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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滿子

2012-04-29 00:00:00長征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2年4期

遷徙的傳說

我的高祖王滿子先生是明代洪武年間的人士,家住山西洪洞縣某鄉(xiāng)某村一棵遮蔽了方圓五里路的古槐之下。看一看那棵牛皮哄哄,甚至把歷史都不放在眼里的奇大古槐,也能考證我高祖王滿子的祖上早已有了多少個世世代代,如果排成一行往上看去,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悠久行列。

這位戴著一頂氈帽的老先生,不過只是一位屢試不中的秀才,但他有兩撇稀疏而漫長的八子銀須,如果不是他經(jīng)常拉下肩上油跡斑斑的手巾去擦他那雙油漬麻花的手,而是看他在麥田里倒背著雙手踱步,他很可能被人以為是個歸隱的高士。我們看到他的那雙油手是從榨油的磨盤上抽出來的,他那雙看上去無所用心的手,摸了摸磨盤上的黃豆,這些黃豆的成色就了然于心,這是他的活計駕輕就熟的表現(xiàn)。說到這里大家應該基本明白,這是一個由年輕時的秀才演變而來的地主兼油坊主,至于他的田產(chǎn)和作坊是繼承的家業(yè)還是白手起家已經(jīng)無從考證,但他在油房里率先垂范埋頭苦干的樣子,汗水順著他銀白的胡須潺潺流下,已經(jīng)證明他是一位吃苦耐勞的人。他飄揚的胡須里蔓延著他年輕時關(guān)于四書五經(jīng)和天文地理的學說,所以對于當時的國家來說他是一位有思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紀律的恭順臣民。

那時候時間在農(nóng)歷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日復一日的流淌,王滿子先生家業(yè)中興卻樸實無華,良田是他率領(lǐng)家人親自耕種,油坊也是他們家自力更生的結(jié)果,秋天他們家園的天空有人字形的雁陣南飛,行云有的如疊,有的如絮,有的如絲絲流水,王滿子先生將顆粒歸倉后,又像一位隱士了,他背著手走在田隴上,仰首看見天上的事物,“該種麥子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一日,古槐下由遠而近響起了踏破黎明的馬蹄聲,稀薄的黎明像脆弱的瓷一樣突然出現(xiàn)了群根般的裂紋,繼而嘩啦啦破碎了。當初人們還以為王滿子先生又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拍打他那些飽經(jīng)了塵埃嬉戲和老鼠閱讀的詩書。但雜亂而擁擠的馬蹄聲終于成了他們慌了的心。

明祖皇上朱元璋的御旨下,跪著我五體投地的高祖王滿子和他身后的舉家老小: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命洪洞某村族人王滿子率家族遷往山東省博興縣興福鎮(zhèn)王流村,世世代代居于此,明日啟程,不得延誤。(說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看出了傳奇的特征,想一想,我高祖的家族未有一人在朝為官,只是普通的百姓一群,哪會無根無據(jù)地接到皇上的圣旨,應有的遷徙也不過是一張普通的遷民告示。但我們家族在傳奇中的一廂情愿,使這張圣旨無中生有,正是說明了這個家族不同于眾的榮譽感。)

這圣旨也不知是那個狗日的馬虎大臣起的草,根本就沒說說我高祖率家人到山東后如何撫恤和補貼,就草草地扎住了尾。滿樹的槐葉在一陣顫抖中全落了下來,硬是把悲涼的秋天提前喚醒。

王滿子先生拉下肩上油漬斑斑的手巾,擦了手,雙手托著斑斑字跡的圣旨,不知道往何處放,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的四弟王有子,看著大哥誠惶誠恐的樣子心里很是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大哥手里托著的那塊草草了事的圣旨就像托著他那塊油漬斑斑的手巾。

然后就是從山西到山東緩慢的遷徙,人、牲畜和他們落在地上的影子。除了孩子他們一律地背著負載,向前進發(fā),其中有一位手里多了一根槐木棍子,那就是高祖的四弟王有子從古槐上折下的一截樹枝。就是此人,在傳旨人剛調(diào)過馬頭還沒離開,他就說馬上的人頭是個尿脬皮,并發(fā)出了令人骨癢的哧哧竊笑,這一聲把高祖王滿子嚇了一身冷汗,幸虧未被傳旨者聽見。

接下來他們一路打聽山東的消息,從山西到山東,這些消息撲朔迷離,就像是傍晚漫天飛舞的蝙蝠,到處亂撞,發(fā)出讓人發(fā)怵的尖叫。有一個老頭告訴他們,山東人已被皇帝派來的人馬斬盡殺絕。事情是這樣的,洪武皇上朱元璋小時家境貧寒,隨母要飯到山東沂縣,每進一個家門都有一條狗竄出來朝著真龍?zhí)熳佑纸杏忠В潆y中的未來天子對狗嘴里的黑洞刻骨銘心,這位懷恨在心的人一當上皇帝就下令:山東沂縣不留。傳旨人不知是耳朵不好使還是口中有誤,傳成了:山東一縣不留。大禍就像漫天大雪普天而降。我高祖王滿子心里說,搞不好就是給我們家傳圣旨的那位馬虎大臣辦的事,何止是草菅人命,簡直就是草菅天下。

在接近山東的邊界,我高祖王滿子看到一個進了門就回身關(guān)門的女人,她慌張的動作差點把我高祖伸進門去問路的頭夾下來。我高祖誠懇地說明來意,女人才哆哆嗦嗦,不住地擦著冷汗對我高祖說,山東的人頭堆成了高山,我們這里日出的時候要比平日里晚出半個時辰,早晨剛出的日頭要翻過那座人頭高山才能照到我們這里來,她說那天早起到天井里打水,看到井水全都變成了血水,仔細一看,一股血正在往井里流著,這血是從平日里下雨往外排水的陽溝里流進來的,出門拐出胡同,穿過大街,走到山腳旁,才看見那血是從太行山東流過來的。

一個瘌痢頭的孩子從山腳旁拐過來,看見我的高祖王滿子,歪著頭問,你從那里來,你到山東去嗎?他這句問話僅僅是為了引起我高祖的注意,我的高祖兩眼眺望著高山以東,對這小毛頭置之不理。

“肚臍眼會說話”,瘌痢頭看見四弟王有子用槐木棍子招呼他,就搶先冒出了最引人注目的這句話,“肚臍眼會說話,我告訴你。”那孩子已經(jīng)急得像鴨子一樣在呱呱叫。

看到有人在聽,孩子用報答的神情說,山東那邊到處在殺人,人頭堆在一起,那些突然沒了頭的人,四處奔走,用肚臍眼相互打聽,為什么突然取走了我們的頭,當他們聽到是皇帝有旨,才一個個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倒在地上。

皇帝有令要把人頭堆成一座高山,重臣領(lǐng)兵把山東的人全殺了,重臣坐在人頭的山上,看到哪里有青煙冒出來,就派人到哪里追殺,煙火絕了,人也凈了,高山堆起來,還差最后一顆人頭做山尖,重臣拔劍自刎,忠心不貳的大臣用自己的頭做了山尖。那孩子聳人聽聞地在我的家族中吱吱亂叫,像一只老鼠要阻擋穩(wěn)步向前的駱駝群。

我的高祖帶領(lǐng)的男女老少和子子孫孫來到山東省,進了博興縣,沒有看見人頭的高山,而是看見了一片廣大而肥沃的土地,滿眼里都是高過了莊稼的野草,像大地蓬勃而盛怒的胡須。草尖上有蝗蟲在排卵。

有一道水從他們的腳下湍急地向東流去,流水之快帶著陣陣風聲,我的高祖把他的家族安頓在這里,四弟王有子順手把那截槐木棍子插在了腳下,這就是我們王流村的邊界,經(jīng)過了從山西到山東的長途跋涉,那根傷痕斑斑眼看就要干枯的槐木棍子,竟然當場就在這里生根發(fā)芽。

“日他娘,好肥的地啊!”王有子把手插進地里,掏出一把泥土,用力地在手里攥著,從他的指逢里落下了滴滴油水,那棵樹在漫長的王流村歷史中茁壯成長、興旺發(fā)達,比它山西的母樹更為繁茂,多少日子中的有一日,它竟開口說話,以身做媒,把我們王家的一個遠房侄子董介紹給了天的女兒——七仙女。

我高祖王滿子把家族安頓下來后,抱起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那時這孩子的嘴還吸在一個女人的乳頭兒上,我高祖把這孩子的嘴從乳頭兒上拽下來的時候,發(fā)出了吧唧地脆響。他抱著這孩子圍著方圓十里來回勘察,村南是一個奇大無比的冢子,里面埋著戰(zhàn)國時期著名的辯士淳于髡;村北是春秋霸主齊桓王的行宮遺址。

我高祖王滿子回到族人中間,舉家老小全都站在他的身后,他把那孩子頂在了自己的頭上,這塊土地,土地上升騰著的風和水,在那孩子的眼里幻化成了一條張牙舞爪的怪物。那孩子哇哇大哭,當我的高祖把那孩子放下來的時候,人們看到那孩子明亮的眼里沒有一點淚,倒是兩條黃鼻涕蜿蜒流出,在陽光的照耀下宛如兩條吐須的金蛇。這孩子的后代中的有一代,出了一位巨人英雄叫王樹袍,這是后話,暫且放下不提。

我高祖站在這塊風水寶地上,眼里充滿了希望的光芒,就像當年的孫猴找到了花果山,因為幸福而想到了死亡。王滿子站在這道迅速東逝的流水旁,有一種一去不返、逝者如斯的感懷和恐懼,所以經(jīng)過我們村的這條河被沙子埋了起來,沙子上面鋪了路,水就在路的下面,在沙子里穿行,那聲音只有在夜里才能呈現(xiàn)出來。

五百年之后的有一天,家譜在一場大革命中被燒毀,一對革命小將結(jié)成的夫婦把我生下來,他們商量說我們每人在字典上揭一下,翻到哪一頁,哪一頁上的第一個字就是孩子的名字,現(xiàn)在看來我的爹娘那真是革命的一代,在他們的眼里家譜是封建糟粕、牛鬼蛇神,當時活著的幾代人按輩份排列依次還有:王笑X,王燈X,王延X,王中X,王保X,王茂X,王枚X。可到了我輩就和那條穿行于地下的沙河停止了在表面的流傳,但革命者的行徑卻把我的名字無意中回溯到了我的高祖的頭上,我叫王滿子,在我被命名的三十五年之后,我坐在我們村中那棵蒼老無比的古槐的根上,憑著虛無縹緲的傳說和我個人的主觀臆斷,憑空想象我的祖宗的歷史,我的小腳趾上有兩個指甲蓋,據(jù)說我們的家族每人的小腳趾上都長著兩個指甲蓋,這是我唯一承傳下來的標志,也就是說我還是高祖王滿子嫡傳的后代,沒有在繁衍生育的長河中被改嫁、偷情、抱養(yǎng)所串種。

王滿子問事

狗看孩兒,貓推磨,皮猴子娘蒸饃饃。

那時候我奶奶就是把我當成一條小狗養(yǎng)著的,看著我的是一條溫順的大黑狗,這位沉默的保姆露著長長的大舌頭,我在他富有節(jié)奏的喘息聲里度過了最初的童年。

我奶奶是這個家里的留守者,打開早晨的屋門,她一只手端著尿盆,一只手提溜著我,先把我放在寬暢的院門過道里,“看著他。”黑狗就垂著頭走過來,一屁股蹲在我的身邊,然后我就聽到豬欄里傳出嘆氣般的潑尿聲。

比我大五歲的哥哥,“已經(jīng)不是個家里人了”,奶奶對偶爾回家咕嘟咕嘟喝涼水的哥哥王滿堂這樣說。“我還要到屋頂上去掏家雀。”王滿堂一邊像狗那樣喘息著,一邊向奶奶交代他如此繁忙的原因,走進過道的時候,狗在中間蹲著擋住了他的去路,他一腳就踢在了狗腚上,黑狗發(fā)出了暗啞的埋怨聲,然后慌忙走到我的后面。常常是這樣,它以成年人般的極大的忍讓,無怨無悔地遭受哥哥的踐踏和虐待,又忠心不貳、盡職盡責地看護著我。

我就像一個犬子一樣整天泡在土里,和黑狗為伴,盡管過道里會短時間路過回家喝水的王滿堂,但他是絕對不看我一眼的,有一次我看到他站在過道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的磚頭和瓦片,我趁機逮住了他的腿,他拖了一下沒有拖動,就照踢狗的樣子踢了我一腳。

黑狗看著這個不負責任的小強盜,頗受難為地站在一旁,然后跑進屋里,在我忙著納鞋和織布的奶奶身邊轉(zhuǎn)悠,并發(fā)出暗暗的低鳴,我捂著肚子哇哇大哭的時候奶奶才顫悠著跑出來,黑狗是跟在她的后邊跑出來的,很快就跑在了奶奶的前邊,還不時地回頭看奶奶,仿佛是怕奶奶掉了隊。

奶奶扒開我捂著的肚子,看到的是紅腫的一塊。“小祖宗,你踢死他吧,他是你弟弟。”奶奶看著我正要出門的哥哥,“誰讓他拖住我,我還忙著去扒子彈。”王滿堂憤怒地說。

“娘那X,要是踢在小雞上,我看看你們咋下種。”我挨了哥哥的踢,黑狗都看得很明白,就是真的踢在了“小雞”上,也是哥哥的腳踢在了我的“小雞”上,與“你們”有什么關(guān)系?恐怕這個“你們”里連我爹娘帶我兄弟是都有的,這種不明不白的責罵,我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里面所包含的博大愛心。

奶奶順手就地摸起一把土,在我的肚子上揉搓著,說:“不咋的,奶奶打他。”對著王滿堂出門的背影拍了一記空巴掌,算是對他的懲罰。這時候我的肚子因為疼痛拉出了一泡屎,忠心耿耿的黑狗幾口就吃光了,然后奶奶就扒起我的屁股讓黑狗添了個干凈,“狗,看好他。”奶奶把最終的責任歸罪到狗的身上,事情就算完了。

奶奶回到黑暗的屋里,沉悶的屋子里就響起了一聲聲麻線拉過鞋底的呼嘯。

我忍著疼痛從土里爬出來,爬到道門口,把頭伸到門外,黑狗就用牙拽著我的兜肚把我拖了回來。

沒有人教我說話,一家人都誤認為我是啞巴,四歲的孩子堅持著不會走路又不會說話,使他們更對我失去了興趣,但是我心里什么都懂,我心事重重卻無法表達,我那時對我的爹娘印象不深,只是在黑暗的油燈下隔著飯鍋里的濃重霧氣,看見他們雙雙咀嚼的模糊的臉。聽著他們嗡嗡地說話聲,不時也插進王滿堂自以為是的響亮的參與。

但他們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外邊的世界帶了進來,我從他們每夜持續(xù)不斷的說話中,內(nèi)心已初步走進了世界。他們的話里有很多人,也有奶奶和哥哥,可從來就沒有我,我走進的他們說的那個世界里也從來沒有我,我還不如那條黑狗,因為我清楚地聽到過我爹說:“王中日要用一桿土槍換咱家的狗。”

等到秋天我四歲生日的那一天,我第一次站起來開口說話已經(jīng)是既莊重又嚴肅的一位男子了。

那時我跟頭骨碌向奶奶走去的樣子像一次艱難的遠征。

“我是從哪里來的?”我仰頭看著高高地坐在織布機上的奶奶,外面一覽無余的涼爽的秋陽,使得我像是從遙遠的地方趕來的人。

我奶奶拿眼瞅著我,有些驚訝的眼神很快就笑彎了,變得又有些順理成章。我奶奶把穿好的一支緯線塞進梭里,日月輪換地讓梭在經(jīng)線里來回穿過,把歲月的移動和我在歲月深處的突然發(fā)問一寸寸織進了她的布匹里。

我站在奶奶的身旁久久的不肯挪動,好像是一位討債的主兒。

我奶奶看來驚訝的并不是我問的問題有多么深奧,而是我突然站起來行走并開口說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事并不奇怪,其實那時我早就有了行走和說話的條件,只是我整天和黑狗在一起,沒人叫我直立行走也沒人和我說話。久而久之,他們就以為我是個啞巴兼癱子。

“我是從哪里來的?”這句話在我的心中的滋生,使我自己產(chǎn)生了說話的沖動并讓我勇敢地站起來,朝著奶奶走過去。

“我是從哪里來的?”

我再次向奶奶發(fā)問的時候,奶奶的眼睛離開了緯線,手里的梭放在布匹上,那樣子有點鄭重其事又有點應付公事,好像我奶奶經(jīng)歷過的孩子,總有一天都要這樣問她的。

我奶奶瞅著我的眼睛,左手托著我的后腦勺,右手點劃著我的眉心:

“你的名字叫王滿子,是你爹和你娘給你起的,你的小名叫滿。”這時候我奶奶笑起來,她笑得跟一個孩童一樣,滿臉的皺紋像一群歡暢的魚兒在游泳。

“你是你爹和你娘早晨起來下地,在東坡橋底下拾到的,就用糞筐把你背回來。”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就一直有些自卑,不是因為自己是被人揀回來的,因為后來我聽奶奶說哥哥也是揀回來的,可他是用籃子挎回來的,我是用糞筐背回來的,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像一排牛屎。我甚至聞到了我身上的一股臭味,后來我家里的人都叫我臭滿,再到后來全村人都叫我臭滿,算是臭名昭著了。

奶奶說完后又扭頭織布了,她在唧唧的織布聲里說:“狗,看著他。”

黑狗跑過來跟在我的身后,我像哥哥那樣用腳猛踢了黑狗的屁股,黑狗叫了一聲躲到了一邊,我已經(jīng)領(lǐng)到了我的名字,我也知道了我是從哪里來的,從那一刻起我就和黑狗截然分開了。

我成了狗的主人。

從此我就可以帶著我的名字出門了,我剛出門的時候人們對我是陌生的,有人問我叫什么名字,我就說叫王滿子,有的人還繼續(xù)問我的小名,我就說叫滿。有人還繼續(xù)問我爹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跑回家去問我奶奶我爹的名字,我奶奶說叫王保春,我跑出去找那個人的時候,那個人早就不見了,可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爹的名字——王保春。

在這個村子里開始有許多人認識我了,我也能認出許多人,我還準備著更多的人問我的時候,告訴他們我的名字叫王滿子,小名叫滿,我爹的名字叫王保春。

隨著我出來家門后一次比一次走得更遠,我已經(jīng)能走到村邊上去了,往西我能走到一棵遮天避日的大槐樹下,往東還能沿著出村的小路彎彎曲曲走到東坡橋上。

那就是一個破落的單孔橋,橋下的河溝里流著童子尿般極小的涓涓細流,這股流水的源泉就是從我們村里穿過的一條地下沙河,當年我的高祖來到這里時,這條河流還是暴露著的,由于它極為迅急的流水使我的高祖產(chǎn)生了逝者如斯的感慨,才命令族人用沙子將它埋了起來,五百年的時光它川流不息,而今又和一個剛剛開始走路的孩子相遇。

我磕磕碰碰鉆進那坐破敗的橋洞里,它和橋上的繁忙恰恰相反,幽靜、陰暗地像是在做夢,我站在那里把一泡尿尿進了那股流水里,我還在想那時我是如何像一排牛糞一樣被我爹娘拾進糞筐里。

后來,隨著我一月又一年的成長和我認字的數(shù)量越來越多,我記住了橋孔里那些青磚上刻著的句子。有“打倒地主魏連怡”;有“王中示大王八”。有一行是個孩子寫的,歪歪扭扭:“絨她娘和王中日操比。”但當時我是無法辨認的,只覺得那是些混亂的線條。

有一次我還看到了令我久久不能忘卻的一件事,那是一個雨突然下起來的時刻,我慌慌忙忙到橋孔里躲雨,我從溝崖上小心地往下走,有一堆光溜溜的腳丫子從橋孔里露出來,這些腳的腳心是一律朝外的,有兩只腳的腳趾是朝上的,有兩只腳的后跟是朝上的,我不敢再往前走,只是呆呆地看著這些纏在一起的腳慢慢的分開,有兩只腳深深地蹬在泥里,有兩只腳漸漸地舉到半空。發(fā)出了黑狗那樣急促的喘息聲和嘶啞的暗叫,最后那些腳又像懈了氣的皮球和失去了控制的木偶一樣堆在了一起,我也被雨淋成了落湯雞。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我的腦海里還忘不下那堆起起落落的腳,我再次來到東坡橋孔里的時候,我看到了其中的兩只腳在流水旁的草地里蹬出的兩個深深的小坑,小坑里積滿了水,一只剛剛退了尾巴的小青蛙在兩個小坑中來回的跳躍,我的心里升起了一股無名的嫉妒,我揀起一塊磚頭,悄悄走過去,狠狠地砸在了青蛙的身上,泥水濺了我滿身,把我的眼睛也糊住了,等我擦凈了眼睛拿開磚頭尋找青蛙的尸體時,它已經(jīng)遠遠的在橋孔的另一側(cè)圭呱叫著,頭的兩側(cè)還鼓動著兩個透明的大鈴鐺。我把自己的腳伸進其中的一個小坑里,“呀”,竟然吞下了我的一只腳。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就故意不再到橋孔里去,在橋孔里發(fā)生的事情,似乎是不能在橋面上發(fā)生的,我羞愧的來歷以及那些青磚上令人難解的咒語,還有青石板上的銘文,還有我看到的鮮為人知的事實,在我的腦海是混亂的,充滿了莫名其妙的費解。我覺得橋面上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才是世界上應有的景象,那些下地的人,那些背著柳條出遠門的人,以及他們的歸來都是在光明正大的陽光中發(fā)生的,他們的影子清晰地移動在大路上。尤其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在一個傍晚,我看到了我爹,那個人有著一張總是在昏暗的燈光和霧氣里咀嚼的臉。

他是騎著一輛自行車從遠處飛來的,我看到這輛自行車之前,只是看到一個人從一個下坡處飛了上來,因為他敞著懷的褂子被風鼓蕩起來,就顯得他像是在飛。他飛上坡來的時候我才看清了他屁股下面的兩個輪子,他的兩條腿在一起一落,他的兩條伸出來的胳膊左晃右晃,我看清楚他不是在飛的時候我卻判斷出他有飛的速度。在他走到我的眼前的時候,我感覺到我是對他有印象的,但我記不清楚是在哪里見過他,“臭滿,不認得你爹嗎?”這家伙把我提到車的前梁上,我跟著他一起飛了起來,飛過了東坡橋,在我的家門口停了下來,那就是我爹王保春,那個從東坡橋孔里把我用糞筐背回家的人,他把我救回了家卻把我弄得滿身糞味,他帶我飛起來的時候我有些幸災樂禍地感到我身上的臭味撒滿了一路。

在我爹和我飛起來的過程中,我看到田野、樹木、人群紛紛向我的背后一閃而過,走在路上的人們向我們大聲呼喊,這世界與我搖搖擺擺走路中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這一切在我的眼前迅速地奔跑,直到走到我們家門時我還是一愣一愣的,我的眼睛里還在呈現(xiàn)著剛才奔馳的世界,我爹把我提下來交給奶奶后,門都沒進就又飛走了。后來這個整天在飛的人,在經(jīng)過了我多少年的理解之后,他的飛像我們村地下那條湍急的沙河一樣象征了時間的迅速流逝,因此我爹也就很快的走到了他被捕入獄的時辰。

“這孩子的魂兒丟了。”我奶奶搖撼著我的頭說。

她扒開我的眼睛看了又看,她從我眼睛中那片迷離的風光里斷定:“虧了沒走遠,就在東坡橋底下。”

傍晚在一炷香繚繞的青煙中,奶奶在家門口敲著飯碗喊我,“滿,滿,回家了嗎?”

哥哥王滿堂在奶奶的唆使下把一盆清水潑到了我的身上,我才從恍惚迷離中回過神來,這下子我覺得渾身無比的清爽,我奶奶扒開我的眼睛,從中看見了她自己的眼睛和她的眼睛里驚魂已定的我,那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奇怪的一幕,我和奶奶的眼睛如此的面面相對,就像兩面相對的鏡子呈現(xiàn)出的影像環(huán)環(huán)相扣,并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奶奶和我,那時我就明白這靈魂的歸來如此的奧妙,我和奶奶之間有著怎樣的循環(huán)無窮。

伴隨著我的那股糞味徹底消散,我沒有對我那個過早鋃鐺入獄的父親留下過更多的印象,但他帶我飛的經(jīng)歷,讓我的一生都在渴望飛行,就是那一次我確切無誤的認定,那個帶我飛并且讓我丟了魂的人,他就是我的爹。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奶奶才記起了一件事,把王滿子的名字注冊到大隊的戶口簿上。

我娘李余珍和傻女愛

確切地說,我只有從六歲那年的印象才找到了我對我娘李余珍的記憶,那時候她對我的生育、懷抱和哺乳已經(jīng)過去,我面對著她,仿佛是面對著一個客人。

我也是從那時起才找到了我對于那棵老槐樹的記憶,并且我清楚地記得我娘背著我走過那棵老槐時,身上落下的斑斑陽光和發(fā)自它內(nèi)部的千百種聲響。那些聲響是清晰的,有一種歷久不衰的抵抗性在我漫長的生活道路上拒絕消失,現(xiàn)在再回想起那些聲音,它們是復雜的,深不可測的,甚至是風云變幻的,有歡笑、掌聲,有深遠的嘆息、毛骨悚然的噩耗以及虎狼之聲。

由于我提前記住了那棵老槐樹發(fā)出的深深的悲鳴,以致于我把這種聲音和我爹王保春被捕時的嘈雜之聲連在了一起。從時間上看,我爹應該是在我七歲的那年秋天被捕的,我娘背我走過老槐樹時,我朝氣蓬勃的爹還在騎著自行車滿天飛。但在我的記憶里,那時我爹已經(jīng)進了大牢,除了記得那場熱鬧非凡的抓捕和千奇百怪的哭泣聲,再沒有我爹的記憶了,這一點我只能從我哥哥王滿堂在饑餓之時和我奶奶的千篇一律的對話中,再加進一點想象的東西——“你爹一從張店回來,就給你帶回狗頭大的肴肉。”

為了和我爭食那塊想象中的肴肉,王滿堂曾多次提出過要我奶奶把我送人的要求。并且指出了我從東坡橋底下被用糞筐背回來的屈辱來歷。可以想象那時的神態(tài),我和哥哥也就是后來的王滿子和王滿堂,好像是鳥窩里的兩頭胱腚小鳥,對著飛來的食物喳喳叫著,恬不知恥爭先恐后地張開了奇大無比的嘴。而王保春就是那個飛來飛去的大鳥,并叼來了狗頭般的肴肉。后來我家東鄰焦蘭英因為我翻墻偷走了她閨女絨的小鏡子,破口大罵我爹王保春在當造反派司令時貪污,就令我想起了貪污之物的噴香。

這就是我的高祖在明朝洪武年間由山西遷徙而來之時,他的四弟王有子順手栽下的那棵槐樹。我的高祖是從村西進來的,五百年的古槐盤根錯節(jié)在村西頭,如今讓我小王滿子在娘背上將它穿越。

那就是我對于母親的最初記憶,這個瘦弱的女人比我的父親出現(xiàn)的還要晚,但她一開始就給了我一種當當?shù)溺娐暤挠洃洠鞘且豢谏F鑄成的大鐘,吊在槐樹的樹干上,就像是我們家的大黑狗垂掛的一團睪丸,我們在走出王流村頭的時候,有人拉響了那口大鐘,嘴里在高聲嚷嚷著什么,很多人開始影影綽綽朝這里集合,這鐘聲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留在了我們的背后,所以一開始我就對我的娘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嘹亮的印象,又走了二里路就來到了公社醫(yī)院。后來在我的理解中,那次出村也是一次意義非凡的遷徙,那就是我母親李余珍從大隊的衛(wèi)生室到公社醫(yī)院報到,從而使我們的身份有了本質(zhì)意義上的變化。

李余珍背著我,身后跟著那條忠實的大黑狗,它一會兒竄到我們前面的岔路口上坐下來等著我們,一會兒又故意落在我們的身后好遠,再箭一樣地追過去。這條黑狗成了李余珍和我們家的信使,每次李余珍從鎮(zhèn)醫(yī)院回王流村,這大黑狗總是在醫(yī)院門口等著她,一直把她接回家。

這條曾陪伴過我的童年又是忠實的信使兼守門者的黑狗,最后真的死在王中日的手里,那是在王保春被捕以后的一個寒冬臘月,王中日和他的民兵用繩子勒緊了黑狗的脖子,黑狗用兩只前爪死死抓住那條結(jié)束了它生命的繩子,突出的眼珠里流著淚,求救地看著我和王滿堂,而我和王滿堂已經(jīng)提前接受了王中日的一包鞭炮,對于黑狗的求救無動于衷。

除了我朦朧地記得王保春和李余珍在夜晚的油燈下雙雙咀嚼的臉,我從沒有看到過他們成雙成對的樣子。比起那個騎著自行車遍地飛的爹,我的母親李余珍就總是一個從容緩慢又孑然一身的人,有著學生的發(fā)式。她身上散發(fā)出的芬芳使我再次想起了我在糞筐里的來歷,使我在她的背上覺得有些扭捏和尷尬。但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厭惡,她走路的姿態(tài)和速度與我爹在自行車上給我的在天上飛的速度恰好相反,這是真正的在土地上行走的速度,是腳踏實地的時間,這是在我以后的日子里盼望過年的那種歲月漫長的感覺,就像是古槐上的那口大鐘,在停止敲擊后發(fā)出的歷久不衰的裊裊余音。

我盼著李余珍能把我放下來,使她自己能得到必要的休息,我也能活動一下我委屈的身體,因為我在她的背上一直是不敢任意動彈的,因為我覺得被這個瘦弱的女人背著是慚愧的,我沒有給過她什么好處,況且她身上的衣服是那樣芬芳和潔凈。但她一直沒有從背上把我放下來,只是有時把我往上撮一撮,到了醫(yī)院門口的時候,她才把我放下來。那時她領(lǐng)著我的手,一步跨過了醫(yī)院高高的門檻,她又回過頭來扶著我,我也一步跨了過去,絆了一個跟頭,又被她很快扶正,我和母親就大步小步地走了進去。

李余珍回頭對黑狗說:“黑,回去吧。”黑狗呆呆地看了我們一會兒,就沿著來路箭一般的回家了。

李余珍進院長辦公室報到的時候我留在門口。

“你上班了。”愛在我的背后問我的時候,我的目光正落在院長門口的一棵夜合樹上,那里有一只螳螂站著不動,它的一只刀高高的舉起,對著樹干上的一個螞蟻窩和進進出出的螞蟻隊伍無從下手。

“你上班了?”

愛又一次問我,我轉(zhuǎn)過頭來看見了她,那時我要是一眼就看出愛是個傻女孩,我是絕對不與她為伍的。我只是看到她穿著一件過于小的褂子,就像是現(xiàn)在流行的舞蹈里山村女娃穿的那種露著肚臍的上衣,事實上那是個頭在迅速成長的緣故。她的頭發(fā)有些亂,但并不是亂蓬蓬的,而是被風吹亂的樣子,她在問我的時候臉上始終帶著笑,以致于她在等我回話而我卻始終沒有回話的時間里,她的笑雖然變得不自然了,但卻一直維持在臉上。

這樣以來我判斷出她就是醫(yī)院里的人員,是這里的主人。而我們是剛剛來的,盡管我當仁不讓地跨過了這個醫(yī)院高高的門檻,可在她們面前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個有些自卑的客人,和她個子之間巨大的懸殊又使我有些羞怯,我沒有抬起頭和她說話,而是進一步和那棵夜合樹靠得更近了,我的眼睛也更加認真地看著那只遲遲不走的螳螂,這只是表明了我友好的愿望,因為我正在用無聲的方式用我的最新發(fā)現(xiàn)去引人注目。

我以為她也會和我一樣有趣地過來觀看,沒想到她一下子就用雙手捂住了那只螳螂,她用手捏住螳螂的雙刀就往我的手里塞,說實在的,那時我的勇氣還不足以將這種動不動就磨刀豁豁的家伙拿在手里。

“你拿著吧,”在我因為膽怯而后退的幾步里,她一邊在捉我的手一邊又重復說:“你拿著吧。”

“你自家拿著玩吧,他小不敢玩。”李余珍的雙手接住了連連倒退的我,這時愛又把她的笑臉對著我娘說:

“他小不敢玩嗎?”

“哦,他小不敢玩。”我娘又一次回答了她。并帶著我往藥房那邊走去。

“他小不敢玩嗎?”愛一路跟著,還是在問。

李余珍已經(jīng)知道了什么,就領(lǐng)著我進了藥房,并輕輕的把門合上,把愛無聲的擋在了外面。

李余珍已經(jīng)在正式上班了,她在另一位女醫(yī)生的指導下,給人抓藥,把我安排在門口,讓我站在那里不要動,既然是不要我動,我當時也不敢動,因為我和李余珍之間的生疏尚未解除,又到了一個更為陌生的環(huán)境,那就比不得在那個有我奶奶的王流村了。

我人不敢動,可沒人能管住我的眼睛不動,這時我的眼睛就像兩只出洞的小鼠,偷偷摸摸地跑到任何地方,又很快地溜回洞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些千百種閃閃發(fā)光的玻璃藥瓶,比我最華美的夢還要出奇。我再從門縫往外看的時候,看見愛也正蹲在地上朝屋里看。等李余珍下班和我一起走出門外的時候愛就迎上前來,滿臉上堆著笑,要跟我們說話的樣子,李余珍頭也不回就帶我直奔食堂去了。我一邊跟我娘走又幾次回頭去看愛,都被李余珍用手擋了回去。“是個傻閨女。”我娘自言自語的說。

從食堂出來,我的手里拿著一根亮閃閃的油條,看到愛還在藥房門口等著時,我就故意把油條送進嘴里夸張地咀嚼著。

“我到下晌再來找你行吧?”我看到她這樣問我,還把她的手指含在了嘴里吮吸著,眼睛努力避開我手里的油條。她的另一只手里還捏著那只掙扎的螳螂。

我本是想看一看她的眼睛如何像兩張張開的嘴一樣盯著我的油條轉(zhuǎn)圈,但她的眼睛回避著我的那只手,使我覺得像一個無所收獲的垂釣者一樣失望。

“我還要上班。”我再一次把油條送進嘴里咬下很長的一截。并肯定的斷絕了她要接近我的希望。

“我到明天再來找你吧。”我顯得很不耐煩進了食堂,呆了一會我又出來看,愛正在把那只螳螂栓在一條細線上,并把它捆在了藥房的門掛上,走了。我跑過去一腳就把那只受盡了委屈的螳螂踩成了一灘泥。

夜里我睡在藥房的里間,聽著李余珍在外邊明亮的罩子燈下和各種各樣的中草藥打交道,很多生草藥要炒熟、壓扁、搗碎,再放在一排又一排的小抽屜里,千百種草藥給我灌輸了各種各樣人生的滋味,我常常是在李余珍聲聲的搗藥聲和關(guān)拉那些小抽屜的黑暗中進入夢鄉(xiāng)。當李余珍搗藥和關(guān)拉小抽屜的聲音開始像旋律一樣熟練的時候,我也幾乎看遍了每一個小抽屜里的五花八門的草藥的形狀,到現(xiàn)在我還記的那種叫紅娘子的藥,小小的尸體盛滿了一抽屜,樣子像蟬,只有小拇指尖一般大,渾身是暗紅色的,它的兩只眼睛就占了身體的一半,眼睛亮晶晶的,小小的眼球還能轉(zhuǎn)動。拉開抽屜往往就看到滿滿一小箱眼睛。

李余珍對我的管教是非常嚴格的,她不讓我一個人隨便拉開那些小抽屜,因為那里面有許多可吃的東西,像山楂、枸杞、桂圓都是孩子的好吃之物。在我對愛嗤之以鼻了幾日后,我那些令人驚奇的發(fā)現(xiàn)無法對人炫耀,我就在愛又一次問我:“你上班嗎?”的時候,我向她展示了一枚紅娘的尸體。愛那極為驚訝的樣子使我得意洋洋。

我對愛說我們的班上還有好多紅娘,愛就不停的問我:“你們的班上還有好多紅娘嗎?”

她滿臉上堆著笑,我想,我要是繼續(xù)保持對愛的不屑一顧,我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無人問津,我即使是在愛的面前表現(xiàn)出一副上班的樣子,我知道李余珍和她的那位老女人醫(yī)生也不會理我的。

那個老女人常常很不耐煩地把我從過道上撥弄到一邊去,而李余珍也隨聲附和地說:“到外邊去,滿,沒看大姨忙著嗎?”

這個女人根本就不忙,她只是用挑剔的目光看著低眉順目的李余珍在完成配藥、抓藥和發(fā)藥的每一道工序,并且苛刻地指出她配藥、包藥時具體到每一個手指動作的不準確。

多年后我在追憶中再度看到這個挑剔的女人時,她已不在人世,我母親李余珍也在回憶里看見了那個老女人暗自悲嘆的一面。因為她和她丈夫多年來沒有生育,但她絲毫也沒有想到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用挑剔的目光鄙夷地看著她的丈夫,越是在人前,她的這種鄙夷就越是顯而易見,就像她輕而易舉的彈去落在她身上的最微小的灰塵。

他丈夫在她鄙夷的目光里躲躲閃閃一直發(fā)展到奪門而出、倉皇而逃。忽然有一天她丈夫推門而入宣布要和她離婚的時候,她掐著腰的手癱軟到膝蓋上,她的膝蓋癱軟到地上,鄙夷變成了哀求,飛揚跋扈變成了可憐巴巴,尤其是她的手死死地抱住他丈夫就要憤然離開的腿。

那時候只有傻女愛在給他們勸架,醫(yī)院里所有的人都站在一旁看,只有愛不斷地拉著他們,反復的告訴他們:“別打了,夫妻有話在家里說,在外邊打仗不叫人家笑話?”在這之前醫(yī)院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為他們勸過架,幾乎所有的人都跟他們說過:“別打了,夫妻有話在家里說,在外邊打仗不叫人家笑話嘛?”當人們認為這話對這對夫妻無濟于事的時候,他們認為自己的職責已經(jīng)完成了,剩下的時光就等著看戲了。

愛在竭盡全力地勸說他們,圍觀的人群中已經(jīng)有人笑起來,丈夫終于掰開了老婆的手,像一個在現(xiàn)場就被人發(fā)現(xiàn)的小偷,撒腿就跑遠了,他在跑出醫(yī)院大門的時候還在倉皇的回頭看是否有人在追趕他。

有人已經(jīng)開始笑得喘不過氣來,那女人的眼睛是空空洞洞的,像一對飛走了鳥兒的空巢,那個女人突然站了起來,像撥弄我那樣把愛撥弄到一邊,滿身的泥土就是一塊塊恥辱粘在她的身上,這時候她的眼睛里恢復了那種鄙夷的神態(tài),這神態(tài)是對所有的人的。這種目光后來就落在了李余珍和我的身上,但是我們并沒有從她的身邊撒腿跑開,尤其是李余珍,她在老女人鄙夷和挑剔的目光里,熟能生巧、精益求精,把抓藥的活干得滾瓜爛熟、天衣無縫。有人在深夜來抓藥,我能聽見李余珍摸黑起來,連罩子燈都不點,開拉小抽屜的聲音,草藥抓在手里放到小銅稱的聲音,搗藥和包藥,紙捻子打結(jié)后被截斷的聲音像旋律一樣流暢飄逸。

那個女人開始往她的宿舍走去,愛還在鍥而不舍地跟在他的身后,為她拍打身上的泥土。

幾個月后我就親眼看見過她的那個撒腿跑掉的丈夫,那時愛已經(jīng)獲準在病房打掃衛(wèi)生,也就是跟我一樣在上班,她一次次把病人的便盆端到廁所里,那種負責任的樣子像是護士端著藥,我就看見那人正悄腿展腳地走過醫(yī)院的門口,他身上背著一個孩子,他的身后跟著一個肥大的女人,女人的手還拽著一個像我這么大的孩子,這兩個孩子的眼睛和這個男人是一模一樣的,都閃動著隨時就要倉皇逃跑的目光。他們小心翼翼地走過醫(yī)院的門口后就在我的記憶里消失了。而那個沒有生育的老女人又一連嫁過三次,每一次都是同一種結(jié)局——先是男人在她鄙夷的目光里逃跑,后是她趴在地上拖住那些逃跑的腿,到底也沒有生出個一男半女來。

愛天天到醫(yī)院上班仿佛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誰也沒有問過她家在哪里。她從來也沒有換過的小衣服卻是每天都干干凈凈的,我母親李余珍給了她半截塑料梳子,還教給她怎樣梳辮子,她的頭發(fā)是黑亮的,李余珍把她的頭發(fā)從中間清清楚楚的分開,露出一道白色的頭皮,左右各扎一截緊繃繃的小辮子,像兩只鼓棰,她的頭搖起來就像忙碌的貨郎鼓。

在愛忙著上班的時候,我開始對藥房里千篇一律的生活感到了厭煩,而伙房里熱氣騰騰的場景和令人神往的炒菜的香味吸引了我,伙夫老魏每天獎勵我的一片肉讓我心甘情愿地為他當牛做馬,我?guī)退Щ\扇,拉風箱,往燒的正旺的爐火里加煤,弄得我一天到晚神頭鬼臉,跟一個小伙夫沒有什么兩樣。

伙夫老魏還在爐堂的余燼發(fā)出的紅光里用離奇的傳說改造著我空白的精神。那天傍晚愛下班后也坐在我的身旁,老魏神秘兮兮的說,在早先里,咱這里是一個小國叫蒲姑國,是一個叫齊桓公的人管著的。蒲姑國的國王叫苗莊王,住在蒲姑城,俺村北那片土嶺子,就是很久前的蒲姑城。有一年苗莊王長了一個面瘡,看遍了蒲姑國里所有的醫(yī)生就是治不好,一天夜里有神仙托夢給他,說國王的瘡治不好就在當月死去,然后是暴君繼位,天下大亂。要治好此瘡不難,只要用活人的雙眼雙手做藥引子,吃了就好。

我想到了在藥房里那一抽屜紅娘的眼睛,但在老魏的故事里沒有這么輕松,消息傳出去,舉國上下左顧右盼竊竊私語,一大批臣民已經(jīng)逃亡國外,這蒲姑國也確實小的可憐,這些口口聲聲忠君為國高呼萬歲的臣民們,遠的三里五里,近的三步五步就跨出了國門,最后竟只剩下了國王一家,國王的大女兒和二女兒也以回婆家為名摟著寶貝皇外甥出國去了。

陪伴著孤獨的國王的是他忠于職守的面瘡和依依不舍的三皇姑,女兒嘴里咬著一個潔白如玉的瓷盤,瓷盤之上放著她的雙手,雙手里托著她哭泣的雙眼,憂國憂民的國王胸懷著社稷長治久安的理想,以國家的名義當之無愧的吃下了一只手又吃下了一只手,吞下了一只眼又吞下了一只眼,此時國王臉上的瘡變成了一只蝴蝶飛走了。我猜想那只蝴蝶是美麗的,它要將國王引向的死亡也是美麗的,它的飛走是因為國王太丟臉,是因為它感到惡心,他竟吃了親生女兒的手和眼。

蝴蝶飛走了,滿朝文武像蒼蠅一樣飛了回來,國王在龍?zhí)蒙蠈χn蠅們的面兒,加封三皇姑(也就是后來我們傳說中的盧姑),是千手千眼佛,于是這位美麗的女兒的眼眶里長出了很多手,每一只手里都長著一只眼,我當時驚詫不已,那么多眼要看見多少事情呵。

第二天愛再來的時候,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包了厚厚的白布,好多醫(yī)生問她,她總是低著頭,她總是低著頭不說人們就失去了耐心,愛是在伙房門口猶豫了很久才叫了我的名字:

“滿,我找你有事。”

我的眼睛才從煙火叢生的大爐堂里轉(zhuǎn)向門外的愛,我看到愛的眼睛里有一種極其憂郁的東西,她臉上傻傻的表情仿佛像灰塵一樣被洗掉了,她的眼里禽著一滴眼淚像一朵憂郁之花。

“滿,我把手指剪下了一截給我爹吃,我爹不吃還打了我。”

“你怎么把手指剪下來給你爹吃?”我吃驚的問。

“我爹的臉上也有面瘡。”愛非常認真的對我說。

我這時才想起了昨天的故事,我當時聽了就哈哈大笑,立即跑到李余珍的藥房里,用振奮人心的激情向她傳播我獨家的發(fā)現(xiàn)。愛遠遠的站在一旁用求救似的目光望著我和李余珍,我不但無視愛的求救,還當面指著她對李余珍說:“嘿嘿嘿,她有多傻吧。嘿嘿嘿,她有多傻吧。”

我無比激越的傳播,引來了很多人,這時我說的更起勁了,我還記的有人說“真是個傻瓜,連李余珍的小孩子都不如。”

到丈八佛去看電影

我哥哥王滿堂因為偷竊我奶奶的兩元錢被我看在眼里,牢記在心。在丈八佛村的電影《地雷戰(zhàn)》就得有他帶著我去看,否則出賣和告發(fā)的卑鄙之事我是能干出來的。

那兩元錢是奶奶準備給我買兔子的,她要用兩只兔子去占滿我的課余時間,讓我去給兔子打食,既能讓我安守本分的去勞動,不讓我像我哥哥王滿堂那樣變成游手好閑惹是生非之徒,兔子長大了又能給她帶來豐厚的回報。她答應兔子賣掉后給我兩元的現(xiàn)金,這在我寫的字據(jù)上奶奶是畫了押的。我對奶奶出爾反爾的許諾早有提防。如果當時那兩元錢買了兔子,到現(xiàn)在肯定是膘肥體壯的大寶貝了。

如今哥哥偷了去,我發(fā)現(xiàn)他背著奶奶和我,買的是一把明晃晃的三角刮刀,因為他把這刀藏在墻頭上去的時候,我剛好放學進門,那把刀在陽光下銳利的鋒芒正好照耀了我的眼睛,我雖然沒吱聲,但他的把柄已經(jīng)攥在了我的手里。我明白這把刀早晚有飛出來闖下大禍的時候,我就有些幸災樂禍的期待著。

我哥哥王滿堂可是一個什么事都敢作的人。后來他確實沒有叫我失望,因為他帶著那把刮刀潛進了大隊窯廠森嚴壁壘的機房里,盜割了機器上昂貴的三角帶,廠長抓著我不幸被俘虜?shù)母绺鐏碚椅夷棠痰臅r候,我奶奶把我們家八只青花瓷碗豪情萬丈地摔碎在灶屋的地面上。既顯示了她痛下決心管教哥哥的姿態(tài),又暗示了我們家無力賠償和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我對丈八佛極不可靠的傳說一直是將信將疑的,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到十里路外的丈八佛村去看看,借此機會讓王滿堂帶我去。在我奶奶看來我當時應該是個不中用的鼻子貨,只有在王滿堂的帶領(lǐng)下,我才不至于受人欺負和迷失道路。由于我始終掌握著王滿堂的這個秘密,并且一直秘而不宣,為的就是在關(guān)鍵的時候利用他。所以這次王滿堂很不情愿的帶我去看《地雷戰(zhàn)》,他覺得與我為伍是有失身份的事。

王滿堂領(lǐng)著我在朝向丈八佛的路上小跑,在傍晚水晶一樣的天空上有回旋的炊煙在繚繞欲飛,有兩只鳥兒在天空徒步行走,它們在一路說著話,它們的身后還仿佛留下了腳印的痕跡。

現(xiàn)在讓我來講一講關(guān)于丈八佛的民間傳說。相傳在很久前這地方有一口古井,古井里有水,水清澈甘甜,好飲茶者無不到此汲水。一日傍晚,一村婦來到古井,想給公公挑一擔水泡茶,她剛把桶續(xù)到井里,突然發(fā)現(xiàn)水里有一人頭露出水面,村婦忙問:“你是誰?”那人答道:“我是石佛爺。”村婦便不敢再問,暗暗回家睡下。第二天村婦又來到井邊觀看,那大石佛已經(jīng)長出井口,還在一個勁的往上長。村婦看到這情景,回頭忙向村里跑去。逢人就說這事:“很高很大有一丈八。”那石佛爺本來還要長的,這佛爺爺真好,害怕再長高了就嚇著老百姓,就毅然停止了生長。后來我查看博興縣的民俗資料,據(jù)一位叫李少南的先生說,這個村本來叫北塞社的,從那時起就慢慢叫了丈八佛。

北周的皇帝叫那些犯了剮鼻之罪的犯人去砸下這位佛爺爺?shù)谋亲印C鞒幕实蹓舻眠@位佛爺爺?shù)拿胤剑攘似仗煜铝餍械难奂病?7年的造反派吳正經(jīng)用拖拉機拉下了佛爺爺?shù)念^,所以他老人家的頭安然無恙地在土里呆了十年。這十年村里連遭雹災,吳正經(jīng)被雷擊身亡,十年后他的頭又在一陣鞭炮聲中光復原位。還是丈八的大佛,笑瞇瞇的臉不改初衷。

這些傳說在那一夜已比不上《地雷戰(zhàn)》的精彩,王滿堂領(lǐng)我來到電影場子,正是佛爺爺所在的那塊空地,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地雷轟轟烈烈,我仰慕已久的佛爺爺身上已經(jīng)爬滿了猴群一樣的孩子們,只有在佛像上繼續(xù)登高才有可能透過波濤洶涌的人海看到如火如荼的地雷戰(zhàn),王滿堂這會兒表現(xiàn)出兄長應有的責任,他甘當人梯,自己蹲下,讓我踩到他的肩上后直立起來,把我送上了佛爺爺?shù)募缟希易诜馉數(shù)募缟希_正好踩在佛爺爺那準備普渡眾生的大手上,而王滿堂卻獨自一人像一顆雨滴一樣竄進了人海里。

那就是我第一次和這方大佛相依相靠,那時因為急著趕路一泡尿已經(jīng)把我憋得不行,我羞愧難當?shù)陌涯桥菽蛉鲈诹耸鸬氖中睦铩L澚怂氖中氖前枷莸模撬氖中氖⒉幌挛业哪桥菽颍旅婺切┊敶宓暮⒆舆€不把我當成過街的老鼠。

“您真是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對著石佛那跟我的臉一樣大的耳朵恭維說。這時石佛好象是嚶嚶有聲,我仔細去聽才知道,原來他的耳朵里住著一窩麻雀,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這一家子在佛爺?shù)亩淅锍院壤觯艉舸笏€放肆的在里面公開吵架。我的小胳臂試一試足以伸進去,開始就摸到了一堆肉乎乎的光腚小麻雀,很快又遭到了一個老麻雀的自衛(wèi),它狠狠地啄住了我的指頭,我趕緊抽回來,看到我的指頭已經(jīng)被啄紫。

要有樹枝去捅就好了,可我一個人又沒法下去,正在我束手無策之時,我看見了佛爺爺?shù)念^頂上竟長著一棵小樹,在夜風中得意洋洋的搖擺。我用手一摸那樹根上培滿了鳥糞,怪不得它在這里茁壯成長,充當了佛爺頑皮的頭發(fā)。我正想把它折下來去捅鳥窩,卻看到電影的銀幕上出現(xiàn)了另一些打斗的投影,影影綽綽中我看到的是我的哥哥王滿堂在輪動著鞋底和一群孩子干了起來,他們就在放影機的鏡頭那里,以至于他們打斗的場面投影到銀幕上,和電影混為一談,轟隆的地雷爆炸聲為這場戰(zhàn)斗增添了光彩。

那是一場以一對十的戰(zhàn)斗,王滿堂孤軍奮戰(zhàn)毫不畏懼,雨點般的鞋底落到了那群孩子的頭上,過一會兒我又看到那群孩子像潮水一樣吞沒了王滿堂。這時我順著石佛的胳膊溜了下來,王滿堂從人海中出現(xiàn),拉起我的手就跑,后邊的孩子向爬在石佛身上的孩子們喊:“抓住他,他是王流村的王滿堂!”當時我就滿懷敬畏地想到,王滿堂早已是個名揚四海的人了。

那些捉我們的孩子們,圍著老佛爺像無頭的蒼蠅在昏暗中瞎撞,王滿堂拉著我藏在丈八佛屁股底下的蓮花瓣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念著:“佛爺爺保佑。”尿卻撒在了褲襠里。當那些孩子們退去后,王滿堂和我得勝還朝般的回家了,那時走在路上的我比王滿堂還要趾高氣揚。

三十年后,有一海外老板做了一個夢,他的貿(mào)易貨輪在大海中遇難,一時間狂風大作,波濤洶涌,他的大船搖搖欲墜。忽一大佛現(xiàn)身將他的貨輪托出海面,他看見那位丈八高的大佛沒有鼻子,便到處詢問,終于在我的老家尋到大佛,投資百萬,為丈八佛興修大殿。前幾日我和幾位文友再來見佛,佛爺爺已堂皇入殿,讓我無法攀附了。

少年英雄王滿堂

二十八歲時的王滿堂,身后背著縱橫交錯、銀光閃閃的天線,手里托著一個巨型方磚般的手提電話叫大哥大,他大腹便便又運籌帷幄的樣子,與十二歲時的王滿堂手提著喊話筒指揮著我們與魏橋村的孩子們開火顯得一模一樣。尤其是他挺著肚子掐著腰瞎指揮的樣子,使我始終覺得他是很不嚴肅的,就像一場游戲中煞有介事的滑稽模仿。

“王滿堂是有福之人,有天星相照,四季老母看護。”我奶奶斷定說,后來我竟把那種挺著肚子掐著腰的人不分彼此的都看成了有福之相。

那時候那艘輪船看上去還是很不清晰的,它乘風破浪孤獨地穿過印度洋進入太平洋,又從黃海駛?cè)氩澈:笏妥兊米詰M形穢起來,在青島的港口外無所事事舉棋不定,這個龐然大物上滿載著美國的鍍鋅鐵皮。當它一往無前地的靠近青島港時,才聽說與它簽約定貨的濟南某金屬公司因資不抵債被法院查封,已經(jīng)宣布破產(chǎn)。滿載著鐵皮的巨輪前,外運公司的老板叫爹它都不答應,哭得滿臉鼻子也摸不到門。他貸款墊支的八千萬資金,眼看著成了一堆廢鐵,荒草般瘋長的巨額利息更將使他債臺高筑。

那時候王滿堂在英特網(wǎng)上看見了這一消息,他想象著外輪公司的老板狼狽不堪的樣子,一個勁地說:“看看,看看,傻眼了吧。”他對著那臺巨型的大哥大廢話連篇。胖大的拇指在一幅地圖上不停地游走,仿佛那艘巨輪在海里航行,終于停在了青島的港灣上。然后換成了食指的火車上了鐵路線,然后換成了小拇指的汽車一直運到王流村的白鐵市場,八五年生意興隆的王流村人只知道自己腰纏萬貫,卻不知道那里已經(jīng)成了長江以北全國最大的白鐵市場。

那天我來看家的時候,無比自豪地向王滿堂奉送了我和別人合寫的一本詩集。他看都沒看就把它卷起來當了指揮棒,在一群做白鐵生意的大老板面前夸夸其談,滿嘴里都是市場、運輸、資金、信息、決策、回報、利潤,還拍著我的肩膀說:“如今是信息時代,市場如戰(zhàn)場,我們要組成聯(lián)合艦隊,把大家的資金集合起來,買下那船鐵。”

他拿著我的那本詩集在點點劃劃詐詐唬唬,像當年賣煙囪和水壺那樣吆喝:“誰想掙錢誰就來,回報大大的。”把那群半生不熟的大老板說熱了耳朵,只有八十三歲的王登星耳聾眼瞎地問我哥哥王滿堂:“你剛才說的是啥屎袋兒(時代)?狗屎屎袋兒?”惹得頓時哄堂大笑。王滿堂一揮手,他的死黨土華就走過去,恬不知恥地對王登星說:“不是狗屎屎袋,是玉丫的屎袋。”

那時我的確是感慨萬分,土華說的玉丫就是八爺王登星剛剛招聘的一十八歲的小秘,王流村人趕上時代的風潮,找小老婆一律是按時興的說法叫招聘小秘。王滿堂后來當了市政協(xié)常委,在一個私營經(jīng)濟研討會上作典型發(fā)言的休息時間里,曾牛皮哄哄地對參會人員說:“我們村連五保戶都是大老板,連我八爺王登星都帶著小秘。”

王滿堂煽動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讓土華把王登星扶出來。彎腰駝背的王登星穿的是地主婆的衣服,金紫色的真絲大褂上銹著金元寶,他被哆哆嗦嗦扶出來,懷里揣著那只破籮,當眾支起破籮架機子扶鸞,扶的是我們村清代的一位老先生王修安的鸞。

王修安這位當年屢考不中的秀才,在我們村的精神歷史上有著極為濃重的一筆,他幾乎與乾隆年間的巨人王樹袍有著同樣重要的地位,也是淄博蒲家莊蒲松齡的好友。我后來翻看過王修安老先生的詩文,可謂獨成一家,雖比不得《聊齋志異》那些奇聞逸事的古怪離奇和風流浪漫,卻充滿了一種先知般的預見力,有時還有一種科普的味道,尤其是對科學種田,有著特別的見解。在時我看到破籮里的一層小米漏的一塌糊涂,據(jù)說那就是先知王修安在顯靈寫字,我白內(nèi)障的奶奶還煞有介事的說是個“成”字。這樣大家就徹底的放了心。

那一艘巨輪的白鐵又翻番的暴發(fā)了王流村人。

王滿堂剛剛出生的時候,大人們根本就沒想到他能活下來,當時他跟一只大老鼠那么大,哭起來跟蚊子嗡嗡一樣,不仔細聽也不會聽見,兩只耳朵像兩片薄木耳,一睡覺就貼在臉上,必須用手像剝皮一樣給他輕輕剝開,他的嘴還含不開一個乳頭,母親李余珍因為自己產(chǎn)下了這樣一個很不出息的小東西而羞愧不已。這在很多年后才被李余珍當成了笑話講給我們,那時我們已經(jīng)對我們各自的來路有了科學的判斷,我們心照不宣的明白王滿堂和我其實都是李余珍肚子里的產(chǎn)物,而不是像我奶奶說的那樣,是從東坡橋下被我們的爹娘用糞筐背回來的。

這個小東西在李余珍充沛的奶汁哺育下,見風就長迅速發(fā)育起來。我出世后王滿堂一人獨霸李余珍兩個乳房的歷史行將結(jié)束,五歲的王滿堂不會就此罷休,而是召集了我奶奶和我母親煞有介事的商量對我如何處理。我奶奶后來用核桃般的老臉去模仿當時我五歲的哥哥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就顯得更為夸張。

王滿堂說:“咱們不要滿了,他天天跟我爭奶吃。”

“那咋辦?要不還把他送回東坡橋底下。”我奶奶也顯出充分尊重的意思。而李余珍卻在靜靜的微笑里旁觀著這場老小之間的虛擬對話。

王滿堂說:“放到橋底下不把他餓死嗎?到冬天就會把他凍死,要是狗來就會把他吃掉。”

奶奶說:“要不把他送給咱家的親戚。”

王滿堂說:“送給親戚他要是長大了還會回來,不如把他賣掉,抱走的時候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這樣他就跑不回來了,還能賺錢。”

我奶奶和李余珍相視而笑,王滿堂自私又人道,聰明又有商機的最初表演,讓我奶奶看到了我們祖上一貫的品性,我奶奶當場說:“這孩子有出息。”

嬴弱的李余珍的胸前掛著一對糧食布袋那樣飽滿的乳房,王滿堂得到奶奶的夸獎后更加有恃無恐地抓住李余珍的雙乳,泉涌般的乳汁將王滿堂噴得滿臉都是。

事實上也正是這樣,我爹王保春帶走那個轟轟烈烈的時代后,在寂寞的鐵窗里虛度光陰,用小揩恭恭正正的謄寫著《資治通鑒》的時候,王滿堂已經(jīng)在高高的天梯上將遠近聞名的地痞土華——一個吃墻皮和雞屎的家伙,一掌推進了濤濤洪水之中。

當時我正和四年級的兩個同位在揚水站里長時間的潛游,我是政治犯的兒子,而我永遠也不見長的瘦小身體,似乎是有意檢討父輩的罪過。我們的水泥課桌上有三個人,我被夾在中間,我的左邊和右邊分別是比我高出一頭的春生和建設。我是自卑的,因為我連自己的課桌都打不出去,更不用說稱王稱霸。既然不行我就極力地討好他們、奉承他們、侍奉他們,緊緊地追隨著他們。但我在水里潛游的功夫卻比他們強,因為我覺得在黑暗的水里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自由的多,誰也看不到我是政治犯的兒子。那一次是春生和建設要露出水面喘氣,我才隨著他們一起冒出頭來的。

那時我看到二十多米高的天梯上,王滿堂那屠夫般的手還沒有收回,那一掌對于我來說是多么熟視無睹的一掌,在早晨的空天井里,在王滿堂放學回來剛進家門的一剎那,或者偶然對著村西的百年古槐,在一聲虛張聲勢的喝叫聲里,王滿堂常常亮出這一記不倫不類的八卦掌。

這一掌是從我們年近九十的前輩王孝孔那里得來的,當年的花花公子王孝孔帶著花拳繡腿活到今天,想一想他老人家傳給王滿堂的那記八卦掌該有多少分量?現(xiàn)在王滿堂在高高的閘門天梯上已經(jīng)用這一掌將遠近聞名的地痞土華打向空中。我看到王滿堂遲遲還未收回的雙掌,那樣子仿佛是在用力的堵住流水,完全沒有八卦掌那漂亮的造型。

現(xiàn)在想起土華落水的過程,速度是多么的緩慢,以致使所有當時在場的人都得以被吸引,那群人呆若木雞地集體觀摩了那個場景,在中午高遠的藍天白云之間,土華像一個紙人一樣招招搖搖向水面落去,他的鼻涕在空中一條條的離開了他的臉,在他的周身星星點點散發(fā)著光芒。他落向水面濺起的水花呈現(xiàn)出一道彩虹。我的眼睛恰好被一滴水珠迷住了,等我抹了眼睛再看的時候,人們的喝彩還連連不斷,春生和建設一時間對我敬而遠之,他倆把頭像龜一樣縮進水里,悄然離我潛游而去。

“敢把皇帝拉下馬,敢把土華打下水。”老武藝王孝孔聽說此事后的評語,更使王滿堂美名遠揚,時隔三十年后,奔騰公司懂事長王滿堂腰纏萬貫,坐在圣地亞哥二十八層的旋轉(zhuǎn)酒店里,身旁是穿著旱冰鞋,手托餐盤,穿梭流星般來來往往的服務生。他旁若無人地向他的客商吹噓自己的幸運人生。那一掌才有了鮮為人知的解釋——當時的土華站在閘門天梯上,是用極其流氓的口氣命令王滿堂的:“鱉,過來給爹搓背!”王滿堂迫于壓力在為土華搓背時用力過猛,土華腳下一滑落下了閘門,王滿堂一不做二不休,順勢將搓背的動作變換成八卦掌,完成了他從侍衛(wèi)到英雄的轉(zhuǎn)變。

我搞不清楚,王滿堂那燦爛的一掌給自己帶來的榮譽,足以把自己的形象挑在人們的大拇指上,他為什么又變成蟊賊潛入了大隊窯廠的機房里。那是一個多數(shù)人都沒進去過的地方,剛剛安裝的機器轟鳴聲之大,足以壓過了每天早晨此起彼伏的雞鳴,甚至比除夕的鞭炮聲還要響亮。

機器進入了王流村,我就在那時記住了人們一句全新的口頭禪:興旺發(fā)達。

晝夜不停的機器聲好象將我們過去七零八落的日子全部掛起鉤來,一起向前突飛猛進,趾高氣揚的機器聲讓村里人感到繁榮昌盛的好日子是越來越近了。

作為我王滿子,對機器的印象無非是一片嘹亮的噠噠之聲,窯廠的門口有民兵在看守,循規(guī)蹈矩的我一來到此地就變得膽小如鼠,只有以挖野菜為名在窯廠的四周轉(zhuǎn)悠,機器的震動讓那些野花野草歡蹦亂跳,兔子忙著交配,螞蟻忙著搬家,兩只蟋蟀竟然在大白天就站在各自的大門口互相對罵,村西的老槐樹在那一年斜旁而出冒出了新枝,濃郁蒼翠猶如凌空振翼。而王滿堂就在那些日子中的一天潛進了機房。

我仔細琢磨其中的線索,記起了那一天,王滿堂和我從李余珍那里回來,我回回頭,看到李余珍還模糊地站在公社醫(yī)院的紅墻邊上,由于遙遠,她的頭巾翻動像是鳥在逆風中飛翔,那時王滿堂已經(jīng)站在窯廠通往機器房的岔路口上和機器司機王天津一問一答。

“你爹叫什么?”

“我爹叫王保春。”

我看到王滿堂在說我爹的名字時字正腔圓擲地有聲。我覺得他是傻氣十足,政治犯的王保春已經(jīng)把我們家拖累的搖搖欲墜。站在人前就仿佛是比別人矮了半截,而王滿堂卻如此響亮的喊出了我爹的名字,好象是電影里的英雄,面對敵人的拷問,回答是那樣的斬釘截鐵。

這樣我才仔細看了那個身穿工作服的機器司機,他有些泛白的清色帆布工作服,袖口是卡緊的,干凈的上衣上有一道飄出了芳香的油污。一身工作服卡著袖口的司機形象,使我懂得了最初的審美,他潔凈得不同于眾,他身上的味道不是泥土的味道,他衣服的顏色是天空的顏色,他站在我們面前把握著身后機器的轟鳴聲。后來我陸續(xù)知道的階級和革命的美好形象都與這身工作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當他拍著王滿堂的臉說他和我爹是造反時代的戰(zhàn)友,我的當家小姑已從機器房里出來,正要下工回家,她順手牽了我,可她的眼睛卻波光漣漣看著王天津。那時我又將工作服和女子美妙的混為一談。

我回到家后,王滿堂后腳也到了家,他的手里拿著一截銀光閃閃的鋼鋸條,說是機器司機王天津給的,引起了我奶奶的嘖嘖稱贊——想一下那時沒有了王保春的老少之家,除了腐敗的木門和風箱就是銹透的鐵锨和鋤頭,這截銀光閃閃的鋼制品使我們家一時蓬壁生輝,這下又鉤起了我奶奶的美好回憶,她又開始散布我爹王保春曾經(jīng)有過的風云歷史,由于她的嘴透風撒氣使得那段歷史仿佛被風吹得顛三倒四,“那時侯,你爹一手掐著腰,一手拿著銅號,對著天……”從鋼鋸條在手的王滿堂,我奶奶已經(jīng)初步看到了又一個手拿銅號的王保春。

王流村突然失去了機器聲的那天,引起的騷動和恐慌,好象是一場近在眼前的豐收在黎明被颶風卷走。當時我也是覺得空落落的,一貫霸道的王滿堂那天下午放學一直沒進我們家門。

事實上那時少年英雄王滿堂已被五花大綁囚禁在窯廠的辦公室里,平常無所事事的民兵終于有了用武之地,那個叫做“人精”的家伙,二十八歲卻只有王滿堂那般高,此時他正襟危坐在王滿堂對面的辦公桌前,他先用豆粒一樣又小又圓的眼睛盯住王滿堂,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無比寂靜中的眼睛把王滿堂盯得亂了方寸,他的眼睛又旋轉(zhuǎn)起來,像老鼠一樣鉆進王滿堂空洞迷茫的大眼睛里到處搜索,不知道接下來的懲罰將怎樣降臨,然后他慢慢站起來倒背著手,繞著王滿堂轉(zhuǎn)了三圈,好象要從王滿堂的身體里突然抓出什么東西來。這時的恐懼已經(jīng)從里到外滲進了王滿堂的每一個汗毛孔,他的每一根汗毛直立起來,恐懼化成冰涼的液體洋溢全身。

出乎預料的是一絲微笑從“人精”的眼角上展放出來,他笑瞇瞇地讓一天一宿沒有睡覺也沒吃飯的王滿堂,喝下了一杯像泥湯一樣的茶水,“人精”那時終于說出的話令人心動:“哎,看看這孩子多可憐,沒爹沒娘的,連口水也喝不上。”那時的王滿堂頓時英雄落淚淚沾衣襟,他從“人精”的引誘里體味到人生的悲涼。

繼而這種英雄羈難的悲愴,很快被肚子里一陣急促的咕嚕之聲擾亂,一陣令人痙攣的饑餓讓王滿堂頭昏目眩,那樣子看上去卻是點頭哈腰。而“人精”則把一只腳蹬在椅子上,一邊笑嘻嘻地看著丑態(tài)百出的王滿堂,一邊極為夸張地把一粒粒花生米用手捏著,從高處丟進自己的嘴里……

被王滿堂盜割的那段三角皮帶,像蛇一樣盤曲在窯廠辦公室的墻角上,少年英雄王滿堂把它從晝夜不停的機器鏈條上解放出來,為的是從它身上抽出尼龍線編成鞭子,一聲聲響亮地抽打他那旋轉(zhuǎn)的陀螺。它從墻角被“人精”拾起來,不停地在他的手里扭動,在王滿堂的眼前和身后竄來竄去,王滿堂在饑餓和恐懼的雙重折磨下,終于發(fā)出了獸類那樣驚怵的干嚎后來又變成豬被殺死時的衰敗的哀嘆……

我把這消息告訴了奶奶,我滿意地看到奶奶在瞬息之間已經(jīng)恨得咬牙切齒,肚子也像青蛙那樣鼓起來,一貫對我指手劃腳和嗤之以鼻的王滿堂將要受到懲罰,令我幸災樂禍。我此時有了火上加油的激情,我就乘機向奶奶揭發(fā)了王滿堂偷了她那兩塊錢的罪狀,那兩塊錢買得是一把寒光閃閃的三角刮刀,它被王滿堂藏在了東墻的墻頭上,我還像激動的猴子一樣爬上墻頭,揭開一塊青磚,下面露出一個石灰糊過的深洞,“看,那把刀子就是藏在這里!”那種落井下石的快感,在我用手指出那個深洞的時候,我陰謀告密的奸詐形象被隨風擺動的墻頭草烘托而出。

“私孩子!早晚作死。”我奶奶在說完“死”的時候,她滿臉的皺紋紛紛集中到嘴巴上,像被押進來的王滿堂身上的五花大綁。

王滿堂被民兵押著來到我家,我奶奶還未等到來人開口,已將我們家八只青瓷飯碗豪奢地摔向了地面。這一動作還能讓我看到多少年前的一幕,就是象我奶奶常跟我說的“那時奶奶年幼,長得模樣也俊,我一下子就把你爺爺家送來定親的八十兩銀扔進了深井里。”“八十兩,八十兩能蓋兩位宅子。”奶奶每次夸耀完她當年的壯舉后,總是向我和王滿堂介紹八十兩銀子的價值。而今那當年的榮華依然支撐著她去破罐子破摔。

她那破風箱一樣的聲音穿過那些崩濺的碎瓷后堅強的已如錚錚誓言:“這孩子要作死,這日子我也不過了。”“俺娘唉……”然后奶奶又用這種悲悼亡人的哭腔準備追述她身世的不幸,這與她剛才摔碗的震懾行為相比顯得頭重腳輕。

破屋、爛墻、老婆子,飯碗已是滿地碎瓷,面對這奄奄一息的官司,窯廠廠長和民兵順勢解下了王滿堂身上的繩子,將這樁無法追究的案子一推了之。

“我和滿他爹是多年的老好子,沒啥,沒啥……”廠長和他的民兵就沿著我奶奶周游的哭聲溜走了,仿佛要走晚了,他們就得陪賞我們家摔碎的八只大碗。

政治犯王保春的兒子王滿堂一舉奪得了第一大盜的稱號,我看到奶奶一反常態(tài)地解開王滿堂的衣服,看看他的身上有無傷痕。并且小心翼翼地摸出他的小雞仔細地查看。我就乖乖地拿來簸箕和掃帚收拾那些碎瓷,我還眼疾手快地替撲向鍋臺的王滿堂接開了鍋蓋,讓他抓出了比親娘還要親的窩窩頭,我聽著他一心一意吧嗒吧嗒的吃飯聲,我才來得及想一想自己的心事:

王滿堂會不會因為我向奶奶的告密,和我秋后算賬?

詛咒與屁

咒罵之聲來自一墻之隔的東鄰。

早晨,焦蘭英長長的咒罵成了將我和王滿堂從睡眠中喚醒的雞啼之聲。我對這種悠揚的聲音的記憶,應該追溯到李余珍對我的哺乳之時,每天準時在黎明中滋生而出的咒罵聲繚繞著我和王滿堂。

那種對人、歲月、生活和世界的從容而堅定的咒罵,是我記憶中唯一的童年的鄰居。

在我的記憶里,她起初長長的咒罵是單調(diào)的,只是變化的節(jié)奏和腔調(diào),到后來復雜的咒罵已經(jīng)包羅萬象, 這既說明她咒罵技術(shù)的提高,又說明我隨著年齡的成長理解力也在一點點增強。她的咒罵聲里包含了大千世界的方方面面,尤其是在夜晚的寧靜里,為了省油,我奶奶將豆粒般的油燈用巴掌扇死,夜晚中的一方土炕就像水中的船舶在搖蕩,這時我能仔細地傾聽焦蘭英夜復一夜的咒罵,她的咒罵揭破了多少鮮為人知的秘密。

我現(xiàn)在想,她的咒罵對我的教育是深刻的,因為在她咒罵的內(nèi)容里有她對所罵對象的基本敘述,這樣我就知道了許多自己不曾看見的故事,并且知道這故事里的事是丑惡的,是應該咒罵的,這念給世界的咒語,使得它的流毒不敢放肆地滋生蔓延,生活才變得越來越健康起來。

現(xiàn)在看來,那些咒罵之聲五花八門,有的是語勢滔滔一瀉千里,充滿激情;有的是詼諧幽默回環(huán)頂針,充滿機智;有的是坦胸露骨肉麻淫穢。王滿堂在王中士的門口上破口罵的那句,贏得過四鄰八舍的嘖嘖稱贊:“我操你娘那五香轉(zhuǎn)盤旮旯大花X。”這著名一罵就是出自焦蘭英之口。

焦蘭英是廣饒縣花園鄉(xiāng)之女,當年她嫁到王流村除了王中示是個榮軍以外,據(jù)說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婚車能軋過一里半長的柏油馬路。馬蹄在柏油馬路上的得得聲,使這位在外縣已經(jīng)嫁過四次的新娘仍然光芒四射,而她嫁的王中士是一位打土豪扒廟宇的干將,又是一個朝鮮戰(zhàn)場上光榮負傷的榮軍。那樁應娶非同小可,我想王中示騎在馬上的樣子,他金黃色的雙拐挎在胸前,就像是雄赳赳跨過鴨綠江,而腰部以下則遜色得多,他當年搗碎了廟里供奉的盧姑,把給盧姑做腸子用的黃綢緞抽出來,如今扎在自己做新郎的腰上,多出的一截在他的襠部哆哆嗦嗦,使他的下半部顯得七零八落。

在我的童年里,焦蘭英的咒罵之聲帶來了黎明新鮮的潮水,太陽也在她的咒罵之聲里冉冉升起。我奶奶說這焦蘭英一過門就罵聲不絕。我仿佛聽到那時她的咒罵包含在新娘時代的羞澀里,罵的是王中示揭開了她的紅蓋頭,賊小子捏了她的腳指頭,小姑娘偷了她的胭脂盒。

隨著她嫁來時馬蹄踏過柏油馬路時嘹亮而空闊的得得聲被人淡忘,她的咒罵也逐漸放肆起來——罵王中示的殘廢,罵他們家房屋的矮小,罵王中示給她粗糧吃而他自己卻吃細糧,罵村里的水咸。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咒罵聲也融入了渾茫的歲月之中,罵夏天天長又太熱,罵蟬噪蛙鳴蜜蜂采蜜,蒼蠅哄哄落在干糧上,罵冬天夜長夢多又太冷,晴朗的日子罵天不下雪,連陰的日子罵老不晴天;罵秋風落葉,促織在她的窗前怪叫,罵中秋月圓之時她的孩子還不見影,在秋天她的罵聲從窗欞里飛出來,已被橫三豎四的窗欞攔截的殘缺不全,又被紛紛落葉捕得七零八落。

她的咒罵也一同進入了宏偉的歷史進程,60年罵饑餓,64年罵洪水,76年罵地震;而平凡的日子里她的咒罵又無孔不入的進入了日常的事物,罵她的姑娘太讒,偷吃了留給王中示的煎魚,罵他的兒子太笨,上了三年學還念一年級,罵王中示的吃象不好,干糧進了嘴吧嗒吧嗒窮響,喝湯像吹哨,罵辣椒不辣,醋不酸,芥末不鉆鼻子,罵胡同里過馬車拉下了她家的墻角子,罵他們生產(chǎn)隊的隊長趁王中示不在家想占她的便宜;罵老鼠打洞,把她的銀鐲子搗蹬進了南鄰,罵南鄰的姑娘不要臉,帶著她的銀鐲子去偷漢。

焦蘭英的笨兒子北鎮(zhèn)是我的走卒,那時候除了北鎮(zhèn)這樣誰見誰欺負的孩子,很少有人給我指手劃腳的機會。這個在咒罵之聲里成長的孩子卻不是憤世嫉俗的種子,他見人就討好,對所有的人都言聽計從,他仿佛覺得自己總是錯的而別人總是對的,他面對著我的指揮常常東奔西忙的滿頭大汗。就這樣的一個人卻敢于和他們家那個破口大罵的母蟲斤斤計較。

那個春天,村外一望無際的麥田已經(jīng)涌起了麥浪。那個貨郎推車沿著麥浪起伏的小路迎風走來,看上去像是逆水行舟。

貨郎在村頭的古槐下停了下來,就有孩子圍上來,就有閨女前來挑挑撿撿,就有婆娘們在打價,也有三只手混進來,捏走的是什么沒看見。焦蘭英和北鎮(zhèn)也在人群里。

這個頭戴禮帽的貨郎自稱是來自廣饒縣百貨大樓,他來的時候也走過了那段能響起得得之聲的柏油馬路,人群中的竊竊私語仿佛是琳瑯滿目的百貨洋溢而出的聲音。

一個生不逢時的屁羞羞搭搭、斷斷續(xù)續(xù)如同走調(diào)的歌聲,但它的臭不可聞卻是當仁不讓的。哄笑聲里人們把目光集中到焦蘭英的身上,這個隨時都破口大罵的女人很不好意思地埋怨兒子北鎮(zhèn):

“你看,守著貨郎放屁,多不面子。”

“是你放的!”北鎮(zhèn)堅決地說。

“呀,是你放的!”焦蘭英好象要急于卸下沉重的貨物。

“就是你放的!”北鎮(zhèn)被冤枉之后更顯得一絲不茍。

相互的推委和扯皮循環(huán)不斷,貨郎在無聊的屁案中推車離去,圍觀的人群余興未盡,焦蘭英和北鎮(zhèn)一邊爭執(zhí)一邊往家走,我看見北鎮(zhèn)又突然轉(zhuǎn)過頭去高呼貨郎。

貨郎放下推車,喜出望外地等待著最后的一位回頭客。只見北鎮(zhèn)氣喘噓噓地跑上來,一板一眼地告訴貨郎:

“那個屁不是俺娘放的,是我放的。”

貨郎真像是吃了屁,一面用手扇著鼻子,一面推車離開:

“咳,我的貨還賣不了,我還管你們誰放的。”

我從古槐上下來時,正碰到北鎮(zhèn)很不如意地走過來,有好事者仍然追問他,那屁到底是誰放的?北鎮(zhèn)說確實是他娘放的,但他娘說守著同鄉(xiāng)的貨郎說是大人放的不好看,說是孩子放的人家就不在乎。

貨郎是多日不來了,這場屁官司的尾聲卻是沒完沒了,那時焦蘭英已經(jīng)患上了眼疾,她的眼在緊閉之后再裂開一條小縫,她滿臉羞得火紅,扭捏的就像她剛剛出嫁之時。這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羞愧是化解咒罵的力量。

這場官司被村里人打進了意味深長的光陰之中,豁達開朗不拘小節(jié)的王流村人看不慣糾纏不清的芝麻小事,就用這句經(jīng)典作結(jié)。這句話久而久之打磨成了披荊斬棘的辭鋒,當年我爹王保春帶領(lǐng)造反派攻打縣革委城樓,久拖未決又發(fā)生內(nèi)訌之時,以及王滿堂在奔騰公司股東會議上為股票上市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同樣使用過這一著名的論斷:

“就這么辦了,我還管你們誰放的?”

我對焦蘭英咒罵的進一步理解,就是在王滿堂盜割窯廠的三角帶之后。我翻墻跳進焦蘭英的天井,當時他們家沒人,我把他們西側(cè)北屋的門用力掇開一條縫,兩根指頭撥開了他們的女孩絨的門關(guān),絨的屋里散發(fā)著被套發(fā)霉和雪花膏的混合氣息,一只老鼠抱著她的雪花膏瓶,在那里欣賞不已。看到我進門后,那只老鼠看到我慌張的神色,就料定了它和我本是一類,所以它大模大樣地放下瓶子,并且向我鞠了一躬才回到洞里。我環(huán)顧絨的房子里除了炕上的被子就是窗臺上的雪花膏瓶和鑲著綠色塑料邊的小圓鏡熠熠生輝,我試著脫光了屁股摸進絨的被窩里,并虛張聲勢地把她的枕頭摟進我的懷里盡情玩弄,然后我就帶走了那枚小圓鏡,我想那就是絨的寶貝,我想到那個圓鏡會常常出現(xiàn)絨的臉,臉上散發(fā)著雪花膏的香味。

我在潮濕的地上留下的明顯的腳印,讓這樁入室偷盜一目了然。焦蘭英隔墻和我奶奶進行交涉,我奶奶因為害怕我們家大盜不止又出小盜而一陣懊惱,對此事拒不承認,態(tài)度非常強硬,“我們家的孩子不是那路人。”我奶奶一口咬定此事與我無關(guān)。

“你們不是這路人是哪路人?”焦蘭英的語氣就是從“路人”的走向上岔出來的。

我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她咒罵的起勢是多么的緩慢從容,眼睛微閉而面帶微笑,下頜突出顯出“地包天”的形狀,好象是涼風送爽、秋雨淅瀝,她自言自語回顧了臨出門時絨的鏡子還在窗臺上,門是她上坡時親手關(guān)上的,不到一頓飯的功夫家里就失盜了。然后又鋪墊下我的腳印,這孩子的腳印從墻根的青苔上一直進到了絨的屋里,墻頭上蹬下的瓦片還摔碎在墻下頭。北鄰的寶得還看見了小偷帶著鏡子翻墻時照到他臉上的一柱光束。

“鋼鎊硬證,你們不是這路人是哪路人?狗日的。”她怒容乍起,好象開始從烏云中滾動著悶雷。她開始細說我們家的罪狀和短處,疼痛的傷疤一一揭開,罵我的矮小,說我的頭剛頂?shù)絼e人的俅,罵我軟弱被我的同桌當鼻子捏,甚至一針見血地戳破了我的隱私,說我竄進絨的被窩里耍流氓。

“你們不是這路人是哪路人?驢養(yǎng)的。”風雷之聲漸厲,她罵王滿堂是土匪,把人從天梯上推下水,要是把人摔死了就是殺人犯;又罵他是個飛賊,盜割了窯廠的三角帶,害的機器三天沒干活,差點旱死了村里的莊稼,要是報告公安局,就得判你們盜竊犯,送你們進大牢。

她的咒罵逐漸進入了高潮,風起云涌電閃雷鳴。他從政治的角度例數(shù)我爹王保春反對文化大革命,走資產(chǎn)階級的反革命路線,欺壓人民群眾,打砸搶,是人所不恥的臭狗屎;又從經(jīng)濟的角度列舉了他貪污受賄,公款私用和決策失誤給王留村帶來的損失,是人人喊打的倉老鼠;又從作風的角度揭露了他和婦女隊長的男女關(guān)系。然后又說我娘李余珍在衛(wèi)生院里往家偷藥品,脫下男病人的褲子說打針,卻把門關(guān)緊;又說我奶奶護駒子,老X還欠肉棍子……

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家本不光彩的歷史又進一步被她丑化得千瘡百孔,每一個人都被她罵的體無完膚,我聽著焦蘭英一浪高過一浪的揭露、誹謗、挖苦、詛咒,我漸漸的接近絕望,最后我的心靈徹底崩潰了。

那時我奶奶已經(jīng)氣得坐在門口的砧石呼天搶地,雙手把門環(huán)拍打得吱吱尖叫,對著胡同涌來的人群哭訴沒有王保春的老小之家被人欺,我知道這是奶奶尋求外援的一貫伎倆。

人們搞不清楚我到底偷沒偷絨的小鏡子,卻聽到了焦蘭英正罵到了不堪入耳之處,尤其是把我年逾七十的奶奶押上了性的看臺,聽眾的道義便倒向了我們的老小之家。那時王滿堂已放學回家,他鉆進人群里,機警地打了一個寒顫,已經(jīng)明白了如此這般,他把書包掛在門環(huán)上,算是對焦蘭英掛出了出戰(zhàn)牌,他先是隔墻大罵:“焦蘭英,我操你娘的五香轉(zhuǎn)盤大花X!”然后縱身一跳翻入焦蘭英家中。

王滿堂的這一罵響亮清脆,讓人感覺到那腹下之物如頂花帶刺的黃瓜,而當初出自焦蘭英之口時卻破爛的像陳腐的茄子。

那時王中示也從大隊部回來,一拐就將王滿堂打出了三步開外并翻了個跟頭,可不屈不撓的王滿堂以忘我的精神艱苦打斗,他一次次被打出去就一次次再沖上來,撕、咬、撓、踢、撞無所不用,對王中示和焦蘭英的攻擊無孔不入。在一片輿論的支援聲中王滿堂自強不息,而對方已顯得無地自容。盡管王滿堂一再地被王中示和焦蘭英拽開,可他們家的瓦罐被王滿堂摔碎了,剛栽的小樹也被折斷,下蛋的雞被從雞窩里拖出來摔死了,倉囤里的糧食被揚的到處都是,干糧筐子被扔出了門外,硬邦邦的窩頭遍地亂滾,成了孩子們踢來踢去的足球。

圍觀的人群里走出了白發(fā)前輩王孝孔,老人一掌就打在了王中示的臉上,那八卦之手德高望重:“打一個沒爹的孩子,你好大的能耐!”焦蘭英已被幾個青年嬉皮笑臉拖入人群里,你推我搡循環(huán)往返,王滿堂就勢跳起來,將一口唾沫吐在了王中示的眼睛上。王中示在老人面前不得不低頭,這當年的英雄之眼上唾沫垂掛下來,就像是眼里往外流鼻涕。

我在王滿堂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的時候,自告奮勇沖入了絨的屋里,把她亮晶晶的雪花膏瓶子摔在墻上,一邊罵:“王中示,我操你娘的五香轉(zhuǎn)盤大花X!”可我尖細的叫喊像是撓癢癢,激發(fā)起人群中的一陣哄笑。

沉默的人

其實我在敘述的許多事情里,都有他。由于他不是著名的人物,所以他就排到不能一一點名的行列里,他的名字叫大孩。在這些事情的運動過程里有他,有時他在圍觀的人群里,他的個頭要比一般同齡的孩子高出一頭,三十年之后我再回顧那些運動著的過程,反而顯得更加清晰可辨,我看到他在童年時光的人物里鶴立雞群。

應該是更早一些,但現(xiàn)在看起來他是從我一場漫長的大病中出現(xiàn)的。那時我獨自躺在打糧場一樣的土炕上,看著窗外一棵常動不息的石榴樹,在到達這棵石榴樹之前,我的目光還要遇到窗欞的柵欄,那些窗欞長久的給我留下了關(guān)于十字架的印象,重重疊疊的十字架,后來我知道了關(guān)于十字架的知識,我還是頑固地把十字架上悲慘的耶穌與常動不息的石榴石混為一談,讓受苦受難的過程中總是鮮花燦爛、果實累累。

那場大病給我留下的世界觀是獨特的,墻壁無端地成了銀幕,人物和場景在上面變幻,有一幅畫在墻上的舞蹈的美人就更為精彩,無聲之中的歌聲,音樂也從墻壁上滋生出來。泥點的馬,墻皮脫離呈現(xiàn)出的強盜,墻角的轉(zhuǎn)折帶來的鉆天白楊,蜘蛛組織的魚網(wǎng),磚縫的飛矢,而應聲倒下的將軍就是釘子上吊著的一串干扁豆。如果它在石榴樹透過窗欞帶來的一絲風中動蕩,它就成了大風中的秋千,秋千上的美人直上云霄,在云霄里歡笑。

而窗欞里展現(xiàn)出的石榴樹,則給我?guī)砹送獠渴澜绲南ⅲ铱吹侥切┏汕先f的石榴樹葉,有時像是群鳥在飛翔,有時像是一片片手掌,手掌的浪潮在翻滾,這使我想象到我爹王保春在當年掀起的革命運動,在這手掌的浪潮里我還能分辨出王天津的手,就是那個在窯廠開機器的司機,他穿的是一身工作服,袖口是卡緊的,而我爹王保春的手腕上帶著一塊有毛澤東頭像的手表。

那些逐漸開出的石榴花像是星星之火,后來就像是黑沉沉的夜晚里奔跑的火炬,再后來連成一片,就蕩漾起了火的波浪。偶爾也有鳥兒飛來了,落在樹上休息,有的是雙雙飛來的,它們有時把嘴張的大大的在相互表白,有時它們相互依偎著,享受著時光給它們帶來的幸福和無奈;有的則把石榴樹當成了落腳的客棧,休息之后又飛走趕路了,有的干脆在屋檐上打巢做窩撫卵生育,成了這里的居民。

那些大病漫漫的日子,讓我懂得了時間。我領(lǐng)會到屋內(nèi)和窗外的事情都是時間流動的結(jié)果,都是時間養(yǎng)育的孩子。

大孩就是在那個時候來找我的,其他的孩子已經(jīng)斷絕了同我的交往,我不知道那時我奶奶和王滿堂都干什么去了,大孩就在那時帶著一副軍棋來到了我的枕旁,后來我想那就是時間養(yǎng)育的最大最沉默的一個孩子。

我這位沉默的朋友有著像駱駝一樣粗大而輪廓分明的骨架,后來有了年齡的閱歷和論資排輩的知識,我才知道大孩和我同年同月的生日,恰巧比我小兩天。那時我早已擺脫了病魔的糾纏,在人的面前我總是搖搖晃晃走在大孩的前頭,顯示著我年齡的優(yōu)越;而大孩則沉默不語的走在我的背后,吧嗒吧嗒的走路聲是腳踏實地的沉穩(wěn),與我銅鑼一樣帶著表演的腳步聲并行,顯得我是多么地狐假虎威。

大孩帶來的軍棋使我擺脫了一個人在沉寂的時光里產(chǎn)生的妄想,在我腦子里鑼鼓般亂成了一團的軍隊的印象,在大孩的棋盤上是如此寧靜地各就各位。按部就班的軍事行動,就像是大孩吧嗒吧嗒走路的樣子。他的棋盒在每一個邊上都貼著一條牛皮紙,棋子像小小的磚塊擺在里面,也是和它的主人一樣的沉默。在大孩又大又長的手指間那些棋子運用自如地被擺上棋盤。平日里想出風頭的我,用盡渾身的解數(shù)也逃不出他的擺布,這樣我就從對墻壁、窗戶和石榴樹的幻想中回到了一兵一卒和地雷工兵之間。我因為一再的輸棋開始變得焦急不安,但是我搞不清楚那時我得的是什么病,叫我整天不能下床,大孩看到我這樣就小心翼翼地輸給我一盤棋,當我剛剛開始得意洋洋的時候,我又兵敗如山倒。當我終于氣急敗壞并沒命的咳嗽,他就小心翼翼地把棋子一個一個擺回棋盒,讓它們回到主人的沉默里。

大孩的祖母是一位說書藝人之女,她有一雙修長而蒼老的手,她的手里總是攥著一個核桃,有時候我們像貓一樣圍著她,聽她把故事講到開鍋水沸熱氣騰騰之時,她的手就用力往桌上一拍,將核桃摔碎,笑吟吟地看著我們像小雞啄食似地撿核桃仁。有一次她說在我們的鄰縣高青,有一眼井,井水清冽甘甜,宋太祖趙匡胤打仗至此,人渴馬乏巧遇此井,因無工具打水,性急之中便將此井扳倒,井水傾斜出來,人喝馬飲好不痛快。為了讓我們看得更加生動,她修長的手在大孩的頭上比劃著,大孩就聽話地由奶奶把頭扳歪,就一直歪著頭供我們觀賞,誠實的大孩的眼睛是明亮和清澈的,就像是扳倒井里的泉水。

我深信在大孩的心里是裝著很多故事的,她奶奶把那些故事用修長的手修剪理順、調(diào)好味道裝進大孩的心里,那些故事里包涵著多少做人的道理,她把鉆天楊般的大孩培養(yǎng)成了一個正直而沉默的人。

后來我隱約地從我奶奶和王滿堂的對話中知道,我奶奶天天守在公社里為王保春落實政策,而王滿堂已經(jīng)升上了五年級,當時五年級以上就是五個村一個學校,設在鄰村的魏橋村,到外村上學的王滿堂正在忙著拉幫結(jié)派、團結(jié)勢力,準備擴大地盤,這些都是我們家的大事業(yè)。而我在說不清的病中,卻真正感到了時間的荒涼,我的頭發(fā)有時在風中搖擺,像寂寂無聞的荒草。那時沉默的大孩從門口走進來,帶著他的軍棋,我覺得沉默就是博大而充滿生機的力量,他的心里裝滿了故事而他的手卻在棋局上運用著千軍萬馬。

除了下棋之外,大孩就沉默不語,有時我睡著了,睡了很長的時間醒來,看到大孩還做在炕下的板凳上,獨自一人在走軍棋。直到我奶奶回來,天已摸黑,我急著扒開她手里提的籃子,柳編的籃子整齊的縫隙里已經(jīng)飄出了蜿蜒崎嶇的香氣,當我在大口消滅一根油條的時候,比用地雷炸死了軍長還要痛快,那時大孩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走回家了。

當我走下病炕的時候,秋后的田野以顯現(xiàn)出收獲后的疲憊,如老人蒼涼的臉龐。但在上邊卻有幾只熱情的跳蚤——中間就有大孩和我。他們沒有被秋天的蒼涼所感染,而是在拖拉機咔咔的叫聲里奔忙不止。

拖拉機犁出的泥土像是喧嘩的波浪,那頭龐然大物在把那片空虛的土地一圈一圈逐漸縮小直到全部犁完,變成滿地新鮮的泥土。我們則把大大小小的石頭埋在它將要耕耘的地下,鐵犁碰到磚石的怪叫和跳躍,使我們有了破壞分子的邪惡的快樂。那個拖拉機的司機,也就是身穿工作服卡緊了袖口的王天津,他極為夸張地做出了要逮住我們的樣子,但更多的磚石由于擺的不準是輕易軋不上的,盡管我們搬來的石頭越來越大,可準確性卻越來越小。

我看見大孩在用一截廢棄的皮尺,丈量倒數(shù)第二圈和倒數(shù)第三圈之間的距離,然后又丈量出倒數(shù)第一圈和倒數(shù)第二圈之間的距離。他成功地排出了一個準確的等差數(shù)列,我按著他的計算埋下的磚石幾乎百發(fā)百中地讓拖拉機的鏵犁軋在上面,這種計算讓王天津暴跳如雷,終于棄車向我們追趕,并指示他的助手:“抓住那個小的!”

那個小的肯定就是我,因為我在同齡人中個子最小。一群孩子中由于我埋磚石的突出表現(xiàn)成為逮捕的重點,而其他人聽到叫喊,只是形式主義的做出了逃跑的樣子。那時我嚇的哇哇亂叫,孤獨地承受著匪首的壓力。

我看到大孩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和我一起主動地被王天津的助手逮住。

站在王天津的面前,我羞愧的無地自容,因為王天津把一截鋼鋸條送給王滿堂的恩德尚在心中,大孩又主動地陪我一起就擒。我低下了頭一副認罪伏法的樣子,王天津問:

“是誰算得的這么準?”

“是我算得。”沉默的大孩挺身而出。

這時我放聲大哭起來,面對恩威并重的王天津和舍己救人的大孩,我第一次顯得如此勇敢:“不,是我算的,石頭也是我埋的,你揍我吧。”

王天津并沒有揍我,我卻聽到了身后的悶響,大孩已被王天津的助手踢倒在地。我看見大孩抱著頭倒在地上,任憑王天津的助手把他踢得滾來滾去。

這時王天津?qū)ξ艺f了一句話:“滿,我到胡田監(jiān)獄看了你爹。”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王天津成了我的親人,我回頭又看了看正在為我受難的大孩,我突然瘋狗一樣向王天津的助手發(fā)動了進攻。

大孩的沉默是由來已久了,并且越來越沉默,在他的小屋里擺滿了各種希奇的物件,有各種各樣的小玻璃瓶、刀片、吸鐵石、推車里帶、自行車鏈、符冒小螺絲、滑輪、銅絲線圈、子彈殼、小螺絲刀、鞭炮火藥……

那些千奇百怪的東西成了大孩沉默的語言,那段時間,大孩除了和我待在一起,就埋頭于自己的小屋里,研究那些千百種零件之間的奇怪聯(lián)系。而他極少說的語句也開始趨向于單詞;但那些零件之間的聯(lián)系卻在他的手中逐漸豐富起來。他日新月異的制作和發(fā)明讓我大呼小叫。在這邊搖動木柄,桌上的小燈泡就會亮起來;按下小閘刀,針藥瓶里裝的鞭藥就發(fā)生爆炸;扭動弓弦,柳條編的小人就滿屋里走起來。直到他發(fā)明了火柴槍,并被王滿堂親自用它射擊了地痞土華,這位沉默的朋友從此幾乎失去了言辭。

那個黃昏,大孩在我的幫助下將他的實驗變成了可以使用的成品,鐵條彎成手槍座,向前延伸出的一段鐵條上串起被截成一扣一扣自行車的鏈條,通過鏈條洞,由一枚符冒將其與子彈殼鉚在了一起,推車里帶拉動來回發(fā)射的撞針,符冒里壓上了火柴頭,彈殼里捶上了鞭炮藥,為了使用者能夠在夜里指示方向,槍座上鑲上了小小的指南針。

這次發(fā)明成功之日正是地痞土華來找王滿堂報仇之時,土華當時在揚水站的天梯上被王滿堂打下水之后已經(jīng)大失威風,在他吃了多日的墻皮和雞屎后,他跑到村邊的古槐下約來了王滿堂,聲稱是決一死戰(zhàn)。我和大孩前來助戰(zhàn)的時候,心狠手辣的土華已經(jīng)把王滿堂按倒在地,,揮拳打下。這是王滿堂將土華打下天梯后的又一次較量,由于離得近,使我得以逼真的看清了這個著名地痞的真相,那簡直就是一張死人的臉。他渾身散發(fā)著雞屎的惡臭味,他揮手打下的那拳已經(jīng)把王滿堂的鼻血打出來,抹得滿臉都是,好像是舞臺上的花臉,土華年齡的優(yōu)勢使王滿堂拼盡全力也無法反敗為勝。

就在王滿堂爬起來仍被土華打得連連后退的時候,大孩把他新發(fā)明的火柴槍遞了上去。“打他的眼!”我兇殘地向王滿堂高呼。

那一槍的實驗成功,是技術(shù)和發(fā)明的初步勝利,土華被火柴槍打得滿臉漆黑,狼狽逃去。那聲槍響也從古槐下傳到大街上,從大街傳到胡同里,又從胡同傳進家門里去了,震動了大人和孩子們的耳朵,一時間仿造火柴槍的把戲蔚然成風,零星的槍聲遍地開花。

那槍響的決定性勝過了所有的呼喊和叫罵,也成了大孩無言的結(jié)局,直到一九九一年,他發(fā)明的電熱餐車用進了中南海的餐廳里,他還是一言不發(fā)。

而他是我的父親

為什么王滿堂帶著一截閃閃發(fā)光的鋼鋸條回家的時候,我奶奶就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王保春的影子,事實上因為肥大而顯得大腹便便的王滿堂并沒有王保春精瘦的造型。只是王滿堂把鋸條含在嘴里模仿吹號的樣子,啟發(fā)了我奶奶對號手王保春的記憶。

到了垂暮之年的我的奶奶,在她顛三倒四地記憶里已經(jīng)把我爹王保春以及我和王滿堂混為一談,“春、堂、滿”在我們家常常被她張冠李戴。當年她說我和王滿堂都是王保春夫婦從東坡揀回來的,她又是如何向王保春交代他的來歷?因為王保春是沒有奶奶的,王保春也沒有見過他爹。“背生的私孩子。”王滿堂和我的對頭在侮辱我們爹時罵的這話,定語是正確的,“背生”就是遺腹子。那時我爺爺王中獨早已經(jīng)被政府的子彈撂倒在古槐之下。所以我猜想王保春聞風而動的造反之舉是他沒有父親的結(jié)果。

這位在鄉(xiāng)村的舞臺上頻頻亮相的初中生,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就當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他打算盤的劈啪聲和他屁股后面一大串鑰匙的叮當聲,很快就讓人刮目相看。有些好事之徒已經(jīng)開始悄然模仿他的發(fā)型,把頭發(fā)留長,從中間分開去,中間的分界線是一道白色的頭皮,像一道分水嶺。而模仿者屁股后面的鑰匙也是用鐵片和銅釘打造而成。僅憑著頭上的發(fā)型和屁股后面的鑰匙,王保春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一幫熱血青年的追隨,而其中更不乏以此為美的青年女性。

我母親李余珍就是那幫青年女性中的一位,王保春給她留下的第一印象與奶奶描述的吹號以及我記憶中的飛翔并不一致。那時她看到的方方正正的戲臺上,在密集的鑼鼓聲里,出場的王保春總是盜馬蟊賊和采花大盜的角色。由于他高超的表演技巧,使他作為舞臺上的反面人物贏得了人們的陣陣喝彩,而正面的小生和小旦們卻要比他遜色的多。

在舞臺上,王保春作為蟊賊盜馬成功之時,李余珍已經(jīng)展開了無窮的想象,王保春打馬夜行,在星夜下宛如美麗的流星,而王保春作為采花大盜闖如閨房之時,觀眾李余珍則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在李余珍成為王保春的新娘之夜,有眾多的少女暗自垂淚。

這個在舞臺上扮演采花大盜的人,對李余珍的愛情卻是又紅又專,大部分暗戀著王保春的女子將對他的愛情埋在心底,或展現(xiàn)在夢里,有多少個少女的夢就有多少個王保春在把豐富多彩的愛情故事進行下去。只有一位名叫彩云的姑娘,來自淄博市最北緣的南營村,她不肯用夢來欺騙自己,因為熱愛王保春而變得瘋狂。彩云姑娘渾身穿得花花綠綠,頭上扎著無數(shù)的小辮,臉上涂著桃紅色的胭脂,嘴唇上是鮮血般的口紅。這位為愛情鍥而不舍的姑娘,不論刮風下雨,堅持不懈的坐在王保春的家門前,她對圍觀的人和每一個過路者都要說王保春答應過,說是要娶她的。就是在戲臺的后面王保春親口這樣說的,還把一朵布花插在了她的頭上,并且王保春還為此暗自竊笑。

彩云姑娘的家離我們村有三十里路,這位姑娘披星戴月為她的愛情奔波,早來晚歸,天天守侯在我們家的門口,直到她爹娘用鎖鏈把她鎖在了家里,王保春和李余珍才得以安享了他們愛情的甜蜜。就是這位愛的發(fā)癡的女子,在王保春因為814反革命事件中倉皇出逃無路可走之時,還把王保春毅然藏在了她丈夫的被窩里,暫時躲過了公安局拉網(wǎng)式的大搜捕。

那個梳著分頭的王保春,也是村里第一個說出了形勢和革命的人,他并不是生產(chǎn)隊和社員的產(chǎn)物,更不被李余珍甜蜜的愛情粘住手腳。60年他為了搞清楚那場大饑餓的源頭和邊緣在哪里,那時我奶奶和李余珍已經(jīng)靠吃榆樹皮和豆秸餅度日,王保春卻用李余珍三個月的工資(它們是一張大團結(jié),兩張煉鋼工和五張種田圖),定購了一張“東風牌”列車的車票。“秋天叫你坐火車,坐火車啦!”我奶奶許諾王滿堂聽她招呼,乖乖為她當差的時候,就使用這種最奢華的語言,就在這插話的功夫里,王保春那時就登上火車呼嘯而去。

火車由大到小變成了黑點,面對著凄切垂淚的李余珍和歡呼雀躍的王滿堂,我奶奶空空的拍了拍巴掌,好象是不小心跑了一只剛剛逮住的兔子。

王保春落腳的地方,是在山海關(guān)外一個名叫沈陽的城市。他的二姐王玉梅在那里工作。起初王保春在那里的火車站當裝卸工,用掙來的錢學開汽車。他發(fā)揚釘子精神擠時間,到圖書館攻讀一摞又一摞的書刊和報紙,苦苦探索著中國社會的問題和出路。為了買更多的書,他開始賣血,當他滾燙的熱血被抽出來,并與眾人的血匯集到一起的時候,他體會到了群眾和運動的力量。他感到了紅色不但是生存和生命的動力,更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他隱約地意識到一場饑餓之后的大豐收就要來了。他預言這場豐收將不亞于清初巨人王樹袍為我們村帶來的那場豐收。

王保春兩年以后回到家鄉(xiāng),穿的是一身工作服,帶著工人階級的樣板,他還把第一輛自行車帶進了王流村。那些熱血青年圍繞在自行車旁,聽王保春講述它前進的原理,后來又拿它做比喻,說到了“歷史車輪滾滾向前,螳臂擋車者必被歷史的車輪軋得粉碎。”他還演示著騎上自行車,那種飛的速度令青年們的熱血沸騰,算起來我就是在那時作為革命的種子被王保春播撒在李余珍的體內(nèi)。

我在第一次看清了王保春的面孔時,他就是用這輛自行車把我從東坡橋帶到了我們家的門口,我也是第一次有了飛行的記憶。

我奶奶看到王保春手拿著軍號昂首吹響的時候,那幫人已經(jīng)在石灰墻上寫下了第一條標語:千條萬序,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

王保春昂首吹號,另一只手則掐在腰上,他的那只胳臂上帶著紅色的袖標。他嘹亮的號角響徹云霄,那些想砸碎舊日子的人們開始在他的周圍集合。他開始用鐵皮卷起的喊話筒傳達最高指示,講解革命形勢,那只喊話筒成倍地提高了他的叫喊聲,成為村里最高的聲音:對于那些舊的過時的要革命,要批斗、砸爛,成為人所不恥的臭狗屎,要堅決地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那時他們的隊伍還叫“偉人思想宣傳隊”,他們的臉上帶上了破壞的狂歡。

他們先焚燒了停放在大門二層閣樓上曲八太太的棺木,這位清代縣令的太太,作為尚還幸存的封建的那一部分,這座精致的二層閣樓,對當年王中示打土豪扒大廟的那代人來說是不屑一顧的小廟。而在這里沉睡了百年的曲八太太在傳說中已經(jīng)“走尸”,很多人見過她已經(jīng)耐不住寂寞開始穿著旗袍走出來,做一些理所當然的事,旗袍里扭動的腰肢像魚兒在水面翻身。“天天放在那里也不是個辦法,嚇得孩子們夜里不敢出來玩。”棺木被抬出來,包括奶奶在內(nèi)的老人們的態(tài)度是順水推舟的,那滿是雕飾和金銀鑲嵌的死人之物,是那樣的沉重和高貴,仿佛那就是一個封建時代。

這鼎棺木的頑固表現(xiàn)在屢點不燃,王天津順手從一個孩子的腳上脫下了一只布鞋,倒上汽油,扔到棺材上,才使棺木熊熊燃燒起來,沖天火光讓滿天星斗都聚攏過來觀看。那個被脫下鞋子的孩子就是王中示的女兒絨,那只鞋使后來絨的死變得添油加醋。

第二天大辯論就在村內(nèi)展開,開始是一種觀點之爭,是語法和邏輯的攻擊與糾正,他們用偉人的話攻擊偉人的話,用偉人的一種論斷批判偉人的另一種論斷,王保春憑著他在沈陽期間的刻苦攻讀和深厚的知識積累,使他在辯論中振振有辭、頭頭是道,激情上來他口若懸河、唇槍舌劍。他從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長發(fā)展成為造反指揮部的總指揮,在變化莫測的形勢里,他的目光像指南針一樣準確,據(jù)說他犀利的目光能把一只麻雀盯得從樹上跌落下來。

在他看來過去的權(quán)力正從內(nèi)部開始腐朽,“資產(chǎn)階級就在黨內(nèi)”,“走資派還在走”,他的侍衛(wèi)把這些標語寫在墻上時候,他又親自加了一條“打倒牛鬼蛇神,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灑下的光芒好象是血流了遍地。

按著這樣的一種邏輯,王流村大到支部書記小到生產(chǎn)隊會計、婦女隊長和小學校長,紛紛被打成了走資派,王保春曾經(jīng)演出過的戲臺,成了批斗大會的主席臺,而王保春的頭型已經(jīng)梳成了《紅燈記》里李玉和的那種發(fā)式。他犀利的目光開始變得霧氣昭昭,這派青年人組織起來的鐵桿造反派戰(zhàn)斗隊被王保春牢牢地控制在手里,他們被王保春炒得如此瘋狂,因為他們覺得王保春就是偉大的化身,他的手里握著真理,“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王保春在指揮部會議上這樣強調(diào)。

他們用豐富多彩的詞語為這幫走資派羅織了各種罪名:貪污犯、反革命、右派、叛徒、流氓、破鞋。這些人每天晚上在嘶嘶作響的汽燈的白光里低著頭,頭上掛著不同重量的大牌子,牌子上寫著他們各自的罪名,只有一位婦女隊長的脖子上掛的是一串破鞋。這些人的背后是老牌的地主、富農(nóng),作為批斗的陪襯。那時日夜不回家的王保春叫我奶奶大動肝火,有一夜她顫顫巍巍走到戲臺上,撥拉開那群走資派,用手點劃著王保春的額頭罵到:“你這個缺爹管的,給我滾回家!”然后她又指著王保春的星火燎原戰(zhàn)斗隊說:“我不管你們放什么屁,你們天天造反、革命,燒了曲八太太的棺材讓孩子們當學堂也就罷了,不過日子荒了地,狗撕貓咬一堆毛,老少爺們都成了冤家。我就要扒下你們的褲子打你們的腚。”

盡管如此,我奶奶還是在一陣哄笑聲里被王天津他們架下了戲臺,王保春尖利激烈的聲音在大喇叭里回蕩。戲臺下面雖然是萬頭攢動,但從已經(jīng)走遠了的我奶奶那里聽起來,就像是王保春一個人在夜里干嚎。

當權(quán)派在接受批斗之時是出于一時的懵懂,面對王保春說出的偉人的論斷,他們暫時不得不低頭任罪,以支部書記王中日為代表的當權(quán)派有著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他們家族的死黨和爪牙可謂人多勢眾頗有勢力,經(jīng)過幾個夜晚的秘密串聯(lián),他們也組織起了打著偉人旗號的“衛(wèi)東戰(zhàn)斗隊”,接下來的半年里到處是沒完沒了的辯論和武斗。我奶奶對那場災難的記憶是感官性的,她搞不清楚好端端的一個王流村為什么反目成仇,“都不是人了,都變成瘋狗了。”我奶奶憤憤不平地說,“眼珠子掉地,耳朵飛上天,胳臂當腿在地上爬,斷了腿的人一瘸一拐還怨路不平,說不得了,啥世道哇。”我奶奶像推辭一堆殘不忍睹的爛肉或急于潑出去一盆臭不可聞的臟水那樣用力把頭扭向身后,一副不堪回首的樣子。

司令王保春憑著自己深厚的理論功底和對兵法的研究,一次次粉碎了衛(wèi)東戰(zhàn)斗隊的復辟,他的名聲和勢力開始向整個公社和縣城蔓延。他的戰(zhàn)斗隊到處招兵買馬,只要他左手掐著腰,右手持號對天吹響,黑壓壓的人群就像烏云一樣聚集在他的周圍。

那時王保春已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他權(quán)力的欲望焚燒了他最初的理想,他體驗到了權(quán)力的重要性,他知道要用偉人的思想隨時武裝自己的頭腦和巧舌如簧的嘴巴,謬誤重復一萬遍就搖身變成真理,他知道要拉大旗做虎皮,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你不打他就不倒,他甚至無師自通了以農(nóng)村保衛(wèi)城市,最后奪取城市的道路。他想調(diào)動一種改寫歷史的力量,那就是群眾的力量。

那時為了表明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他竟然表面上與我奶奶也劃清了界限,因為我奶奶“是反革命暴動的皇太后。”他的反對派這樣說。我奶奶把“皇太后”聽成了“轟隆隆”,“我是轟隆隆,當年你爹埋在爐灶里的手雷彈沒炸死我,你這個沒爹的又來和我劃清‘緯線’。”說這話的時候奶奶的眼睛里呈現(xiàn)出爐灶里的炸彈炸碎了飯鍋的驚恐。那年我爺爺王中獨已經(jīng)從抗日打蔣的英雄蛻變成密謀暴動的道會門頭領(lǐng),他們在運走藏在奶奶爐灶里的土制手榴彈時,剩下一顆埋在了爐灰里,我奶奶在生火做飯的時候,燒爆了那顆手榴彈,炸得粉碎的鍋底保全了我奶奶的性命。

為了權(quán)力王保春已不惜一切代價,他對那些反對者堅持一棍子打死的態(tài)度。我奶奶手里領(lǐng)著我,抓住滿天飛的王保春,罵他是個“缺爹管的私孩子”,我已經(jīng)看到這個曾帶這我飛的人,他深陷的其大無比的眼睛里一片亂云飛度,映照不出一個人影。

精瘦得只剩下輪廓和眼睛的王保春,白天為權(quán)力彈精竭慮,深夜則跑到八卦老人王登星那里架機子扶鸞,因為他下一步攻打目標,就是本縣最高的權(quán)利機關(guān)——縣革委大樓。他尚不能確定如此超乎尋常的造反后果,是把自己推上青天還是打入地獄,登星老人在一柱香彎彎區(qū)區(qū)的繚繞中,咒語綿綿。哈欠連篇,噴嚏不斷,鼻涕和口水垂下了三尺——那是王流村的神仙王修安附在王登星的身上顯靈,架起的面籮里一層均勻的小米上,竟然清晰的顯現(xiàn)出四個字:春勝縣敗。

這位狂躁的造反者因為古老的巫術(shù)而信心倍增,從容若定。他派到北京去的信使也回來了,據(jù)說帶來了王洪文的親筆口諭。王保春正在查看武器庫的情況,他用手指捏著一個堅硬的泥灰彈丸觀賞不已。當他接到王洪文不過是抄錄了一段最高指示的題詞,他就決心已下,指上的彈丸被他有力的彈出去,不知誰家的一只母雞應聲倒地,成了預祝成功的下酒之物。

縣里派來的工作組已得知這一駭人聽聞的消息,想提前化解這場一觸即發(fā)的武斗。來的工作組是三個身穿整齊中山裝,騎著國防自行車的人,他們?nèi)找辜娉檀┻^了一場嚴厲的冰雹,拿著地圖一路查閱。因為他們從大路上來,大路分成小路,小路分成岔路,地圖上只有這個鎮(zhèn)的名字,而王流村則沒有標記,不像王保春他們從村到縣城甚至到北京,只要從小路往大路上走下去,就一定能夠達到。這樣他們就處處問路,不知叫了多少大爺大娘大嬸大嫂才來到了王流村。那時口袋里裝著王洪文親筆信的王保春夜郎自大、得意忘形,他正坐在撲克桌旁,用四張炸彈“啪”的一聲鎮(zhèn)住了四張Q和四張冒尖,他用騰出來的右手向后揚了揚,毫不在意地說:“把他們關(guān)到牛棚里。”

編織用的臘條桿子、灰土泥丸、彈弓、臺槍、土炮武裝起了熱血沸騰的戰(zhàn)斗隊。工作組的人員冒著挨棍子的危險從牛棚跳出來,不顧滿臉上蚊蠅和牛虻叮咬而出的一粒粒棗紅疙瘩,對王保春申明大意,不卑不亢地講明政策,企圖通過談判緩解這次歷史性的動亂。王保春抽出王洪文的親筆信在手里像搖旗一樣晃動著,他目中無人地說:“不讓造反,那要等到太陽從西邊出來。”然后他發(fā)出了石破天驚的狂笑。

王保春命令二十多名無賴和潑痞娘們,輪番對工作隊進行了三天三夜的漫罵圍攻,把他們拖得奄奄一息,他們中山裝上的扣子被扯下來,釘在她們的鍋蓋上當把手。王中示的老婆焦蘭英那時還沒有和我們家結(jié)怨,她的漫罵猶為精彩和持久,要不是人群里冒出了一聲尖叫:“你奶奶的腳哎,踩著俺的X了。”情急之中的倒掂一罵,終于讓包括工作隊在內(nèi)的人群在哄笑里轉(zhuǎn)移了目標。

我奶奶在深夜,突然剪斷了她的機杼,因為她聽到了一種頗為滑稽的笑聲,起先她還以為是王滿堂或者是我在夢里發(fā)出的,那種長長的連綿不斷的嘻哩嘻哩的笑聲,使她聽清了那只從村頭的古槐朝我家飛來的夜貓子的長笑,她本來是雪白的一寸寸在前進的布匹上,也突然變成了黑布,我奶奶戴上老花鏡仔細查看這些布匹,才看見一群螞蟻咬住了每一根繃緊的經(jīng)線,并讓我奶奶一次次穿梭劃下的緯線把它們織進布匹里。她把布匹剪斷后,取下機杼放到門外,那是取了一個“住”的咒語,想阻止一場厄運的到來。她哆哆嗦嗦給我和哥哥蓋被子的時候,我正夢到了我在王保春的自行車上飛起來的一刻。

王保春的戰(zhàn)斗隊此刻行進在縣城的中途,他命令隊伍在路過的一眼“板倒井”旁短暫修整,深秋深邃湛藍的夜空籠罩著這支綿長的隊伍,那些晶瑩璀璨的星辰像是洞察時世的眼睛,看著這些盲目的人群,但他們并沒有覺察到這深秋的寓意,只有王保春被這些星辰看得驚慌失措,好象是他的陰謀昭然若揭。他拿出一張軍用地圖,在上面標志出行軍路線和攻打縣革委大樓的火力分布,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扳倒的那眼井水歷盡千年而不竭,又一次滋潤了這群雄心勃勃的造反隊伍。

攻城是激烈的,彈弓和臺槍的威力射程恰好覆蓋了這座全縣最高的三層大樓。樓上的磚石也在一時間傾瀉下來,砸倒了戰(zhàn)斗隊中的幾名成員,并且傳來了令人震懾的電喇叭聲:縣革委是中共中央在縣里的最高機關(guān),望你們抓緊繳械投降,有敢違抗者一律按反革命罪嚴懲不貸!

王保春的戰(zhàn)斗隊開始猶豫不絕起來,軍心開始渙散,攻城的火力明顯減弱下來,有的甚至撤開架子準備逃跑,那個手持電喇叭的官員和一些武裝人員慢慢從窗口露出臉來,觀看樓下的動向,有一個不知深淺的酒糟鼻子竟然向樓下的隊伍伸出小拇指做出一鉤一鉤的挑逗動作。

王保春從隨從手里抓過彈弓,他捏緊彈丸的左手放在右眼上,因此射出去的子彈仿佛是王保春惱羞成怒的眼球,那枚彈丸準確地射爆了那個酒糟鼻子,他高舉著王洪文的親筆信,發(fā)表了簡短的動員:“我不管他屁是誰放的,現(xiàn)在王副主席的親筆信在手,誰要后退半步就是星火燎原的敗類,為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沖啊!”他把一枚土制手榴彈扔了過去,雖然它并沒有爆炸,可城頭的把守者卻嚇得一哄而去。

事實上那座城樓幾近于一座空城,十幾個武裝人員象征性的準備了一些防御的磚石,縣革委錯以為派去的工作組早已及時化解了這場烏合之眾,面對著戰(zhàn)斗隊的又一輪猛攻,上層建筑已彈盡糧絕,王天津率領(lǐng)尖刀班架梯攻上大樓,那十幾位武裝人員全都沒了蹤影,縣革委絕大多數(shù)成員被扣留,押解到王流村的小學校里,王保春親自開著繳獲來的北京吉普轟轟烈烈駛進了王流村,由于長時間沒有操練,駕駛技術(shù)生疏,碰下了村頭古槐的一大塊樹皮后又一路塵土飛揚而去,經(jīng)久不息。

古槐的身上流下了紫紅色的血液,王保春十三年的監(jiān)獄生涯里古槐的傷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球轉(zhuǎn)動不息,直到他回來,它的傷口才剛剛愈合,閉上了那只巨大的眼睛。

王保春坐在縣革委主任的辦公室里,成為全縣造反總司令,迎來了他人生中最為輝煌的時刻。那時侯他陶醉在權(quán)力的亢奮里徹夜不眠,他熱衷于通過簽署文件發(fā)號施令,完全忘記了造反的理由和革命的目的。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像刀刻的一樣精瘦無比,像一副骨骼制成的衣服架,他越發(fā)其大無比的眼睛里布滿了一輪輪血絲,猶似霧氣籠罩的田野里剩下的最后的灰燼。他像偉人那樣招手,像偉人那樣高瞻遠矚地站在縣革委的城樓上,面對烏云一樣聚集在廣場的聽眾發(fā)表洋洋萬言的演講。他只是陶醉在偉人般的形象里,他拖著長長的尖利的語調(diào),充斥了無數(shù)個“我們一定,我們堅決,我們必須……”最后的結(jié)尾他總是聲嘶力竭地說:“我們的目的要達到,我們的目的也一定能夠達到。”而樓下紅旗飄揚、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并爆發(fā)出排山倒海的歡呼聲。然后王保春總是走下大樓,與造反的群眾揮手致意,然后一頭鉆進王天津駕駛的帆布蓬吉普車里,一溜黑煙回王流村了。

那時的王流村繼清代巨人王樹袍之后,又一次迎來了它的鼎盛時期,成為博興縣的龍頭老大。王流村人祖祖輩輩在地窨子里編織柳條,編出了多少簸箕和箢子的農(nóng)具,累彎了多少苦悶的腰,現(xiàn)在他們在外鄉(xiāng)人面前努力挺直腰板,有的干脆雙手背著走路晃來晃去,久而久之竟然治好了他們的駝背,以至于當王保春被打入鐵窗,星火燎原分子被批斗的日子里,這些治好駝背的族人們?yōu)轫憫稗r(nóng)副漁全面發(fā)展”的號召再次鉆進地窨子,繼續(xù)他們無窮無盡的柳編生涯,竟使他們一時彎不下腰去,憋地喘不過氣來。

那些被分置隔離了三天三夜的縣革委成員們,從被圍攻、漫罵和刁鉆古怪的奚落中回過神來。他們吃著王保春為優(yōu)待俘虜送來的煎餅和大蔥。從以往頑皮孩子們挖出的墻洞里,將秘密的小紙球彈來彈去,那些粗心大意的看守者還以為這群干部太不嚴肅,把他們拘留起來還在貪玩彈球的游戲。第七天的夜里,大隊書記王中日派來的人,趁看守熟睡之機從革委會的手里取走了他們向省革委的絕密請示。王中日一面迅速搜羅他的衛(wèi)東戰(zhàn)斗隊準備組織反攻倒算,一面親自化裝,到公社郵局向省革委發(fā)去電報。

正當王中日陶醉在發(fā)報的嘀嘀聲里,而王保春沉醉在通往縣革委大樓的吉普里,我奶奶那時從八卦王登星的64張卦帖里抽出了其中的一張。

王登星的眼已經(jīng)瞎了多年,據(jù)說當年他的眼睛借助王修安的神靈能從一個人的臉上看穿他一生的事情,這種看穿歲月、道破天機的本領(lǐng),很快就耗盡了他的眼力。如今他只能摸出卦帖上的暗記,瞎了的雙眼還徒然地一睜一睜,他用嘆息般的語氣對我奶奶吟頌:“今日攢,明日攢,攢來攢去買了把傘,大風刮了傘頭去,兩手抱著空傘桿……”

省革委會以紅頭文件的形式明確答復:王流村王保春及其星火燎原戰(zhàn)斗隊攻打縣革委大樓的8.14事件,是一起反革命事件,經(jīng)向中央辦公廳請示查實,所謂王洪文副主席的親筆信純屬子虛烏有,省公安部門要在當?shù)毓膊块T和廣大群眾的配合下,全力平息這場反革命騷亂,逮捕反革命分子王保春。

由遠而近響起了四面合圍的警笛聲,陶醉在權(quán)力中無法自拔的王保春從昏昏欲睡中猛然坐了起來,他的右眼皮不由自主的在跳動,此時王保春的警衛(wèi)翻墻而入,向他報告了王中日手握省革委會的文件,已把公安局引進我村。

星火燎原戰(zhàn)斗隊的土槍土炮土彈在真槍實彈的打擊下潰不成軍。

王保春開著吉普車,被子彈擊中了那只吹號的胳臂,在倉皇中扎進東坡橋下,他打開擠扁了的車門棄車而去,公安人員在王中日戰(zhàn)斗隊的配合下展開了拉網(wǎng)式的大逮捕。王保春跑到鄰村翻墻躍入一家民宅,那時他看見的竟是當年風雨無阻地坐在我們家門前等著王保春娶她的那位花癡,叫彩云。可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胖大的像一截木料。她突然看見了那夢牽魂繞的人鮮血淋漓地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比當年她扎上無數(shù)的小辮向他求愛之時更激起了她愛的瘋狂,她用牙裂破了自己的內(nèi)衣為王保春包扎傷口,然后她拉開鋪蓋讓王保春鉆進了自己的被窩里,上邊壓上枕頭和她的針線簸籮。公安人員順著血跡搜捕至此,突然失去了蹤跡。

如果不是王保春再次返回王流村,他就有遠走高飛的一線希望,因為受傷的王保春在這位女人乳汁的養(yǎng)育中迅速恢復了體質(zhì),她還下著狠心用編織柳條的鉤針在火上燒紅了,為王保春挖出了胳臂里的子彈。王保春不顧彩云的一再挽留,只是把那顆取出來的子彈留給她收藏,偷偷潛回了王流村去取王洪文的親筆信,準備帶著它進京上訪,不料被潛伏已久的公安人員當場抓獲。

那場大逮捕給我留下了清晰可辨的印象。一片千奇百怪的聲響,有反抗和跌倒的聲音,有喘息和大聲吆喝,有鏜鋃鋃的刑具聲,有我奶奶的哭泣聲。那是在凌晨,王滿堂和我還在被窩里,我感到王滿堂最后也從被窩里爬出去了,進入了那片混亂之中,我還能分辨出他的叫喊,在一陣摩托車轟鳴又消失遠去的聲響里,我聽到王滿堂長長的呼號:“爹——爹——”。

之后我又睡去了,我醒來的時候又聽到了寧靜的早晨響起了嘹亮的雞鳴和焦蘭英悠揚的咒罵。

王保春佩帶著手銬和腳鐐,蒼啷啷從大門走向古槐,他聽到蒼茫的古槐深處發(fā)出的兵馬之聲,他又從古槐走向了東坡橋,他聽到東坡橋下依稀可辨的地下沙河流逝的聲音,支撐這坐橋孔的是王修安、王樹袍、蘆姑和曲八太太的銘文石碑。那時東方天空鮮血般的朝霞使王保春在被捕之路上顯的如此悲壯,一輪紅日噴薄而出,更使得的王保春好象是棄暗投明,走向了自新之路。

這回王保春帶著手銬和腳鐐走路的樣子從遠處看顯得從容若定不緊不慢,仿佛是斗轉(zhuǎn)星移的速度。直到他被公安人員架上了三輪摩托車一溜煙駛?cè)ィ沤o王流村的這條路留下了漫長的塵土飛揚。

那個黎明,李余珍還沉浸在千百種草藥烘托的夢里,如今李余珍向我回首那個黎明的時候,我看到她靜若止水的眼睛里映照出了那個夢,李余珍在藥房里的夢最純潔也最理想,那千百種草藥呵護著她,抵抗著窗外的各種流毒和邪氣。在王保春為他的權(quán)力東奔西忙的時候,李余珍把一副副中草藥從千百個小抽屜里抓出來,用一稈小銅稱稱準重量,再放到鐵鑄的罐子里搗碎,用包裝紙包的圓鼓鼓,用紙捻子扎好,又一副副從窗口遞出去。她的熱情如春風拂面,她的善良溫暖人心,她的草藥醫(yī)治了一場又一場的大病。在王保春成了造反總司令的時候,李余珍成了人們心中的活菩薩,那時候全鎮(zhèn)的老百姓都喊她叫“小李”,人們把當時最洋氣最好聽的名字送給她。我在李余珍那里住的日子也是最令人神往最愜意的日子,李余珍與王保春截然不同的形象悄然進入了民間的大街小巷,進入了人們的心田。

在那個黎明,李余珍夢見的就是那條蜿蜒東來的河水,向西繞鎮(zhèn)一周流入王流村變成了地下沙河,繼續(xù)沙沙東去。李余珍捏著她春天的綢衫在上游洗衣,看見了那對嬉戲的鴛鴦,她看到的那對鴛鴦如此的清晰逼真,她們相互依偎著,撲動羽翼飛濺而出的水珠,落在了李余珍的眼角上,兩眼各有一滴,以致李余珍莫名其妙的醒來時,她的兩個眼角上還掛著那兩滴鴛鴦之水。

問題就在于那兩只鴛鴦是如何成了鏡中之物在水上漂流,李余珍在那一瞬間只陶醉在她們嬉戲的幸福里,而沒有看清她們活生生的是如何變成了畫在鏡子上的鴛鴦,那面鏡子在河水之上是如此的明亮,如果把它撈出來就能映照出李余珍青春的容顏,李余珍在夢里這樣想。之后她將為一時陶醉卻沒有看見那對鴛鴦是如何瞬間變成了鏡中之物而抱憾終生,然而她卻再清楚不過的看見了那對鏡中的鴛鴦是如何在河水的激浪中截然分明地斷為兩截,有一截在河的中心打漩,長時間在兜圈子不肯離去,最后它在河中心的漩渦中沉了下去,而另一截像一葉輕快的小舟一樣順流而去……

當李余珍從夢中醒來,面對著泛白的窗口梳妝,那秋天清晨的窗口像剖開的蘋果一樣清新,那只檀木的梳子在她河水般奔流的頭發(fā)里行走。此時李余珍仍在為那個夢納悶,她倒是沒有想一想這夢的謎底究竟預兆著什么,她只是在回想自己看到鏡子消失后她就轉(zhuǎn)身回了醫(yī)院,而她那件已經(jīng)洗好的稠衫是帶回來了,還是忘在了河岸上……

那時我奶奶已經(jīng)眼睜睜看見兒子王保春從古槐下被公安局帶走,她倉皇中將沒有煮熟的一籃子雞蛋硬往公安人員的兜里塞,就像是當年慰勞抗戰(zhàn)回來的八路軍,隊伍里走著我的爺爺王中獨。此時我奶奶挎著雞蛋手腳哆嗦塞不進去卻全擠破了,又往王保春的衣兜里塞,由于捆綁和扭動也弄破了,使得這場另人恐怖的逮捕拖泥帶水。眼看著王保春被警備三輪摩托帶走,我奶奶扶著古槐聲嘶力竭地哭喊也挽救不了王保春的遠去。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這里,我奶奶在一聲接一聲的慟哭中還忘不了回過頭來小聲叮囑王滿堂:“快家去,看看你弟弟在不在。”王滿堂一溜煙跑回家,我奶奶才接上岔一聲又一聲的慟哭起來,她的哭聲之激越猶似王保春昂首吹響的號角。

唐山大地震那年

我奶奶的那雙腳成了我們家多年來舉足輕重的大事之一,這是典型的封建和解放混合形成的產(chǎn)物——一雙松弛的疼痛的尖腳。

奶奶當年是一位有錢人家的獨生女兒,爹娘寵愛形成了嬌生慣養(yǎng)的習慣,到了十二三歲上才開始裹腳,比之那些生下來就纏上裹腳布的女嬰,奶奶的小腳真是來之不易,眾所周知,腳的大小幾乎占有對女人審美的半數(shù)以上的分量,審查一位女性的品位是先看腳而后看臉的。就在少女發(fā)育的年紀眼看著雙腳一天大似一天,裹腳的重任迫在眉睫,裹腳布一天比一天被親娘勒緊,每晚洗腳都是一盆血水。娘的眼淚成串地滴進血水里,即便是淚水流滿了洗腳盆,腳泡在淚里也無濟于事,女兒咬牙切齒痛恨萬惡的封建社會,不過封建社會的天井里長滿了牡丹和芍藥的光輝前程,秋季是燦爛的菊花遍戴黃金甲,她們不為封建社會所束縛,簇擁著如花似玉的奶奶度過了疼痛的小腳越來越小的時光。

奶奶的二大娘不以為然地倚在門框上喋喋不休:孩子在懷窩里就叫你給她裹上,不疼不癢,還出落個三寸金蓮,到了半大閨女才想起這事,怨不得別人,也別拿皇帝老子出氣,就怨自己娘們兒沒心沒肝,早不裹腳呼打呼打到是痛快。奶奶說反正是差一點也不行,誰的孩子誰心疼,不是自己的孩子受罪,話就說的輕快。

奶奶給我說她當年裹腳的事,那年我才十二歲,那時我說,你二大娘說的沒錯,還是你娘做得不對,嬌慣了你,最后還是坑了你。這道理是一年級的老師通過故事教給我們的:孩子看到賣魚的來,偷了一條魚用嘴叼著,賣魚人從背后就看不到孩子偷了魚,回家后爹娘直夸孩子聰明,就把魚煎了給他吃。從此后這孩子越偷越大,被捕入獄,孩子臨入獄前說最后再吃娘的一口奶,就把娘的奶頭咬下來了。可見嬌貫孩子的結(jié)果多嚇人,這也是我從小就聽老師的話聽奶奶的話,吃苦耐勞的最初原因,主要是害怕闖下大禍自己收拾不了。

氣管炎的奶奶當時聽到小孫子一本正經(jīng)教訓奶奶的話,笑得喉嚨里滋滋作響,繼而又一陣猛烈的咳嗽。

解放后有一陣子婦女放腳運動,奶奶的腳趾本來已經(jīng)斷了,腳拇趾以外的四個腳趾都像手指緊緊攥成的拳頭,不放則已,一放反而放出了一腳的毛病,奶奶當時只是懷著對封建社會的深仇大恨,一時沖動去放腳,斷了的腳趾不但放不開,失去了束縛的腳卻長出了很深很硬的 “石引”,這些東西就像木刺扎進肉里,一走路就特別疼痛,這就是我說的奶奶那雙封建和解放的混合腳。

沈陽來的信就是在我拿剪子給奶奶的混合腳挖除 “石引”的一天上午送進來的。拿信的就是我三年級的老師,當時不分語文、算術(shù)、文藝、體育就這一個人教,老師的頭上戴著我奶奶給他的草綠色軍帽,填補了他矮人一頭的缺點,剛剛介紹的對象據(jù)說也因了他的頭上不同于眾的光輝。軍帽是二姑從沈陽寄來的,二姑在沈陽新城子區(qū)虎石臺向陽制帽廠工作,每年大里套小寄給我們五頂軍帽,五頂軍帽除了留出兩頂作為我和哥哥過年的新帽外,其余的三頂奶奶根據(jù)村里人為我們這個尚還沒有整勞力的家?guī)椭头瞰I勞動力的多少,把這三頂軍帽分發(fā)給他們,這些人主要是參軍和入黨的積極分子還有提倡做好人好事時的老師以及大年級學生,其中不乏有兩次以上獲得此項殊榮的人,前來送信的這位叫王茂錄的老師還有和我同班的名叫大孩的一個男孩就屬此列。按我當時的理解王茂錄老師獲獎原因是:我和哥哥在小學念書時受到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關(guān)懷,他幾乎成了哥哥打架斗毆和干壞事的保護傘;成了我學習蒸蒸日上,在班里提干和第一批加入紅小兵的一手提拔者;另外他還負責我們家的通訊任務,及時傳遞沈陽方面的來信,當著奶奶的面拆封并大聲朗讀,然后根據(jù)奶奶的口授變成書面語言,再給奶奶大聲朗讀一遍,裝進他用牛皮紙自制的信封,由奶奶付給八分錢購買郵票,一般是一個五分一個二分一個一分的硬幣組成,有時是一張一角的紙幣,老師就找回二分拿給奶奶,奶奶就又放回他的手里,他就不再推辭。

我記得他當時自制的信封非常精美,大小和樣式完全是標準信封的尺寸,但用的材料堅韌粘貼均勻牢固,貼郵票處的下端還畫著閃閃放光的天安門。有一次我表姐來信問信封是我們兄弟兩個誰制的,這信自然是老師念的,從此那自制的信封就更加精美,簡直就是難得的工藝品。后來隨著我年級的升高王茂錄就把寫信的方法逐步傳授給我,一般幾處固定的結(jié)構(gòu)一直保持了多年,直到沈陽方面和我們村都安裝了電話,信就少了,現(xiàn)在幾乎不寫信了,不過那種寫信的格式我是爛熟于心的:二姑您好,提筆首先祝您身體健康、精神愉快,姑父和表哥表姐表妹也都好吧,好長時間沒有通信了(實際上每月一封的通信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奶奶非常掛念,請來信介紹一下那邊的情況。家里一切都好請放心,奶奶的身體很健康,哥哥和我都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總之一切都好。另外寄來的人民幣二十元整全部收到請放心(到了八十年代后二十變成了二百)。最后有時是此致敬禮,有時是祝全家安康。一般就是一張信紙,最下邊的空行里是哥哥和我分別寫得毛主席萬歲,以向二姑匯報我們最新的寫字水平。如果來回寄了像片,就在信封背面注上:內(nèi)有照片,請勿折。通信就這樣一年年保持下去,有事說事,無事報平安。

大孩獲獎的原因是幫助我們家分糧食和柴禾。拿鏟鏟去滿天井榆樹上的斜叉樹枝,每年賣出的一到兩棵榆樹做了村里許多新房上的屋梁,維持著我們家油鹽的連續(xù)性。那時的大孩已經(jīng)高出我一頭還多,比王茂錄老師還要高,長得大胳膊大腿,不像是十幾歲的孩子,干活不但力氣大而且又扎實又利索,平常不言不語也不太動,其他同學抓他或撓他,他就把他們撥弄到一邊,也不和他們胡打亂鬧。

王茂錄老師從我手里拿過給奶奶挖腳的剪子,往濕地上插了幾下,剪子就干凈光亮如初,剪開信封抽出的是兩頁信紙,滿滿都是字,奶奶一面纏裹腳布,一面說準是有事了。老師朗讀:岳母大人在上。大家就知道這信不是表姐代二姑寫的,是姑父寫的,姑父從來沒有以他自己的名義給我們寫過信。所以肯定是有事了。

果真有事了,姑父在信中說二姑王玉梅得了肝炎,而且是很嚴重的那種,小半年了,老是覺得渾身無力,厭煩油膩,到醫(yī)院一查才知道得了肝炎,一家人都慌了手腳,她的心情也不好,我們想到病中的女兒要是見到母親心情就會好起來的,所以您老如果行動還方便最好是來一趟,至于路費,我記得家里不是還有一鼎箱嘛,就把它賣了暫時充當路費,等您老回去時再由我們來想辦法。

姑父本是個老實人,來信也說得客氣,可他怎么有權(quán)力讓我們賣掉那鼎箱呢?就是沒忘了那鼎箱,奶奶也隨后嘟囔了一句。后來我母親告訴我說,大北屋西里間里的那兩鼎箱,一鼎是她結(jié)婚時用的,一鼎是二姑結(jié)婚時用的,她們倆后來都到外邊工作,誰也沒有再跟她提那兩鼎箱的事。奶奶也從來不肯跟我說那兩鼎箱的來歷,但在我們的眼里都把它看成是我們家最重要的家當,因為奶奶的皮襖和壽衣還有我和哥哥的新衣新帽,都整整齊齊的疊放在里面,也就是說這兩鼎箱與那些在我們漫長而沉寂的歲月里最為隆重的日子有關(guān),比如說新年、元宵或奶奶的壽終之日。

現(xiàn)在不是在這鼎箱上過多啰嗦的時候,二姑的肝炎也比奶奶疼痛的腳更為重要。七十三歲的她沒有像當年我爹王保春被捕的時候那樣當場暈厥,而是精神一振,猶似青春煥發(fā),真是越老越堅強,她用手一指擦腳布,我心領(lǐng)神會立即奉上,把沒有修理完畢的腳擦干凈,咬著牙(因為疼痛所致)雙手分別攥了攥那雙委屈的小腳,然后熟練地打起裹腳——這雙小腳將要為女兒的肝炎去跋山涉水。

她又指示我的老師王茂錄去叫老母(我們村年輕的赤腳醫(yī)生),我奶奶扎好裹腿穿上小鞋,老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天生的馱背使得那令人敬畏的聽診器蕩悠著,倒背的雙手形似家門的木栓,奶奶——,一句現(xiàn)代京劇的道白,耷拉的分頭往后一摔說——有何吩咐?別猴目哆嗦,奶奶說,你沈陽二姑得了肝炎,你說說這病要不要命?老母換成方言說這病嚴重就要命,不嚴重就不要命,我這聽診器太短聽不到沈陽去,不過奶奶盡管放心大城市的醫(yī)術(shù)高藥也好,興許不打緊。老母看奶奶一臉疑惑就改口又說,我剛才是嚇唬您,一般肝炎養(yǎng)養(yǎng)就好,就是慢,得好好調(diào)理。老母這么一說道是調(diào)理了我奶奶緊鎖的眉頭。聽說那邊多吃大米,白面緊缺,您不如帶著白面去。奶奶說噢,你回去罷,老母臨走呲牙裂嘴又極其溫柔地摸了一下我的 “小雞”。

那時王滿堂正因為盜割了窯廠的三角帶,被民兵抓住。一向勤儉持家?guī)捉邌莸哪棠蹋慌聦⑽覀兗野酥话状勺匣ù笸牒郎莸厮は蛟钗莸牡孛妫嗌僮屛蚁肫鹚齼簳r度過的那一擲千金的富貴生涯。她的眼睛里盤旋著那些碎瓷的光芒,滿身泥污的哥哥王滿堂低頭站在這些碎瓷之上,映照著他無法挽救的錯誤。一向乖覺的我這就到門后拿來掃把和簸箕,奶奶向我堅決地揮揮手,我就站在墻角不動了,道門口響起來人的咳嗽聲,這時的奶奶開始嚎啕大哭——俺那天呵,這日子咋過啊——

我知道奶奶接下來就要揚言說她要去死,有時說是上吊,有時說是跳井,我就趕緊先去把西墻下的陽溝用磚堵死,然后到屋里陪著王滿堂受訓。

把陽溝堵死是防止奶奶去死的絕招,在王流村人人都相信這個事實,人死之前他的魂總是提前三天從家里的陽溝(下雨時從天井里往外排水的出水口,一般就開在墻根上)里滾出去,然后飛走。我道是沒一一看到過每一個死人飛走的魂,但我見過絨的魂。當時我和大孩在傍晚去摳消息牛,看見王中示家的陽溝里滾出一個暗紅色的火球,飛到半空又從容不迫地滑翔,落到了東灣的樹林里。幾天后絨就淹死在東灣里。

奶奶這次卻出乎預料地沒說死,她叫王滿堂退下褲子端過油燈看了看,屁股上沒有巴掌印,就說這個人還算有良心,就掀開鍋讓我們吃飯,一家人圍著熱氣騰騰的鍋灶,一片熱烈的咀嚼和喝湯的聲音。我聽著奶奶有力的吞咽,就大約知道她說的死僅僅是嚇唬我們,在我們幼小的心靈上雕刻上了她那生的堅強和把我們一舉養(yǎng)大成人的決心。

睡里夢里,一夜都是開箱上鎖盆盆罐罐的響聲,奶奶一夜未睡收拾北上的行囊,等到我再一次迷迷糊糊從夢中醒來,看到奶奶已在微弱的晨曦中梳頭打扮。大家可能不知道,村里人都清楚我七十三歲的奶奶一直堅持著沒有白頭。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把頭發(fā)梳的油光發(fā)亮,緊緊的挽在腦后,形成一個纂兒,然后用網(wǎng)攏緊,用她少女時代就一直佩帶著的一只銀簪子穿牢。這只銀簪子是奶奶從她兒時興隆的家業(yè)中帶到現(xiàn)在的唯一飾物。它經(jīng)歷過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日戰(zhàn)爭、開國大典、文化大革命、唐山大地震;它經(jīng)歷過爹娘之死、家道敗落、出嫁、丈夫暴動、女兒的遠行、兒子的逮捕,這只簪一直關(guān)在奶奶的腦后。斜襟布扣夾襖,一身的臧青色,不肥不瘦、貼切合身,式樣是標準的傳統(tǒng),料子是時髦的滌綸面料,板板正正、周吳鄭王,迎著黎明的光輝,她儼然是這個村子的女王,她要代表我們村出訪沈陽。

所帶的行李有兩袋面粉,每袋五十斤,面袋子又分別裹在兩個粗布的大包袱里,包袱是從我奶奶親手紡織的布匹里扯出來的,面粉是從我們的口糧里挪出來的,是通過生產(chǎn)隊的機器磨坊三遍加工而成的精粉,麥皮已被全部篩出。我們家的口糧并不是一家老小辛辛苦苦掙工分得來的,而是我爹王保春的戰(zhàn)友仍然把持著大隊的一部分權(quán)力,他們研究決定給我們家的優(yōu)惠政策,每年按平均數(shù)分給我們糧食和柴草,所以現(xiàn)在我們一家三口并不是真正的勞動者,就是奶奶說的:這還不是牢里人留下的。就是說我們現(xiàn)在不勞而獲不但是理所當然,而且我們并不情愿。但我的心里覺得慚愧,特別是到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力不從心、手足無措,常常被個別人指指戳戳以及寄生蟲云云使我感到恥辱,因為連地主家的孩子干起農(nóng)活來都他媽像貧農(nóng)。要知道七六年的貧農(nóng)多厲害——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

我在此為什么如此喋喋不休地詳述這兩袋面粉,主要是它奠定了奶奶讓我哥哥王滿堂隨行的決心。因為王滿堂已經(jīng)十五歲,雖說在學校里是不務正業(yè)的頑主,但就憑他五年級的文化水平就足以在一路上做奶奶的忠實耳目和高級參謀,不識字的人出門在外就叫睜眼瞎,奶奶肯定地說。關(guān)鍵是哥哥和我比起來屬力氣大的無疑,他幫奶奶搬運這兩袋面粉理應是非常得力(后來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再加上王滿堂在學業(yè)上不求上進,耽誤點功課無所謂。他還不無潑痞地說要是不帶他就一路偷偷跟蹤,直到沈陽。與其他真的半明半暗地跟蹤弄丟了孩子,更不如讓他隨行的好了。另外腌制的香椿芽、曬皮的熟地瓜干、紅棗、綠豆也因此有了行千里路逛沈陽城的大好時機,頗有一人升天雞犬成仙的來頭。

對我的安排是到鎮(zhèn)醫(yī)院我母親李余珍那里吃住,來回上學自理是不用問的。

在老師王茂錄、大孩、大叔、大爺男男女女的七手八腳下,行李被裝上手推車,奶奶叭噠鎖上門鎖,上了手推車,左邊是奶奶右邊是哥哥,一路直上柳橋。送行的人群散去,大孩回過頭來在我家的道門上用紅粉筆寫下:我敢說,永遠一月不開門(這是大孩常犯的語法錯誤)。

其實王滿堂也在南鄰的屋山上留下了一行提字:王中示大兒子!這是幾天之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的,字是用濕土寫的,字體端莊略微帶些草。有幾個閑下來的人就湊在一起議論,其中有我們村剛剛畢業(yè)的高中生寶堂,寶堂斷定這字出自一個初中以上的人之手,當時我已到北村的魏橋聯(lián)中報道,讀五年級,從我母親的鎮(zhèn)醫(yī)院到魏橋聯(lián)中,來回經(jīng)過我們家的門口,正叫我看見了那些人的議論,我沒吱聲,不過我佩服哥哥臨行竟留下提字并震動了大家。

當時的“王中示大兒子”遍布我們村的石灰墻,成了孩子們的書法展覽,后來部分大人也參與進來,形成了一種歷史性的景觀。比較起來那些反擊右傾翻案風之類的標語就顯的寂寞無語寥寥落落,如果來一陣雨那幾張紅標語就黑淚漣漣變成大花臉,而“王中士大兒子”又借著墻皮變軟泥土變濕的機會雨后春筍般顯現(xiàn),有的是泥的書法有的是瓦片的雕刻。

我曾經(jīng)為這事問過王滿堂,為什么叫王中示大兒子就是罵了王中示,王滿堂清楚地給我解釋說,我們叫王中示兒子就是等于和他娘結(jié)過婚,和他娘結(jié)過婚就等于和他娘操過x。從那時我才慌然大悟了這句咒語的秘密。從此我在墻上的泥字也日益精進,變得遒勁有力起來。

我手里捧著地圖,令人神往地追尋著奶奶和哥哥的蹤跡,柳橋——張店——王村——周村——濟南——德州——天津——唐山——山海關(guān)——沈陽。腦袋里一直響著火車前進不止的咕咕聲和時不時拉響的昂揚的汽笛。

到魏橋聯(lián)中讀五年級,對于我們村的孩子們無疑是一次考驗,一是準備和本村的小地頭蛇們較量,二是必須人人學會泥瓦匠的手藝。五個村匯到了一起的孩子們魚龍混雜幫派林立,除了打架斗毆還相互拆臺,誰看誰不順眼,就會瞅晚上或星期天爬過沒有玻璃的窗戶,把他的泥課桌拆爛,這樣天天拆也天天壘,一天到晚的教室里無時無刻不摻雜著合泥和壘磚的聲音。我的建筑技術(shù)就是在那一年練就的,到了秋天已十分熟練,課桌在十分鐘內(nèi)就會壘的四平八穩(wěn),泥桌面上撒上一層石灰,再用瓷片的凸面來回壓光,桌面就光滑如鏡。許多同學回憶起來都說我們那幫人普遍地比其他班級的人有成就,就是因為在不斷地拆不斷地壘的過程中,養(yǎng)成了我們不怕麻煩,不怕反復,推倒重來的優(yōu)秀品質(zhì)。對于我來說就更為嚴峻,因為我從此就失去了王茂錄老師的蔭庇,我奶奶的軍帽一時也賄賂不到外村來,我哥哥王滿堂在魏橋聯(lián)中又留下了許多的小冤家,這些人吃了我哥哥的氣,要不要從我身上擺平,大概是不可避免的債務。

我第一天到聯(lián)中上學穿的是一件鮮紅的清綸背心,這是我母親李余珍托人從供銷社里買的。這種新興的面料背心非常時髦進貨又少,一般人很難買到,那是一件成年人的背心,我母親不惜重金給我買最好的背心,一來是為了打扮我這個上了聯(lián)中的 “大學生”,二來知道這種面料極其耐久,給我買一件大背心,一直穿到長大成人。所以那件背心始終被我扎在褲子里,到現(xiàn)在還能穿,并且還是扎在褲子里,想起來不得不佩服我母親的長遠打算。不過有一點李余珍沒有打算準,她壓根也沒有考慮到我會長得這么矮,一直長到三十多歲還沒有長到一米七,因此當時把那件背心買大了,害得我到現(xiàn)在還是把它扎在褲子里。可以想象當時我穿著那么鮮紅而又寬大的背心,背得書包上穿著一只上了藍漆又上了輕漆的閃閃發(fā)光的小木凳,有多么威風凜凜。最重要的我還沒說呢,我告訴你們吧,我的背心里兜著一封李余珍寫給聯(lián)中校長的信,這聯(lián)中的校長是她的同學。明白了吧。

五年級的老師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人,他自我介紹說他的名字叫魏連怡,我想起我們村的東坡橋孔里寫得“打倒地主魏連怡”肯定就是指的他。魏連怡出身地主,留著根深蒂固的分頭,高度近視卻不戴眼鏡,一看就是一個想極力改造的類。所以對學生們?yōu)鯚熣螝獾南购[置若罔聞,就是全班的學生沒有一個聽講也與他無關(guān),依然是慢條斯理地講課,下課鐘聲一響立即停下,如果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從半截里打住。有一次一個叫老發(fā)的孩子,是個留級生,大約是想在新來的同學中逞逞能表現(xiàn)一下自己,趁老師在黑板寫字的時候?qū)⒁粔K土坯扔到黑板上,摔得粉碎,滿屋子哄堂大笑。老師轉(zhuǎn)過身來,緊蹙起一片茫然的近視眼來回探照,然后點了高有法的名字,問這事是不是他干的。老發(fā)說是,問他為什么這樣干,他說愿意,又問,你說黑板上的算式得數(shù)是什么,回答說等于X,X是什么,回答說X表示無限的倍數(shù)——說它是幾它就是幾。老師隔了一段時間說你真有出息,老法就無限風光的在濟濟一堂的學生中轉(zhuǎn)動著脖子,好象一個名人在向大眾彬彬有禮的招手致意,然后落坐。

沈陽來信了,我從聯(lián)中放學回鎮(zhèn)醫(yī)院,王茂錄老師坐在我們家門口的門枕石上等我,手里拿的就是那封信,還是表姐寫得,說奶奶和大哥順利到了,老老少少都很歡樂,有病沒病都很快活,批林批孔批宋(宋江)批鄧,請給妗子捎句好話。表姐文風的變化,能夠讓人感覺出他們來之不易的團聚是多么喜氣洋洋,而這時我腦海里火車行進的聲音也泄了氣。我把這封信帶到醫(yī)院交給我母親,我母親李余珍看了信顯出一種青春年少時才會有的驚訝的神態(tài)問我,你早晨怎么說的?我說沒怎么說。你不是說夢到了馬,說是今天沈陽準來信。我這時才恍然如夢地想起了我早晨無意中冒出的一句預言,和我在夢里看到的那匹奔馳踏破了一片玉米地的銀白色駿馬。

我奶奶告訴我夢見馬就會有親人的來信,我奶奶真是又封建又神奇。

當我醒來的時候窗外的院子里已是人聲鼎沸,異常的騷動,淄博和雨生也已在人群中竄來竄去,就像遇到了波濤的魚一樣興奮。他們兩個根本就沒有叫我,我從床上坐起來,眼睛被電燈光耀得一時看不清東西,只覺得燈泡來回晃悠,我以為是淄博和雨生又在深更半夜起來瞎折騰,隔著我在酣睡中陣亡的尸體,鞋帽和枕頭的槍林彈雨以及因為刺激而發(fā)出的鬼哭狼嚎。對于這種深夜的頑皮,已有許多人包括院領(lǐng)導都找我們?nèi)思业拇笕苏勥^,當時我母親的態(tài)度很堅決,說我們家的孩子個個都老實,別的孩子在深夜打鬧不要栽到我們孩子頭上,我們的孩子學習好還怕耽誤了休息呢。淄博和雨生的大人也各有托詞,說你們當官兒的晚上不值班,卻支弄著當兵的值班,連這幾個老婆蛋子也不放過,這孩子們不湊在一起做伴,你給我們看孩子還是你老婆給我們看孩子?遇上三個當仁不讓的護駒子母親,別說領(lǐng)導就是毛主席來也沒辦法,其他醫(yī)生們就無奈地說。這樣輪到誰家大人值班,我們?nèi)齻€就搬到誰家去,本來三個孩子住到一起就是件異常興奮地事業(yè),再加上反復地搬家,更有游擊戰(zhàn)地道戰(zhàn)的妄想,怎能不干出戳星的買賣。不過我貪睡的習慣確實使我少干了許多,也就是我母親理直氣壯地說她家的孩子老實的原因。我只是有一種感覺,這三個母親硬是把我們說成孩子到也罷了,還說由誰來看由誰來看,簡直真的把我們弄成了一幫屎腚孩子。

我穿上那件大背心,一面揉著眼來到院子里,騷動的人群已經(jīng)變得平靜下來,有人說這是地動,他七八歲的時候就有過一次;有人說這是地震,肯定是有哪里發(fā)生了大地震。有一句我能聽得出是雨生的媽問的,說這地震是不是就是全部塌下去,變成一片汪洋,對方說地動就是地面晃蕩,地震就是全部塌下去。我的臉嚇得煞白,腦袋一下子清醒起來,想到了死,而且是我的死。

第二天廣播里說是唐山豐南一帶發(fā)生了大地震,部隊已經(jīng)趕去抗震救災,華國鋒總理已經(jīng)帶去了毛主席黨中央的慰問,天塌地陷何所懼,泰山壓頂不彎腰。這時侯從領(lǐng)導到大人孩子心里就有了底,有毛主席在天塌下來也能頂?shù)米 5赂咄氐耐跤窈钟每茖W的解釋給人們吃了定心丸,他說地震就是地殼變動引起的地面搖晃,只要及時從屋里跑出來就能避險。從此大家對王玉胡就更加尊重,因為他把人們從必死無疑的一片汪洋中安置在隨時可以跑出來避險的住房里。后來廣播和公社里的宣傳更加穩(wěn)固了這一點。

一連幾天到處都是抗震救災的擴音普通話,醫(yī)院沒有一個病人,白天的男醫(yī)生搖著芭蕉葉喝茶、下棋,悠閑自在,女醫(yī)生和護士們有的忙著拆洗被褥,有的打毛衣,只有張萍為剛來沒幾天的下鄉(xiāng)知青王越洗衣服。她的未婚夫在福建的高炮部隊當排長,她自己的衣服還由她媽給她洗,她卻為王越洗起了衣服,這件事在高音的普通話下用小聲的方言悄悄傳播。偶爾來的一兩個病人一般是來找王玉胡的,王玉胡老中醫(yī)頭發(fā)胡子全白了,兩條濃密而漫長的眉毛卻墨黑閃亮,他給人看病時總是閉著眼睛把脈,我常常愿意觀察他這種神態(tài)。他閉著眼睛,那兩條眉毛卻變成了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他的眼睛看見的都是些無聊的白費神的東西,而他的眉毛才能洞徹心靈,看清人的疾病。我這樣注意他是因為半年前他跟我說,他敢和我打賭,他能吞下我手里拿的那只新買的乒乓球,那是一個質(zhì)量上好的一毛三分的長城牌乒乓球,我眼睜睜看著他把乒乓球一下扔進嘴里,然后仰起脖子閉著眼睛,那只乒乓球就慢慢地又異常鮮明地從口腔劃過脖頸裝進了他的肚子,這畢竟不等于他奪走了我的乒乓球又理所當然的裝進自己的口袋,我所以任賭服輸,是因為我是一個講信義的人,自從去年我從王茂錄老師那里借到了一本殘缺不全的《三國演義》,關(guān)云長就在我的心中胚胎發(fā)育長大成人。在許多事情面前我覺得老關(guān)就威風凜凜、橫刀立馬站在我心中,所以縱使我的寶貝蛋滾進了他的肚子里,我也會不吵不鬧大義凜然地從他面前走開。

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兒子秋成在玩那只乒乓球就有些懷疑,我想可能是他吞下后又拉了出來,我反而對他上下兩個眼兒都如此粗大更加敬佩。這幾天他給偶爾來的病人看完病就遛遛達達到我母親的藥房里來,有一次他拿起一個白色玻璃的磨口大藥瓶,從里面倒出了一片薄荷片含進嘴里,又像吞我的那只乒乓球一樣閉上眼睛仰起脖子,這時我又看到那只乒乓球向下劃動,我這才恍然大悟,我猛然聯(lián)想到了剛剛開的生理衛(wèi)生課上的 “喉節(jié)”,這是他媽的第二性征,哪是我的乒乓球?這老家伙純粹是玩魔術(shù)哄了我。這樣一想我不禁惱羞成怒,當場在我李余珍面前揭穿了此事,騙走了我的乒乓球給自己的兒子玩算什么英雄?話說在前面,我要叫淄博、雨生一起奪回乒乓球,并教訓秋成一頓,這可不是我不仁義,這是你不仁我不義。聽到這里我母親李余珍也恍然大悟:你爺爺早把球兒給了我,叫我放在抽屜忘得沒了影兒,那幾天我就沉浸在寶貝失而復得的興奮里。

李余珍問我沈陽離唐山有多遠,我查了地圖說大約有八百公里,李余珍就讓我給二姑寫信,當我開始寫信的時候用的還是老一套格式,可思念和牽掛開始像白云一樣繚繞在晴空萬里的少年之心中,寫著寫著那朵朵白云開始變得濃重和烏黑。一連三十多天的連綿陰雨把這個鎮(zhèn)隔離在一種垂暮的寂靜之中,開始我還能打著雨傘,赤著腳堅持去上學,那位出身不好的老師魏連怡仍在慢條斯理地講課,越來越大的雨使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十幾天之后課堂上只剩下我一個人,老師仍然在給我上課,但他變得異常認真,身板也開始挺直,分頭是那樣瀟灑,近視的眼睛里顯現(xiàn)出深遠的高貴。上完這堂課的時候雨已經(jīng)下得很大,老師讓我坐在他那國防自行車的后坐上,老師推著自行車沉默無聲地去送我,路上的積水已經(jīng)沒過了他的腳踝,遍地青蛙和賴蛤蟆的怪叫聲使我們這對勤勉師生顯得有些滑稽。王茂錄老師坐在我家門口的石頭上,頭上戴著一頂破斗笠,手里拿著沈陽姍姍來遲的信件,魏連怡老師回去了,王茂錄老師又接著送我,他要背著我走,我堅持自己走,他還是堅持背著我。路上正看見大孩極力踮著腳,在屋山上寫一行最高最大但不是最好的王中示大兒子,老師就讓他為我們兩個舉著破傘,一直送過村南的排水溝,排水溝里的水已經(jīng)漫過了大孩的大腿,漫過了王茂錄老師的腰,漫過了他背后的我的小腿,排水溝的那邊我的母親李余珍推著她的金鹿自行車來接我,王茂錄老師和大孩從此目睹了這位久仰的女先生的風范,并深深舉了一躬……

我這次從聯(lián)中回鎮(zhèn)醫(yī)院經(jīng)歷的艱辛能比得上我奶奶和哥哥北上沈陽。我兜在背心里的那封信被雨水浸濕,打開信后字跡已經(jīng)非常模糊,表姐娟秀的字體就像大地震中倒塌的房屋一塌糊涂,只有一句 “總之一切都好”尚能辨認,這就不要緊,李余珍說。

這場無休無止的雨耗盡了人們的激情,深夜三個孩子的打斗聲變成了大驚小怪的夢囈。事物的內(nèi)部正在起著悄然無聲的變化,家家戶戶那些頂梁柱子、棟梁之材開始腐朽、變酶、長滿青苔,那些早已腐朽的東西開始不同凡響,紛紛長出了蓬勃的木耳和蘑菇,像老太太重新挺起的乳房,像老頭子重新支起的褲襠。北邊湖濱鎮(zhèn)馬踏湖里的毛蟹能橫行十五里路爬進我們的土灶里,做飯的時候儲存的柴禾太潮,煙多火少,聞到香味趕緊扒灶堂,就能扒出燒熏的毛蟹。一個月的時間被大雨浸潤而消失了晝夜,等雨終于停下來,許多母雞竟然打鳴報曉,在天井里用手摳一個小坑,里面一會兒就涌出泉水,如果放進一點草種子馬上就變成一群游動的小魚……

天剛放晴的第一天晚上,星河燦爛,晴朗的天空水晶一樣澄澈,病人想起了自己的病,醫(yī)生想起了病人的病,張萍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同那位軍官退了婚,又直言不諱、信誓旦旦地說要嫁給王越。沈陽來信了,這封直接寄到了醫(yī)院里來,說奶奶在普天下的大雨中突然提出來要回家,奶奶在連綿不斷的大雨中開始淡漠繼而厭煩了她女兒的肝炎,奶奶心急火燎地想念我和她那在大雨中眼看就要頹敗了的家,還有她那三只母雞一只母鵝(它們由我當村的老姑每天負責喂食飼養(yǎng)),這是奶奶幾經(jīng)篩選留下的幾位鳥類之中最優(yōu)秀的女性,她們吃草咽菜卻個個每天生一個蛋來報答主人對她們的知遇之恩,尤其那位叫老黑的母雞,她下的紅皮大蛋八個一斤,還時不時下出個雙黃蛋來,讓前來我們家打水的鄰居們贊嘆不已,奶奶的手里自豪地托著這樣的大蛋就像托著我得了百分的試卷。奶奶這樣著急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她一定對蛋的管理者產(chǎn)生了懷疑,我猜。唐山的鐵路已經(jīng)中斷,要修好鐵路正常通車尚需一個半月的時間,我聽見奶奶通過表姐的扭捏的書面語大聲嚷嚷:鐵路不通走水路,你們趕快送俺娘倆上船,你們不送俺就自己走,俺兜里有錢俺孫子識字,俺能來得了就能回得去,滿堂,咱走!

就是在那個夜晚,我吃完晚飯出來,看見雨生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院門口,眼直鉤鉤地望著西天。我來到他身邊竟然沒有感覺,我順著他的目光眺望,看見西天上有一顆乒乓球一樣大并發(fā)出銀光的星星,這顆特大的星星像羽毛一樣從高天上緩緩降落,同時也正在一分為二,二分為四……逐漸分散為一群,在降落的過程中劃出了螺旋的曲線,毫無聲息又像是隱隱傳來深邃的噩耗聲,持續(xù)了大約有五分多鐘,就分散為一片薄云樣的細小的光芒,消失在夜空之中。我茫然四顧的時候才看見醫(yī)院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都是呆呆的,茫然不解的樣子。這是星象,王玉胡說。又有許多人因為心虛而合起伙來說:這就是掃帚星嘛,就是學名上說的彗星,哪是什么別的東西。我也很愿意和他們同流合污,因為那就有一種團結(jié)起來的溫暖,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決不會是彗星,彗星根本就不是那種樣子。那時我才知道我們在神秘的東西面前顯得有多么空虛和脆弱,一至于寧愿歪曲它。

王玉胡說這顯然不是什么彗星,這種奇怪的天文現(xiàn)象從教科書中尚無解釋,相信幾天后一定會有科學家發(fā)布觀測結(jié)論。人們也普遍接受,紛紛說是,紛紛回去該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而事實上并非如此,那件事情到了本世紀末也沒有回聲,到了新世紀人類有那么多新發(fā)現(xiàn),誰還再去想那件早已沒有了真憑實據(jù)、無法考究恍然如夢的事情?不過我一直在想,當時我們?nèi)t(yī)院的人全都看到了,那些鳳毛麟角的天文家們干什么去了?是不是那種現(xiàn)象只有在我們鄉(xiāng)村醫(yī)院的大門口才可以看見,而他們操縱著高炮似的天文望遠鏡就的的確確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或者像我昨天中午一樣看見了張萍的屁股,他們是不是整天對著望遠鏡看嫦娥和七位仙女們的屁股?

昨天中午都怨我一泡尿,才惹出了一腚騷。昨天一天醫(yī)院的全體職工都到公社召開批《水滸》先進代表發(fā)言會,我們醫(yī)院里也有幾個代表,唯一一個女的是淄博的媽,當然沒有我的母親,我知道她根本不是那種愛出風頭的人。淄博跟著她媽一起去了,可這樣以來淄博又要在我和雨生面前出人頭地了,他媽在大喇叭里放屁他就在我們這里吹牛逼,雨生跟我說。他媽跟他爸鉆進一個被窩里就不放屁了,就是放了屁淄博也不敢出來吹牛逼,我跟雨生說。于是我和雨生就會心的笑了,笑瞇瞇地進入了中午的睡眠。

一泡尿把我憋起來,我睡眼惺松上廁所經(jīng)過門診收費處時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是一聲聲低啞的垂死的尖叫,像母貓的叫聲。這叫聲如此的驚心動魄,有三只壁虎從門縫里驚慌地逃出來,我從門縫里什么也看不到,我又轉(zhuǎn)到交費窗口,緊閉的木頭擋板上有一個蟲蛀的小洞,我把右眼對上去,這個小孔正對著伏在床沿上的女人高聳而豐腴的大屁股。從聲音判斷這就是張萍的屁股,他的屁股后面有一個人在不斷的用力,有一股排山倒海之勢,但一點都看不到,我猜是王越無疑。為了看得更清楚些,我把右眼換成左眼(因為我的右眼是0、8,我的左眼是1、2),我因此看得更加清楚了,是一個更加清楚的大屁股,潔白、細嫩、強烈地顫抖,不斷地震撼激起水面層出不窮的漣漪,極像一張哈哈大笑的胖臉。那垂死的快樂的尖叫使我聽到了來自遠古的劃破時間的鏵犁的聲音,我的雙腳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澀拉藤不知何時已從門廊爬過來纏上了我的雙腿。此時,難以說明張萍屁股后面的那個人不是我,從那一刻起我已經(jīng)成功地失去了童貞,那泡尿憋得我不能不走了,那泡尿我一直是憋著的,怎么滿褲子里就像已經(jīng)尿下了一樣。從此我的心中已不是一個單純的英雄,而是有了兩個形象——一個高舉清龍偃月刀的關(guān)羽對著一個高聳顫抖的屁股。

在奶奶離去的兩個多月里,我老姑兢兢業(yè)業(yè)地為我們家管理著那三只雞和一只鵝,大小兩間正房的鑰匙奶奶親自帶在身上,留給我老姑的是道門和灶屋的鑰匙。我來找她要雞蛋是學校倡議為抗震救災貢獻力量,魏連怡老師一字一句地說:有錢的出錢,有衣的出衣,沒錢沒衣的出一個雞蛋。

我從醫(yī)院出來走到半路上才想起這事,只好來找我老姑,我老姑比我奶奶小六歲,也是一雙小腳,終日沉默不語,我聽奶奶說她是當年跟隨她母親,也就是我的老奶奶被人犯賣到這里來的,我老爺爺喪妻后花了五塊現(xiàn)大洋買下了這位老奶奶,我老姑又賣給了村東頭的一戶當童養(yǎng)媳,她們娘倆除了對遠方親人的思念之苦,沒有任何別的痛苦,倒給我們村帶來了彈棉花的技術(shù),治燒傷、疤痕、痔瘡和瘌痢頭的藥方。所以在我們家無論是活著的人的身體還是死去的人的遺體都是完美無缺的玉體。

從此后我老姑就成了一位寂靜的使者,她在什么地方的時候什么地方就顯得更加寂靜無聲,就顯得更加突出了外物的存在,她周圍的一切就更加鮮明并且能呈現(xiàn)出萬事萬物的鳥語花香。她是我奶奶的忠實的使者,她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叔同她一樣,是位更加沉默的男子漢。我那位老姑父的死沒有任何人對我提到過,就像是從來就沒有過這個人,更談不上失去了這個人時的曾有的恐慌。我老姑和我的表叔就像是大理石那樣靜觀又承擔著我們家的一切,他們在的時候我奶奶就更加顯得儀態(tài)萬端、頤指氣使和飛揚跋扈。

他們在的時候就好象只有我們家才是世界上最苦難又最堅強的人。可我們家推煤運糧出樹壘墻修房甚至打儲藏蘿卜和白菜的地窨子,都是這娘倆來做的,可我奶奶的奉承從未落到過我老姑頭上過,我奶奶的軍帽也從未落到過我表叔的頭上。

這兩位對我們家忠心耿耿的母子,在家里卻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我老姑在家里就會時不時的犯邪病,口口聲聲地說她兒媳婦要投毒害死她,我的那位表嫂子又是一位體弱多病的人,對老姑的胡言亂語置若罔聞,依然長臥在病床上,并堅持沒有到過我們家一趟。

我跟我老姑要雞蛋的時候,我老姑就在我家里,把新一天的雞蛋和鵝蛋分裝在兩個油光發(fā)亮的壇子里。我拿出那些蛋來看一看個個都是油光發(fā)亮,想一想她把這一個個料峭脆薄之物清洗得如此潔凈要花費多少功夫?我拿著這些蛋在挑選的時候她就用雙手在下面接著,惟恐我有所閃失,然后她又耐心的把我挑選過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放進壇子里,她又從盛鵝蛋的壇子里取出了一只特大的凸凹不平的雙黃雞蛋。

我捧著那只蛋欣喜若狂,我老姑這時對我說了一句:俺嫂回來你可想著告訴她。我聽她說俺嫂的時候跟我說俺奶奶是一樣的口氣,好像她和我一樣都是奶奶手下絕對恭順的臣民。就是這樣的一位管理者奶奶仍不放心,仔細想來仍可以看出點點道理,因為我和老姑有了某種同謀的關(guān)系,她善良的滿足了我在師生面前炫耀大蛋的虛容心,卻已經(jīng)削弱了奶奶那些雞蛋應有的份量,但奶奶雖然能輕松求出她的雞每雞每天下一蛋多少天一共下了多少蛋,但她再精明也不能知道她的雞哪一天下了雙黃蛋。

我老姑給了我那只雙黃蛋就一聲不吭地到天井里去,用她比我奶奶大一圈的小腳踩平天井里因為大雨翻卷而起的一層地皮。大半個天井已經(jīng)踩得光滑如鏡,想一想一雙小腳把半畝大的天井踩得如此精致要花費多少心血?不亞于一針針地去銹花。

我再一次在中午被一泡尿憋起來,看見的不是張萍的屁股而是張萍的死。那時我們住的都是一排排紅磚紅瓦的平房,單身的一間,成家的兩間。張萍的宿舍和我們一排,并且就在我們的西側(cè)隔壁,張萍從我去上學的時候就在哭。據(jù)我娘李余珍說,是那位年輕的副院長批評了她,說她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她就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仿佛她受了世界上最大的委屈。很多人都來勸她,可絲毫也阻止不了她一瀉千里的慟哭,她那激烈顫抖的哭聲使我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她那像水波一樣顫抖的大屁股。中午的時候大約勢頭有所減弱,她不是痛苦已經(jīng)過去了,而是耗盡了全部的體力,最后終于沒有了聲音。中午的寂靜很快就呈現(xiàn)出原樣,睡眠又輕松的把人們帶走了,也沒有放過躺在我們家床上的淄博和雨生。

我走到張萍的門口正看見韓紀超醫(yī)生在用力推她的門,然后他又急匆匆地從地上檢起一塊磚頭,非常果斷地敲碎了屋門上的玻璃,隨著玻璃清脆尖銳的破碎聲,集合來了全院的人馬。

韓紀超把手伸進去,撥開了門上的插銷,幾個男醫(yī)生沖進去,我趕緊到張萍的屋后處理完了那泡尿,一邊提褲扎褲帶一邊跟著大人們往里闖,冒著濃烈的敵敵畏毒霧。韓紀超手里拿著一個藥瓶子說:“是敵敵畏,劑量太大,趕緊灌腸,用加濃的PPC。”有另一位醫(yī)生翻開張萍的眼皮觀察她的瞳孔,“來了——”一聲電影里演的店鋪伙計給顧客上菜的長調(diào)悠揚的傳來。我一看這不是老母嗎?我不問也知道他是來參加每年一度的赤腳醫(yī)生培訓的,韓紀超就是他們的老師,因為韓紀超是唯一一位從山東醫(yī)大畢業(yè)的工農(nóng)兵大學生。老母背微駝頭發(fā)耷拉著,端著一大盆桃紅色的PPC水,嘴里咬著帶漏斗的導管,但他的走態(tài)卻是古裝戲里的那種搖搖擺擺的蓮花碎步。這套動作已經(jīng)讓在場的部分人輕松的笑起來,有的人想笑卻終于保持了在一個垂死的病人面前的應有的嚴肅和莊重。韓紀超把導管插進張萍的口腔后又往下插了好長的一截,老母搖頭晃腦輕松自如地往漏斗里一勺一勺地倒PPC水。淄博從背后拉住我的胳臂,把我拽出了屋外。

淄博摟著我的脖子,大有棄盡前嫌重歸于好的樣子。我們進了我家的屋后,淄博滿臉興奮的對我說:“有好戲看了,如果張萍死了她媽也肯定不活了,這會兒可有好戲看了。”雨生看見我們倆進了屋也跟進來,雨生說:“你們別嚓嚓,真事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雨生看到我們倆開始重視他才說:“張萍和王越搞作風,王越賣的飯票不夠數(shù),我們院長把他打發(fā)回城了。”

等我們下午放學回來張萍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哭的已經(jīng)不是張萍而是張萍的媽。這是一種極其鋪排的豪奢的興師動眾的嚎哭。從這種哭聲里能判斷出哭者曾經(jīng)有過的榮華和身份。這位來自上海的神秘女性用越劇悲痛的歌唱般的哭泣,歷訴了她高貴的出身、高傲的童年、家族在解放時的敗落,丈夫在朝鮮戰(zhàn)場上的犧牲,撫養(yǎng)兩男一女的艱辛,驕子的頑強,寶貝女兒的撒嬌和淘氣……她就這樣一直哭下去,醫(yī)院的女性分成三幫輪流侍侯著她,定期給她注射葡萄糖針劑,這使她消耗的體力一次次得到補充和恢復,所以這漫長的哭泣持續(xù)了五天五夜。

開始的那些善良的女人們一遍遍地開導和勸說,流著淚聽她痛訴家史,一直陪到日落西山。在黃昏她的哭泣更加婉轉(zhuǎn)和凄涼,像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笛聲,又哭到滿月如盤繁星滿天。在深夜她的哭泣如此深邃和凄厲,你會聽到鳥巢里發(fā)出的嘰嘰喳喳的埋怨聲,你會看見野兔從田野里跑來,停住腳步,直立起身子豎起耳朵,仔細聆聽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為預測地震,我們把雞蛋放在桌沿上,雞蛋上放上倒立的輸液瓶,她的哭泣震動了雞蛋里小雞的胚胎,微微動彈,輸液瓶掉到地上發(fā)出嘩然而尖銳的叫聲,淄博、雨生和我今夜團結(jié)如一人,眼睛埋進枕頭里不敢向外看一眼。

從第二天開始那種動聽的哭泣開始變得沙啞和含混,故事開始講到第三遍,陪她的女人們開始變的瞌睡,彼此養(yǎng)兵千日的洶涌的淚泉得到了釋放,水位偏低,沒有更加動人的故事,再難以打出泉水。醫(yī)院領(lǐng)導班子已經(jīng)召開秘密會議,研究如何妥善地化解這場莫名其妙的自殺事件,一定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副院長被悄然安排出去學習去了。這個老東西簡直沒完沒了了,淄博媽憤憤地說。第五天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個人來過問她了,大量消耗的葡萄糖針劑使醫(yī)院方面停止了供應,張萍媽呆呆的坐在女兒的骨灰盒前,小聲說,孩子,媽媽哭不動了,媽媽要讓你永遠住在這里,過幾天媽媽來給你送衣裳和錢。

我心里還在納悶,這幾天大孩怎么不來上學了,沒有大孩跟著我,我就覺得自己成了小孩,有點心里發(fā)虛。我看見老發(fā)和一群孩子在嘰嘰咕咕,然后又一陣哄笑。我就湊過去,隱隱約約聽見大孩和驢如何如何,我用三粒薄荷清涼片賄賂了老發(fā)他才給我說真事。說前天晚上大孩趁著驢出門不在家,爬墻鉆進驢他老婆的被窩里,驢他老婆說她當時還以為是驢回來了才跟他干上的,她家的孩子點燈起來撒尿才說那不是他爹,驢回來就告訴了他。我聽到這里的時候,我的腦子又出現(xiàn)了張萍那顫抖的大屁股。

幾天后我見到大孩的時候,他確實是被揍得鼻青臉腫,不過我什么也沒問他,就像我一直沒有把張萍的屁股告訴別人,只要大孩對我還像以前那樣忠心耿耿就夠了。我深夜再次經(jīng)過張萍那間始終擺著她骨灰的屋,我就再也沒有害怕過。即便是每年的除夕、元宵、清明、麥口、七月十五、十月一以及張萍的生日、祭日,每當我遇到那位孤獨的母親像鬼一樣在干嚎,我就對此嗤之以鼻。

就在唐山大地震困擾著人們,我和滋博、雨生的睡夢外還守護著雞蛋上面的輸液瓶時,王茂錄老師已在我上學的路上對我高喊:奶奶就要回來了!我剛從胡同頭拐過來,王茂錄老師就從我家門口的石頭上站起來,手里高舉著一封電報像起義者振臂一呼的旗幟。我老姑、表叔、大孩、長江、二大娘、四大爺已積聚在老師的周圍,報文上說:十六日上午九時奶奶到柳橋,請接。王茂錄老師借了校長的金鹿牌自行車頭里走了,沉默的表叔推著手推車走在后面,手推車的車輪因為缺油發(fā)出吱吱扭扭的聲音,像表叔一路不斷放出的一串屁。

王滿堂的手里拿著我們家道門的長鉤鑰匙,哧楞一聲撥開了棗木的門關(guān),大孩寫得的永遠一月不開門的“不”字是門縫里的,這個“不”字就被裂成兩段。

奶奶的糖果、面包、蛋糕被傳向四面八方,曲折鉤連的胡同里傳遞和飄揚著沈陽的氣息,幾位姑娘手捧著奶奶捎來的絲織的布料,有的滿臉羞紅,有的笑逐顏開(不過她們是照價付錢的),奶奶從龐大的旅行包里掏出一團東西塞給王茂錄老師,他揣進懷里就趕快走了,生怕讓人看見的樣子,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他揣走的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王滿堂向我吹噓說,這會他和奶奶是乘風破浪回來的,從沈陽乘火車到大連,從大連乘輪船到煙臺,從煙臺乘火車到滋博,從滋博坐汽車到柳橋,他沒說從柳橋坐自行車到家,也沒說奶奶坐手推車,我只是注意到他說火車和輪船的時候說的是“乘”,說到汽車的時候說的是“坐”。

晚上臨睡覺時我問奶奶坐輪船什么滋味,奶奶說就跟坐在屋里一樣,我就百思不得其解。哥哥跟我說那是真的,然后他又小聲跟我說,他跑到三層客艙看到的更好,里面還有床,床上還放著避孕套。第二天老姑又到我家里,一五一十向我奶奶交代雞蛋的數(shù)量,奶奶看了那油光發(fā)亮的壇子和雞鵝蛋,竟然大度的沒有一一清點,當然表揚是不可能的。奶奶從荷包里掏出一顆水果糖,順手剝了,塞到老姑的嘴里,老姑就像一位得到了滿足的孩子一樣,拿起掃帚打掃天井去了,她的嘴里還響著倒弄糖果的得得聲。

我得到的是十顆沈陽的糖果和一件火紅的球衣。那件球衣使我在秋季的運動會上,成為令人眩目的明星,別看我在十人參賽的百米賽跑中僅跑了第四名,但我知道那些歡呼和興奮的叫喊都是朝我來的。

在我們家來自沈陽的問答一直持續(xù)到深秋,哥哥不屑于對我詳細解說,并且他很快就加入到和外村學生們的混戰(zhàn)和勾心斗角之中,他一心在積聚力量,收復他在兩個多月里逐漸喪失的威信和權(quán)利,而我在學校里倒是可以高枕無憂地當我的班干部了,原來不把我當人的那幾位也乖乖的在我的口令下立正、稍息、敬禮、向前兩步走。我知道有一個懂得暴力的哥哥,我的政權(quán)是多么穩(wěn)固。

但我對沈陽的想象卻越來越深入,而奶奶除了對我二姑一家的房子的大小、孩子的長相和姑父的工作交代的準確以外,對沈陽的文明繁華幾乎說的一遢糊涂,樓高高樓汽車火車火車汽車高樓里啥東西都有,要啥有啥,二姑家的鄰居是朝鮮人管吃飯叫摸個騷。正是奶奶這種含糊不清的描述,使我對沈陽變幻著無窮無盡的想象,直到深秋的一個中午,我正在把板凳穿在書包帶上的時候,又一次聽到大地震后的那個傍晚在醫(yī)院門口聽到過的那隕落的群星中傳來的噩耗。

我來到學校的時候,師生都是面面相覷,我在家里聽到的那種噩耗就是學校的大喇叭播放的哀樂,我的書包帶在先前的大雨中就有點糟爛,我還沒把小板凳拿下來就斷了一根書包帶,我正在給書包帶打結(jié),我想是打一個死結(jié)呢還是打一個活結(jié),如果打上活結(jié)就容易開,如果打上死結(jié)奶奶再給我縫的時候就解不開,高有發(fā)湊上來小聲跟我說毛主席死了。我又吃驚又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我知道他這幾天是攝于哥哥的壓力來討好我,我問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說魏連怡老師昨天晚上在偷聽敵臺,他正要來拆大孩的課桌,從辦公室經(jīng)過時聽到的。我呆呆地看著他,而事實上他根本就不在我的眼里,我看到的是山河的落日和江山社稷的傾頹。而我的手已經(jīng)習慣性的在書包帶上打了一個活結(jié),我低頭一看又是一驚,我平時怎么也打不好的活結(jié),怎么在無意中打得如此漂亮,看上去像一朵花。

毛主席追悼會的那天,大概整個世界都淋在雨中。五洲四海深切哀悼;八億神洲無限悲痛。后來魏連怡老師教什么是對偶修辭格的時候,就用了這個例子,說五洲對八億,四海對神洲,深切對無限,哀悼對悲痛,詞意相同或相對,字面絕對莫相會。

我們?nèi)5膸熒颊驹谟曛校揖驼驹谧钅线叄蚁虮比缓笙蛭骰仡櫫艘幌挛覀冋驹谟昀锏娜熒宦傻椭^,像一群低垂著翅膀的壯觀的烏鴉。魏連玲就在我的前邊,她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大眼睛女孩,此刻她正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她淡綠色的上衣上面布滿了一排排金色的小球。我的眼里也飽含著淚水,我透過淚水看到那些金色的小球在跳蕩——那就是我印象中的人魂的樣子。我和大孩在一個傍晚看到的那顆飛向了林間的人魂就是這種樣子。這時我的眼淚止住了,我非常納悶這個女孩怎么會有這樣的衣服,有那么多的人魂在纏繞著她,那時我覺得這個女孩是多么的虛幻,我從她的身上覺察到了與張萍完全不同的東西,我仿佛看見這群纏繞她的小精靈在宏大的哀樂中快樂的嬉戲,在無聲的大喊大叫。我一時間想到,它們雖然被我看見了,可它們本不在這個世界里。

從此之后我再也沒見過魏連玲來上學,開始是有人替她捎假,說在家病了,只是不吃飯,身體越來越瘦小,最后竟然消失在那件帶著黃色小球的衣服里,那些黃色的小球也隨之消失了……

回到家我就對奶奶學舌說魏連玲沒了的事,奶奶正在把寄往沈陽的包裹縫完最后一針,把長出的線頭一口咬斷。王茂錄老師用毛筆在上面寫地址,我奶奶說:瞎說!王茂錄老師說:無稽之談!

曲八太太和絨的死

七五年夏天,我們村的東灣漂上的死尸鼓漲著,我和大孩都見過,樣子像是鼓足了氣的青蛙,隨時準備鳴叫。大約是一周的時間,夜里我們就不敢出門。白天我和大孩戲水的時光也改到南灣里去度過了,因為東灣里淹死的那個女孩,她就是絨。我們常常氣勢洶洶地說要揍死她,她就死了。雖說是淹死的,可我們總是心虛,即是在南灣里也一直把頭露出在水面上,不敢再像從前那樣,從這里鉆下去,經(jīng)過一段水底寂靜而黑暗的潛游,從另一個出人預料的地方冒出來……

眾所周知,絨的爹王中示是在朝鮮戰(zhàn)場負傷的榮軍,瘸了一條腿,拄著國家配發(fā)的金黃色雙拐,吃著每月從糧站領(lǐng)來的細糧。可絨卻是這個村里唯一沒上學的孩子,比我大三歲,不知為什么全村的孩子都欺負她,受了爹娘的打挨了老師的罵吃了大年紀的氣,見了絨就撒在她身上。而絨就越是沿著墻根走,一遇到我們就躲進墻角,可她躲不過我們的拳腳,仿佛她就是泥路上的地面東灣里的水,隨我們痛恨地跺腳高興的撲打。這會兒我們就得乖乖地潛伏在家里,去仰仗大人的強壯,害怕絨從黑暗的墻角里伸手抓住我們。

“這東灣里有鬼,”住在灣涯的八旬老前輩王登星,用沒有一顆牙的黑洞洞的嘴這樣說。他說他跟我們這么大年紀的時候就親眼見過一回,灣里漂上了點心、饃饃和兩枝鮮花,東鄉(xiāng)來的賣菜人用稱砣去打,結(jié)果稱砣也漂在了水面上,打著旋兒,離灣邊不遠就是夠不著。

這東灣對我和大孩來說,就是一塊不能隨便撒尿和扔磚頭的地方。每當夏天的暴雨在歡歌狂舞,來自家家戶戶的陽溝里流出的雨水,越聚越多,匯成浩浩激流,洶涌澎湃勢不可擋地向東灣里奔涌傾注,我之后見過的名山大川河流瀑布都未曾像那股水流那樣令人驚心動魄。我和大孩再往東走出村頭兒,看到急湍的水流從臺田上沖下來,田邊的大樹由于水土流失露出龐雜、糾結(jié)、分支重重的根系,使我們朦朧地想象到地下還另有一個無聲而生動繁榮的世界。大孩小聲問我,絨是不是就是到了這個世界里?我沒敢吱聲,又拉著大孩去看東灣的流水。后來當我念到毛主席的詩句: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急。我就想到流向東灣的壯闊大水。

東灣的下水口有點像家門口的式樣,兩邊是同樣大小的方石,下鋪上蓋著兩塊寬大、光滑的青石板,那溫潤而清澈的石板上刻著銘文,每逢雨天字跡就被沖洗的可鑒。大孩在人群中亂鉆的時候,我就像辨認墻上的標語仔細辨認過那些碑文——曲八太太,就是碑文中清晰可辨的幾個字。在絨死之前,我和大孩常常在夏夜躺在這溫潤的青石板上,望著深邃夜空中的星辰,遙想著曲八太太就在那群星掩映的天堂里。后來我想,那幾塊石碑如果一直立在太太的家廟里,也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可當它按放在東灣的入水口,就出現(xiàn)了應有的神奇,并沁潤了一群孩子童年的心扉。

九九年十二月的一天,大孩弟弟從老家心急火燎地給我打電話,說是他開著他的別克轎車,在無棣縣刮倒了一個騎自行車的老頭兒,老頭骨折住了醫(yī)院,害怕老頭是當?shù)厝寺煲獌r,就托我?guī)退胰颂幚斫煌ㄊ鹿省τ诖蠛ⅲ娝苤覀兪乔橥笥沂值慕磺椤耐甑缴倌陼r代,我就一直扮演了右手的角色:出頭露面,擔當重任,還管著報告和起誓;而他是左手,負責幫忙,協(xié)調(diào),付出大部分勞動,按住絨或者其他孩子的頭讓我出拳。當年絨的死,曾讓我們多少次在黑夜里手拉手的走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成了王流村奔騰股份有限公司的副總,忙著引進外資,而我是國家公職人員,想入黨提干。不是這次交通事故,我們也難得有聯(lián)系的機會,他在電話里要我和他一起到縣里去,這樣事情可能辦的利索些。我推說忙,公務在身時間不允許,打個電話托付好那邊的朋友和人到是一樣。后來事情辦的果真如愿,大孩又打過電話來感謝,說我沒忘了當年的交情,我說小事一樁,不必提在嘴上。

電話一掛我就到文印室給文件編號,準備明天的全區(qū)交通管理會議,文件內(nèi)容是我市目前交通安全形勢嚴峻,截止目前已有385人死于交通事故,其中一次死亡三人以上的特大交通事故8起,還有一起沒有上報,原因是該事故中遇難的三人,其中有兩人是送到醫(yī)院后死亡,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堂而皇之的掛到特大事故的殿堂里,案例也沒有資格去被我們進行典型分析,也不能作為范例去教育廣大群眾和駕駛員。就像我和大孩掛斷了電話,也就不知道他人去了何處,魂去了何處,在那邊干著什么勾當?反正這邊忙的都是活人的事:分析事故上升的主要原因,一是管理力度不夠,路面設施不健全;二是公民的交通安全意識有待提高。有些更實際一些的人說,三個人分開死或兩次事故的六個人做一次死,上報的特大交通事故數(shù)就會下降。接下來交警系統(tǒng)采取有力措施,除中隊交警在路面值勤外,機關(guān)交警也抽調(diào)三分之二上路巡邏查糾違章。我被編在第三組,星期二、四、六上路執(zhí)勤,一坐上桑特納警車就打開空調(diào)放心睡覺。有一次我查扣了一位的士司機的駕駛證,是因為此人長得像我們單位的某位糟糕領(lǐng)導。像我這樣的人大有人在,許多駕駛員就不服上告,大吵大鬧,說我們執(zhí)法不公,為人民服務的宗旨觀念不牢,于是領(lǐng)導又召集會議,整頓不正之風。而一位位死者天馬行空而去,既不與我們對話也不相互負責更不相互牽掛。回到機關(guān)我還是干我的老行當:統(tǒng)計死亡數(shù)字,上報,分清事故責任,按照規(guī)定賠償。

曲八太太作為一位已故的亡者,在我出生之前就已死去,據(jù)說是清代一位縣令的妾,身世不詳。有人說這位曲八太太的姨老娘在我們村,她的遺骸一直存放在差不多是村中央的一幢二層樓閣上,10米見方的寬窄,建筑也是飛檐拱壁、青磚碧瓦的樣式,跟一般的小廟堂形狀相似,不過四周是深深的青磚砌起的圍墻,朝南的雕花木質(zhì)大門,門框上方垂下的邊圍凸出著精致的花紋和怪獸,成了我們玩泥巴的上好模具。有些猴兒精,用印制曬干的怪獸泥塑去換回鄰村的鉛筆,可謂前人留下的一筆不小的文化遺產(chǎn),文革期間記載曲八太太的石碑被安在了東灣的下水口上,就是我和大孩躺著睡覺的那塊。現(xiàn)在不知壘到誰家的墻根里去了,再過多少年它或許還會被后人挖掘出來,并開口說話。而東灣已基本被住宅侵占了,中間尚有幾米大小的深坑,像一具尸骸只留下空空的眼窩,一到雨天這眼窩里還蕩漾著點點淚水,我老家天井里的積水無處可流,一連幾天都下不去腳。

曲八太太和東灣之間因為那塊石碑,也就發(fā)生了模糊的聯(lián)系,絨的死也逐漸有了較為圓滿的解釋。王登星說,那一年王保春領(lǐng)著造反派抬出曲八太太的棺木在東灣涯上焚燒(騰出小樓給我們做教室),柴火燒的很旺,棺材就是不燃,不知是誰家的小子把正在圍看的絨的鞋子脫下來,扔進了火堆里,棺材就沖起大火,不一會兒就燒完了,我知道絨這孩子準不長命,一定是去做了曲八太太的侍女。

關(guān)于曲八太太的又一說,在我村的老人中相當普遍,土改那年王中示已帶人扒掉了關(guān)帝和盧姑的大廟,而曲八太太的小廟根本就沒放在王中示的眼里,因此曲八太太的棺木就得以幸存下來。那年東鄉(xiāng)里人敲著梆子來賣豆腐,在大門前一位穿旗袍的女人出來買豆腐,端著豆腐說回去取錢,左等右等不回來,就向前來買豆腐的當村人描述女人的長相,人們將信將疑地打開大門,隔著窗欞看見那盤豆腐就放在曲八太太的棺材上。頭一次是聽奶奶說的,那時我和大孩還沒上學,陰雨天在一棵大臭椿樹下,玩一種叫干勾伴兒的小蟲,現(xiàn)在想起來那小蟲真奇怪,一到雨天它就出樹上骨轆轆滾下來,外殼就像棗樹皮,很粗糙,但幾乎找不到它的嘴,又沒有一點味道,滾下來就縮成一團,長時間地一動不動,很像是一顆土粒。我奶奶教我們把它放到左手心上,用右手輕輕震動左手的手腕,嘴里念念有詞地說干狗干狗伴兒伴兒燒火做飯兒,慢慢地它就蘇醒過來,在手掌上來回爬動。在這樣一種情景下,我很自然地想到曲八太太也是這么回事。當時她受了豆腐梆子的震動,就走了出來。從此以后我就一直對死亡保持著某種懷疑,是不是死亡也經(jīng)受不住長久的寂寞,當她的死亡被人們徹底淡忘了的時候,她也就活了過來。死亡并非是永逝之水,也沒有成為他山之石,而是一次頗似我和大孩玩的捉迷藏的游戲,我明明看到他走遠了,從巷頭拐了彎,消失了,等我慢慢找去,并且毫無線索的時候,他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巷子的另一頭,對著我渺茫的背影暗暗發(fā)笑。到現(xiàn)在我們還沒有看到絨的影子,那是因為我和大孩一直對她心存畏懼。

前幾日我坐在辦公室里統(tǒng)計事故報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有一交通事故的死者叫王寶得(大孩的大名),年齡是三十五歲。當時把我下了一跳,接著就往村里打電話,沒人接,夜里我就夢到為大孩舉行了葬禮,他們家族的人加上小時在一起的朋友,我就在送葬的人群中,并且為他流下了眼淚,因為我明白他不會永遠離開我們,所以并沒有特別的悲傷。

第二天大孩從老家打來電話,說我爹王保春叫我星期天回老家,給他帶回治胃的藥還有書法用的宣紙,我才知大孩并沒死。但早晚有那一天的,所以我并不驚喜,我和大孩就像左手和右手,總會有早有晚的離世,然后又會像曲八太太和絨那樣有早有晚的悄然回來。

創(chuàng) 業(yè)

王滿堂滿懷壯志地走在一條蕩漾著千百種蟲鳴的小路上,那條秋天的小路深埋在森嚴壁壘的玉米地里,那些寂寥的秋蟲吟唱的細碎和無邊無際,讓那條小路飄蕩起來,使王滿堂踏上的腳步更加雄壯。

王滿堂的肩上背著一個發(fā)白的醫(yī)用背包,這是李余珍從醫(yī)院里拿來的,雖然里邊是奶奶為他準備的地瓜和大餅,但使王滿堂看上去顯得頗有些洋氣,不像是純粹的農(nóng)民之后。

“好漢不掙有數(shù)的錢。”我奶奶沿用了祖上一直流傳的古訓來為王滿堂壯行,“我孫子滿身都是福氣,八字里就帶著四季老母,坐根就有出息。”奶奶帶著巴結(jié)的口氣這樣一說,王滿堂就克服了清晨的寂靜和深秋微寒造成的凄楚身世之感,對著我奶奶和昨夜從鎮(zhèn)醫(yī)院趕回來給王滿堂送背包的李余珍哈哈笑起來,笑得滿口呲出的牙齒就像抖開的包袱里白花花的銀子在閃光。

雖然王滿堂這回是步行三十里路到張店保溫材料廠去應聘推銷員,但我奶奶和我娘李余珍卻仍然像當年送王保春到沈陽那樣,把他送到大路上。假如為王保春的那次送行沒有我,是因為我當時還沒有出生,而這一次是因為我已經(jīng)順利地考上了高中。如果算一下王滿堂出門的那個時間,我應該是在校園的一棵大樹下,像鳥兒一樣昂頭將一串外語單詞吐向空曠的天空。盡管王滿堂走出村頭的大路時表現(xiàn)得那樣腳踏實地,可手扶著古槐的我奶奶和李余珍望著他從大路拐入蜿蜒而去的小路變成細入搖擺的游絲,越遠,王滿堂的背影就越像飄搖而去的風箏,被古槐下的奶奶和李余珍捏在手中。

王滿堂來到張店保溫材料廠的時候,秋陽如虎,已經(jīng)盤坐在東南的天空。王滿堂滿頭是汗,疲憊的路途已讓他的腳步變得拖泥帶水。他躲進一幢樓房巨大的陰影里,像當年我們家的大黑狗那樣,伸著舌頭喘息了半天,才懶洋洋地打開了醫(yī)用背包,左手地瓜右手大餅地開吃了。

后來我替王滿堂回憶他的那段人生,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生命中確實閃爍著某種神的靈光。他的失誤可以變成小英雄,他的盜竊可以讓他旅行沈陽,他的粗枝大葉變成了宏觀思維,他的大腹便便變成了運籌帷幄,而這些除非神助是不好做別的解釋的。正像在此時,王滿堂這種左右開弓的吃法,讓那位正從他背后乘轎車駛來的本廠老總,對他留下了一閃而過的吹口琴的美好少年的印象。

而王滿堂沒有留意這些,他的耳朵只是聽見了一個自來水龍頭因為關(guān)閉不嚴而發(fā)出的喧笑聲。他順聲找去的時候已經(jīng)忽略了那個頂了一排長矛的鐵皮大門,因此這個鐵門被其他應召者普遍留下的第一次驚恐也被他忽略而過了。

那只常年關(guān)不嚴的水龍頭,就正對著保溫廠會議室。那些應召者熙熙攘攘地在會議室門口報到的時候,王滿堂正翹起屁股對著他們,以喝到水龍頭里的漏水,然后他站起來,習慣的用袖子來回抹了嘴巴。正要進會議室親自面視的老總又一次看到了這位吹口琴的少年的背影,這情景使這位老總勾聯(lián)起了某種繞有滋味的回憶,據(jù)他后來講,那是他本人在念工農(nóng)牌大學時用以排遣失戀的優(yōu)雅方式。

但此刻的王滿堂卻在眾人紛紛落坐后才進來,成為一個遲到者,坐在了最后一排。這種位置使他看見了從各種服裝里冒出的后腦勺和主席臺上老總唯一的一張臉,此時他竟覺得自己面對的只有一個戴眼鏡的人而已。

關(guān)于怎樣完成本廠保溫材料的銷售任務,那些答辯者說的頭頭是道,王滿堂聽著他們緊張拘謹?shù)H有觀點的陳述,覺出了書到用時方恨少的尷尬以及焦躁不安,知識的貧乏和不管不顧終于讓他耐不住性子站起來,像樹林深處的小鳥一樣朝這里探頭探腦。然而他的鳴叫卻出人意料:“我不管屁是誰放的,千條萬序,歸根結(jié)底,就是一句話,賺錢有理!”

隨著老總鏡片里的眼睛放出異樣的光輝,眾多千篇一律的后腦轉(zhuǎn)過了千姿百態(tài)的臉,他們眼看著這位鄉(xiāng)下少年,幼稚的臉龐中露出的粗野、豪邁和可以忽略一切的宏闊之氣,一片噓唏和嘩然。顯然人們吃驚的是他沒有說出任何辦法和計謀,他只是喊出了一句放肆的口號,在那位頗有見識的老總看來,這句口號類似于一首口琴吹奏的最強音,它撥動了老總長期不被彈奏的那根特別的神經(jīng)。“這是天才的品格,大師的膽略。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這位后來破了產(chǎn)的老總,在和我的一次對飲中這樣評價了他對王滿堂的最初感受。所以這場招聘人才會很快就宣布匆匆收場。

王滿堂混在退場的人群里,離開大門口,被一位女子拉住了肩膀,王滿堂迷離地看著這位漂亮的女性,她用口琴一般迷離的聲音小聲告訴他:“你被錄取了,老總在辦公室等你談話。”然后她也是一臉唏噓地打量一下王滿堂,好象是她看見了一條令人不解的標語。

老總坐在一臺晶亮、豪華、龐大的辦公桌后面,這使王滿堂在他的對面覺出了威嚴和差距,他并沒有招呼王滿堂坐下的意思,而是低著頭頗有趣味的玩賞著他手里的一支紅色的簽字筆,就是他在和王滿堂說話的時候,眼睛也從未離開過那支一目了然的筆。只是王滿堂在按照程序回答個人簡歷時說到了自己的家庭狀況;老總因為“父親王保春”的出現(xiàn)而抬起了頑固不化的頭,鏡片后面的眼睛里是要猜破謎語時的眼珠來回轉(zhuǎn)動。后來王滿堂不費周折地就證明了,老總的少年時代正逢王保春的造反時代,顯然是這位曾經(jīng)崇拜過造反總司令的老總,對王保春的后代發(fā)生了興趣。

“現(xiàn)在我不是考你的時候,這里是本廠的業(yè)務介紹信,你拿著它出去試試你的本領(lǐng),一個月內(nèi)如果你能推銷出2萬元的保溫材料,你就可以正式報到上班;否則你就打點回家不要再來了。”老總把一張蓋著“張店保溫材料廠”紅印的介紹信推到辦公桌的邊緣上,讓老總疑惑不解的是王滿堂看都沒看,像收到一封家書,順手一疊就裝到口袋里,很不鄭重地跟老總告別,他轉(zhuǎn)過身去的時候老總看見他的背影以及他背著的醫(yī)用背包里顯露出的一塊粗蔬的、圓闊飽滿的地瓜。

王滿堂帶著我奶奶給他的預言,帶著李余珍給他的醫(yī)用背包,帶著保溫廠老總對他的如同是打量一枝筆那樣的打量,走上了他的商業(yè)之路。

那時他的闖蕩是漫無邊際的,他走街穿巷背著價格表和保溫材料的樣品,見人就打開那封帶著紅印的介紹信,直到那封信因為反復的打開和疊合已經(jīng)折為八片。

毫無成效的王滿堂和衣睡在馬車店的土炕上,呼嚕依舊打的心安理得。嘴里是蝸牛一樣爬下來的口水——他沒有意識到那是一場令人羨慕的夢,傳說中的爺爺王中獨把日本人的膏藥旗裹在腿上,坐在剛剛炸掉的炮樓廢墟上大嚼日本鬼子的冰糖。那是被俘虜?shù)臐h奸給他送上去的,那個卑躬屈膝的漢奸用一塊香甜的冰糖從王中獨的手里換回了自己的性命。

當王滿堂打著哈欠回憶這一趣味盎然的冰糖夢時,他從漢奸的身上得到了意味深長的啟示。

王滿堂粗枝大葉的習慣,使他始終都是一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在他吃光了我奶奶為他準備的地瓜和大餅時,他開始理所當然地掏出李余珍為她準備的那三十八元錢。我想如果那時不是王滿堂而是我王滿子的話,我絕對會為母親整整一個月的工資而珍惜萬分,盡管我知道這種理解是一個人孝敬和勤儉的表現(xiàn)。可我不得不佩服王滿堂在即將變得一貧如洗時,懷揣著母親的血汗仍有揮金如土的氣度。

那天傍晚王滿堂在馬車店的黃昏里無所事事,看完了一群螞蟻上樹的熱鬧景象,又在端詳一匹棗紅色的馬匹——它不是在奔馳而是露出了粗大的陽物,他撿起一塊磚頭想了想,又把它放下,換成一把沙子,撒到了棗紅馬的粗大潤滑的陽物上,然后努著嘴不讓會心的笑容奔放到臉上,直到那匹馬發(fā)出了煩躁不安的嘶叫和蹄子胡亂的踢踏。

馬的主人在王滿堂的預料中搖晃著走出來,在客房窗戶的昏暗的燈影里,先于那人出來的影子巨大而肥胖,使王滿堂聯(lián)想到偷吃蜂蜜的貪婪的狗熊,他摸摸馬頭,前前后后查看了馬的周身,最后才落到了那條因為極不舒服而進進出出的陽物上。這人提了一桶水出來,不斷地潑上去,沖下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沙粒,主人和馬都以為相安無事了。

當這位肥胖的馬車把式再回到他獨自一人的酒桌上時,在他吃到一半的蝦醬燉豆腐和已經(jīng)喝空的一茶杯散酒的另一側(cè),無端地增加了一盤豪奢的牛肉和一瓶高貴的景芝白乾,對面是滿臉堆笑的王滿堂。

從馬車夫的眼睛里看起來豪闊和憨厚的王滿堂像王流村的著名酒徒一樣,說得老練又滿不在乎:“喝酒人,見面熟了,啦啦呱,啦啦呱。”然后王滿堂一口咬開了景芝白乾的酒瓶蓋,絲絲縷縷的酒香勾住了馬車夫的鼻子。王滿堂在他的面前裝得像個小輩,倒茶滿酒,把牛肉和豆腐換了位置,謙虛謹慎地向他請教訓馬趕車的技術(shù)。馬車夫一面向他吹噓自己的駕車功夫,一面豪飲狂嚼李余珍微薄的工資換來之物。而王滿堂在不斷地敬酒動作里,看到了在夢里我爺爺王中獨大嚼日本人的冰糖的嘴臉,那些牛肉讓馬車夫的肚子鼓鼓圓,那瓶景芝白乾卻像是全喝進了他的腦袋里,終于把他的眼皮和頭壓得耷拉下來,并發(fā)出了鼓足干勁的鼾聲,王滿堂客氣地當著店伙計的面拍動車夫的肩膀:“大哥,借馬出去馱點貨。”車夫在睡夢里擺擺手,扎實地答應了這位小弟兄的求助。

王滿堂名正言順地牽馬出店時,還是伙計為他殷勤地開門,他騎上那匹馬沿途走去的時候,像他揮霍李余珍的工資一樣的從容。

他騎馬一路走著,嘴里得意地吹著口哨,那口哨是各種樣板戲的旋律,但他想象著那旋律里是王保春在戲臺上扮演盜馬賊的神出鬼沒。

踏疏了漫天星斗,東方泛白之時,路旁的人家有了第一聲吱扭的開門聲,王滿堂轉(zhuǎn)過身來,讓馬頭和門口虛實相對,“買不買馬,路上撿的。”王滿堂用早晨的第一句話問他。

開門人是一個老鼠那樣鄙瑣與精明的形象,他伸出前爪在利索地算計,又掰開馬嘴看了看牙口,眼珠左轉(zhuǎn)了右轉(zhuǎn),右轉(zhuǎn)了左轉(zhuǎn),給王滿堂伸出了兩根指頭。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狡猾的牲口經(jīng)紀,王滿堂一夜的困頓也阻擋不住他討價還價的激情:王滿堂伸出了五根指頭——那就是一副滿打滿算的樣子。那人出了三根指頭又像討火一樣迅速縮回,王滿堂知道那就是頂破天三百元,多一個子也不能再長了;王滿堂伸出了四根指頭,那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王滿堂對于商機的天賦直覺,使他做出了調(diào)轉(zhuǎn)馬頭另尋買主的樣子。那人雙掌一拍左三右八,沒等王滿堂最后同意,他已回屋取回了三百八十元塞進了王滿堂的手里,另一只手里端著一碗清水,他用一副道破天機的神情湊到王滿堂的耳朵上悄悄說:“兄弟,這錢沒有腳印,這馬可是有腳印,喝碗水快快上路吧。”這時的王滿堂神色慌張起來,他點好錢,將買馬人的黎明之水一飲而盡。

而罪孽也就等于洗清了。

三天的時間里王滿堂將李余珍給他的三十八元錢翻了十倍,他心滿意足地信步走上了一條寬廣的國道,他站在公路的一個三岔口上,三條道路分別通向濟南、淄博和東營,他左顧右盼但不是迷茫,面對著這樣一個道路的網(wǎng)絡,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充滿了機遇的大蜘蛛。

王滿堂沒有回家去,那時我奶奶和李余珍已經(jīng)分別在村頭的古槐和醫(yī)院的西河邊望眼欲穿,她們在傍晚看著那條細如游絲的小路伸進夜色,而沒有看到王滿堂那只斷了線的風箏飛回來。而王滿堂坐在通往濟南的客車上,再現(xiàn)了他少年時代遠行沈陽的得意洋洋。“這個沒心肝的東西。”王滿堂望著濟南的花花世界,遠隔數(shù)百里當然聽不到來自我奶奶那個鄉(xiāng)村老婆子的嘮嘮叨叨,更聽不到風吹古槐的陣陣呼喚。

可以想象,一個在濟南的商店里試穿西服的王滿堂,領(lǐng)帶打得像紅領(lǐng)巾;一個在電腦部里打印名片的王滿堂,他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職務是保溫材料廠的業(yè)務經(jīng)理;一個在豪華飯店請客吃飯的王滿堂,他搖頭晃腦點菜的樣子,使那位建筑公司的進料員深信他是一個舍得花錢的人。

王滿堂借著酒興把自己憨厚、豪闊又十分義氣的個性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他嶄新的西裝也在他的身上飛揚跋扈。進料員贊美了王滿堂的為人,又贊美了他的西裝,王滿堂就水到渠成地把西裝脫下來,換下了進料員故弄玄虛的破舊工作服,那時他的西裝上衣里還裝著百元現(xiàn)鈔。

第二天,王滿堂代表張店保溫材料廠,與這家國營建筑公司的材料員簽定了十萬元的供銷合同。當王滿堂把這份一鳴驚人的供銷合同擺到張店保溫材料廠的經(jīng)理桌上時,面對王滿堂的老總驚訝地像是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他沒有直接夸獎王滿堂的辦事能力,而是反復的夸獎了自己的眼力,王滿堂坐在老總的對面,初步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王滿堂正式聘為保溫廠的材料員,并得了五千元的獎金。

在王滿堂這個大喜的日子里,一路問著找來了大孩。王滿堂初涉商海的勝利豪情未退,見了大孩自然是牛皮哄哄。那時大孩已經(jīng)在王流村的地窨子里打破了傳統(tǒng)的編制方式,發(fā)明了能出口國外的新型柳編模型,那都是些奇形怪狀的花籃、柳箱、衣架、屏風、書櫥。一向是無言的大孩現(xiàn)在已煥然一新——他強調(diào)了技術(shù)、市場、資金。王滿堂沉浸在自己的賄賂之風里,對于這種詞語聞所未聞,他奇怪這個整天鉆在小黑屋和地窨子里倒弄物件的人,怎么有了這么多奇思怪想?

“主要的就是資金,”大孩說,“有了資金,我們就能一本萬利!”“我們只要成批量地的收起來然后再賣出去。”大孩繼續(xù)說。“收起來需要資金,賣出去需要賄賂。”王滿堂說。王滿堂和大孩一拍即合,王滿堂高興之余以手化槍指著大孩放響一屁,大孩心領(lǐng)神會應聲倒在王滿堂的床鋪上。

那個當年被王滿堂拿下馬來的地痞土華,如今已經(jīng)辦起了鐵皮作坊,他的天井里堆滿了方的、圓的和三角形的鐵皮下腳料,圍繞著土華四周的院子已經(jīng)模仿著他辦起了同樣的鐵皮作坊,在魏橋村這是和王流村的柳編一樣自古流傳的制桶手藝,受土華之托,大孩在研究柳編的新品種之余,對制桶工藝稍加了改進,由木制水桶改成了鐵皮水桶,并增加了水壺、煙囪等新型產(chǎn)品。土華按照大孩給他們的制圖和尺寸果然制造了式樣新穎的鐵制品,很快在興福大集上成了走俏貨。

土華挑著成群的鐵壺和鐵桶到興福大集上蹲點出售,如果是成批要貨的他就降價批發(fā),逐漸興隆的買賣使他蹲在地上喜氣洋洋地刁著煙,瞇起眼睛等待著來來往往的買主。他從少年時代帶過來的那些小爪牙,如今也跟著他進了作坊,集市上的生意興隆并不能改變他們潑皮無賴的本性,土華讓他們在大集上劃出地盤,占據(jù)買賣的有利位置;為了吸引更多的人前來,他們扮成買主和土華討價還價,把生意炒得熱火朝天。等到十年后奔騰公司股票上市時,他們就是用這種原理,自買自賣吸引了眾多股民的參與,使他們的股票連連盤升。

正當王滿堂和大孩從張店回來,經(jīng)過興福大集擁擠的人群時,看到滿臉焦黃的土華把唾沫吐在指頭上清點一疊成元成角的紙幣,使王滿堂初次看到了票子嘩嘩響的快樂情景。

趁其不備,王滿堂一把就把土華的錢抓進了自己的手里,大孩站在一旁看熱鬧,他看到丟了錢的土華猛地抬起頭,好象是魂丟了似的楞了片刻,還原成了雞屎和泥巴塑成的泥胎。當土華認出了王滿堂和大孩的時候,他才長噓一聲:“我說是誰他娘的吃了狗膽。”然后土華向他倆抖出了帶過濾嘴的“青州牌”香煙,又用自動打火機吧嗒點上,又吧嗒合上,左手搭在王滿堂的肩上,右手翹起拇指向后揚了揚說:“進飯店,哎,進飯店——有錢不喝酒,不如喂了狗嘍。”大孩典雅地說:“OK!意氣風發(fā)。”

在土華設好的酒局上,金錢成了他們的核心字眼,大孩說:“要發(fā)明創(chuàng)新,別人沒有的才賣好價錢。”土華說:“要投機倒把,低進高出成批量。”王滿堂說:“要賄賂,這些都需要賄賂。”在這場酒局上一個時代之風已經(jīng)形成,王滿堂一直擔當?shù)纳倌觐I(lǐng)袖的角色,再一次顯示出他習慣性的號召力。

王滿堂把他掙來的五千元錢像一副嶄新的撲克摔在桌上,用手一抹攤滿了一桌子,把一個送菜的服務員唬得連連倒退,等他們把錢收起來服務員才敢把菜放下。看著這位服務員和她見錢眼開的激動神情,土華首先笑彎了眉毛,他笑彎了的眉毛一抖一抖像兩條毛蟲。他握住她的手,揉了揉,然后在她急于抽出的手里塞進了十元錢,又揉了揉她半推半就的扭捏的屁股。順勢就把她推進了王滿堂的懷里,醉意熏熏的王滿堂樂不可支,他將兩張十元大鈔分別貼到服務員的左右臉上,她扭捏地搖擺著身子,讓左右臉上的兩張錢像兩片落葉一樣落進了自己大開領(lǐng)的內(nèi)衣里,王滿堂乘機說要把它摸出來,他一面撫摩著她藏在內(nèi)衣里的碩大的乳房,一面煞有介事地說:“錢被兔子吃了,哎?這兔子怎么也吃錢呢?”他一面喘息著,一面把另一只手也伸了進去。

巨人王樹袍

古槐之下,“王樹袍來了!”奶奶兇神惡煞的樣子無疑于一道符咒,給我們這些一天到晚瞎折騰的孩子帶來一陣毛絨絨的寂靜。在王流村,大人們這樣嚇唬孩子,近乎說 “鬼來了”、“野貍來了”,用暫時的恐怖鎮(zhèn)住我們的頑皮。尤其是在黑夜里,王樹袍的名字像藍色的閃電,把我們像老鼠一樣趕回各自的洞穴,支楞起耳朵,小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隨時準備向更深處逃跑。直到如今,我獨自一人在深夜行走,還總是覺得背后有巨人在追趕,顯得又倉惶又狼狽,與白天那個從容鎮(zhèn)定、洋洋自得的我判若兩人。

小學四年級,正是批林批孔的日子,林彪和孔老二像一對孿生兄弟,被捆上歷史的戰(zhàn)車,貼在墻上,打上紅叉把。說實在的,我們對林彪和孔老二恨是恨,卻沒有像恨毛修村的孩子們那樣恨之入骨,老輩子里結(jié)下的怨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了結(jié),兩村的孩子們又接上火了。

王流村是我們縣的南邊界,和淄博接鄰。既然那是一個城市,我們就孜孜以求地向往它,隔三岔五就要步行二十里,到淄博的南營村去買回三分錢的鉛筆、二分錢的橡皮、五分錢的練習本。雖然這些東西和我們大隊的聯(lián)社里賣的是一樣的貨色,可我們總覺的自己有城市的東西,那簡直就是理想。我和大孩要到南營來回的中間必經(jīng)過毛修,那些小子準時地埋伏在他們村每一條小路上,襲擊我們,仗著人多勢眾羞辱我們,扒下我們的褲子,在我們的“小雞兒”上系上地瓜,還逼著我們說:“我是王八,我是私孩子……”他們的大人們就袖手站在五步開外,甚至他們幫腔:“你們知道你們的老老爺有多長的鳥?一扎(一虎口)四指兒八豆粒兒七十二個小米粒兒。”然后是一陣淫蕩的浪笑。我們丟得恨不能把頭底到褲襠里,但從那陣浪笑中可以聽得出,他們的狗娘們也來了……

老老爺就是王樹袍,康熙十七年的武舉,家譜上記載是老王家的第十二代傳人。是名鎮(zhèn)一時的英雄好漢和土匪惡霸,但他的身高卻找不到具體的記載,傳說是坐著屋檐穿靴子。過去的年代總是有許多良好的習慣,比如說沒有照相機,使得巨人越流傳越高大,我奶奶這樣描述王樹袍的身高,她滿臉的皺紋就像是流水的波紋向著那令人神往的遙遠年代。由此可見我奶奶對巨人的身高深信不疑。并且不光是她,我的父輩對此事也未有過疑議。就是我到了三年級,讀到了穆鐵柱的故事,開始對王樹袍的高度有所限制,在我的流傳中他再也沒有繼續(xù)長高。

傳奇的虛構(gòu)性是眾所周知的,但人們往往忽略其背后的真實性,只有非同小可的真實性才有傳奇的可能,也就是說巨人的王樹袍是沒有折扣的,我因為小時營養(yǎng)不良,長得又瘦又小還有點兒羅圈腿,有人就說 :“王保春的老二跟喝了桐油兒似的,哪像王樹袍的后代?”聽了這話我惱羞成怒,當場在嶄新的條絨褲子里放了一屁,并在他們家的鎖眼兒里抹進了我親自拉下的童子屎。

對于王樹袍傳奇一直激勵著王流村孩子們的成長,康熙二十三年,這位巨人打散了從廣饒縣來槍掠我們的吳六土匪幫,拉著這位大爺?shù)耐纫慌鼉砂搿!斑@位吳六是方圓幾百里的大土匪,幾千號人馬,貪財怕事的縣令、知府不但拿他毫無辦法,久而久之,竟串通一氣搜刮民財、草菅人命、奸淫婦女,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指鹿為馬,粉飾太平,莫須有帽子滿天飛。”這是我在七四年的作文里查了《漢語成語小詞典》后,對吳六和官府的有力描述。

吳六對我們村的習慣性騷擾不是沒有原因的,據(jù)說王流村的財主們有的是不會奴顏婢膝,有的是惜財如命,每年吳六老爹的生日,阡陌之中全是浩浩蕩蕩的豬羊犧牲品,以及它們的主人——那些不供奉神靈,卻供奉土匪的貴命人。我們的祖宗們就成了不甘認罪,自討苦吃的替豬羊受罪的人。

在濟南府當差的巨人聞聽此辱,提矛跨馬星夜趕回正在蒙受燒殺搶掠的故鄉(xiāng),長矛在巨人的手中像繡花針一樣,不到半個時辰就在幾百名土匪的胸部繡上了梅花,他從撕成兩半的吳六的胸中掏出那顆突吐亂跳的賊心,托在手上,供奉在祖宗的靈堂前。據(jù)說那顆心整整跳了一天一夜。有人說這土匪是不服氣,有人說是給我們祖宗磕頭謝罪……

王樹袍不容分說地從那夜起,成了這個村的恩人和領(lǐng)袖。這一巨人之舉未經(jīng)官府恩準,擅自起事,丟官勢在必然。在我們的理解中這官不官的也就像剪掉了一截指甲,從而使他在他的故鄉(xiāng)開始了虎踞龍盤的事業(yè)。

幾個月的功夫,他就像圓心一樣以百里為半徑,帶領(lǐng)村人旋了一圈,圓心已上升為一個金字塔的頂點,大大小小的村莊對王流村五體投地,俯首稱臣。“七興和八張下,打不過王流一王家”,這句民謠指的就是王流村當時的霸主地位。當年的麥子在土匪血肉的喂養(yǎng)下,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豐收景象,裸露的麥粒鼓漲著肉感的光芒,鋼針般的麥芒像巨人的睫毛。這豐收來得突然,使人們在驚喜中流露出難以覺察的恐慌,在夜里人們仿佛感到這豐收正在敵視著他們,這豐收將無法被收獲,甚至有人仰天長嘆:浩劫就要到了……

王樹袍就在豐收的浪潮撲來之時,一面下令他鄉(xiāng)源源不斷地為他運送建筑材料,準備大興土木,一面令村里人在村頭開出荒地八畝,打場曬糧。

那一年的打麥場,就是一次百年的慶典,家家戶戶都要來這里打場,麥場的四個角上埋上了四只八尺口的大甕,驢、馬和騾子拉著巨大的碌碡滾滾旋轉(zhuǎn),那四只大甕就發(fā)出震天的隆隆聲,震攝著不甘屈服,以及蠢蠢欲動的外村人。至今那隆隆的巨響,還時常穿越小人累累的歷史,響起在我的心中……

糧食被運回各自的家里,裝進了糧倉;巨人的屋宇也已竣工,他吃了一趕餅褚子厚的烙餅,喝下十八碗面湯,關(guān)門上床,進入沉沉大夢。不要看我們既能批林批孔,又能和毛修村的孩子們南征北戰(zhàn),可我們從來就沒有猜破巨人的大夢,或者我們始終就在這一大夢里,從未走出它的邊緣。

那真是一個巨人的時代,他在夢里的大徹大悟,帶來了巨人的巨變。用歷史的道德觀來看,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墮落和沉淪:三百年的叛逆到現(xiàn)在仍未被平反,而我作為承前啟后的一代,仍然對巨人的后半生耿耿于懷——巨人把全村唯一的石碾強行搬遷到他的深宅大院里去,村里人還可以像過去一樣前來推碾,也周期性的接受巨人無形的教化和靈魂審判。問題源于一個奇怪的風俗,我們村剛過門的媳婦,未進洞房得先上碾臺,巨人隔窗觀花般一一欣賞她們的千姿百態(tài),然后像嬰兒一樣把她們抱到自己的大床上,轟隆一聲關(guān)上法律般的槐木大門……

巨人那扇大門的木料來自村頭古槐的一塊奇大的分枝,就在巨人行將沉淪的前夕,萬里無云的天空飄過了鍋蓋大的一片黑云,黑云里垂直而下的閃電帶著驚雷劈下了那塊出奇的樹枝。

巨人的習氣像瘟疫一樣破壞了他的尊嚴和人們對他的癡情崇拜。他一一揭開的處女之謎,使多少追求完美的漢子成為找不到答案的迷茫人和恥辱者。有口難言,怨聲載道,義憤填膺,一觸即發(fā)。

但巨人往日的榮耀和他三百斤寒光閃閃的鎮(zhèn)虎刀,維持著王流村深不可測的寂靜。他還有一個忠心耿耿的抗刀人叫陳材,陳材是一位來路不明的外鄉(xiāng)人,他像鐵屑一樣被巨人的磁力從遠鄉(xiāng)的土里吸引而來,形影不離地追隨著主人。反應靈敏武藝高超,他就像巨人的手一樣好使。

康熙二十五年的元宵節(jié)上,巨人鶴立雞群般俯視著游女如云的節(jié)日之街,他從衣著服飾中判斷其面貌,從三寸金蓮上判斷其身姿,最終他的手捏住了豪華的轎子里露出的精美的小腳——一聲尖叫,轎子里露出了慍怒而姣美的臉,沉魚落雁。

我當時將巨人的傳奇聽到這里,怎么也沒有料到,那轎子里顯露的美人,就是我們當年剛剛出嫁的老姑奶奶,王樹袍的親姑姑。這傳奇就在先人下流而我臉紅的情形下,在批林批孔的大好形勢里,深入了我們的內(nèi)心。

我那位下嫁毛修村的老姑奶奶,不但端莊秀麗還是一位疾惡如仇的俠女,王樹袍大逆不道的淫亂勾當早已充滿了她的耳朵,老姑奶決定傾盡婆家的萬貫家產(chǎn),招兵買馬,大義滅親。這就是傳奇的魅力,試想,老姑奶出嫁不久哪來的如此本領(lǐng),就讓丈夫、公婆以及老老少少上上下下迅速就范,并傾囊而出。但傳奇很快就超越了它們……

“毛修橋十八孔,孔孔能藏百萬兵。”這是幾百年來流傳在孩子們中的兒歌,可見老姑奶下了多大的賭注,又進行了何等周密的安排,直到現(xiàn)在我乘車在夜間穿過大大小小的橋梁,作為詩人的我還心潮澎湃地想象著橋下那黑鴉鴉萬頭攢動的古代兵將,使我一直攜帶著現(xiàn)代人無法領(lǐng)略的古老激情。

就是那一夜,王樹袍接到毛修村知名人士的請柬,前來赴宴,當巨人走過古槐的時候,密葉深處傳來了夜貓子的嘻哩哩的怪笑,這種聲音在巨人廣大的耳朵里類似于曲曲蟲鳴。當他來到毛修橋頭,一道閃電掠過我的眼前一頭扎進三百年的傳奇里——那是一簸箕石灰,突如其來地灑進巨人的雙眼,毛修橋頓時殺聲震天,“陳材抗刀來!”巨人緊閉疼痛的雙眼一聲怒吼,“老爺,我正在拉屎。”這只巨人之手早已被重金買斷。這個外來的賊種,關(guān)鍵時刻竟當了林彪。巨人順手拔出一棵棗樹盲目地橫掃一切,像而今我們寫大字報,批斗地富反壞右和政治犯王保春,橫掃牛鬼蛇神和一切害人蟲全無敵。那時巨人的憤怒已讓毛修橋橫尸遍野,老姑奶指示兩組人,手舉兩段鋼制煙囪,在巨人喘息之機直刺他的雙眼,其中有一截煙囪準確地命中了巨人的左眼,并把它成功地挖走,巨人強忍劇痛,殺出一條血路,狂奔回家,灑下了五里綿密的血跡……

多年以來,我們村跟毛修村的關(guān)系始終有些不可思議,孩子們總是與他們村誓不兩立,可一長大成人就化干戈為玉帛,并且喜歡與他們通婚。一代代人總是重復著這樣的作法,就在我初聞傳奇的二十年后,我也是娶了毛修村的一位姑娘,原因只是因為她長得俊。我既沒多想歷史的積怨,她也不是像當年我們的老老姑奶奶那樣美麗絕倫,她的美像鄉(xiāng)野的花朵,在歷史和傳奇之外。而王滿堂和土華則把他們的分公司開到了毛修村的土地上,那些場房和基地已和王流村連在了一起,那些發(fā)著蔚藍色泡沫的工業(yè)污水也流到了一起,在興福鎮(zhèn)的兩條逆行的河流中像成群的癩蛤蟆圭呱亂叫。

我對傳奇中巨人的結(jié)局很不滿意,一種說法是王樹袍發(fā)誓,等眼好了要把毛修村掘成大灣,老姑奶借回娘家之機,假惺惺去看侄兒,巨人一見氣得雙眼一瞪,骨碌碌那只按好的假眼滾落到地上,身軀一挺昏撅過去,從此一蹶不振,臥床不起。

那時我在四年級的自然課上,掌握了有關(guān)細菌的知識,還在公社的科學種田實驗室的顯微鏡下,見到了肉眼無法看見的細菌,一片片就像螞蟻群,因此,我知道這就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死神的面孔。

我知道最終要了巨人的命的,并非是我那位傾城傾國的老姑奶奶,而是在我們一個看不見的世界里,極其渺小的細菌在巨人的眼眶里找到了一塊新的大陸,并且認為那大陸是它們的樂園,它們在那里戀愛、結(jié)婚、無限制地瘋狂生殖,使一個巨人的時代轟然倒下了。

現(xiàn)在看王流村的地圖仍像是一個倒下的巨人,興福鎮(zhèn)的邊緣上那些早已經(jīng)干枯了的河流偶爾有惡臭的工業(yè)廢水流過,好象是當年巨人正在腐爛的眼窩,即使奔騰公司以及他們大大小小的子孫公司正方興未艾,白鐵、明膠、化工、造紙蒸蒸日上,而王滿堂手里拿著我卷起來的詩集在股東大會上點點劃劃;即使王滿堂的坐騎從奧迪換成了奔馳,而他的手機也換成了高智能可視性納米技術(shù)衛(wèi)星定位;即使王滿堂點鈔的手法已經(jīng)變成了用拇指和食指量量厚度,就把它紛紛揚揚地丟給了那些繁榮昌盛的妓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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