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飛翔

陽澄打小就喜歡飛翔。那時候陽澄才剛剛兩歲，就已經跟著媽媽借助陽光或燈光，將手疊在一起，在墻壁上做出各色各樣的鳥兒奮飛的圖形。只要一看見那些老鷹或鳥雀在墻面上翩翩飛翔，幼小的陽澄就會樂不可支，激動得小身體好似打尿禁一樣，奶聲奶氣地央求爸爸媽媽，讓自己也長一雙大大的翅膀，去追

逐天上的鷹隼，還有大朵潔白的云彩。那時候陽澄的爸爸媽媽感情還非常好，每當這時，爸爸和媽媽就會笑著哄騙陽澄說：“好好好，等我們的陽澄再長大一點，

我們就讓你長出一對又大又硬的翅膀出來，飛得高高的，比天上所有的鳥兒都飛得還高，連飛機都攆不上！”

“陽澄是個頗具幻想潛質的孩子。”

這是陽澄上幼兒園的時候，幼兒園的阿姨說的。此刻的陽澄在老師的帶領下，可以用剪刀和紙剪出許許多多栩栩如生的鳥兒，有時候在剪出一個自己滿意的飛鳥剪紙后，陽澄就會放下剪刀，舉著那只紙鳥沿著園里的墻根兒，一邊跑，一邊嘴里說：“飛吧飛吧，好好地去飛翔！”然后一撒手，那紙鳥兒就飄飄忽忽地飛到墻外去了，而陽澄呢，卻把頭仰得高高的，在藍天白云間尋找紙鳥的身影。在幼小的陽澄眼里，他的紙鳥可不是普通的紙剪出來的，他的紙鳥跟藍天白云間的鳥兒一樣，翱翔在高高的天空上的！

通過陽澄的名字你就可以知道，陽澄的父母來自盛產大閘蟹的那個地方。雖然老家盛產魚米，但心比天高的爸爸媽媽還是來到這個天山腳下的首府城市，做起了大閘蟹的生意，店的名字就叫“陽澄湖大閘蟹”，響亮且富有魅力。后來，他們的兒子生下來，干脆給兒子也起了個“陽澄”的名字，既有不忘故鄉，又有他們為自己辛苦創業作紀念的意義。

小小的一個陽澄湖能產多少大閘蟹呢？陽澄的爸爸媽媽的確樂意經營自己家鄉出產的大閘蟹，但真正的大閘蟹根本到不了地處西北的這個城市，剛一問世，就被內地大城市里的經營商哄搶一空了。為了不讓牌子倒掉，陽澄的爸爸媽媽仍然打著經營陽澄大閘蟹的幌子，實際出售的卻是別地出產的蟹子，而且大多是本地水產。不過，當地人哪里認識什么陽澄湖的大閘蟹，你只要敢說自己賣的是陽澄湖的大閘蟹，他們就敢買，至于陽澄湖大閘蟹的味道跟別的地方的蟹子有什么區別，那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他們有的是錢，買的是滿足和面子，反正即使是真正的陽澄湖大閘蟹，吃了也成不了仙——他奶奶的！

到了陽澄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陽澄的爸爸媽媽已經成了有錢人，他們花費近百萬，在高檔社區買了一處樓房，他們的店鋪也早在兩年前就換成了比原先大上好幾倍的批發市場，汽車是牛皮哄哄的越野奔馳，每逢上學或放學的時候，接陽澄的奔馳轎車一出現在學校的大門口，同學們就會用充滿羨慕的口吻高喊陽澄：“‘大閘蟹’，你的專車來了！”他們叫陽澄大閘蟹，陽澄不僅不惱，臉上反而是一種洋洋得意的神色。

那是媽媽趁著陽澄放暑假，回老家看望年邁的姥姥期間，有一天夜里，陽澄被爸爸臥室里的響聲從夢里驚醒過來，那種狀如水牛大喘氣的聲音，陽澄還是第一次聽到。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呢？陽澄悄悄下到床下，赤著腳來到爸爸的臥室門口，他抓著門把手輕輕一推，湊巧的是，門沒有從里邊鎖上。陽澄看見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爸爸伏在另一個人身上，正在用勁兒，而這個人則隨著爸爸的起伏，被撞得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呻吟。那個人肯定不是媽媽，那么，這個人是誰呢？

幾天后，爸爸說要請一個生意場上的阿姨吃飯，陽澄就跟著爸爸坐車去了。包間里就他們三個，那個阿姨年齡跟媽媽差不多，但要比媽媽年輕，皮膚好，氣質也高出一大截兒。陽澄坐在阿姨跟爸爸中間，席間阿姨多次為陽澄夾菜，還自作多情地摟著陽澄，問陽澄阿姨好不好，還問陽澄說，愿不愿意給自己當兒子。陽澄那天夜里雖然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但他斷定，那個臭不要臉的婊子就是這個要當自己媽媽的女人。當著爸爸的面，陽澄不好讓這個臭女人下不了臺，每次都哼哼哈哈地敷衍過去了。

因為陽澄的學習成績好，爸爸很為自己有這樣的一個兒子感到驕傲，也執意把陽澄培養成為一個將來可以光宗耀祖的頂尖人才，所以，在陽澄一步入初中，就立即花大把的錢，把陽澄送到全市最好的封閉式學校里學習，陽澄也果然不負他之所望，在班里，他的學習成績遙遙領先于第二名好多。即使是這樣，陽澄的美術課依然是出類拔萃的，在學校舉行的國慶美展大賽中，陽澄的一幅“一覽眾山小”一舉奪得頭等獎，并被送到省級博物館接受更大范圍的展覽。畫上，陽澄畫的是一只山鷹，利爪彎曲，怒目圓睜，那山鷹伸展著兩只巨翅，在皚皚的雪山頂峰自由地翱翔。在陽澄的畫中，連群山都是微不足道的，就更別說蕓蕓眾生了。畫面突出表現的是雄鷹那傲視一切的氣勢，這哪里是一名初中生的胸懷呀，其表現手法的老辣與立意的角度，連許多揚名畫界的藝術家都望塵莫及！

自從媽媽一回到家，爸爸媽媽的戰爭就算是拉開了序幕，你來我往了幾個月，“離婚”的話題就正式提到了日程上。媽媽不愿意離，央求陽澄爸爸看在兒子的份上，還是回到原來平靜的日子當中去。爸爸不聽，堅決地要離，還花錢找了市上最牛的律師，上訴到了法庭。

好在陽澄住在封閉式學校里，他似乎對爸爸媽媽的狀況并不完全知曉，學習一如既往地優異。只是以前每逢周末，接他回家的不是爸爸就是媽媽，而最近兩個星期都是爸爸。回到家里，總也看不見媽媽的身影，原先的那種家庭氛圍沒有了，獨特的母親氣息寡淡了許多，吃飯也是叫外賣，而不是媽媽忙碌的身影。陽澄問爸爸，媽媽去哪里了，怎么他好不容易回家一回，還是吃外面的東西，外面的東西哪有自己家的飯菜香啊。起初爸爸不吭聲，只是用怪怪的目光看著陽澄，直到最后一刻，爸爸才走過來，扶著陽澄的肩頭說：

“澄澄，你都上中學了，是個懂事的大孩子了，只有學習才是你的本分。大人之間的事情我們會好好處理的。但是你放心，我們什么時候都是你的爸爸、你的媽媽。”

陽澄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了。

當天晚上，陽澄沒有入睡，也沒有流淚。眼前反復出現的是一只金黃色的大鳥兒，那鳥既不像雄鷹，也不像灰隼，發出的叫聲尖利悠長，不是哭聲勝似哭聲，聽到大鳥的叫聲，連巍峨的群山都低下了高昂的頭。

陽澄第一次出現狀況是在不久之后的一次美術課

上。

老師是新近分配過來的美院畢業生，二十多歲，戴副眼鏡，文文弱弱的樣子，也許是剛走入教室的原因吧，顯出幾分羞怯，說話有點底氣不足。他在課堂上講了很多美術理論方面的東西，同學們不感興趣，東倒西歪地一片噓聲。陽澄也沒有聽進去，只牢牢地記住了這樣一句：“人是可以飛翔的。”陽澄記得老師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是虛著的，散亂的，眼眶里積蓄著淚水，聲音有些哽咽。

就有一些同學在下邊“哧哧”地笑了，其中一個又胖又蠢的家伙還從座位上站起來，對美術老師說：“老師，你能飛翔一個給我們看看嗎？”

記得老師當時用一種絕望的目光，定定地看了一眼那同學后，仰面朝著教室天花板，輕輕地嘟囔了一句：“嘔——邁——嘎——！”

這一下，班里的秩序更加亂了套，有的同學大聲哂笑，有的則在座位上使勁兒地跺地板，惟有陽澄坐在座位上，兩眼噴射著烈焰。突然，一聲大叫在嘈雜聲中突兀而起，幾乎在同時，那些雜亂的聲音都熄了火，紛紛朝著聲音響起的地方扭過頭去。陽澄臉色發紫，渾身顫栗地從座位上站起，厲聲地說：“你們可以不相信，可我相信——人就是可以飛翔的！”

“你飛你飛，你飛個 ，你又不是鳥兒！”一個同學罵陽澄道，“除非你媽媽被鳥兒干了，生下你這個想飛的鳥兒的雜種！”

同學們也都不再稱呼陽澄“大閘蟹”了，而是改稱他為蝙蝠、蒼蠅、屎殼郎，以及大嘴烏鴉等，根據自己的高興，他們想叫陽澄什么就叫什么。他們還常常把陽澄圍在中間，推過來搡過去，齊聲唱著專為陽澄編的歌謠：

吹大牛，不上稅，

沒羽毛，還想飛。

不如干脆做只鳥兒，

天馬行空任我為！

第一次遭到同學們圍攻的那天，陽澄從學校里逃出來，來到城市邊沿的一片剛剛拆遷的廢墟上。一群戀舊的鴿子在廢墟的上空盤旋，鴿哨在陽澄的頭頂發出悅耳的呼嘯。在拆遷居民區的不遠處，有一座高大的煙囪，足有一百多米高，煙囪的上半部分，用紅白油漆涂著無數道的警示圈兒，頂端還豎著一根避雷針，鋼筋做成的攀登扶手從底部一直延伸到頂部。距煙囪最近有一處院子，保持得還算完整，靠在塌了頂的房子窗前，有一口大缸，缸里積了半缸的雨水，水呈褐色，沒有一只孑孓蟲。陽澄走過去，低頭朝缸里看去，發現里邊有一個老人，這個老人在朝著陽澄笑。

“你是誰，為什么要笑，”陽澄問，“我們認識嗎？”

“認識呀，早就認識了。”缸里的老人說。

“在哪里認識的？”陽澄又問。

“在哪里認識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認識，這就夠了。”那人說。

“哦……”陽澄似乎有所悟地支吾道。

“我們可以在一個人的頭腦里認識，可以在一面鏡子里認識，還可以在燦爛的星空里認識……認識不是用眼，用的是心。”水中老人繼續對陽澄說。

“你說得太好了，我明白了！”陽澄有點激動，就用手撩了一下缸里的水，結果，缸中的老人一下子就不見了。

陽澄一步一回頭地走出頹敗的院子，看見一輛皮卡車沖出公路，停在煙囪下，車上下來幾個城建人員，神氣得跟將軍一樣，其中一人手里拎著一桶白油漆，揮舞著一支排筆，在煙囪壁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拆”字，寫完了“拆”字，端詳了一下，又圍繞著拆字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兒，隨后鉆進車里，一溜煙地跑掉了。

第二次出現狀況，跟陽澄第一次從學校里出走相隔有半個學期，這時候，陽澄的學習成績已經從全校班級第一，下滑到了中游程度。過去陽澄喜歡的事情是做作業，一道題他可以試著用不同的方式解答，聰明得連老師都很服氣。現在，陽澄最喜歡的是畫畫兒，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畫畫上，無論上什么課，陽澄都把心思用在畫畫兒上，甚至連老師發的作業本上，都是他即興畫上的畫兒，老師常常讓陽澄站起來，問他還上不上學了，不想上可以回家。陽澄說：“我是一只鳥兒，我只想飛翔！”班主任極為不滿，為此把陽澄的爸爸叫到學校好幾回，還把陽澄畫的各種正在飛翔中的鳥兒掛在墻上。

“你們家的孩子怎么能夠這樣？”老師嘴唇發紫，唾沫飛濺地發泄自己的不滿，“先前他的學習成績那么好，現在已經下滑到了很危險的地步了，而且還一貫自負，倔強，老師怎么說都不聽，把所有精力都用到畫畫的邪路上去了，哪像別的同學，不論老師說得對與不對，都會悄悄地站在一旁，聽老師把話講完。你說說，我都這么大歲數了，什么沒有見過，怎么會讓一個毛頭小孩兒輕蔑呢，這分明是你們家長的責任嘛！”

“是，是是是！”陽澄的爸爸一臉尷尬，旁邊有椅子也不好意思坐，弓著腰站在老師一旁，尋常時候錢財給他的底氣此時此刻都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陽澄能看見，在爸爸謙恭的后面，怒火早就像閃電，一次次地從他的臉上閃過。

“馬上就要中考了，”老師說，“你們家的孩子我可是帶夠了，再不把毛病改掉，我勸你們還是到別的學校上去吧！”

爸爸從走出老師的辦公室，就一直緊緊地攥著陽澄的手腕子，直到把陽澄拽到小車前，打開車門，一使勁兒把陽澄甩進小車內，陽澄的腦袋“咣”的一聲撞在車里的座椅上，當即鼓起一個紫包。爸爸出氣如牛，目視著前方，一言不發，直到把車開進樓下的車庫，把兒子從車里拽下來，跟在學校里一樣，不撒手，用吊在腰間的電子遙控器鎖好車，用騰下來的手卡著陽澄的脖頸，把他綁在客廳里的按摩椅上，先是雞毛撣子，后是皮帶，再后來是巴掌，總之，陽澄的回應只要不如父親的意，刑具就會升級。暴怒的爸爸在陽澄的面前竄來竄去，卻絲毫沒有影響到陽澄跟夜貓子進行交流。夜貓子躲在窗外大葉榆樹枝椏間，它的目光是琥珀色的，似乎是在鼓勵似的看著室內的陽澄，陽澄果然就忘記了一切疼痛，好像夜貓子琥珀色的光就是包治疼痛的仙藥，也就是從那一刻，改變了以往對夜貓子的偏見，產生了有一天要同夜貓子一比飛翔技能的想法。

這件事過去后不久，班里來了一位女同學，老師安排她跟陽澄同桌。女同學一到了這個班，校長就親自過問，為班里裝上了空調，還把陽澄正使用的舊課桌，也換成了嶄新嶄新的課桌，女同學的椅子也跟大家的有所不同，那椅子是帶有海綿的，而且可以轉動。

陽澄和同學們很快就知道了，這位神秘的女同學是某個官員的女兒，但這個官員的女兒有點怪異，不跟任何人交往，走路都低著頭，似乎非常的低調。她每天車接車送，還有兩個保鏢跟隨左右。據說陽澄的這個女同桌在來學校前，一直是在家里接受教育的，實行的是家庭式教育法。她天資聰慧，傳說她讀書跟喝書差不多，文字和數字都可以做到過目不忘，各科成績都非常優異，尤其是英語，專門聘請的外籍老師，從口音到對話，地道得就跟一位英國本土居民一樣。可是有一天，她的媽媽卻發現，這個令他們引以為榮的孩子，似乎精神出現了問題，常常會雙眼盯著某一個地方發呆，有時還會自言自語，說的都是些匪夷所思的話，比如，她正在背誦英語，卻突然用漢語說道：“你渴嗎，那我給你弄水去。”話是這么說了，卻沒有看見她真的去給誰弄什么水。還有，就是吃飯的時候，媽咪給她的碗里夾菜，她會大呼小叫地說：“蟲子，蟲子在我碗里爬！”媽咪眼里汪著淚，來到臥室給遠在國外考察的丈夫打電話，說女兒出問題了，很嚴重，如果女兒真的患了不治之癥，她也不活了！

官員父親從飛機上一下來，就召集專家為女兒會診，后來確診為孩子患了嚴重的抑郁癥。專家建議官員，孩子過于孤僻了，要跟社會多加接觸，融入到社會中去，再配合心理和藥物治療，興許會有所緩解，甚至痊愈，該官員心想，要接觸就干脆接觸些復雜的孩子吧，也許這些調皮搗蛋的同學會還給他一個像小時候那樣、活潑可愛的乖巧女兒。

于是，官員的女兒就做了陽澄的同桌。

“我很喜歡夜貓子，那種兩眼好像戴了兩片碩大鏡片的家伙，一貫非常的鬼祟，躲在濃密的樹林間，常常會在夜深人靜的晚上，陡然間發出‘嘎嘎’的叫聲，似乎在預言世界的末日就要到來。”

一天課間操，陽澄跟女同學都沒有出去，而是坐在座位上說話。

“我好像不喜歡你說的那個什么夜貓子，”女同學說，“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這個東西。”女同學眼睛一翻一翻的，眼白像煮熟的蛋清。說話的時候她似乎并不看陽澄，只管說自己的。“我每天連電視都不看，除了跟英語老師對話，吃飯，睡覺，媽媽只讓我聽一些高雅的音樂，像《高山流水》之類的。”

“那你活著為了什么？”陽澄看著女同學，問。

“媽媽說了，要把我培養成為真正的貴族。”

“為什么要是個貴族？”陽澄說，“貴族有什么好？”

“媽媽說過，西方人要兩代人才能培養出一個真正的貴族，而她要盡量縮短這個時間，用十幾年的時間把我變成一個標準的貴族。”女同學說，“人活著為了什么，為什么這么辛苦？我為什么要成為一個所謂的貴族呢？”

“因為你是當官的女兒吧。”陽澄沒有把握地說。

“我多次跟媽媽說過，我才不當什么貴族呢。可媽媽不聽，說如果我成不了貴族，她這一輩子的希望和努力就都泡湯了，那樣的話，她就非常失敗，生活就一點意義也沒有了。所以，我什么都得聽她的。”

“我們都是一樣，都是大人希望我們成為的那樣！”陽澄說。

“有幾次，我故意考試考得很低，爸爸媽媽氣得臉色鐵青，我看著他們這個樣子，心里不知有多么高興呢。”

“還是你有辦法，你真了不起！”

“我告訴你個秘密吧。”女同學扭轉一下臉，朝四下看了看，把腦袋朝陽澄探過來一下，然后又縮回去，“你可不能說出去呀。”

“我不會。”陽澄說。

“今天早晨出門的時候，我吃了藥，就是大人說的可以治抑郁癥的東西，叫‘百憂解’，而在這之前，我是從來不吃的，為此媽媽哭了不知多少回。”女同學很得意地說，“我看到媽媽很高興，就知道，我終于就要成功了。”

“你想干什么呢？”

“有一次，是半夜里——你知道，我常常是整夜整夜睡不著的——一個陌生人走近我，他告訴我說， ‘人間是個沒有感情，讓人悲傷、絕望的世界，不如干脆到我的這個世界里來，我這里自由自在，沒有約束，沒有貴族平民之分，更不按分數的高低看待同學。’我決定按照他教我的辦法，到他的那個世界里去。”

“你是想……”

“我知道你想說的什么意思……既然死亡是一種解脫，一種幸福的懷抱，而這個世界又那么功利，那么讓我們焦慮和緊張，為何我們還要如此地留戀它呢？”女同學的目光如同錐子，直刺陽澄的神經。

那天放學后，陽澄的女同學就沒有再來教室上學。第二天，老師重新調整了一個同學來，昨天還坐在那女同學屁股下面的轉椅也不見了，換成了全班同學一樣的那種缺角翹皮的破椅子，空調倒是沒有拆卸下來，只是成了一個擺設，再也沒有看見它轉動過。

陽澄的爸爸媽媽離婚后，分走一半財產的陽澄媽媽繼續從事海鮮生意。但她心里一直不忿，伺機尋找著報復前夫和那妖精的機會。一年后，有一位販菜的單身漢看上了她，提出要跟她結婚。陽澄的媽媽沒有回絕對方，說要結婚很容易，但她有個條件，而且這個條件也很簡單，只要他能夠幫自己教訓一下那對狗男女，她倒貼都行。菜販子勞碌了大半輩子，至今還住在一個爛臟的出租房里，如果她真的能夠嫁給自己，自己一夜之間就是富翁了， 自然對女方提出的條件滿口答應。

在女友的指認下，經過一段時間的盯梢，菜販子弄清了陽澄爸爸和準備結婚的女友的所有情況，但菜販子知道，僅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很難達到教訓他們的目的，就約了另一個人做自己的幫手。這天，陽澄爸爸和女友跟朋友喝完酒后，駕駛著轎車回到小區，剛從車里下來，兩人分別被兩個躲藏在樹林里的黑影揍了一記悶棍。那個女子還好，只落了個輕微的腦震蕩，而陽澄的爸爸則在倒地的剎那間，太陽穴磕到水泥臺階上，當場氣絕身亡。

案子很簡單，沒費什么周折就破了。菜販子和雇來的幫兇自不必說，陽澄的媽媽因為泄憤殺人，一審就被判了死刑。

陽澄的叔叔很快從老家趕來，接管了哥哥生前的所有生意，不久，又接來了自己的老婆，還有一雙兒女。

開始的時候，叔叔還駕駛著爸爸留下來的轎車，偶爾接送一下陽澄，后來便很少接送了，他只要按時把陽澄的各種費用打到學校的賬戶上，再給陽澄一些錢，讓陽澄學會管理自己，其他的，就懶得管了。

一夜之間，原先的家就變成了人家的，陽澄每次回家，看到他們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打量自己，很不適應，后來干脆就不回去了。

這個時候，陽澄畫畫兒已經畫瘋了，他畫各種各樣的鳥兒，這些鳥兒都是一個姿勢，就是飛翔的樣子。他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買紙、毛筆、墨汁和膠水上了，他不分白天黑夜地畫，畫好后就貼到外面，寢室的走廊上、教室的黑板、墻壁上、校園的樹干上，以及所有可以張貼的地方，到處都可以看見陽澄的畫兒。

先是班主任，后來是學校副校長，他們找陽澄談話，叫他不要再畫了，也不要再亂貼了，不然就處理他，叫他回家去，上不成學。但任憑他們說得口吐白沫，嘴唇僵硬，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陽澄該畫還是畫，該貼還是貼。沒辦法，校方打電話叫來陽澄的叔叔，請他到校長辦公室，和校方辦理了陽澄的休學手續，把陽澄領回了家。

房子里住著完整的一家人，陽澄的突然出現，叫他們有些不適應，不高興，這些不適應跟不高興讓他們在看見陽澄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顯得怪怪的，冷冷的。好在叔叔還算清醒，當即請來裝修工，很有創意地將陽臺與客廳之間隔開，一個空間像鳥籠子大，僅能放得下一張兒童單人床的房間就出來了。

回到家的陽澄沒有忘掉他的畫兒，他的房間太小，沒有地方容得下一張小小的桌子，那么，他就來到客廳里畫，畫呀畫呀，幾天時間就畫了厚厚一大摞。畫兒畫好了就要張貼，這天，叔叔嬸嬸打理生意去了，叔叔的一雙兒女也上學去了，陽澄就把畫兒拿出來，一張張貼到了墻上，一時間滿房都是振翅疾飛的鳥兒。

到了晚上，叔叔回來了，嬸嬸回來了，叔叔的一雙兒女也放學回家了，一進家門，他們的表情出奇得一致：看著墻上貼滿的畫兒，先是吃驚，接著憤怒。嬸嬸踢鍋摔碗地罵，而叔叔的女兒呢，看見一張畫居然遮在了她喜歡的歌星上面，頓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叔叔走進女兒的臥室一看，怒不可遏地來到陽澄的跟前，“咣咣”地甩給陽澄兩個大耳光子，于是，陽澄的眼前就飛出無數只鳥兒，這些鳥兒迎著輝煌的落日，從窗戶上翩躚地飛去了。

陽澄的畫兒家里不讓貼，陽澄干脆就不再畫了。或者說，叔叔和家里人不喜歡陽澄畫畫兒，陽澄就在腦子里畫。陽澄最喜愛做的事情就是畫畫兒，而且一畫起來就沒有個停歇，白天畫了還不算，他晚上也要畫，畫到癡情處，連什么是白天和黑夜都弄混了，弄不清楚了，于是，嬸嬸做好早飯，也不招呼陽澄起來吃飯，等全家都吃過了，上學的孩子走了，丈夫也在樓下摁響車喇叭，她著急忙慌地拾掇一下，就下樓登車，跟丈夫經營他們的生意去了。

那天夜里，陽澄在腦子里繼續畫畫兒，他靈光一閃，畫了一只非常奇特的鳥兒，這鳥兒長著鷹隼的頭，鴕鳥的身子，夜貓子的爪子，巨大的翅膀一展，足有好幾米那么長。那鳥兒在陽澄的面前飛了幾圈后落下來，示意陽澄騎到自己的身上去，然后載著陽澄朝著一個高高的柱形東西飛過去。陽澄記得這個地方，因為不久前他還來過這里，在水缸里跟一位陌生人交談過。那巨鳥兒似乎非常了解陽澄的心思，緩緩地落在了那只水缸跟前。陽澄從鳥兒背上下來，徑直走到水缸前面，看見缸里的水依然呈褐色，依然沒有一只孑孓蟲，他急忙將身體伏過去，水缸里的人又出現了，不過這回不是那位老人，而是陽澄好長時間沒有見到的媽媽。

媽媽還像以前那樣，上身一件無領府綢短袖褂，下身穿條藏藍韓版哈倫褲，高高的發際，又粗又黑的馬尾形長發扭轉起來，被一支紫紅的發卡緊緊地卡在腦后。媽媽一臉的欣喜，對陽澄說：

“澄澄，媽媽好久沒有看見你了，媽媽好想念你啊！”

“我也想念媽媽！”陽澄說，“多虧這只大鳥兒，是它把我馱到這里來的。”旁邊的那大鳥兒聽到這里，自豪地昂起長長的脖頸，發出天鵝般的鳴叫。“我從來沒有見過它，更沒有畫過它。”陽澄扭著頭看看那大鳥兒說。

“它的名字叫‘緣分’。”媽媽說，“到了我們娘兒倆該見面的時候，它就會出現了。”媽媽在水面那邊，眼睛緩慢地眨巴著，聲音多少跟以前有所不同，透著點水汽，還甕聲甕氣的。

“媽媽一直住在這里嗎？”陽澄問。

“沒有。媽媽住在別的地方，是一個老漢告訴我你要來這里后，我才來的。”

“我能經常見到你嗎？”陽澄說，“我會畫鳥兒，可以賣畫兒養活你。”

“我的孩子！”媽媽在水里眨巴了一下眼，一串淚珠滑落下來，“媽媽巴不得這樣，可是，”媽媽為難地停頓一下，“這得要求‘緣分’把你馱到媽媽那邊才行啊！”

聽到這里，陽澄扭頭用祈求的目光看著“緣分”。只見“緣分”唳叫一聲，振翅飛升，落到寫有“拆”字的高大煙囪的頂端，沖著陽澄不停地叫。陽澄舉頭看那鳥兒的瞬間，媽媽從水面里消失了。

陽澄領會了“緣分”的意思，他來到煙囪下邊，抓住鋼筋做成的扶手，手腳交替著一級一級地往頂端攀爬。陽澄身輕如燕，一百多米的煙囪沒費多少勁兒就爬到了。

等陽澄做好準備，“緣分”便預先躍下，陽澄縱身一跳，穩穩地跨到了“緣分”的背上，朝著遠方飛去……

第二天，天空晴好，能見度很高，方圓幾公里內的人都看見一個人像鳥兒一樣，從高高的煙囪上飄了下來，比那群盤旋的鴿子飛得都高，急忙用手機給“110”報了警。很快，附近大多數的居民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紛紛前來，將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一會兒，“110”警車就到了，人們讓開一條通道，幾名警察跳下車。

令警察和人群詫異的是，地面上的陽澄安詳平靜，他的身子略微有點蜷曲，兩只胳膊卻高高地支乍著，活生生就是一個標準的飛翔姿勢，就跟高空飛翔的鷹隼、在背負太陽的時候、投射到地面的影子一模一樣！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