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個我喊他爺爺的男人

1、我落草于深秋的地瓜地，周圍是一堆堆的紅皮地瓜。爺爺聞訊從另一個山溝趕來，搓一把胸肋上的泥灰，看看一小堆紅肉，嘿的笑了一下：“還不如我種的地瓜大呢。”然后，又說一句：“小子今輩子不愁吃穿了。”后來母親解釋說，因為我出生在收獲的秋季，而且是屬豬的。

2、我吃奶的日子里，曾經有一段時間成了人人討厭的夜哭郎，事情緣于爺爺，他在屋角劈一塊木柴，震裂了我的頭骨，后來又自動愈合了。爺爺根本不知道這一過程，如果他知道，指定會說：“小子，頂不動高粱花子。”

3、我出生一個多月，母親就要到地里干活。我和大爺、叔叔家的兄弟姐妹們，被放進一個大簸籮里，簸籮是圓的，我們男男女女圍成另一個圓。爺爺的第二個妻子，我的后奶奶，用白地瓜粥、紅地瓜粥、黃地瓜粥，一個個喂飽我們，再去為全家十幾口人做飯。我和兄弟姐妹們在“啊啊啊”的乞求聲中，漸漸地滿地亂跑，像一群剛從泥塘里轟出來的小豬玀。在樹陰下休息的爺爺，看到瘦弱的我，嘿的笑了一下：“小子，不能爭、不能搶的，像一只墊窩子豬。”墊窩子豬，就是搶不到豬媽媽的奶頭，長得最瘦、沒人肯要的那一個。

4、活了70歲的爺爺，只喝過一次真正的茶，是在他外甥的酒席上。爺爺一生喝地瓜葉茶、抽地瓜葉煙。他自己種的煙葉，都賣給公家，換回錢，給兒子蓋了房了。爺爺子孫眾多，卻從沒有誰從他手里接過糖塊，但每個人的額頭都留有他老糙手的溫暖。少年時期，我堅持去給爺爺上墳，每次總不忘給他點上一枝煙，不厭其煩地泡一壺茶。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從夢中哭醒，就是因為我夢見爺爺依然喝地瓜葉茶、抽地瓜葉煙。

5、爺爺三歲失母，十二歲去父。和哥哥家的孩子搶老嫂的奶吃長大，卻不懂進門低頭，出門溜墻根，小小年紀把老街踩得咚咚響，打起架來狼崽子一樣。十七歲娶妻郝氏，十八歲始為人父。我十七歲那年，進豬圈撒尿。爺爺正提褲扎腰。冷不丁地用糙手抓住了我的生殖器，嘿了一聲：“又一棵樹長起來了。”爺爺的手上沾滿我的尿液，卻沒有察覺似的捋捋胡子。我三十歲結婚，爺爺已經在另一個世界中長眠。

6、爺爺和兩個奶奶生育、養大了六男二女。我的后奶奶識幾個字，據說跟一個前線回來的干部讀過夜校，念過一些古詩。她常常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凈，換衣服很勤，她罵爺爺是一頭牲口：“只會干兩件事，白天拼命干活，晚上拼命要孩子。”后奶奶活到九十歲壽終正寢，她在爺爺死后的十年里，嘮嘮叨叨地反復說爺爺的這兩件事。我的親奶奶，也就是爺爺的第一個妻子，還生有一個女兒，兩歲時夭折了，據說與后奶奶有關，已無從查考。

7、爺爺最貪的是地。因為他要養一大堆孩子。剛分田到戶時，因為半镢頭地界，爺爺差點把他親叔的半拉腦袋砍下來。晚上，托了大碗喝地瓜粥，還不住聲地罵：“你有四個兒，我有六個兒，欺負人？”他的嚎叫，讓我的五個大爺小小年紀就雄心四起。

8、爺爺三十歲開始從雙峰山上往下推石頭，為他六個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四十歲以前，爺爺一木架子車推一千五百斤石頭，五十歲推一千斤，六十歲推五百斤，七十歲給我父親推石頭時，滾了山坡，斷了一條腿，沒錢去醫院，就一直瘸著咽了氣。后奶奶罵他：“雙峰山的一個峰都給他推下來了，惹惱了山神爺爺。活該受罪。”

9、爺爺弟兄九個，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均兒孫滿堂。惟獨爺爺的子孫中，有六個走進了大學門。都說爺爺的墳頭在我老爺爺的腿中間，宛若爺爺趴在我老爺爺的膝蓋上，和小時候一樣，甜甜地睡午覺，而我老爺爺慣拿毛筆的右手，正輕輕地撫在爺爺后背上，出大學生也就不是稀奇事了。這些話多在樹陰下和酒席上說，說這話的人一臉的高深莫測，聽的人就有些酸：“不得已話，能捱得上他家……”拉這些話的多是爺爺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10、“他完成了六個兒子的婚事，覺著累了。”六十歲的父親跟我說起爺爺的死，哭得跟我小時候一樣不管不顧。看著父親的白發和眼淚，我就開始懷念一位有黑褐色皮膚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