故事交代給老莫寫嗎?大剛又古怪地露出一個笑。他呀,我看他像個短命相。怕是交代給他,他也來不及寫了。
我的心抖了一下。一雙目光驚駭地望著大剛。
你沒看出我的短命相來嗎?
我搖搖頭。
你該看出來的,這臉上都帶著呢,我用手一摸都摸得出來。你搞那么深的研究能研究不出來?
我點點頭,承認大剛說的有道理。
我怕大剛再說下去,便把大剛交我的東西舉起來晃了晃。
你托我的事,我一定給你辦好,那孩子我會為你照顧。
淚水終于順著眼角留下來了。
大剛點點頭。我知道托付給你我最放心,謝謝。
不,是我該謝你,謝謝你對我這么大的信任。
我終于鼓起勇氣,把手伸給大剛,我想和他最后握一下手。
大剛舉起手看了看,遲疑地握住了我伸給他的一只手。
大剛低下頭,淚一串一串落下來。
時間到了。
七
玉米搬進花園莊時是入夏的一個過午。那天我正好站在陽臺上仰望藍天,用二指按著中醫學上的指點,在后脊梁的一個穴位按摩,讓心中淤積塵氣用打嗝方式從口中吐出。我低頭便看見了玉米。
玉米的搬家方式很簡單,只用了一輛稍大點的三輪車。車子停在樓下時,玉米從三輪車上提下了一個折疊的鋼絲單人小床,又搬下一個木箱子和一個大編織袋。然后是兩個紙箱,其中一個是鍋碗之類的東西,另外就是一個煤氣罐,另外是一輛自行車。
玉米從車上搬完東西時,抬頭便看見了我。玉米第一眼看見我時,神色有點害羞,或者說是有點狼狽。大概是覺得讓我看到了她的窘迫。她看著我時還用眼光余角掃了一眼她扔在地上的東西。
玉米給我的第一感覺很好,一看就是一個質樸清純又聰明的女孩子。多少帶點農村女孩的氣息,但不土,我指的是那種神態。小女孩的模樣長得有點漂亮,但不是那種大艷大俗的漂亮,相反是有點那種個性的漂亮。尤其向樓上翻看時,一雙大眼睛流露出的神色是那么單純,沒有任何的雜質。
我心里暗想,這個年月這種女孩已不多見了。心里喜歡臉上就露出了一個笑。玉米看到我的笑,也友好地笑了一下,我們算相識了。
三輪車夫幫玉米扛煤氣罐到樓上,收下玉米交給的錢,便蹬著走了,剩下的便是玉米去收拾。我怕再讓玉米感到難堪便退回到房里。坐在沙發上我開始想玉米。
玉米是個鄉下女孩子,一個鄉下女孩單身闖到城市來要干什么呢?看她的家當很簡單,過的日子可想而知。好像也沒有朋友熟人。那么玉米在城里如何呆呢?又是從什么地方搬來的呢?
我就這樣胡思亂想了一過午。
其實玉米是個很不錯的女孩子,她的不錯超出了我的想象。
玉米是從很遠的一片山里跑來的,書讀到高中她就結束了自己的學生生涯。她知道,她那個家根本就無法供她上大學。下面還有一個緊跟著就要上中學的弟弟。于是玉米沒和任何人商量,背上一個小包就去了城里。她想,一個農村女孩子,登不了多么高的人生層次,也不想到多么高的地方去,就在一個能讓自己生存的層面上好好的活吧。其實在一個普普通通的位置上也能活好,關鍵看你怎么做了,生活中往往是人不好好做,想的太高又過心貪,把眼前一份很平實很幸福的日子過得復雜了,或過得變味了,反而沒了滋味。這是大多數人的教訓。玉米覺得自己很清醒,那就是做人不能貪心。這世上該你的哪樣也不少,不該你的哪樣也不多。她記得看過一篇叫什么幸福生活的小說,說的就是平凡人在艱難生活中找幸福的事。玉米覺得不錯,平凡中不但能找到幸福,還能找到情趣。玉米是這樣想的,也在這樣做著。搬家的當天,她收拾好她簡單又空蕩蕩的屋子后,就去了后山。玉米從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荊花,這種淡淡的開著紫色小花的植物,其實在她老家滿山都是。早些年老家人都是用鐮刀割回家當柴燒的,現在沒人割燒了,就讓它滿山野長。在老家是不會有人拿它當花采的。但玉米不同,她不光覺得野荊花那樸實的小花美,還感覺野荊的葉子也很美,也可以當花欣賞,只不過沒人感覺它罷了。
玉米捧著一大束野荊花回到自己房子里,把花稍加整理,插在一個塑料水杯里,立時她覺得屋子里充滿了香氣,又充滿了生機。
玉米想,美是多么缺少人去發現啊,只要去發現,什么地方都有美。當然一個人要活得清醒。清醒讓人懂得生活。清醒其實就是一種智慧。
玉米自己笑笑。她覺得自己快像個思想家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都從她那顆小腦袋里往外冒。她覺得自己可惜了這顆腦袋,本來它可以有別的用場的,可她只好把它定格在這兒了。
就這樣玉米搬進了九號樓,我們成了鄰居。其實我不知道,在我們做鄰居之前,玉米已搬過三四次家了,也換了三四次工作。在這座城里,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她已跑了個遍。這其中的故事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只有玉米自己知道了。我想玉米不會告訴別人,因為在她眼里,日子就是這樣過的,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也沒什么可說道的地方,假如把大大小小的日子都當故事講,那人這一生就只能在那講故事了。因此鄉下姑娘玉米守住了那份平靜。
玉米,在花園莊安頓好自己簡單的小家之后,接下來的事是找工作了。
這一次玉米總結了以前的經驗教訓,不再盲目只求有事做就行,而是有選擇地在相對高的層次里去尋找。她下決心搬到花園莊的樓房里來住,就是一次決策的結果。以前她居住的都是周邊鄉下民房。在市里也是找的人家棄掉的不住的破平房,可她發現這種地方不安全,易滋生事端。她一個單身的鄉下女孩,總會有人出來算計你。男的不好對付,女的站出一個來也更難纏。這讓她苦不堪言,于是她決定找一處小間的樓房,像城里人一樣關起門來與誰都不來往,那樣最好。她經過一番考慮或打探,終于在花園莊找到了地方。這里是樓房,因為在市郊,房價便宜了許多。環境還好,也許有些人不會選擇這里,玉米卻喜歡。換了這么一個舒心的地方,玉米一下換了一種心情,開心得不得了。仿佛自己做了一件成功的事。
那幾天,玉米開始在人才市場里轉。轉了一圈發現她的學歷都不夠用,頂不起眼的工作都需要一張大專文憑。她真對這些人的不務實憤憤不平。她又轉向各類廣告。她開始買報紙,城市的晚報她買下了一摞。終于在一個版面空間看到了一則招聘記者采編人員的廣告。她逐字分析了那則廣告中的每一個字,又想像了一下那家單位,最后她斷定,不是什么真記者肯定是給他們拉廣告的。這種職業,他們要求文憑不那么認真,待遇上也不太落實,只要給他們拉到廣告賺到錢,你按提成就是了。拉不到那你算白干,跑斷腿也沒人給你報酬,越來越資本家味,剝削你沒商量。沒辦法,就是這么個時代。你不能跳過這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像翻書一樣,嘩的翻幾頁,更不能倒轉回去。那要倒轉回去,還不如眼下。假如倒轉回去的話,那她只能在那個山溝里種地,然后像所有鄉下女人一樣找個人家嫁掉,然后生孩子做飯,養豬墊圈。就那么牲口一樣一輩子了。玉米還是感激這個時代,讓她和那么多鄉下人都換了一種活法。玉米知道感謝。她想人得明點事理,啥事不能老想自個,自個活得不好就仇視所有人,那樣不好,那樣的人啥時也不好。這樣的想法讓玉米又多了一份比其他女人沒有的寬容。玉米就在這點點滴滴中塑造自己,玉米把自己塑造成這樣的玉米,那生活就該讓她出場了。
八
嬌嬌像一只無憂無慮的小蝴蝶,在小區里翩翩地飛來又翩翩地飛去??瓷先ゼ乳_心又無所事事。有時候她會乖乖地跟在媽身后,像老莫那只長毛獅子小狗跟在老莫身后一樣。有時她又像撒嬌的孩子一樣,纏在媽的臂膀上腰身上,那時完全是流露一個童真的嬰兒狀的孩子。媽搡她一把或拍一巴掌,她就哼哼幾聲,撒一把嬌。
在跟媽耳磨絲纏的這小段日子,嬌嬌發現,媽又有男人了。這一回是實的不是虛的。那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小區里的歌唱家老黑。
嬌嬌第一次見到老黑時,感覺是好笑的,就那么個干巴小老頭兒,還神經似地天天跑山上去唱歌。干點什么不行,偏偏唱歌。那么大年紀了,形象又不行,又不是有錢人消遣,又不會有人發現你培養你做歌星,又不會掙大錢。嬌嬌就這樣一串的不行和又,把老黑打發到了神經古怪洋相生病的一行里。
有一次嬌嬌看媽在山腳下閑逛時,就問,媽老黑是不是有毛病,或年輕時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媽說,老黑什么毛病也沒有,就愛唱歌。你不覺得老黑的歌蠻好聽嗎?
嬌嬌撇了嘴屁了一口。
對于女兒的看法,媽完全不同,她覺得老黑不是毛病,是心里存了想法,人有了想法才會變著法子活。沒了想法人也就完了。興許老黑年輕時就有做歌唱家的夢想。那時代,歌唱家多神圣啊,哪像現在的歌星,就是摟錢的東西。不過能摟錢也不錯呀,這世上的人離了錢哪能活呀,不就有錢才讓人活得像個樣嗎?像老莫就那付樣兒,可人家就只認水嫩花鮮的小姑娘,自己想往人家身邊站人家都不要。
想到此,嬌嬌媽不由看了一眼嬌嬌。一個想法在心里一激靈,但她又馬上搖頭了。不行,嬌嬌不能便宜那老東西,嬌嬌有身價,要有一個更大的發展,更大的出息,誰能說嬌嬌不能給我拉回一個體面的有錢的,或者說是當官的人來呢?最好是女婿。那我這一輩子算有靠了。萬一成不了我家女婿,能把嬌嬌養起來,給她一筆錢,買下一套房子也值。那我的女兒就不會去辛苦做工,辛苦擺攤掙點小錢了。我也有面子呀。
當媽的一有這想法,心里便在女兒身上了。
終于有一天,媽對嬌嬌說,嬌嬌找個工作吧,你這樣下去老讓媽養著也不行啊,我能養你一輩子?你還年輕,女人趁著年輕給自己找路子。
嬌嬌嘆一口氣,你以為我天天在家好過呀,早煩了,巴不得能找個地方散散心,可到哪找呢?
媽的眼睛一亮說,那咱就找一個散心的地方,去歌廳咋樣?
歌廳?嬌嬌問了句。
對呀,就去歌廳,那地方散心,還進出的都是有錢人,我女兒長得這么年輕漂亮,能有不打動那些有錢男人的理?萬一讓她們看上了,我女兒這一生不就有了,我這當媽的不也跟著沾光風光了嗎?
你想的美。我到哪個歌廳去?我唱歌又不行。
沒關系,歌廳我打聽,唱歌讓老黑指導一下。媽的臉有幾分放光,似乎一切都實施了。
啊,你別讓老黑指點我,他那破歌早沒人聽了,現在流行的是這個。嬌嬌擺著拳頭子放在嘴前。閉上眼睛,身子搖晃著,用鼻子哼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你問我愛你有幾分。
媽一拍雙手哈哈大笑,行行行,我女兒懂,就你這聰明勁一準行。老天爺呀,保佑我的女兒嬌嬌吧。我要跟我女兒享福了。
媽還真沒白在小區里閑逛這些年,她還就真找到一個認識歌廳的人。嚴格來說不是一個純歌廳,是一家酒家的歌廳。酒家更好,去吃飯的都是有錢人,嬌嬌媽很滿意。她先是按地點悄悄觀察了一番,見那地方在一個繁華處,有許多進進出出穿著體面的人,門前還停了不少汽車。
嬌嬌媽一看那些小汽車,心就激動,面色潮紅,手都有點抖。她心里又歡呼著,小汽車啊,我女兒就要坐上小汽車了。為怕引起酒店人的注意,嬌嬌媽只看了外圍,沒敢進里邊去觀察,那里邊一定是金碧輝煌,比老莫的家大概要強多了。
嬌嬌媽喜滋滋地跑回家去,開始對女兒開導。媽說,這第一嗎,要眼睛管用,要看準人分清誰是有錢的誰是沒錢的,不能被人騙了。這第二嗎,心要到,要會如何抓住男人心。
得了得了,嬌嬌聽媽說到這里心煩地打斷媽的話。心說這女人的事還用教哇,傻蛋才不懂呢。你還教別人,你這一輩子就失敗了,一個男人也沒抓住,全讓人家扔。是些什么男人吧。劣質級的,現在又跟上那么一個傻帽,跟個瘋子似的。他有錢?怕連根雞腿也吃不上。話這么說吧,就是帶回一個有錢的來也被你給說跑了。這跟明搶人家有什么區別。哪個男人傻呀?
嬌嬌撒氣歸撒氣,她心里還是覺得媽是為她好的,再說,自己不想法賺錢,這個家怎么辦?媽怎么辦?她將來又怎么辦?爸是指靠不上。男朋友也全跑了。本來學校里的戀愛是無聊找無聊窮開心的事,誰拿事兒當真啊。要是有一個有權勢的爸興許還行,說不定那幫小子就沾上來了,可這個破家,看都沒人看。愛情?到月球上找去吧。
嬌嬌心里犯著嘟嘟,越發盼著上班的日子,似乎要立馬飛離花園莊似的。在她眼里這里不是有錢人住的地方,有錢人該去住別墅。誰會在這個汽車不到的蹩腳破地方。那個老莫,純粹是傻蛋,或許也沒什么大錢,在這窮人窩里裝裝罷了,在有錢人面前,他算什么呀?
嬌嬌終于上班了。那天本來媽要送她,她卻揮揮手把媽擋住了,然后跟媽要了一張錢,在大路口揚手要了輛出租,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那副決絕的神態似乎要跟媽跟花園莊告別似的。
嬌嬌的變化是立桿見影的,差不多在第三天里,小區的人就都知道了嬌嬌在歌廳當小姐的事。那時人們已知道小姐這個詞的含義了。
一個女孩的變化是飛快的,今天還是走出校門的學生,轉眼成了一個腰胯BP機隨時聽人召喚的小姐。
嬌嬌從小區里走過時,人人都聽到了她小屁股上的BP機的呼聲。嬌嬌大模大樣的甚至帶著一種竊喜的神色,跑到公話亭去回電話。嬌嬌家沒有電話,只能跑小區里的公話亭打。這時候嬌嬌媽便跟隨嬌嬌來到外邊,站在一旁遠遠聽女兒回電話,臉上的神色是微笑著的,甚至是竊喜的。女兒的快速進展,在她這個當媽的臉上有了自豪感,尤其她的女兒在得到有人傳呼時。
轉眼母女倆有了實質性的變化。嬌嬌媽甚至去整了新發型。身上的穿著開始有了光鮮。人在小區里走頭竟也抬得高了。在她心里有件沒說出的事,那就是她在等待老莫那個有錢的老婆出現,她要和她斗一斗,看誰更光鮮,那怕是斗不過,也要比一番,這樣她就會動搖一個人的自信。最重要的是讓她知道她,小區還有一個她這樣人,一個叫蘇小娟的女人。
九
大剛的離去,讓我有一陣子心里有點不適。有時候,我悄悄地踱到樓后,大剛賣燒餅的地方。此時已是人去樓空,望著空空的地方心里悵然若失。再也不會看到大剛那個快活的忙碌著的南方男子的身影,再也聽不到大剛那南方聲音的說笑了。一切似乎都中止了,一切都凝固在了這里。是什么地方讓大剛一步沒有走好呢?這關鍵性的一步啊,不知什么時候就悄悄地潛藏在你身邊,時時來誘惑你,時時來牽引你。不知什么時候,你就會被他拉著,套住你的手腳跟它走了。
辦完了大剛托付的事,又到大剛的燒餅店前,默默地念叨給他。我告訴他,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為他做同樣一件事。在那個遙遠的地方都會有一個叫大剛的人活著。我想我只能為他做這些了。關于他的故事我卻沒有看。我把那一沓信紙用火點燃了,丟到了那條干枯的小河里。
由于大剛臨走前那句驚駭的話,讓我無意中注意上了老莫。
我同樣不想知道老莫的故事,但我卻愿意注意他的結局。說不上是為了驗證大剛那句話,還是驗證一點別的,說不清。
老莫的日子過得還是那樣愜意而隨意。每天的過午,人們看到的是同樣一幅場景。老莫那大蝦一樣的身子弓著,兩條臂膀擺著,身上的衣服隨意又簡單,腳上的一雙拖鞋,什么地方開了一道口子,在腳下啪嗒啪嗒地響著,配合著老莫的上身動作。每走一段,老莫便停下來,回身看一看他的狗狗。這時,他那條長毛獅子小狗就會快速跑上去,圍在老莫身邊,用紅紅的小舌頭舔著老莫的腳趾,老莫就會快活地笑著。
獅子小狗的確很漂亮。長長的毛發披下來,像一套華麗的盛裝。黑黑的小眼睛,一點的小鼻子,和一條小巧的小鏈子一樣的小紅舌頭,活脫一個嬌人的小寵寶貝,誰見了都會忍不住想逗逗,或贊上幾句。但老莫的東西沒人敢碰。大家也就只好心里癢癢地看著,沒有人走上前去。
老莫和他的小狗成了花園莊小區一道獨特的風景。這樣的場景我看過幾次了。我喜歡看老莫的那條小狗,也注意地看了一下老莫。
其實老莫早些年是個文化干部,在一家很高的文化機關坐辦公室。但老莫的官運不太好,心里就下了牢騷。又加上本人好寫點小塊文章,靠著關系在報紙的副刊上發發。不光這小塊文章成了他發火嘲諷影射的地方,嘴巴也越來越憋不住,時常發表點辦公室社論。對上上下下的局勢,上上下下的領導評論說一番。漸漸地,老莫在官位上沒出頭,卻在這方面出了頭,搞得自己成了大家眼中的另類。有些事人家不得不躲著他,免得沾上老莫之氣而毀了自己的官運。老莫似乎不懂在機關里是有許多學問的,又有許多規則的,那點學問不通,那點游戲規則沒范規,那自己就被出局。老莫就感覺自己出局了,越來越覺得事兒不順,越來越覺得心情不好。當有一天他發覺自己其實在這塊分水地上,借不到任何風水時,他準備讓自己出局了。老莫好酒,由于他的好酒和酒量,讓他在局外結識了一幫酒肉朋友。尤其是老莫喜歡和新聞界的人交朋友。他覺得他們行為自由,見多識廣,信息流通。從他們那兒能聽到在局內聽不到的東西。在他們那兒還可以盡量放炮,說在局內不敢說的話,這讓他放松又隨意。有那么一陣子他甚至想調新聞界,但考慮到自己的年齡,考慮到要和一幫年輕人去跑新聞,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時候,他發現社會上有些人開始找各種機會抓錢了,尤其是一些不怎么樣的單位的人,也包括一些新聞界的熟人,他們紛紛利用自身的便利條件,或者利用自己積累下的關系,或者利用自己掌握的信息,立馬先占領了優先地位,他們做得似乎很成功。只要觀念一變,只要膽子一放,那一段時期,沒有不賺錢的。再說那個時期呀,連一些機關都做起賺錢的事來了,紛紛成立下屬公司。個人集體紛紛上馬,好像人人不言商就被時代拋棄了一樣。
這個亂紛紛下海經商的大潮,終于動搖了老莫最后的一點留戀和決心。到底是文化干部,經過一番思量,他選中了出版業。那時這個行業,似乎還沒被后來的人做得那么大又那么亂。思量好了,老莫便毅然辭職離開了機關。誰也說不清,他靠了什么關系網絡了些什么人,搞了什么樣的策劃。經過一段秘密時期,他竟把共和國最初得一段歷史,策劃成了書,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幕材料。說心里話,那些事也沒什么了不起,這些資料也沒什么多大價值,整個書寫得也沒什么可取之處。但時代不同,那個時代好多東西還未解凍,一切還裹包著一層神秘的外衣。人們好像剛睜開一雙好奇的眼睛看世界,人是有探隱的癖好的。老莫正是對準了人們的這種心理,他成功了。他的那本后來看起來不過如此的書,成了最先流行的東西。這一下給老莫帶來了巨大財富,一夜間老莫成了北方這座城市最早的一批百萬富翁。
老莫沒有再策劃他的下一部,而是握著他大把的財富過起了閑人的日子。
老莫沒有逃脫一些有錢人的三步曲:發財、享受、墮落。有了錢無非就是為了享受。中國男人享受的第一道大餐無非就是女人。老莫還用用心找嗎?總有那么些女人聞著銅臭味就追來了。那是什么時代呀,人人都仿佛一下子認識了錢的魔力,都變著法子的找錢,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而且是赤裸裸的,人們幾千年的廉恥都剝下來丟了個干凈。在這場金錢大角逐中,女人們毫不示弱于男性,只是一夜風向,女人們便紛紛解禁。
很快,老莫的身邊就聚集了這么幾個不同的女人。開始他還以為自己在這方面涉世未深,經驗不足,當進入角色以后才發覺,其實男人對女人是熟門熟路的,用不了多少的啟發,似乎她們生來就是自己的領地似的,很快老莫就玩得如火如荼,玩出了風聲名聲。這讓他很得意,尤其在那些他當年的局內人面前?,F在的老莫可以毫不客氣地對他們嗤之以鼻了。按老莫的一句話說就是,打倒,統統把他們打倒。
老莫在制造他的風流故事時,開始建造他的宮殿了。沒有豪華的宮殿怎么可以像富人?就在他前后奔波他的別墅時,他的身邊出問題了。他忽視了一個不該忽視的地方,那就是他 中宮老婆。之只所以說不該忽視,那是因為他的老婆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一個能力職業心智都毫不落于他的女人。一個男人如果忽視了身邊的這樣一個女人,那你等著麻煩吧。
老婆正是一個讓老莫麻煩的人。老婆鄭香在一家不錯的機關單位做辦公室主任。就在老莫有了錢享樂時,她以一個辦公室人員多年練就的察言觀色的本能,一眼看穿了老莫所有的游戲和花招。開始她還以寬容告誡的方式,提醒老莫凡事不要太過,或要改邪歸正,可老莫置之不理,擺起了他的富人派頭。就在勸說提醒都不見奏效的情況下,女人鄭香冷了下來。說不上是心理的巨大不平衡,還是空虛寂寞,或者說是緣分機會。正在當年的鄭香,碰到了她的有緣人。她說不清,最初的動機是發泄還是出于報復,反正她讓自己越了規。她覺得她和老莫一樣了,這事也就扯平了。但她沒想到她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一方面是老莫沒有離婚的念頭。不是他不想,是所有女人都沒有跟他結婚的想法。當然也就不能離。而另一方鄭香也沒有離婚的念頭。同樣的是她的有緣人沒有給她婚姻的許諾。所以各方彼此心里明白,各自又過著自己的日子。就在老莫的別墅起來時,鄭香也弄到了一處房子,以示自己可以獨立于老莫之外。老莫搬進自己的別墅時,鄭香也搬進了自己的房子。那時他們的裂痕公開于眾。但兩人都能心守平靜,沒有任何戰爭。
說來老莫也是該當不順,別墅住了一年多,這地地段大面積拆遷,要規劃一個大型城建項目,老莫的別墅成了違規建筑,在拆之列。
老莫沒有猶豫,他也覺得自己的建筑,由于匆匆上馬,是小城的第一批土別墅,設計規劃基本處于垃圾檔次。覺著不但毫無豪華之感,反而一個個小房子讓他很別扭。他覺得該放棄。說實話不放棄也沒別法,他能挺住政府不拆嗎?于是老莫又做了選擇,在考查中他選擇了靠近郊外的花園莊。在這里又重新布置改建了他的新別墅,開始過起了他的帝王生涯。
其實我倒覺得老莫的故事,更像一部書,可以看到最初下海富起來的一批人。但我還是覺得沒興趣。因為這種男人的故事已被寫遍了,還是沒有值得讓人嚼磨的味兒,還是稀松平常簡單一道風景,所以我不想細講他。
那么故事在哪里呢?
十
老黑的故事有點悠遠,帶著那個年代的氣息。遠遠回頭望過去,散淡又朦朧,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
老黑是不愿向人說的。他把所有要說的東西都融進了他的歌聲里,多少年下來,他就一直對這大山歌唱,他覺得大山聽懂了他的歌聲,他把所有要說的話都說給了大山。除此,他就什么都不愿再說了。
這是一個無法說的年代,沒有人在互相傾聽,大家都急不可耐地又赤裸裸地談論著現實的東西。比如錢,比如女人,還有便是官位了,別的已是沒人談了。老黑不想談這些,這些東西離他很遠,對他來說沒什么實際意義,他也談不來。每月三百元的工資,使他產生不了任何幻想,因此唱歌便成了他全部意義,因為在這歌聲里他才會找回自己,他才會想像。他還會回到從前,那個騎自行車上班自豪又自尊的年代。
其實老黑并不是從小就知自己會唱歌的。他的家庭是個很普通的家庭,沒有人懂得唱歌的事,盡管那個年代到處是歌聲,什么都需要歌聲來裝點。但他們并不知唱歌這事兒,還要專門培養了人專門來唱。在他們眼里,唱歌是人人都可以的事,想唱了張開嘴唱就是了。再說站出來唱歌的和在下面干活的也沒什么差別。因此老黑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周圍人不知的情況下擱置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天下會唱歌嗓子又好的人多了,也不見得都成了唱歌的,何況一個老黑,一個稀松平常的人。
但有些事情就是怕發現,就怕有了什么念想。老黑就是有一天被人發現,又產生了念想的。這個念想折磨了他一生。
那時候的老黑青春勃發,雖算不上廠子里多么英俊又出色的小伙子,但老黑有老黑的特色,愛說笑兒,一張嘴準能把人說笑了。又加上個矮矮瘦瘦的,像長不大的一個小家伙,因此大家就愛逗弄他說笑。漸漸老黑成了大伙開心的活寶,成了人群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那是許多特殊又普通日子中的一個,車間開完了會,大家聚在一起沒事可干又不愿散去,于是有人忽然提議唱歌吧。誰唱呢,有人開玩笑似的讓老黑唱。一提說讓老黑唱,大家就齊聲喝。于是扭扭捏捏又一臉羞紅的老黑就被伙伴推了出來。老黑推辭了半天,大伙還是不肯罷休。老黑越推辭大伙越開心越不肯放過。最后車間主任發了話。主任說,你要能今天開口唱了歌,我負責給介紹個對象。大家一聽又樂成了一團,更加不放老黑了。
其實老黑那時還不叫老黑,老黑有個很好聽的名字,賀向春。老黑見實在逃不過,只得吭哧了半天在人前開口唱了。在開口之前,老黑沒忘了車間主任的許諾,就說,眾位師傅聽見了,主任的話說了要算數。這下大伙樂成了一團。在別人眼里,這本是逗小孩玩的,沒想老黑頂真了。一位大師傅就說,小毛孩多大點點就要媳婦。大家又是一通樂。于是有人又站出來維持秩序,別鬧讓賀向春唱歌。
老黑站在人前清清嗓子,終于大膽開口唱了句。老黑唱的是《松花江上》。老黑開口第一句,一下讓大伙愣了,老黑也愣了。他不相信那是他發出的聲音,因為他還從來沒放聲唱過。
主任一聽趕緊喊,唱,繼續往下唱。
老黑甚至再也不用清嗓子,按第一句的調子繼續唱下去。老黑一邊唱著歌,一邊往周圍看,他發現那些眼神兒都在看著他,這眼神兒和往常是不一樣的。這眼神讓他有了勁,周身的血液開始熱。猛然間,覺得自己長高了一節。等他最后一句唱完,立時周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接下來他欲罷不能。又唱了《紅星照我去戰斗》,還有《文化大革命好》的一首歌。本來是車間里的一次笑鬧,卻一下子促成了老黑,讓他很快成了廠子里一個人物。人人都知道老黑的車間出了個業余歌唱家。老黑成了他們車間的一個牌子。每當有什么重大活動,每當廠子需要慶祝一番的事兒,還有大會中的拉歌點歌,甚至到外單位的聯歡活動,老黑成了必不可少的人物。就這樣老黑的歌聲越唱越亮,信心越唱越足,膽子也越來越大。有一天老黑找到車間主任說,我的歌唱了,你的話得算數。車間主任望著老黑好半天沒想起什么話來。
老黑見主任忘了自己說過的事,干脆自個說了,就是你說給我介紹對象的事。
主任一聽,哈哈樂了。主任說,你現在還用我介紹哇,你都唱得全廠知道你了,我再把車間里的姑娘介紹給你,怕是你卻看不上了。
主任的話也是無心的,但老黑卻又認了真。對呀,我何不看上一個全廠最好的,把她唱到手呢?老黑不再求主任介紹了,他開始把目光往廠子里瞟,專瞟女人扎堆的地方,專瞟年青貌美的姑娘。
這樣滿天地撒了一陣子的網,并沒什么效果。有幾次老黑甚至遭了白眼。有個姑娘更大膽,轉身沖著正拿眼看的老黑呸了一口,罵道臭流氓。老黑泄了氣,他再也不敢了,再說自己怎么著也是工人階級,響當當的共青團員,這樣下去算什么形象,真要讓人以為他是專盯女孩的臭流氓,那不徹底完了嗎?說不準還要偷雞不成反蝕米。不行不能再這樣。老黑又把目光收了回來,這一次回來才發現身邊,自己的車間里就有貌若天仙的姑娘。經過一番細心觀察,老黑選中了一個叫小娟的姑娘。小娟是剛進廠不久的新工人,還帶著靦腆和怯生勁,不張揚也不顯露,在哪都不聲不響的,但只要你仔細看,再一比較,小娟的美和優點全都顯出來了。
老黑發現了小娟這些優點后,心花怒放,心想就是她了。他喜歡的就是女人那種害羞的不張揚勁。要是一個咋咋呼呼的母老虎,處處讓男人怕著她,那還有什么意思?女人嘛該是似水溫柔。
誰也不會想到小青豆一樣的老黑,心里還會想得這么復雜。可見女人這一課,男人是不用上的。
老黑既然選中了目標,接下來就是實際的行動了。他設計了幾套接近小娟的計劃,但這些計劃一樣沒用的上。因為有一天上班時,老黑偶爾和小娟走到一起,就在小娟擦肩從他身邊走過時,小娟抬起頭沖他抿嘴笑了一下,然后低下頭害羞的樣子。那年月的女孩子都是這種風格的。老黑一下僵住了,似電流通了全身一樣。好半會才還過神來。待再去看小娟,早已沒人影了。
由于這個天大的鼓舞,老黑也不示弱,他覺得在這方面,一個男人不能讓女孩子失望,應該沖鋒在先,給她驚喜和鼓勵,再說主動出擊也是顯示一個男人自信和強大的表現。于是老黑毫不猶豫,提筆給小娟寫了第一封信。信寄出后他還有點不安,他怕小娟那只不過是無意間的一個舉止,一旦扯到正題上大事上,女孩子反而沒那事或者反悔了。女人的心是難以琢磨又是變化不定的,就像六月的天氣,一會兒一個樣。老黑也不知從哪總結來的這套結論,他覺得有道理,都是前人的經驗。
等待的日子是令人難熬的。老黑甚至有點害怕進車間,但很快這種失魂落魄的日子就結束了。那天就在下班走出車間時,小娟悄悄地站在了老黑身邊,小娟瞧著身邊沒人注意他們了,麻利地塞給老黑一樣東西。老黑一看,是他寄給小娟的信。老黑一下愣在那了。好久,等周圍再也看不到人影了,老黑走到廠子一個角落里,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東西。老黑心說,還看什么呢,扔掉算了。老黑伸手要撕掉,就在他伸手去斯時,發現信封后邊一行小字:我想聽你唱歌。這行小字是那么小,怯怯的,小螞蟻似的,活像小娟的人。老黑的心一下子就被這一行小螞蟻爬亂了。他把信重撫平了捧在手中,然后抬頭仰天,一聲長叫劃破了廠子上空。
第二天,被激動燃燒了一夜的老黑,把一張小紙條塞給了小娟。那是他想了一夜的一句話:小娟,下班后,到后山我給你唱歌。
小娟看上去比老黑平靜,悄悄接過紙條兒,只是抬頭看了老黑一眼。這讓老黑沒有想到。小丫頭是沉得住氣,還是心里沒那事?這一天的時間又讓老黑過的烤焦了一般。終于等到下班,老黑往人后邊一躲,看小娟的行動。他看見小娟目光在人群里掃來掃去,像是找什么人??吹叫【耆绱?,老黑才從人群后邊走出來。在小娟能看到的地方晃了一下,小娟見了微微一笑低頭走了。
老黑立馬緊跟,倆人一前一后走出廠子。再往前看小娟拐上了通往后山的小路。
那時這一帶一點都不復雜,一片空曠的原野。
十一
胭脂的再次來訪又是讓我猝不及防。
我打開門,看著這個突然而至又一副挑戰似的女人,心里極為惱火又極為反感。我不得不對她說,胭脂,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準備再來?
準備,準備什么?
胭脂無所畏懼大大咧咧地往里走。
難道你這里有和你約會的男人,你們正在做事,我驚動了你們?說實話我早就想到這里,我正打算當面撲住一個,看看你都是和些什么男人約會。聽人說你的品味很高,對男人的要求很不一般。我真的想看看。我也是一個喜歡和各式各樣男人打交道的女人,我有好多好多的男朋友,也有女朋友,今天我是來告訴你,我們可以相互交流點經驗,看誰能快速地俘獲男人。也就是說誰的魅力更大,這個嘛我習慣叫殺傷力。怎么樣,這個叫法夠酷吧。還有哇我要告訴你呀,我把你那個心理醫生網絡了。怎么樣夠快速吧?
胭脂坐在沙發上翹著一條腿,說這話時哈哈笑著望著我,看那樣子是想看我有什么反應。
盡管我多少有點吃驚,但還是從鼻子里冷笑了一下。好哇,網絡了好哇。你滿有成就感嘛。
胭脂大概沒有想到我如此平靜,甚至沒任何反應。你不心疼丟了一個朋友?聽了胭脂的話,我又好笑地從鼻子哼了一下。
說實話開始他還有點不就范,還以為是你讓我去試探他的,結果兩個回合下來,他乖乖地就范了。不過他倒是蠻惦記你的,問了我一大堆有關你的事。不管他惦記誰,只要讓我看上了那我就絕不放過。哎告訴你,我和作家曉海是哥們兒,你知道嗎?他可是不得了的人物,這幾年書市上接連賣的都是他的作品。他每出一部書都要簽名送我,我的書柜里全是他送我的作品。不過我的藏書是不能隨便讓人看的。這個書嘛有個氣場,讓別人看了你的藏書,等于破了你的氣場。
聽了胭脂的這番話我沒有笑。我知道作家曉海是座城頂頂有名的大作家,而且生活極為嚴謹。他決不會和胭脂此類的女人來往。這一點我絕對有把握的,感覺絕對不錯。我認識曉海。
胭脂,你的藏書讓人看了要泄氣,那你和男人這樣頻繁地來往,會不會也讓男人們給破了氣?
胭脂大概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一時語塞在那。半天胭脂才又說道,我不叫胭脂了,我要改名了,是心理醫生給改的,他說胭脂這名不好,有點什么。建議我改一下,再說胭脂也過時了嘛,沒現代味。
有點什么?我抓住她的上一句,是不是煙花柳巷的味兒,你沒問他要什么味的嗎?
他嗎?他要的品味很高,他可不是一般男人。胭脂得意地說。
我撲哧笑了。那原先你的那些男朋友,都是很一般的男人嘍?
那倒不是,他們都是很出色的,很出類拔萃的,一般男人我也不啰啰他。胭脂有點自豪地說。
是嗎?心理醫生在我眼里就是一個一般的男人,我們并沒有深交,只是泛泛來往而已。
胭脂瞪大眼睛看了我一下。
我和他是鐵哥們兒了,你不怕我把這話說給他?
我哈哈一笑,我當他面也可以這樣說。
那你現在正和什么男人約會?
什么男人我也不約。
這方面沒興趣?
這個不是一句話說得清。
別虛偽了。我不像你,在這方面我不要委屈自己,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告訴你吧,我曾和一個女詩人來往一二年。我們相互照顧相互安慰,夠刺激的嗎?可惜現在分手了。就是誰。胭脂說了一個名字。又是一個不入流的女人。新聞界某男,講述她的一串荒唐韻事。
我感覺心里有點反胃,惡心從下面向上翻上來。我想該想個辦法讓她走了,要不她不知又要吐出什么來。
果然胭脂說,最近我又找了個小女伴,可聽話了盡心得很,不用我說,她就只等伺候我。還外加保姆呢。每天都做可口的飯菜。你不想找這么一個?
我終于站起身對胭脂說,我有事,我不能聽你說了。
胭脂看了我嬉笑了一下。干嘛把自己搞得那么正經嚴肅呢?說著一只手竟伸出來要拉我胳膊。
我一把打掉她的一只手。
你走,別惡心我,告訴你這個地方你不要來了,下周我搬家。說著,我跳出去開了房門。
胭脂看我來真的了,撇撇嘴哼了一聲走了。我趕緊打開所有的門窗,把地擦了又換掉了沙發套。做完了一切,我開始坐下來生悶氣。心里像吞了個蒼蠅。
生了半天氣,忽然想到給心理醫生打個電話,把這個垃圾袋徹底交給他處理了。
那邊接到我的電話時,聲音有點虛,遲疑了一下。我一下判斷出,胭脂說網絡了的話是真的。我立即調整了一種幽默的聲調。
喂,怎么樣,讓新文化的體驗者給體驗了,感覺如何?
那邊吭哧了半會,然后嘻嘻笑了。
你說什么呀,什么新文化體驗者,那個狂躁癥到你那去了?
我對著電話發出一串咯咯地笑聲。
喂,你怎么了?笑什么嗎?不是你給我介紹的一個活寶嗎?
可我也沒讓你這么快就讓人家當新產品給體驗了呀。
哪有的事啊?那個瘋子給你說什么了?
人家是旗幟鮮明的新文化的體驗者,好吧避諱,直言說,把你體驗了網絡了。而且還有一大批這樣的體驗品。
我有點幸災樂禍似地說。
那邊停了半晌,罵了句粗話。
怎么了,你該榮幸啊,能和這么前衛時尚的女人體驗一把也是福氣??!
你別挖苦我了,你趕快告訴她離我遠點,省得凈給我惹亂子。
你們是鐵哥們兒,我現在是打電話告訴你,警告你的活寶,別來騷我,否則我不客氣了。再就是你告訴她,我要搬家了,別來找我。
搬家?要搬哪?喂喂。我把電話扣了。
說來也巧,第二天的過午,我外出買東西時,就發現一個小姑娘提了大包小包快提不動的各種青菜,向著小區樓后邊走。不知怎的我看見那小姑娘時,心里忽然就想到了胭脂提到的女孩。
為了證實,我無意中問了小區橋頭邊的王嫂。這個女孩怎么從沒見過?
王嫂在小區開了個小賣部,有一部公話,所以人整天坐在那,小區進進出出,什么人也瞞不過她。
王嫂聽了我的話,四下看了看,有點神秘地告訴我,是去后面十一樓上那個挺那個的女人家的。
哪個呀?
就那個有時開輛紅色小車,經常帶著男人來,也經常有一幫一幫的男人來找的那個。頭發經常那個樣子,再那個樣,一片紅一片綠的。
我知她說的胭脂。我問,這女孩干什么的?
王嫂說,是個擺攤賣衣服的,這些日子衣服也不好好賣了,天天往這跑。一來就這樣。我沖王嫂點點頭走了。
過了多久我已記不得了,大概就是老莫出事的那段日子。
一天我進小區來,王嫂一下又叫住我,像有什么秘事似的。王嫂說,你還記得到十一號樓的小女孩子吧?
怎么了?出事了嗎?
王嫂說,昨天中午到我這來打電話,一邊打一邊哭,好像給她姑打的電話,哭的那個慘啊,說是她讓人家給騙了,騙了她五千多塊錢。說她哥哥從東北往這邊調的事根本辦不成。那個人根本和市里領導不認識。她的工作也沒什么希望。讓她姑借她點錢,她再去賣衣服,賺了錢還她。
是誰騙的她?王嫂搖搖頭,說不知道呢。
我心里哼了一聲,胭脂你這個新文化的體驗者,別惡心死人了。缺八輩德。但我對那女孩說不出有多么同情來。
十二
我說老莫出事了,老莫真的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我實在是不愿說老莫的事。我說過,我對老莫不感興趣。不是對那一個人,而是對他們這一類。
老莫的事出在哪呢,我覺得出在他自身。這也很難說是一個錢的問題。錢是個禍,但它也不是所有人因為它都有了禍。
自從老莫的老婆鄭香公然和一個男人同居之后,老莫也不在外邊偷摸了。再說老莫這幾年下來人也見老了,尤其他的酗酒如命,常常把女人給熏跑了。在外邊找女人不再那么方便。在他那個圈子里的閑人們又愛好起了小保姆。老莫當然不落后,也開始嘗試這種新方式,一嘗便上了癮。太方便了,少了多少麻煩,一個月給個錢數,天天在你身邊,想怎么著就怎么著,還不用擔心被別人染過。又名正言順,哪個富人不配小保姆哇?連老婆都說不出什么來。
老婆說不出什么來,他可以說老婆。老莫向老婆攤牌離婚。理由是趁她年輕讓她選好人去。老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離婚?沒門。
老莫聽了這話,反倒笑了。心想,我倒以為感情有多深了呢,敢情不肯當真啊,那就說明人家不確認啊。于是老莫想這樣也好,我就沒什么負擔了,一是我們各過各的,二是我還不用妻離子散呢。這樣好,還是開放好哇,不開放哪來的這些新變化新氣象?連兩口子的過法都能換花樣。
老莫更加放心放肆了,一連換了多少小保姆也沒人給他統計過。反正他有一幫在這方面可以直接交流的朋友。隔上一段可以聚聚,誰有什么心得,有什么新招都可以露露吹吹。
老莫還是好酒,幾茬子女人也沒有給他改過這個嗜好來。說不清為什么。在酒色的陪伴下,老莫卻越來越覺得孤獨了。越孤獨,老莫就越好酒。一好酒就讓朋友們來聽他侃。老莫能不住聲地侃上一過午,甚至一個通宵。誰都不知他哪來的那么多話。千年萬輩子的感慨他都發發。不知是因為好酒還是什么原因,老莫越來越瘦了。有時人們看到老莫弓著個瘦蝦一樣的脊背,伸著細長的脖子,在那里發不完的牢騷時,不由得有點同情他。而這時說到動情處,或者訴說達到了最高潮,老莫總是抱著他的長毛獅子狗,親昵地喊著,狗狗,我親親的狗狗,老莫過了一輩子,只有狗狗和我最親最近,我只有狗狗哇,我這一輩子只過下只狗狗哇。
老莫說著,有時會滴下一滴淚,大家便不再說了。圈內的人都知,老莫不和保姆睡一起而是和他的狗狗。老莫對狗狗的愛,甚至超過了對他自己,他可以不吃,但不能不讓他的狗狗吃。其實外邊的人也許不知道,老莫的生活很簡單,甚至很隨便。在住上尤其不太講究。那些從農村找來的小保姆,并不知富人的日子怎么過,也不會盡心地伺候老莫,因為有了那層關系,在老莫面前小奶奶似的,又懶又散不衛生,把老莫的生活搞得一團糟。老莫也不苛求,隨便她們怎么樣,似乎就是為了有這么個影子。
每當老莫進行到此時時,大家都把這一舉止當做了告別儀式。于是眾人就悄悄地把老莫的酒杯拿掉,桌面收拾了,然后讓老莫回他的臥室,或干脆放躺在沙發上。眾人知道該走了,該把空間都留給老莫了,要不老莫的表現會沒完沒了,他會把你千萬年的心事都勾起來了。后來大家弄明白了一個道理,老莫不幸福,有錢的老莫過得并不幸福,相反老莫的心里像有什么刺被扎著一樣,讓他一日都不能放松自己,一日一日心都被揪著煎著。盡管表面上是一副悠閑瀟灑的富人舉止,但內心不是,甚至連下崗只有三百塊錢維持一家日子的老黑都不如。老黑還能快活地唱出來。老莫不能,老莫沒地方去放聲發泄。陪他的只有狗狗和酒,女人治不了他的病,也沒有治他病的女人,他的病在心靈深處,任何一個醫生的醫道都醫不到的地處。老莫其實已沒救了。誰能救他?
后來大家歸總為他有一個不合適又不如意的老婆。老婆這東西,能成全一個男人也能毀掉一個男人。千不該萬不該,老莫找了一個比他還精明能干的老婆。而老莫又不具備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如果老莫具有點化一個女人的能力,那么一切都會迎刃而解。還會讓一個女人的精明向相反方向轉化。
而現在是,老婆處處在違規,老莫卻沒有任何辦法。老婆處處在用她的精明與老莫對抗,老莫只能步步退守。至此完全被一個女人打倒。
仿佛一切都為了等待這一天。這一天終于來了。在誰都不經意間,在誰都沒有料到的時候,悄悄地來到了每個人身邊。
老莫死了,在這個夏天的一個早上,有人發現老莫死在他花園莊的別墅里。什么時候死的并不知,發現人是他老婆。怎么死的誰也不知,保姆已回家多時,老莫孤獨地死在一個人的大屋子里,陪他的只有他的狗狗,可狗狗不會說話,也不會告訴人們這間奇大的房子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老莫又是怎樣度過的人生最后時光。
那一天,大家聽到信兒,幾乎所有小區的人都圍攏到了老莫的樓下。沒有人說話,沒有人知道該說什么,大家就那樣靜默地圍在那,默默地看著老莫的老婆,一個叫鄭香的女人前前后后張羅著一幫人在忙活。女人沒有哭泣,依舊是原先那副不冷不熱、不亢不卑、誰都不理不睬的神色。誰也拿不準這樣一個女人在這時候心里想的什么。誰都知道了老莫原來有這樣一個拿得住的老婆。這樣的女人是掌管大場面的,仿佛老莫就為了讓這個女人給自己掌管最后的場面才找到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而生活的。
老莫的最后一次場面,讓這個女人操持得有條不紊。不多的時辰老莫的樓下豎起了一排花圈。有了這玩意,人們仿佛才真的認為老莫死了,而從前只不過老莫在和大家開個玩笑而已,說不定一會老莫會笑哈哈地弓著身子,帶著他的狗狗出現在眾人眼前。老莫怎么會死呢?老莫怎么可以死呢?老莫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哇。
我忽然記起大剛臨走時的那句話,不由地渾身一激靈。大剛到底在老莫臉上看到了什么。大剛不會說了,兩個人都到了地下,可不知他們是否能湊一起,相互說說。
花圈被拉上了車,老莫被人抬下來。兩樣東西都被人收拾上車,一齊遠去了。
在老莫的身后跟著他那只狗狗。狗狗一直追著老莫跑著,一直跑出很遠,一直到再也追不上了。于是有人嘆口氣,一顆說不清的淚滴下來。
十三
如果我早一點發現玉米,我會把老莫這個人告訴她?;蛘呤钦f把她介紹給老莫。我想老莫怎么樣,會改變他那種狀態嗎?也許會治治他的病,但救不了他的命,他的命早已掌握在了別人手里。既然如此玉米也就不會出現在老莫的生活里。
這都是一種假設的說法。你別多疑,懷疑我的用心,我并無惡意。之所以想把玉米介紹給老莫,是因為我發現了玉米,用這樣一句話說吧,玉米是一個有免疫力的女孩子,在任何男人面前,她都有免疫力和殺傷力。你不要懷疑我的說法,也許我的眼光沒有大剛生命最后的穿透力,但我的感覺同樣比這種穿透力還要更強的撲捉力。
玉米該出場了。
玉米按報上的地址,來到了應聘單位,這是一家不太出名的機關辦的雜志。創刊不算太久,辦得也不出色,總之內部有點緊,所以需要有人來扶持創刊來養活。說句老實話,這樣的雜志在當今太多,包括一些文學類的刊物,也面臨一樣的生存狀況。大家都知可謂彼此彼此吧,所以都紛紛采取對策。所以現在的廣告大軍可謂龐大,再加上電視、報社的正規軍,到底有多少人在做廣告誰也說不清。這么一個龐大的隊伍向企業進軍,可想而知吧,有些是需要的,而有些是根本不需要的,更有些是根本不能搞的也來出來了。比如說的偽劣假也堂而皇之包裝站出來了。
當然這些玉米并不知道,她還不可能去考慮這個。
玉米碰到的考官是個中年婦女,那女人帶著一雙審視的眼光盯著玉米看了半天。玉米有點緊張,她心里還算明白。這時候千萬不能讓她看出什么來,更不能表現自己。在一個女人面前表現的只能是乖順聽話,甚至還應該是天真和愚笨一點,千萬不可在一個女人面前表現自己的聰明和個性。女人不欣賞比自己強的女人,只尋找比自己低一等的女人。她們永遠要不完的是一種虛榮和占高枝的自我滿足。
因此玉米在這個高高在上,主宰著別人命運的女人面前,只能是怯怯的含羞的天真狀。她要讓這個第一眼看見的女人,在她這里滿足她所有的心理。只有她滿足了,玉米才會滿足。
女人問了玉米許多現實的問題,甚至包括玉米的男朋友。玉米只是怯怯的沒有回答這個提問,她沒有想好該怎么回答,也沒弄明白女人提這個到底有什么想法。女人很滿意玉米的神態,她把玉米的表現看成了害羞和一個鄉下女孩的心理緊張。她覺得玉米是她心里需要的那種女孩,老實沒多少心眼,對外部世界沒多少了解,天生抱著一種誠心和為人低下的心理。
女人問完了,終于對玉米笑了笑。做采編人員要吃苦知道嗎?玉米點點頭,表示明白自己不怕吃苦。女人又說,我們基本沒有工資知道嗎?做這項是全靠自己的提成知道嗎?就是你拉到一家贊助,他拿一萬元,你可以提百分之三十也就是三千。你拉的多掙的也多,好多人靠這個發了財,有個女孩子一年下來買了一套房子,我希望你也做成功。在這座城里買下自己的房子,那樣你就不用到處租房住了,怎么樣?
玉米笑笑,又點點頭。
女人說這樣吧,你剛做自己又租著房子,我先提前付給你二百元生活費,到時候你拉到了,我再從中扣下,你看怎么樣?
玉米又笑笑,點點頭,并向女人道了謝。是真誠的千真萬謝。她覺得是這個女人給了她希望和機會,至于沒有工資,她并沒有多大怨恨,玉米不知道怨恨什么。
她辦完了簡單手續,也就是辦了一個特約記者證,走出那座辦公大樓時,心里才說真黑呀?,F在人做生意比什么都精,到了不講理的地步,比過去說的資本家可厲害多了。能不能發財呢,玉米沒有把握,她對這一行還很陌生,可以說一點經驗也沒有。不過手中那張黑色的記者證讓她心花怒放。玉米用手小心撫摸著,她想要是真的該多好哇。如果她的書能繼續讀下去,她也報個文科類新聞類,那玉米就可以做一個真的記者了。那樣她可以穿梭在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為更多人說話了。玉米低下頭去,她知道自己不該沿著這條線想下去,那樣會勾起她的一串傷心事,會把她導入一個生存誤區。自從斷了自己的學業后,玉米就把自己定格在了自己看到的那個高度,從不讓自己的心越過這個高度去想別的事,想也白想,這一輩子那些事和自己不沾邊,如果這些事和自己沾邊,那她絕對不會是玉米,她會是什么什么,一個意想不到叫得很響的名字。她想到電視上那些整天拋頭露面、風頭搶盡的女人。她也會像她們一樣有個別致又叫的響的名字,所以玉米控制著自己不去想這些事,那些遠著呢,都是別人家菜園子的瓜呀。
不過這一輩子能親手摸過記者證還是不錯呀。玉米決定做一做,那怕是個假的呢,要是有老家的同學伙伴問起來,她可以?;K齻?,我在城里做記者呀。玉米被這個好玩的想法弄笑了。
回到家中,玉米把那個女人交待她的事,一一整理了一下,又一期一期地看了看雜志,做到心里有數,免得有人問起來,自己一問三不知,讓人不信任你。等她把一摞雜志看完了,感覺心里有底了,對雜志的內容品味都有了把握。然后玉米就決定去買套衣服。盡管她覺得不舍的,但她還是覺得必須。因為她馬上要從事特殊行業了,她要面對的可能是些體面人,就是些有權有錢的人。這些人可是見過世面的,萬一自己土土傻傻的,穿著不整,人家肯定看不起自己,看不起你人家對自己的工作當然不感興趣。玉米懂得給人留下良好印象這個道理,但玉米又從心里瞧不起那種以女色勾人的女人,在她眼里那就是賣,那就是雞。自己寧肯多吃苦,用辛苦汗水換來報酬,也不做這種賤事。玉米心里有桿秤,這秤掛在她心里。此外她還明白一個道理,世上的事兒都是有章法的,什么時候都不可亂了章法。一個人一旦亂了章法,說不定到哪個骨節上,就可能轉不動了,或走不下去了。好多女孩子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把步子搞亂了。
玉米走進第一家企業時,是有點自信又加上幾分忐忑的。自信她覺得自己的準備充足,忐忑她不知會遇上個什么人。假如能遇上個菩薩就好了。
玉米選中的這家企業,既不是大企業,也不是私營業主,而是一家機關企業,也就是說,這里的人是機關干部而不是商人。
后來玉米曾奇怪自己怎么走進了這家單位,有些事她覺得很難解釋清楚。
玉米走進單位時,辦公室一位自稱是主任的年輕人接待了她。玉米說明了來意,又把自己的證件和雜志呈上去。
年輕人看了看,笑笑說,哎呀,我們天天碰上這種要我們做廣告的。
玉米聽了年輕人的話又見他的那副神態,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心說原來人家這么看待這一行呀,不受歡迎不說,還厭煩你呢。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做的呀。
年輕人看看玉米,似乎有了點惻隱心。這事呀,我說了不算,這得看我們領導怎么說,他要定了我就照辦,他要不定,我是一千個沒辦法的。
那你們領導是什么態度,我可不可以跟他說說。
玉米覺得自己運氣不錯,碰上了一個好說話的年輕人。
年輕人笑笑說,領導正在開小會呢,這回不能見他,有重要客人。
玉米也來了勁,那我等他開完會。
那你就等吧,等會我替你傳聲話,看他高興不高興見你。他不高興見,我可沒轍。
玉米老實地點點頭,道了聲謝。
劉宏的會見似乎很成功,興致蠻高地走出來,讓人能感覺到心底的笑聲。一邊走一邊打著電話,好像是給酒店的訂餐電話。
劉宏打完電話,拿眼看了一眼玉米。
來要錢的是吧?
玉米聽了劉宏這句話,一下羞紅了臉。她第一次做這事,又第一次聽這種話。其實在劉宏口里,那只不過是一句平常而已的話,甚至還帶點隨和的玩笑。但在玉米心里卻接受不了。她一直認為,那錢不是隨便要的,而是用力氣掙的。伸手白要錢的人是低人一等的羞恥的。她玉米再怎么無能怎么可以讓人說成是這種人?
劉宏那一刻是粗心的。他看著玉米一副羞得抬不起頭來的樣,還以為是小女孩在他面前偽裝的,但他卻很滿意能害羞的女孩,在他眼里現在女孩哪里還有害羞的,你讓她當眾脫褲子都毫不含糊。
劉宏是個三十剛出頭的年輕人,靠著自己的勤奮,也靠著左右逢源的能力,坐到了這家單位的領導椅上。初步的成功又讓他多了幾分向上的野心。其實你就是沒有向上的野心,那也需要小心翼翼的,隨時都會有人跳出來想代替你,隨時都有人想放倒你。當官可不是一個好干的差事。別看外面風光一片,說不定內部就殺聲四起,當然這些玉米永遠都不會知。
劉宏很滿意玉米的舉止,他不由又看了這個女孩一眼。這一眼讓他覺得這個女孩有點不同,是和他見到的那些女孩不同。以前他也接待過不少來拉贊助的女孩子,簡直是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做,而且來了就賴著不走,鬧得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只好躲,怕的是被這些來路不明、趟野路子的女人給黑了。畢竟他年輕。玉米好像不是如此,但到底哪點不同,他一時還說不清。因此他的那句話給玉米造成了更大影響,他并沒有覺察。
就在這兩人相互探視的瞬間,玉米終于從慌亂中回過神來,她鎮定了一下說道,我又不是白要錢,我是來為你們做宣傳的。
這一次劉宏弄清玉米是剛出道的了。因為老手在他面前絕不會說這話,她會也單刀直入地跟你說行話談條件,有的還會赤裸地眉來眉去向你放電,恨不得立馬就放倒你。
劉宏哈哈一笑順水推舟說,好哇,那我得先看看你的雜志,估算一下值不值得我掏錢。
那好哇,你先看看也行。要不過幾天我再和你聯系?
劉宏沒想到玉米這樣干脆要走。心里就產生了不想放走的意思。
這樣吧,今晚我有個客人,是我的領導也是我的朋友,你要能把他陪酒陪好了,我立馬就給你贊助。
玉米愣了一下,但她立馬豎眉說道,我不做三陪。
劉宏又哈哈笑了,誰說讓你三陪了,你可好了,我們都是共產黨的干部,怎么會那樣?我是讓你陪酒,會喝酒嗎?會跳舞唱歌嗎?
玉米搖搖頭。
劉宏又不死心地問,歌舞不會,酒也不會嗎?今晚我就只叫你喝酒,怎么樣?想想再說。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你要陪好了我另付小費。
玉米又低下頭去,她的腦子在飛速運轉。她不知接下來將是什么等待著她。
十四
讓我們再拉長鏡頭回到老黑那。
那一天已是很遙遠年代被塵封的一個日子了,但老黑一直銘刻著,什么時候想起都像眼前的事一樣,真真的在眼前晃動,伸手可摸。
那一天,小娟穿了件粉紅的的確良褂子,一雙方口白底青幫的布鞋,含羞地端坐在后山的一塊石頭上。那時后山還是一片禿山坡,只有幾棵小樹。老黑走上去時,小娟一張粉臉微微笑了。老黑立時想起城北湖池里盛開的荷花,也是這樣靜靜的害羞開放著,風兒微微一吹,身子輕輕地搖擺,就像小娟那飄動的衣襟。老黑的心便被搖醉了,他忘記了自己要到這來干什么了。
老黑當年的樣子一定很傻。小娟本是含羞的,看著老黑那副傻樣,也不由吃吃地笑了。小娟也不理他,自個在石頭邊悠動起了兩條小腿??此剖菍虾诘囊环N挑逗,又似是女孩隨意間的調皮。
愣了半天神的老黑終于清醒過來。走到小娟身邊說,你想聽歌,我不天天在廠子里唱嗎,干嗎還要到后山上來?我一唱還不把狼引來?
小娟一聽嘻嘻笑了。在廠子里那是唱給別人聽的,我要你唱給我一個人聽。狼,這里哪有狼?東北老深林才有狼呢。
老黑聽出了小娟話音里的味兒。那是女孩撒嬌時的蠻橫不講理。不過男人都喜歡這一招,它像一把毛爪爪抓得你心里癢癢的,難以自持。
老黑笑了。心想,平日里不吭不哈木人一樣的一個小姑娘,竟然還有這味兒,可見女人是復雜多面的。老黑還是傻小子,他當然還不懂女人。
那你想聽啥呢?當然要唱你唱得最好的,我還要讓你把會唱的歌都唱一遍。那我可唱不完,天底下有那么多歌呢,要都唱一遍,那還不得給你唱一輩子、兩輩子?
那你就天天唱唄。
那以后我要找了人,成了家,是給你唱還是給她唱?
小娟想都沒想,當然給我唱。
那她不同意怎么辦?
不同意就趕她走。
趕她走了,你給我做老婆。
啊,小娟恍然明白過來。你個老黑心,你還這么壞呀,把我繞迷糊了。誰給你做老婆?
老黑嘿嘿地笑了。你一點都不迷糊,要迷糊也不會約我到這來唱歌。
小娟的臉羞紅了。老黑心,我不聽你唱了,你唱給山上的石頭草聽吧。
說著,小娟就要起身往山下跑。老黑手快,一把就接住了。
來了你就不能走了。我唱,唱給你聽,唱一輩子,直到你不愿聽了。
小娟扭著身子瞟著遠處笑了。
你個老黑心,別胡咧了。
老黑的名字就從那時,從小娟的口中出來的。這成了老黑一輩子唯一認可的名字,聽見別人喊他老黑,他就覺得心里舒適,就想到了小娟在她身邊一樣。這是小娟送給他的唯一也是最重的禮物。
老黑每天在后山坡上唱歌的日子,就是從那個打鬧的下午開始的,這一延續就是幾十年。幾十年下來,成了老黑一條滄桑的河,一條心靈深處的秘史。其實已經沒有人真正知道,老黑在這后山上唱歌的原由了。當年的人已是四散而去了,留下來的歲月的打磨早已把當年的事忘了。誰還會記得多年前的一個下午發生在這里的一件事?而今的后山也變了,變成了一座山林茂密的風景山,不時地也有年輕人到這里來游玩。當然都是成雙結對。像當年的老黑和小娟,又不像。這些人來了,看了山,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大事。偶爾有人發現老黑,那也不過是人間的一個笑料了。
什么人都忘了,老黑也不會忘的。那一天的日子就是這樣悄悄而來的,老黑一點準備都沒有。
很快老黑在山上唱歌,小娟在聽歌的事,在廠子里就傳開了。那年月畢竟這種浪漫的事不多呀。傳到車間里大家就愣就笑。愣的是小娟整天不聲不哈的,老黑像個小姑娘似的,開口要紅臉的,這一對兒竟能干出這種事,真不可思量。愣完了,大家又開始對這一對兒玩笑,每天的節目就是讓他們重復昨天在山上的事。就在這玩笑不斷的節目里,小娟就像被一下子推出來似的,人們忽然發現其實小娟才是車間里最漂亮的姑娘,甚至是全廠最好的姑娘,她的那種美和別人是不同的,靜靜地包含著的,要人一點一點仔細觀察,仔細剝離著的,一點一點在滲透著的。而別的女孩子的美,是那種張揚在外邊的,像看一只大彩蝶一樣,一眼全看凈了。
于是在周圍人不斷議論不斷品評中,小娟漸漸成了大家都知的人物。誰都知道,那個愛唱歌的傻小子找了全廠最好的一個姑娘。于是有人甚至不斷到車間里來探望,有人甚至在廠門口等著,就為了看一眼小娟。而他們每天去唱歌的后山,也開始了有人影在晃動。
有一天,小娟說,你真的把狼引來了。
老黑聽了并不在意,那時他正陶醉在他的幸福境界,對外界渾然不知。小娟這句后來看起來似乎是一句讖語的話,讓他聽了越加透出一份得意和自豪。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沒有半點任何的預兆。那天老黑好像是被一件事絆住了。好像是他們那個班組的一個人,把師傅交給的事做壞了,質量不過關,連帶全班人員都跟著他返工,返工之后,好像班長還要留他們每個人做了總結,這好像也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也不是什么人精心的安排,可它偏偏就在那天發生了。就這樣一件無意中的巧合,老黑的命運便被重新徹底地安排。
那天,他做完了這一切,像往常一樣哼著歌,快步向后山趕去的時候,心里還在想,小娟一定是等急了,今天又不知要怎么罰他。這個丫頭越來越妖了。不知怎么他用了這樣一個他想不到的字。但他不知道,就是在一段時間里,山上發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已經結束了。他趕上去時,小娟已經半裸著身子靜靜地躺在一片野草叢里,什么都不知地睡著了。身邊是被人撕碎的衣服片兒,一塊石頭拍碎了她那光潔的額頭,血水像艷紅的花一樣開放著。
老黑眼前一黑,傻了一樣站在那看著。然后大吼一聲,跑著沖下山坡。
當廠子里的人得信趕來時,老黑已又沖上山,雙膝跪在小娟身邊,用自己的衣服蓋住了小娟已被人撕碎了的身體。
那件轟動全城的事一查就是幾年,但一直沒有任何線索。因為唯一一個知情者小娟已被人完全封住了嘴,帶著她無法所說的秘密和屈辱離開了人們。
老黑差不多有一年再也沒有開口唱歌。每當到那個和小娟一起唱歌時辰,他總是悄悄躲一邊,用淚水沖刷內心的追悔和對那個他不知的魔鬼的仇恨。他就是小娟說的那只狼,他要知道這只狼在那,他一定親手撕了他。他曾一遍遍求告小娟,告訴他那個人是誰。
差不多快過了一年的時間,那一天,老黑忽然又跑到后山上他和小娟坐的地方,握著一把又綠了的草,抓著一把新土。他似乎又聞到了小娟的味道。淚水一串串落下,又一串串涌出來,最后他哭累了,仰身倒在了草叢里。藍天白云,悠然劃過,老黑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漸漸地他昏沉過去,閉上眼睛小娟穿著她粉紅色的衣服又向他走來了,還是第一次在這見到她的樣子,羞羞地笑著。
小娟說,老黑,你怎么不唱歌了,你說過要給我唱一輩子的。
老黑說,我唱,我再給你唱。
老黑一個骨碌爬起來,伸手要抓住小娟的手,讓她別走,這些日子他想得好苦。老黑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前什么也沒有。小娟又走了。
老黑記住了小娟那句話。從此,他又開口唱了。每到傍晚,老黑總要到后山唱上一首或二首。這成了他多年間保留的一個習慣。一直到今。
十五
玉米低下頭開始思考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么一件難做決定的大事。簡直大得就像讓她做生死抉擇。
怎么辦,拒絕了那自己可能什么都沒有了,接下來的日子還不知怎么過。自己下賭注一樣租了一間滿意的房子,一旦沒錢來支付,那是住不下去的,自己又要到城市的角落去流浪。不拒絕自己可就陷進去了,這條路一旦陷進去,可就沒救了。人這一生可就另一個說法了。
怎么樣,好好想想。等會兒給我個決定。
劉宏沖她笑笑,抓起玉米送給的雜志又回到他辦公室里去了,顯然那里有他接待的人物。
玉米看著輕松的劉宏,嘆息一聲,心說,人有多么的不同啊。
沒容玉米想下去,劉宏又一臉興奮地返回來。怎么樣,還沒想好嗎?別想了,告訴你件好事:王局長今天高興了,要讓玉米陪他吃飯,他說他好幾年沒見到玉米了。這可是你的好機會啊。你這么聰明,可別想不開,我們王局那是多少女孩子想見都見不到的人物。今天算你運氣好,碰上了。還有你這名字,王局一聽就有興趣了。走,走,見我們王局去。
劉宏毫不客氣地把玉米從沙發上拽起來,一路推著就進了他隔壁的辦公室。玉米就這樣被機械地推到了王局長,一個中年男人身邊。
玉米似乎是有所防范似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大男人。正好和中年男人的眼光掃在了一起,那人先是自己點點頭,又沖眾人笑了。
我說的對吧,叫玉米這個名字,可能有兩種人,一種是城市里的時髦人物,追求返璞歸真;一種就是鄉下來的地地道道的村姑。
怎么樣,我們王局長很有文化,很有見地吧?和電臺報社的大記者經常打交道,對他們也很照顧,你那點事小事一樁,就看我們局長高興了。
劉宏在一旁幫腔似地說。
關鍵是交朋友,我這人很注重友情。
王局長一副深沉似的語調說。那時玉米并不知這就叫官場上的官腔。
玉米觀察兩人都在高興頭上,就大著膽子說,你和別人交朋友都有用,和我這個村姑交朋友有什么用啊?
噢,王局長似是吃驚地說,你是村姑啊,我還以為是追求文化時髦的大學生呢,沒想到沒想到,不太像是吧。王局又轉身對劉宏說。
是是,我看也不太像,別耍我們吧?劉宏附和著。
玉米笑笑。那一會她心里悄悄打定主意,這頓飯局她準備參加。當然不是為陷進一個圈子里,而是好奇,她要看看這些當官的有錢人怎么個活法,高到什么程度,好讓自己長點見識。至于會不會有危險,她已悄悄盤算好了。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最好是跟她們唱一出戲,既能讓他們把事情答應下來,還要不能有任何閃失。
玉米這個想法冒出來時,兩只眼珠子便在兩個人身上來回轉動了一下。玉米在心里得意地笑了,但隨即又暗嘆了一聲。窮老百姓家的孩子做人難啊。假如他們家有我這么個女兒,一定是百般呵護著上大學了,畢業也不用想找不到工作。這么一想玉米心頭又冒出一腔仇恨似的憤憤不平。他們的錢不要白不要,要讓他們掏錢,最好讓他們還要出出丑。
玉米再次地一笑。
劉主任就是讓我去陪你吃頓飯是吧?吃了這頓飯,就可以答應給我們雜志社拿贊助是吧?這好說呀,不就一頓飯嗎?我巴不得有人請我吃飯,那怕是沾沾你貴人的光也行。不過話要說前頭,可不能說話不算話,欺負我一個鄉下村姑我可不依,告訴你們我可有一幫朋友,到時候到你們這靜坐不走我可不管。你們都是要面子的人啊。
哇,你還是村姑啊,你這一說話,我們都成村哥了。劉宏玩笑似地說。王局沖劉宏點了頭。意思是這個丫頭還行。不善。
走,咱們這就走。地方我已選好了,玉米你陪王局,任務可交給你了。
劉宏示意似地傳了個眼神。玉米會心一笑,便跟著王局上了車,劉宏乘另一輛車在前開路。
上了路,王局開始打探玉米的情況。玉米只笑不答,問急了玉米就說,是個人隱私不便告訴人。王局就說,你這小丫頭還蠻精啊,看來我還不能小看你。
玉米一聽連忙補充說,人家剛從鄉下進城,有什么可說的嗎?就是家窮沒錢讀書了,進城打工唄。
王局沒再吭聲,表示了默認。
玉米第一次走進豪華大酒店時,她很奇怪自己怎么會那么平靜。仿佛這呈現在她眼前的一切,在那早就見過熟悉似的,沒有半點可以奇怪的道理。因此,當幾位高消費的人,一項一項開始他們每天程式化的消費節目時,玉米并不慌張。各式的沒有見過的精美大餐上了,玉米好像不太感興趣,而對這么多從未見過的美食,玉米一下沒了胃口,反而覺得自己做的家常小菜更有菜味??ɡ璒K那是不可缺少的。這年月,凡到酒店去消費的多少都要吼上幾嗓子,別管是公雞還是公鴨嗓。
王局第一個站出來卡拉。玉米沒想到這個大男人的歌唱得還蠻有味。第一句,大家就開始掌聲。劉宏拿過一支塑料花,又滿了一杯酒遞到玉米手上,示意玉米去獻酒獻花。玉米好玩地拿著這兩樣東西上去時,王局卻伸出一只胳膊摟住了玉米的膀子。玉米沒有任何準備,身子一下僵子了那里。玉米在心里提醒自己要鎮靜鎮靜,千萬別一時沖動,只要大政方針不錯,那就沒必要慌亂。別忘了自己是到這座城市來討生活的,什么都要開始面對,要么只能退回到那個邊遠的山溝里去。那又是自己不情愿的,憑什么要把這精彩的城市生活留給別人?她有權在這里生根。
玉米輕輕轉動了一下身子,把手中的那束花塞到了那只搭在她肩上的大手里。這個舉動看似是無意間的一個小舉動,玉米卻把自己從一種尷尬中解救了出來。這個小動作被劉宏看到了。他不由拿眼盯著玉米看了一會兒,心里開始他的思量。
后來玉米就一直覺得,劉宏從那個小動作上開始注意她的。她沒有想到,就這個小動作卻讓她滑進了一段故事里。
那一晚玉米喝了很多酒。她心里是清楚的,自己既然答應給劉宏陪客人,那酒是一定要喝的,這點事不做,那也太小氣了。她是個鄉下村姑,但她不小氣,她有大山般性格。她沒想到王局會讓她喝那么多酒,盡管還有劉宏挺身為她抵擋了一陣,她還是感覺身子有點飄了。但還好思路還清。她真不明白,難道男人就喜歡看女醉人,在一個有音樂環境又美的地方,坐下來談談話有什么不好呢?沒人聽她這句內心話。他們就一個勁地讓她喝酒,好像看到她醉了為止。玉米有點實,她還不會和人?;ㄕ?。她感覺有點支撐不住了,想出去透透氣。這里邊又迷宮一樣,她不知從什么地方出去。
玉米笑著向劉宏求救。劉宏知道玉米大概有什么事,招手過來一位服務小姐。小姐微笑著把玉米帶出去了。就在玉米起身走出大廳時,她聽見王局的聲音說,這小丫頭精著呢,讓她喝醉了看她怎樣。
玉米去了洗手間,她清洗了臉和被人抓過的手臂,她覺那地方粘粘的不太干凈。然后她又讓自己吐出一口臟物,又解了小便,立時玉米輕松下來。她沒有立時走出衛生間,而是一遍遍用涼水清洗自己的臉和手。她知道接下來也許到了關鍵時刻,最好是有好法子或拖延過去。果然劉宏在外面喊了。
劉宏哈哈一笑說,真醉了?王局還想跳舞呢。玉米一聽趕緊搖晃腦袋說,不行不行我根本不會,站不住了,你看,玉米故意搖晃著走了幾個交叉步。
劉宏就笑著去找王局。醉了,人趴在那了,不能跳了。
王局說,你把玉米給架過來,我看這小姑娘會裝,她一直在演戲。
玉米笑嘻嘻地進來,規規矩矩地坐在王局身邊,那樣子讓人看了頓生愛憐,王局也不由心動了。
玉米說,王局長,我真的不會跳舞,還沒學過,我怕踩壞了你的皮鞋。你的皮鞋锃亮锃亮的,很貴吧。要不我給你唱歌。
玉米一說唱歌,大家又來了興致。
劉宏說,你唱什么,我來給你點。
不,我給你們唱我老家的歌,不用音樂。
玉米拿起了話筒:
青青的山啊,長長的水,春天里的花呀,就是女兒的心。你的心要飛向哪呀,飛向哪也別忘了你是山溝溝里的人。
悠遠清亮的聲音,帶著一細淡淡的憂傷從遠處飄來,大廳里立時靜下來。大家都用一雙目光盯著玉米,仿佛她真的變成了田野里一顆茁壯的玉米。
劉宏第一個先開了口。玉米,你唱得我都想家了。我也是山溝溝里的人,我們這些人就王局是大城市人。
王局長笑了一下。我爺爺是挑著擔子從大山溝里出來的,到我這也只不過第二代城里人,彼此彼此,誰也別說誰是鄉巴佬。
哎玉米你還真是顆玉米。這樣吧,劉宏,玉米的事,你辦好。我有個想法,王局瞟了眼玉米,等會我再跟你說。
劉宏立馬說,我這就辦。然后從皮包里掏出一張支票,在上面寫下一個數字,遞給了玉米。王局剛要制止,玉米已把支票抓在了手里。
十六
老黑和蘇小娟是在后山上相識又開始的。
那一天說不上為什么,蘇小娟的心里有點煩悶。寶貝女兒嬌嬌放學了又沒回來,又不知鉆那去瘋去了。其實她早已覺察女兒的游戲,只是覺得沒法下手管,也沒法管。一是自己的行為女兒全知道,對她沒有說服力,說不定還是她影響的她。再說現在的孩子都這樣,大家也都習慣了。最重要一點是,嬌嬌哪是她管得了的,你要真管,她不跟你跳墻?和嬌嬌要鬧生分了,她還有什么。她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的。因此不管嬌嬌如何,她是睜眼閉眼一切就當沒發生,說不定孩子早熟還是個好事,早有經驗早成熟嘛。
想是這么想,心里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于是蘇小娟就在這個下午晚些時候出了小區,沿著后山的盤山路上了后山。這一去才知這后山真是一個好去處,不僅空氣清新,涼風吹拂,滿山上還有一種野花的香味。真是讓人感覺從心里往外地舒服。哎呀,自己為什么沒有早點來這呢?過去還以為山上有什么呀,爬山累人不說,還熱一頭大汗,傻子才去爬山。原來山上的感覺是這么好。原來那個老黑一點都不傻呀,站在這山上,風兒一吹,樹兒一搖,我都想唱了。
蘇小娟心里這樣亂想著,口里不由哼起了從女兒那聽來的歌。
老黑的歌聲就是這時候從后山上飄過來的。蘇小娟聽來就笑笑,腳不由地向著歌聲的方向走去。
老黑唱得很投入,還是那個年月的老歌?,F在聽起來倒有了另一種味兒。老黑的歌唱得實在不錯,比電視上的歌星唱得還好。老黑的嗓子多亮啊,可惜老黑沒趕上好時候。
老黑唱完了,在一塊石頭上撫摸著拍打著,放聲喊著,小娟,小娟。
蘇小娟渾身一顫。她聽見老黑在喊她,那手的動作,分明是讓她過去坐在他身邊。蘇小娟想也沒想便走了過去。當她走過去坐在老黑身邊時,分明看到了老黑的眼睛里含著眼淚。蘇小娟心里一動,抬起雙手為老黑擦去了眼淚。老黑一把握住了蘇小娟的一雙手。
小娟,小娟,你終于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我就在這里天天為你唱歌。
蘇小娟大吃一驚,不由瞪大了一雙眼睛,這么多年她還從沒聽人對她講過這種話。這個傻老黑竟然在這里苦苦地等自己。她不由不感動了,同時心里又涌起酸甜苦辣,難以訴說的委屈,讓她一頭扎在了這個感動了她的男人懷里。倆人相擁在一起,然后放聲大哭。
老黑不住地喊,小娟啊小娟,你到哪去了?我天天找你呀,你咋不來呢?
老黑我在這我在這,我這不是來了嗎?
倆人都泣不成聲。
老黑閉上眼睛,伸出手在小娟身上摸著。他先是抖抖地去摸小娟的額頭,又摸小娟的胳膊,然后手摸到了小娟的大腿上。他的手顫抖著不敢往下摸了。蘇小娟毫不猶豫抓過那只手放到了它要去的地方。
倆人在深草里陷得更深了。只聽幸福中的老黑狂亂地喊叫著,小娟,小娟是你嗎,我怎么覺得你不像小娟?
蘇小娟以為是一個男人在人生最巔峰狀態的胡言亂語,她也就更加盡心地用力抱著老黑,一句一句應答著,別的她卻什么都不知。
倆人終于從迷亂中清醒過來,老黑半傻子一樣坐在那。眼前的情景他不敢再看。費了好半天他才弄明白,眼前的這個女人叫蘇小娟,是和他的小娟同名的一個不同女人。
老黑心悔得不得了,低著頭思量了半天,他終于明白過一個理來:該誰是誰,也許眼前這個小娟,正是心中那個小娟送來的,也許是自己這些年的苦心感動了她,她要回報他這些年的苦心。老黑心里默默點點頭,看著天色已晚,老黑拉起小娟的手說,走,我送你回家。
蘇小娟的心就這樣被巨大的幸福懵暈了,還從沒有過一個男人對她這么好過體貼過。
對于老黑的進入,嬌嬌沒做任何反應,她平淡地接受了這件事。只是對媽那種狂熱的幸福感有點不理解,那么個傻帽有啥幸福,找誰不比找他強?尤其他那傻歌聲,嬌嬌一聽就笑。但現在的孩子一樣好處,學會了冷淡。嬌嬌對媽的這份意外的幸福是冷淡的,對上門來關照她們母女二人的老黑也是冷淡的,仿佛這一切與她沒有任何的關系。
日子就在這種看似隨意又平淡中一天天往前延續。轉眼嬌嬌踏入了社會,成了社會中的一份子。嬌嬌開始改變這個家,也在被人改變著。嬌嬌的朋友越來越多,嬌嬌的世界越來越大,嬌嬌越來越被這個世界所誘惑,越陷越深。
終于有一天,出現在這個家中的多余人老黑,找蘇小娟認真談了一次話。地點就在他們第一次認識的地方。老黑覺得這對蘇小娟更有意義,或更能讓一個女人動心。
果然蘇小娟認真地聽取了老黑的話,她沒想到老黑會對她們母女二人的家這么牽掛,更沒想到平日不言不語傻愣一樣的老黑,會有這么細心的流露,會說出這么讓她思量的話。蘇小娟不得不認真思考了,但這個思考的結果還是與老黑的本意相悖的。因為這個話題是嬌嬌。
于是在某一天的下午,蘇小娟也學老黑的樣,把女兒嬌嬌帶上了后山坡的叢林里。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老黑的說法有道理。她必須讓嬌嬌想想長遠的生活。一個女人年輕就幾年,如果有效利用這幾年抓牢自己的一生,那才是不賠本的買賣。女人最大的本事不就是找個可靠的男人嗎?這叫終生有靠哇。免得像自己一樣半生無著落。她必須把這個本事教給嬌嬌,不能把青春賠光了。
然而嬌嬌哪里是她想象的嬌嬌,這已不是母女關系,而是上下相隔兩代人,甚至是幾代人的關系了。嬌嬌對媽的嚴肅慎重勁兒好笑好玩不已。一看媽的表情,她就知是那個老黑做的怪,不是他才怪呢,他就那眼神兒看你。嬌嬌心里在嘲笑。不過她對媽選中的地方很感興趣,說實話,她是和男朋友在后山玩過多次,但那都是在山邊邊上,從沒上山上來過。爬山多累人啊,現在的小女孩就這副驕勁,恨不得兩步里邊省那么一步,力氣上的事是該省就省,一點都不會超支。
因此,嬌嬌被媽千方百計拖上山來,往樹林一坐,身子就躺草叢中了。微風輕吹,空氣格外清新,樹林中的幽靜遠離了塵世,更加誘人。
媽,你們還真會選地兒,挺浪漫的。嬌嬌說,她用了你們這個詞,很明顯她指的誰。
蘇小娟被女兒這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了。臉甚至有點熱。嬌嬌眼看媽那副樣,心里好笑。心說,老媽也不容易,快樂一天是一天吧。但蘇小娟接下來的話,她卻一點也沒聽進去。她的心里正在盤算著一件好玩的事。因為最近她撞到了好運,約到了一個有錢的主。而是這人竟然不算太老。如果他要有什么意思她是可以考慮的,不過這也難講,都是一幫人相互介紹的,相互知底兒。這很難說。男人這東西你讓他輕松的玩怎么都行,想認真他立馬就溜。嬌嬌雖說初出道,但這個實事她已是明了了。世上的事哪像她媽說的那么簡單,世上不就讓你碰上了個傻老黑,還是沒人要的,你還當寶似的。
媽的話說完了,嬌嬌的計劃也想好了。然后爬起來,輕輕松松地跟媽下山去了。
這個故事的結局就在老黑的無意催生下悄悄向人們走近了。
誰也不會想到,嬌嬌下了山會把她新勾到一條大魚約到山上來。嬌嬌只不過覺得好玩,年輕的心只不過想換一種玩的方式,也算是一點新招,嬌嬌已經對這條大魚有了傾心的意思,她想把他釣到手,還要抓牢他。那需要像她媽說的那樣,要用心還要用腦子。她覺得這次她是用了心也用了腦子了。她一個年輕的現在人,她不能連媽都比不過。于是她也要野餐的味兒,爭取玩出新花樣,讓那條大魚身邊的競爭者都紛紛敗落。作為處在這個境況中的嬌嬌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誰又不想贏呢。可到底誰又贏呢?
那一天,老黑上山不早不晚,就趕在了那個時候。當嬌嬌聽到老黑那越來越近的歌聲時,先是一絲竊笑,但此時她已完全收不住自己了,像一條恣意暢游在水中的魚,盡情舒展搖擺自己的身姿;又像一支嫵媚的野花,盡情綻放自己。一切已從嬌嬌的眼前消失了,只有旋轉的天空,旋轉的大地。
老黑站在那時就看見了兩個人在草叢中的打斗的場面。
你這個野毒草哇,你這只浪野貓哇,我要打死你呀。
老黑渾身一激凌,眼前的一幕一下把他拉回到了許多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他的小娟就躺在這片草里。
老黑的眼前一下炸了。那個在地上掙扎呼叫,伸著兩手亂抓亂撓的小姑娘不正是他的小娟嗎?小娟正在讓惡狼強暴,小娟正在向他求救。老黑想也沒想便沖了上去。
小娟,我來救你。我打死這只狼。我找了他多年了,可找到他了。
老黑沖上去拾起一塊三角黑石頭,照著大魚的后腦勺就拍了下去。
一切就在這一刻停止了。
老黑覺得不過癮,因為小娟是被人拍在額頭上的。他心里還有點惋惜。
十七
玉米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順、這樣快地搞定,而且并沒有出現她她所想像的險情。心里一高興要答謝王局長和劉宏的慷慨之舉。
玉米舉起酒杯先向王局敬了兩杯酒,哪知這一舉動卻讓王局長誤會,以為玉米還藏有酒量,現在開始向人進攻了。以王局長的經驗,酒場上最可怕的就是這種女人,王局向劉宏遞了個眼色。
王局反手又開始向玉米敬酒,玉米礙于情面,推又推辭不過,只好硬著頭皮喝了下去。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心說自己失算了。王局的三杯酒下肚,玉米這時感覺五臟俱焚,全身上下火燒火燎的。她真的感覺自己有些支持不住了,她不得不悄悄地用一只手捏住另一只手的虎口,告誡自己鎮定堅持。她暗示似地瞧了一眼劉宏,心說快救我,我不行了。
果然劉宏過來在王局耳邊耳語了一陣,王局聽了似有些不舍地看著玉米。這時玉米很聰明地用雙手抱住了頭,完全一副醉酒不能支撐的樣子。
王局長笑笑說。玉米,這次先放過你,本想帶你去夜總會,看你這樣子也挺難受的,也干不了什么,下次再說。劉宏你負責把玉米送回去。我跟你說,你把玉米給我培養出來,這個人有用,先帶她長點見識,熟悉熟悉開導開導。
玉米迷迷糊糊上了劉宏的車。玉米只說了句花園莊,便什么都分不清了。當玉米被劉宏推醒時,費了好大勁才看清已到小區的橋頭。車子正在河邊的空地上。玉米爬出車子,對著小河哇地就吐了。吐完了玉米才站起身感覺舒服了一點,回頭一看,劉宏還站她身后。
玉米向劉宏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丟人了,劉經理。
劉宏說,沒有沒有,你很好。住哪座樓我送你上去。
玉米搖了搖手,不用,你回去吧,謝謝你,王局長不是還等你嗎?以后我再謝你。
劉宏遲疑了一下,那好,改天我們再聯系。劉宏沖玉米一個滿含深意的笑上車走了。
玉米怎么也沒想到,幾天之后,劉宏會悄然出現在她面前。
玉米打開門,看著眼前的劉宏不由一愣,你怎么會知道這里?
劉宏得意地一笑,只要我想找,這個城市任何一個角落我都能找到,我有很多朋友。
我知道,你們這些有錢人紅道黑道都能走。怎么今天是來威脅我的,還是拿了錢來要好處的?玉米有幾分橫眉冷對。
劉宏聽了玉米的話說知道的不少哇,一點都不像個剛出道的鄉下女。
哼,我在這個城已打拼了兩年了,角角落落都到過,沒少看熱鬧。
就是吧,怪不得王局說你會裝,還是領導眼神好。
說吧,領導讓你來干什么?
領導沒讓我來,是我自個要來的,不過上次領導向我交待任務。告訴你吧,你交大運了,我們王局看上你了,要讓你到他手下做事,這可是多少人求不來的好事。王局手下六個分公司,幾千號人,多少人等著呢。
我一個沒文憑沒見識的鄉下女能干什么?再說,你們也不會白給我好處吧,你們又不是慈善機構?
你挺聰明啊,該明白的你也明白,不該明白的你也明白呀。這倒好不用我教你。走吧,今天我請客我們先到咖啡館坐坐,隨便聊聊。玉米看你過的日子,一窮二白呀,還不想法快改變一下,腦子又不笨,這怎么過?
玉米聽劉宏數落她的窘迫,也沒什么不好意思。一聽劉宏要帶她去咖啡館,心里有點吃驚,她還以為劉宏上門要索賬呢。她不由幾分惶惑地看著劉宏。
哎,你別這樣看人,別搞得世界上沒好人似的。我們都是些有素質的人,不是大街上混混。
哼,難說,這年頭啥人都有。
哎,我說你去不去?
去就去,難道我怕你們不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你們是什么人。打不贏我就跑。
劉宏哈哈笑了,玉米你到城里來和我們搞游擊戰術,用得著嗎?
玉米得意地一笑,上了劉宏的車。
玉米,你很特別呀。車子駛出小區,駛進市里上了大路后劉宏說。
特別?我長的哪跟別人不一樣?
說實話,一聽說是來拉廣告的女孩子,我們都以為你跟她們一樣,就是那種舍上身子要錢的,這些我們見多了,都不愿見了。煩死人啦。你一來,哎一看,人不錯很清純的,留下來陪陪領導吧。沒想到,連領導也讓你給耍了,我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也不容易,一個女孩子出來闖世界,也沒什么依靠。
劉宏說著,聲音低下去,臉上露出別樣的神色。
這幾天王局老問呢,問我把玉米藏哪了,是不是偷著消化了?
劉宏說著,有意拿眼看一眼玉米。
車子在一條主流大街上停下來,玉米下了車才發現路旁是一家咖啡館。玉米跟在劉宏身后走進去,這情景不由讓玉米有點臉熱心跳,這很讓人以為是一對浪漫情人。玉米這一想又覺得不適起來。她怕眾人看她,猜他們的關系。坐下來才發覺,里邊對對都是情侶,誰都不去注意誰,各行其是。玉米這才放下自己。
來點什么,要咖啡還是茶?小姐微笑著站到了他們身旁。
玉米瞪了劉宏一眼,心想到了咖啡館不喝咖啡,莫非你不舍的?玉米想了想說,我要一杯卡布其諾。
劉宏吃驚地瞪著玉米,問小姐有這種咖啡嗎。小姐回答有。劉宏就說,那我也來一杯吧。
玉米,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怎么連這么怪的咖啡名字都知道,是不是早有人帶你來過?
玉米吃吃地笑了。我沒去過月亮,難道我連月亮也不知道?我還不會看書哇。
其實玉米還真是從小說上看來的,因這個名很怪,一下就記住了,沒想到在這拿了劉宏一把。
玉米,你到底還有多少我不知道,能不能對我說說?
玉米覺得劉宏不再是她危險的敵人了,現在坐下來完全可以做朋友。
玉米說,我就是好看小說,從小說上知道,這些有錢人玩的東西。
劉宏見玉米一臉的實誠,不像耍奸的女孩,也便信了她的話。
喜歡看小說,看愛情的嗎?
不喜歡,都是假的,沒真事。
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事?劉宏故意問。
玉米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說,不知道,不懂大人的事。
劉宏笑了。他忽然想伸手捏一下玉米的鼻子,心想這女孩還真是挺可愛。
劉宏說,你還挺精的,耍我。
沒有哇。你們拿了錢,雜志給你們做廣告。本來我們的生意已經完結了呀,不存在耍你們呢。
玉米一臉的無辜。
劉宏看著玉米的神色,眼神便有點恍惚,多少年他似乎沒有看到這種純凈的女孩子了。
玉米,我就喜歡你這副純真的樣子,我們可不可以做朋友?
玉米忽然把眼珠一翻,我們做朋友?那你不是還要把我送給你領導嗎?
劉宏的臉一紅,有點不自在。
這事是我的失誤,那天我不該把你推薦給領導,我以為你是那種人。
哪種人?
那種專門想結有權勢有錢的人。
那你也是啊,我跟你交朋友,不就成了巴結你了嗎?
嫌棄我?看不起我吧?
玉米感覺劉宏正在一點一點放下他的經理架子露出一個大男人的面目來。
玉米,說實話,我跟你一樣也是來自農村,你唱那首歌,特別能打動我。我雖然比你多拿了個文憑,又早出來幾年,可我知道,農村的孩子出來混天下是真不容易。你看著我好像挺風光的,大經理辦公室,小汽車,到大酒店??赡悴恢溃疫@些年是怎么過來的,一直給人家當三孫子。我吃了多少苦才混到今天。可這個經理位子就是那么牢靠屬于我嗎?不一定啊,指不定背后有多少人在盯著呢。我一個無依無靠的人走到今天,已是夠難了,可這人偏偏是走了一步還想第二步。我還年輕啊,不能這么車到站了??稍僮唠y了。再向上,難了,比登天還難。上邊沒人呢靠什么?你說我除了費力地去巴結上邊領導還靠什么?我又不是女人,我要是女人就給王局獻身去。我就是想獻,人家現在也不要我,王局沒同性戀這一愛好。
玉米被劉宏的話逗得咯咯地笑了。笑完了她又覺得劉宏的話讓人可氣。噢,你一個大男人不能為領導獻身,就找別人替你獻身,你這不是缺德嗎?這么赤裸裸地話玉米又說不出口,她品了口咖啡把頭扭到一邊去。
靜靜的從咖啡館的大玻璃窗里向外看流動的人流真是有點不同啊,像兩個世界似的,玉米心底又生出一種嘆。
玉米你還是不理解我。
我怎么能理解你,我又不是當官的,我又沒品嘗過當官的滋味。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說你難,可我看見你們花錢有公家拿,出門有公家車,住房有公家樓,吃飯進大飯店。有什么難的?你們說的那個難不就沒給自己撈到更大的官,更大好處嗎?可你知道我們底層小老百姓的難嗎?沒工作、沒住房、沒飯吃,到處受人氣,想好好的掙點錢,還要一不小心就讓你給賣了,我難嗎?
玉米你別老提這事,你再提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說了算我不對,我準備補償。
你沒錯,真的。碰上你就是我的大好運,要換了別人那晚我就別想囫圇著出來了。別說拿到錢,哭都找不到地兒,我該謝謝你。
劉宏望著玉米,他忽然覺得這個女孩子的話,快把他眼淚勾下來了。他是從不流淚的,不知今天怎么了。他很想在玉米那雙干凈的小手上握一把,可他沒動。
玉米,謝謝你,在這么多人中,我碰上你也是我的運氣。
玉米笑笑。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劉宏忽然覺到了不自然。
講講你吧,這個城市里一個人打拼的故事。
玉米的目光又掃向了玻璃窗外。人流車流還是那樣在流動著,似乎沒有什么變化,像一幅靜止的畫。忽然,在人群看到了一個人,一個特別特別像她的影子,那個人會是誰呢?會像她一樣,走到這里來嗎?
十八
一連幾天,玉米再沒有見到劉宏的影子。
玉米想,劉宏也許就這樣消失了。這年月的男人,誰不是那么功利又務實呀,眼見的什么好處撈不到,誰還會下功夫,浪費自己的時間?據說現在人在兩性關系上都不肯花時間了,追求快餐化。所以這年月已沒了浪漫認真的愛情了。變成了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劉宏交了錢沒拿到貨,他肯放過自己這已是不錯了。他還會再理你這棵也不開花也不結果的樹?那才怪呢。
玉米這一想,心也平淡下去。她想還是盡快把這事忘掉,再投入下一個吧。這一次算是有驚無險,下一個不會有這么好的運氣了。所以自己還得好好想想,研究研究,再做好心理準備,如果能順利拿到這么幾個客戶,自己就有一筆可觀的積累了,那么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玉米還沒有想到更遠。
玉米順利拿到了第一筆贊助提成。握著意外得來的錢,玉米還是不由得想了下劉宏。那個年輕大男人的影子像遠處一棵樹一樣,在她心里晃了幾下。尤其是傍晚,回到她那間空蕩蕩的屋子里。她就會想起劉宏在她屋中觀看的樣子,她甚至能細心覺察到這屋子里,還留著一個大男人的味兒。
玉米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又不好意思。
那是十來天以后的一個早上,玉米還未起床。外面有清晰的敲門聲。玉米拉開門,劉宏站在那。玉米有點吃驚,她鬧不準劉宏又找上門來干什么。
劉宏看到玉米不好意思的笑笑,不讓進門?玉米閃身做了個請的姿式。
我跟隨領導到處跑了幾個地方,十天沒在家,昨晚剛回來。今天我過來看看你怎么樣了。這十天干什么了,又去跑廣告了?碰到什么人了?
玉米搖搖頭,劉宏也沒明白是沒結果還是沒找到人。
你先不用去跑了,這個月的工資我給你發。我也可以出面找家單位,比你自己跑強。
劉宏沉了下說,昨天王局長談起你了,他最近又搞了家公司,他的意思想讓你去跟他干。
玉米抬頭望了下劉宏。
劉宏突然明白了玉米這一眼的意思。
劉宏說,你自己拿主意吧,先想想。
玉米,你這日子過得也太慘了點,要不要我給改善一下?讓他們送過來就行。
別別,玉米說,我不需要,我就喜歡這種簡單的生活。
拿就先這樣。劉宏說著從包里掏出一個呼機。玉米你整天在外,找你不方便,我又很忙,上下的事忙成一團。給你這個,我可以隨時找到你。
玉米看著手中的呼機,問道,我是聽你一個人的招呼,還是聽好多人的?
劉宏心底里嘆息這個女孩的聰明,笑笑說,這個呼機沒人知道,是我的。
玉米孩子一樣擺弄了一下。
劉宏又上下看了遍玉米說,先這樣吧,我還要到下面去。晚上我請你吃飯。還有幾個朋友一塊呢,我讓人來接你。今天在家休息哪也別去,聽我電話。
劉宏在玉米肩頭上拍了拍走了。
傍晚,玉米的呼機響起來時,玉米嚇了一跳,她看了呼機半天,才見上面一行字:玉米到橋頭上等著,王主任去接。
車子停在一家酒店前,玉米被帶進豪華大包間時,里邊已坐了五六個和劉宏差不多的年輕大男人。
看著玉米走進來,劉宏有些興奮,然后一一向眾人介紹。玉米就瞧見有人向劉宏遞眼睛。玉米還有點不適應這種場面,看著里邊的一幫人站在那不知所措。這時背后有一只手把她推到了劉宏的身邊。玉米只好坐下。
劉宏一一向她介紹,什么經理什么科長的,一個沒記住,劉宏說這些都是他的哥們兒。玉米要什么幫助,一句話,誰也不能不辦。眾人一口點頭稱是。
玉米不好意思地一一看了一眼,一看就知是些混得不錯有地位的人。一個個都有了發福不說,神色還不一般。
客人到齊,宴會開始了。不知是什么規矩,還是他們有意,眾人一一向玉米敬酒。玉米見這陣勢嚇得向劉宏求救。劉宏向眾人擺擺手。玉米不會喝酒,別難為她了,等會兒讓她給大家唱歌。
有個家伙就說劉宏偏心眼,這年月,哪個女人不喝酒?十個八個不在乎,人人都能打倒一大片。
劉宏只好說,想喝酒下次,給你找個能喝的,這次唱歌。
于是眾人又向玉米起哄唱歌。
玉米覺得自己再也推辭不過,只好爽快地站起來,為眾人獻歌。玉米先祝大家今晚愉快開心,然后便唱了一首大家熟悉的歌。玉米剛唱了個開頭,眾人一陣掌聲,這個上來鮮花,那個又獻酒。玉米發覺劉宏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目光里是滿意和驚喜。
一曲歌罷,玉米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這時有個家伙站起來,端著酒杯來到玉米身邊。
玉米呀,你這一開口,我們這些老牛都不敢吼了。你能不能把高粱給我們約來呀,玉米歸劉經理,高粱歸我還不行嗎?
眾人一陣大笑。玉米也不由被逗笑了。
玉米笑著說,想找高粱啊,自個到鄉下去找吧。
鄉下,我們常去啊,打個兔子,吃只雞的,順便帶點小米煎餅啥的,可沒見到紅紅的高粱。
劉宏拉他回到座位上,大家順著他的話又是一陣玩笑。因為當著玉米的面,眾人都保留隱去了些。再說他們講的似乎是內部行話,玉米只聽他們說笑,沒弄明白是什么事,她也不想明白,她清楚男人們湊一塊沒什么好話講。
眾人見劉宏一個勁地護著玉米,再看玉米也不是這種場面上的人,還一臉的羞紅,大家就放過她。開始了他們的游戲。
撇開了玉米,他們也就放縱開了。喝酒唱歌,果然是老牛吼。吼完了,又開始講笑話,講他們單位的也講外面聽來的。領導的群眾的都有。末了一大桌子菜糟蹋完了,又喊著小姐要黃瓜。一大盤子黃瓜吃完了又要。
玉米忍不住想笑又搖頭又心疼,心想這一桌子錢肯定不會少,說不準能頂鄉下人一家子半年的生活費。
果然最后結賬,這一桌一千二,外加一百二十元錢的黃瓜。玉米聽著口里直咽唾沫。就這樣那幾位還嚷著不過癮,沒到夜總會找小姐。
劉宏駕車去送玉米。劉宏已有了幾分醉意,一個勁地說沒讓玉米喝好吃好,改天再補上,到個好玩的地方。
玉米忍不住問,你們常這樣嗎?
劉宏笑了說,這就是我們的日子,天天如此,不是陪領導就是陪朋友,醉生夢死啊。
吃了一百二十塊錢的黃瓜,玉米由不得哼了一聲。吃黃瓜那在家吃不就得了,一百二十塊要買多少黃瓜,說不準一家人吃一年也花不了這么多。
那不一樣啊,玉米。
有什么不一樣啊?難道酒店里的黃瓜是皇帝生的,家里的黃瓜就是農民生的?
劉宏哈哈一笑,玉米你的話很有意思啊,你要再長點見識就行了。見識?我還以為你們有錢人過的多么高雅呢,就啃黃瓜。我在家也天天吃黃瓜,你說,你們有錢人和我這個窮人過的日子不是差不多了嗎?不好,有錢沒品味,簡直就是糟蹋。
劉宏看著玉米,他還是沒太弄明白玉米的意思。
劉宏再一次哈哈大笑,玉米你說什么叫高雅,過窮日子能過出高雅來嗎?高雅?有錢不就得了嗎?這個年月,沒錢什么也不是。
玉米低下頭不愿再說什么了,她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說服劉宏。他們兩個人原本就是兩個階級。窮人哪能去指責有錢人過得不高雅,這傳出去不是笑話嗎?可她心里還是有一千個理由瞧不上劉宏他們那種活法。那簡直就是……她一時想不起用什么詞來形容更合適。
劉宏把車子開進花園莊,停在那塊平地上,玉米要下車,劉宏伸手拉了把。
玉米先別下,在這坐會兒,陪我說說話。
玉米,你不知道,我真是很累啊。公司又要來個副手,是王局身邊的人,鬧不好就是安在我身邊的雷子,一不小心就讓人架空了轟跑了。你看著我們整天吃吃喝喝的,誰都有本難念的經。就公安那幫小子省心,光吃,他媽的什么也不問。
玉米才知,今晚還坐著一個公安的人。
啊,你們都吃成一伙了。那要犯了事就沒人管你們了。
玉米你的話,說得離奇古怪的,你這小腦袋想的什么,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聽見了,可我幫不了你,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劉宏忽然靠過來,靠在玉米的肩頭上。
我沒有讓你解決我的問題,想都沒想。我不會再讓王局找到你,我也不會為他培訓你。明天我就告訴他,玉米跑了,跑回她老家了。
劉宏在玉米的耳邊嘟嘟著,口中呼出一口一口的酒氣。漸漸地劉宏的聲音,開始低下去,似乎要睡著了。玉米忽然涌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個大男人他是哪的?他為什么要和自己靠在一起?明天他又要到哪去呢?他的家在哪?他的親人在哪?玉米都不知。他們是這么陌生啊,就像眼前這座隱在黑夜和燈光中的城市。原來人們是在這燈光和黑夜中暫時相聚,明天就要各奔東西。玉米掏出那個呼機,悄悄地放在了車的座椅下邊。
玉米看了眼歪在她肩頭上就要睡去的劉宏,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頭。她心說在這座城里她會記住這個大男人,給了她一次幫助的人,還帶她看了一眼城市的人。玉米想讓他再睡會,但她還是輕輕用手拍醒了他。
十九
我想大家已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局了。
那天過午我站在陽臺上又看到了這一幕:一輛三輪車停在玉米的樓下,玉米原封不動地把那天搬下車的東西,又搬上了車子,就像是一個鏡頭的回放。玉米搬完了極為留戀似的四下看了一眼。玉米的目光看到了我,我倆相視一笑算做了告別。那一刻我忽然想抓住這個有一張純凈透明的臉的小姑娘,但她卻轉身坐上車,車子帶著她走了??粗凉u漸遠去,消失在城市里,我不由舉起一只手。其實她那消失的背影,多么像我的影子。那一天我正是這樣走來。
看遠處,夕陽漸漸落去,我還在那揮著手,向玉米送別。猛然間,我看到一片樹葉緩緩地向大地飄落下來。這還不到秋天啊,可偏偏有人說,一葉知秋。也許秋天就要來了,夏天就要和人告別了。
秋天來了,誰還會搬進花園莊,誰還會再續下一個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