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打開電腦，收到了夫人文君從大洋彼岸發來的Email，簡短的四個字：祝賀晉升。夫人在美國做訪問學者剛走了倆月，晉升市土地局局長一事，我并沒急于在第一時間告訴她。但我知道文君是個有心人，她經常瀏覽長河市的官方網站，她的這種瀏覽并不代表她對生她養她的長河多么關注多么熱愛，而主要是從上面可以追蹤到我的蛛絲馬跡，盡管我不過是市土地局的副局長。她肯定是不期然看到了有關我的任職公告。

市里對職位的大調整常常要放在新年的年底，這次拖了兩個月，而且沒有大動，只微調了幾個部門。

二月底，天氣已經不那么冷了，但乍暖還寒，無垠的曠野中仍襲來陣陣涼氣。

我沿著長河踽踽而行，這個季節夜晚的河邊，沒有幾個人。這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洶涌奔騰了千年萬年，它流淌的是濃稠的歲月和逝去的時光。我在其中不過是一滴不起眼的水，抑或是一小塊還沒化掉的冰。

命運如水，無法主張，大多隨水而流，匆匆而過。

明天母親就要來了，80多歲的老母親要來看我。母親常年在鄉下，我雖然距家并不算遠，卻一年回不去幾趟。我想念母親，盡管在母親面前，我已是一個年紀不小的孩子。但在這個時候，我不太希望母親來，因為文君不在家，母親來了怎么辦？誰來照顧呢？晚飯是與正元集團的何大軍一伙人吃的。何大軍說：“老人來是好事。家有老人是一寶。嫂子不在家也好辦，找個保姆就是，你如果沒時間我給你找。”

我當然不能讓何大軍找，我不想與他走得太近，盡管他是個仗義人，也是我掄八桿子差不多才能打得著的親戚。

母親準時來了，我真有些措手不及。不過說來正好湊巧，接著母親剛到樓下，就看見單元門上貼著一張紙，我以為又是小區交物業費通知一類的公告，一看才知道，是求做保姆的。

安頓下母親，我按圖索驥把電話打過去。很快，一個小姑娘就來了。

小姑娘一身很普通的穿戴，臉上抹著一道一道灰塵。一看就是一個能吃苦很勤快的人。問多大了，她說二十一。問她叫什么？她說叫小燕，說：“喊我燕子就行。”我說，你原來一直是干這個嗎？她說：“是的。我原在一家家政公司，后來離開了，自己出來聯系。這不，我上午剛貼出去一部分，就接到了你的電話。”我很誠懇地說：“小燕啊，請你來，是想讓你幫助我照顧老人。我母親80多了，小腳，走路不靈便，耳朵也不太好使，這活可不輕快啊！”

小燕說：“您放心就是。過去，清洗、鐘點工、看護我都干過。我能照顧好。”

我說，那很好，你先洗個澡，熟悉一下環境。

小燕洗完澡出來，我吃了一驚，與剛進門時的那個小姑娘判若兩人。雙眼皮，大眼睛，圓臉膛，白里透紅的皮膚，渾身的青春氣息散延開來，瞬間將我包圍。尤其右腮上那個淺淺的酒窩，盛滿了我的驚愕。

看出來，母親也是喜歡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小姑娘，拉著小燕的手，說：“真是好閨女。”我看到母親的眼睛里不期然地掠過一絲憂傷。

我想，接下來的日子里，能有小燕照顧母親，我也就心安了。只是心里倒覺得，這女孩做保姆有點可惜了。

晚上有應酬，喝了不少酒，一進門，母親就在門口迎我。多少年，她改不了這個習慣。記得小時候，我跑去很遠的村莊看電影，不論多晚，母親始終亮著燈等著我。剛有小萌那陣兒，母親來待了三四年的時間，幫助文君照看。后來每次回憶起這段時光，我都無限感慨，因為這或許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一回家，母親會為我開門，然后會看到賢慧的妻子和漂亮的女兒。

我有個習慣，只要喝多了酒，半夜必定醒來，這次也不例外。但醒來還沒睜眼，就聽到床頭有動靜。我想這是母親。在母親長住的那段時間里，我仗著年輕經常狐朋狗友地拼酒，每次拼酒，都被文君埋怨一通，甚至擰上一把耳朵。母親不同，她總是把水端到我跟前，看著我喝下去。說，酒多了，沒關系，只要別斷了水，就傷不著。這話她不是說給我聽，而主要是說給文君聽。所以對我后來落下的胃燒傷，母親對文君很有些意見。

這次肯定又是母親為我端水來了。我接過水，喝下，竟聞到清爽的體香，顯然這不是母親。我擰亮床頭燈，看到小燕正立在床頭，端著我剛喝完的空杯。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臥室門口，靜靜地看著。我跟小燕說：“小燕你出去吧！你的職責主要是照顧老人，不是照顧我。”

小燕說，知道了。退了出去。

母親過來，在我床頭坐下。這次，她沒像以前一樣，勸我少喝酒，喝多了酒沒什么好處之類。母親深深地嘆了口氣。我別過頭去，心里有種想哭的感覺。男人喝了酒，在母親面前，勾起傷心事，讓誰不會想到哭？

母親說：“以后睡覺把門關上。”

我看著母親踮著小腳，顫巍巍地走出我的房間。我這時，眼淚才無聲無息地嘩嘩流下來。

第二天晚上，我推掉了酒場，回來陪母親說話。母親說，聽說你當局長了，村里人都高興，我也到你父親的墳上念叨給他了，你父親活著的時候，一直盼著你有個出息，可他沒能等到這一天。

小燕很自覺地在她自己的房間，這使我與母親的話很隨意，也很暢然。我把母親送進她的臥室，看著母親躺下來，然后，我在床沿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才替母親熄了燈，退出來。

小燕出來了，說：“羅叔，看您與老人談得很熱乎，我就沒出來照顧。”

我說：“只要我在家，由我照顧老人睡下，不用麻煩你。”

小燕說：“昨天晚上……”

我說：“沒事，以后注意點，沒有特殊情況你不能進我的臥室。”

“聽見你叫，我才進去的。”

“我叫？我叫了嗎？”

“聽你喊小萌、小萌，我知道你可能喝醉酒把我記錯了。”

“噢。”

小燕說：“其實，小萌這個名還真不錯。要不，我改叫小萌吧？”

我斷然說：“你怎么能叫小萌？你不能叫！”

顯然，小燕是不知道曾經存在過的小萌的。小萌如果還在，也跟小燕差不多大了，也是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可她因為白血病走了。盡管我用盡全部家底后，又舉了債務，但還是沒能把她挽留在這個世界上。如果不是小萌的離去，文君也不會去爭取這次訪問學者的機會，在家里兩人眼對眼，除了傷心，還是傷心，所以還是走了好。文君走了，我一天到晚在單位纏騰，好像我多么熱愛工作一樣，沒人知道，我是試圖用瘋狂的工作，去撫平內心的創傷，這真是一個好手段。甚至很多次，我連家都沒回，直接在辦公室就睡下了。

小燕和小萌長得實在太像了。小燕的到來，對我和母親都是個折磨，但我和母親又好像很愿意享受這種折磨。她給我和母親造成了一種錯覺，好像小萌沒走，她還在我們身邊，我們隨時都能看到小萌右腮上的酒窩，盛滿了甜蜜，盛滿了幸福，也盛滿了留戀，盛滿了憂傷。

我常常帶著母親和小燕在河邊轉，我已不單純是散心，而是在尋找曾經逝去的感覺。兩岸明明滅滅的燈火，映紅水面。母親總是驚嘆：“建得真好啊！”

是啊，這些年，市里投入巨資打造了濱河景區，一個濱河現代化的宜居城市躍然而出。

好幾次，我都差一點喊出來：“小萌，你看！”

小燕肯定明顯感覺出我對她的好，所以她多次在晚上到我臥室來，有時悄悄地溜一圈，有時還在我床頭坐一會兒。我搞不懂她在干什么，是否她也有一個如我一樣的父親？我只得幾次鄭重其事地提醒她：“我不習慣關門。”

或許這一切都逃不過母親的眼睛。因為有我在，我就是母親的一切，母親悄無聲息的小腳，也常在夜晚轉過來轉過去。

一天，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間，說：“這孩子什么都好，干活也利索，就是沒規矩。”

母親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文君了解得顯然沒這么清楚，但也曾在郵件中說“聽說家里飛進一只燕子？好運啊！”我不想說什么，只給她發過去一個“呲牙”表情。

我勸母親，幸許是我們誤會她了，她不過是個孩子。

母親說，是孩子，可現在好多壞事都是這般大的孩子做的。這些年我在鄉下，但也見識了不少。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風氣變了，什么丟人的事都做得出來。母親接著就說起了家里的一些事，說現在結婚的男人大都在外打工，老婆在家里偷漢子的不少，經常因為這些事鬧得雞犬不寧。年輕女孩也都早早地外出了，干什么的都有。母親說，她來之前，鎮上一個副書記就因為一個女孩，被人家打殘了，回家去了，你說值得嗎？

市里外出招商，土地局長自然是招商團重要成員。我跟母親說，要外出待幾天。母親問，去哪兒？我說，深圳。

母親說：“遠不遠？坐車去嗎？”

我說：“坐車那還了得，得坐飛機。”

母親問，幾天啊？我說少不了四五天。母親說，那飛機一直在那兒等你啊？

這樣的對話讓我愉悅。母親是從萬惡的舊社會走過來的小腳女人，沒見過多少世面，但她的善良，通情達理，對子女的要求，卻不像是一個沒上一天學的農村婦女。她不太好的眼神兒，緊緊盯著社會一絲一毫的發展，每一點變化都讓她嘖嘖稱贊不已。比如，剛有電視遙控時，隔得老遠，一伸手，臺就換了。比如我在樓下，一按門號，她就可以在上面與我通話。比如，燃氣灶充值，一個小卡片，一插，就有了。比如車庫的欄桿，我老遠把智能卡一比劃，桿就起來了。母親常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人真能啊”。尤其有一次，我帶她和小燕一同逛商場，付錢時我用銀行卡一刷，就過了。母親說，你給錢了嗎？我說給了。回家后，母親把我的銀行卡要過去，看了半天。說，你的錢就在這里邊？然后又正正反反地看。這些細微的變化，常常讓母親露出孩童般的天真和喜悅，但也無疑讓她對城市生活增添了難以把握的慌恐。說到底，母親不相信城市，她對城市生活是永遠不放心的，對城市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也保持著遠比我高得多的警惕。在母親的心里，我在城市生活得不容易，不自在，比鄉下人難多了。

這些話，母親說不出來。但她的眼神兒和無時無刻不在的擔心，會告訴我這一切。其實，最了解我的，是母親，沒有人比她更懂得我的心。

母親能說出飛機等我，實在不是她的幽默，而是她的純樸，它讓我的心變得無比的純靜。我自然很難找到這樣的機會跟母親調侃，我說：“您對我的期望也太高了，那得多大官啊！”

母親問，那得多大官？

我說，至少副總理以上。

你能當副總理嗎？

我說：“當——不上！這輩子別指望了，也就當局長了。”

母親說，你以為局長官小啊？再小，還能比副總理小多少。在鄉下人看來，都是一樣的，大小都是官。是官，就得憑本事。其實，當多大官都不緊要，緊要的是，不管當什么官，都得實實在在干事。能管得住自己的人才能當得了官。

我從深圳回來，一下飛機，就遇上了何大軍。我說，你怎么來了？接人啊？

大軍說，是啊，是接人，不是接你嗎？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來？我這么說，大軍便開我玩笑：“你多大的官啊？掌握你的行蹤還不簡單！”

大軍又說，老母親來了，也不說聲，我送你，正好過去見見。

我說，沒必要，我給她找了一個保姆，挺好的。

何大軍帶了好多水果，到家里來，熱情地跟我母親攀談。我給小燕說，這是正元集團的何總，有錢的大老板。順便又給大軍說，她叫小燕，還不錯吧？

何大軍看也沒看，就說：“不錯，不錯。”

我說，小燕干保姆真是可惜了，以后讓她去你那里干吧。我看干個售樓小姐蠻合適的。

大軍說，別說，真行。

何大軍坐了不短時間，我讓他留下來吃飯，他說有事，就走了。

晚上，很晚了，母親還沒有睡的意思，而且催著小燕先睡下。等到小燕睡下后，母親說，你過來。母親一雙小腳顛顛的，進了緊鄰她臥室的儲藏室。我跟進去，母親便拉了門。說，你看看。

幾個水果箱，我沒看出什么，一動手，其中一個箱子中，滿滿的全是錢。

母親說，要命啊，這是！

我沉吟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母親說，你知道什么？家里來人，你不注意他帶什么東西嗎？這么粗心大意怎么行！

說實在的，這些年，因為小萌的病，我和文君沒過上幾天省心的日子，我沒錢，我比誰都缺錢。我真的希望我能有這么多錢！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給何大軍打電話，很嚴厲地說：“你把東西拿回去！”

何大軍說，我請你吃個飯吧！

你先把東西拿回去，再談吃飯的事。

過了一會兒，何大軍直接到了我辦公室。說：“直說了吧，河邊那片地，我得拿下來。”

何大軍不說，我也知道他的意思。長河市經過幾年的開發，早已今非昔比，成為一座美麗的新興城市。在這過程中，一批房地產開發企業發展壯大起來，正元集團也是在這過程中完成了幾億元的資產累積。眼看開發的土地越來越少，一個個開發商都瞪圓了眼睛，任何一塊土地掛牌都蜂擁而上。過去，我做副局長時，何大軍沒少纏我，到處炫耀我們八桿子以上才能打得著的親戚關系，但他肯定在炫耀的時候，把“八桿子以上才能打得著”省去了。每每我都以副職無權、說了不算抵擋過去。何大軍有時也急，說，那你什么時候有權？我說，什么時候等我當上局長，就有權了。到那時你說開發哪里咱就開發哪里。

之所以敢這么說，是因為我覺得我當上局長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局長年齡倒是快到點了，但我前面還有一個官二代，副書記兼副局長。副局長再掛著副書記，解決了正處不說，理所當然成了單位的儲君，順接的架勢毋庸置疑。即使如此，縣區里面有三個年紀大點的副書記，接縣區長的可能性不大，也想上來。上來就需要找位子，土地局還是一個不錯的位子。既是這樣，到時他們中不管誰插進來，都屬正常。所以，局長這個位子，無論怎么看，都根本不可能輪到我。

但事情總有意外。老局長一到點，縣區里的副書記沒能上來，前面的副書記兼副局長又調走了，組織竟公布我接任局長。這個局長，對我來說，絕對是撿來的。或者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硬往我頭上砸，把我自己都砸蒙了。

何大軍說，這回你還說什么，你當上局長了。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這幾年，何大軍一直盯著長河邊的一塊地。這塊地，幾乎是河邊最后一塊風水地了，生長著一片茂密的銀杏林。市民都反對對這片地繼續開發。因此市里規劃時，留了個活口，也可當綠地，也可開發。何大軍一直努力要把它拿下來，卻始終沒能得手。

我和何大軍是什么親戚呢？說起來，他是我二姨小姑子婆家門上人，與我二姨小姑子的兒子是一個老爺爺的堂兄弟，認真論起來也算表親，借著這點關系，一直與我走得比較近。在我擔任副局長的六年里，雖沒有得到多少直接的好處，但間接受益還是有的。僅限于此，何大軍當然并不滿足。

我說，那塊地倒是有消息了，市里松口可以開發。何大軍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說還真是你一當局長咱想開發哪里就開發哪里。

我說，這樣吧，你如果真想拿下，有些具體問題你可以找找業務科的小周，找分管的副局長老蔡也行，問清楚以后，盡快報名。

何大軍說，幾家開發商都盯著，你讓我只報個名，就成了？

我說，你怎么對自己那么不自信！正元的聲譽在市里是不錯的，家底很厚實，技術力量也數一數二，你們建的黃金海岸不是還成了市里的樣板社區嘛，全國文明指數測評時，小區得了滿分。我以為你不必搞那些歪門邪道，要搞純屬多余。你抓緊把放在我家里的東西拿回去，現在要做的，就是趕快準備材料，馬上就要掛牌了。

下午下班回來，我先進了儲藏室。母親踮著小腳跟過來，說：“拿走了。”又說，你表哥來過了，說要接我過去住兩天。我說，你想不想去？母親說，我倒很想見見你二姨。只是我一走……我知道母親的顧慮，我說，行，給小燕放幾天假，讓她回去休息。

母親來，我本應主動送母親到我二姨那里去的，但因為拆遷補償的事，我把二姨和表哥都得罪了。他們想通過我，肯定能多拿一點補償金，可到頭來一分也沒多拿。我表哥明說：“別以為自己當了官有什么了不起！”說實話，我的日子真比他過得差。他即使真看不起我，也有道理。

第二天晚上回來，家里竟然亮著燈，開門一看，小燕正看電視。我說，不是給你放假了嗎？小燕說，沒坐上車，別沒地兒去，我就回來了。

天氣不好，正要下雨的樣子。我說，沒回去就沒回去吧。

晚上睡覺，我顯然又忘了關門。因為一個長長的悶雷把我打醒后，我一看小燕竟縮在我的床角。

我說，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到這邊來了？

小燕說，我怕雷。

你都多大了，還害怕！

小燕說，我從小就害怕雷。正說著，又一個響雷，小燕差一點鉆到了我懷里。

假如，她是我已經走了的女兒，我愿意抱著她，像小時候一樣。可她不是。我的心像外面的雨點一樣，一地落寞。

好在，身在美國的訪問學者適時打進電話來：“干什么呢？”

“你那邊是白天，別忘了這邊可是深夜。你把我吵醒了。”顯然我沒跟她說實話。我只說，半夜打電話，有什么事嗎？

文君說：“當然有，你哪來那么多錢？”

我說：“你什么意思？”

文君說：“我卡里收到了60萬。我覺得把咱家底抖個底朝天也不會有60萬吧！”

60萬？我簡直驚呆了。我匆忙坐起，說你抓緊把錢打回來！

覺是不能睡了。我來到客廳，開了燈，才發現小燕穿得很少。我說，抓緊換上衣服，你這像什么話！

小燕說：“我剛才是正睡著覺，被雷嚇醒才跑你那邊的，夏天睡覺還能穿多少衣服？”

換完衣服，小燕又來到了客廳。我說，我開著燈呢，這回不用怕了，你睡去吧。

不想小燕卻說，其實，你也不用太在意，我不是處女了。

我以為我肯定聽錯了，我說：“你說什么？”

小燕：“我……”

沒等她說完，我一個巴掌摑過去，把小燕打了一個趔趄。

何大軍根本不承認那筆錢是他打的。不是他，那會是誰呢？參與競標的幾家房地產商想了個遍，我也沒想出會是誰。因為我跟他們都沒有很深的聯系。

何大軍說，就是我打的也不要緊，我知道你這些年缺錢，而我有錢。

何大軍是有錢，他就是不拿下這塊地，他也已經很有錢了。但對一個商人來說，錢永遠沒有多的時候。

最終的結果是，何大軍如愿拿下了那片地。我知道這片地拿到手，他又要至少賺上三五千萬。我這個局長與他相比，可以說一錢不值。

何大軍的高興溢于言表。他要請我吃飯，我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我說，怎么樣？靠實力拿下來，心里多踏實啊！一開始我就告訴你，正元有這個實力。是不是？

何大軍說，是，你說得對，聽你的沒錯。有你，你說開發哪里咱就開發哪里。

不是我說開發哪里咱就開發哪里，而是你能開發哪里咱就開發哪里。實力不濟，咱就甘拜下風。

何大軍說，是，是。甘拜下風。

吃完飯，何大軍拉著我非要去洗浴不可。我說，夏天洗什么浴，在家一沖就行了，哪那么麻煩！

何大軍說，我不是想讓你洗浴，想讓你解決問題。

解決什么問題？

你這不是長時間一個人嗎？

“嗨，我看我還是回家吧。”我說。

何大軍說：“回家也好，不一定非得在外面。我看你請的那個小保姆不錯，對你好像還挺有意思，要讓我，管它呢，先要了再說。”

我真想扇何大軍一巴掌，我差一點大聲喊叫：“她是我女兒！”

何大軍一下蒙了：“她怎么成你女兒了？”

從何大軍拿到那片地開始，局里就沒安穩過，人民來信一封接一封，說何大軍以每畝170萬拿下來，是土地局暗箱操作的結果。這樣的信，我也收到了好幾封。老蔡有幾次拿著信到我辦公室，問怎么辦？我說：“謊言不攻自破。”

沒想到我錯了，這不是謊言。市里開大會，要傳達省黨代會精神，各局班子成員都參加了。散會的時候，市檢察院的人進到會場，直接帶走了好幾個人，這其中就有副局長老蔡。我剛回到局里，就接到檢察院通知，準備逮捕業務科長小周。

這些事，我沒瞞母親，母親聽說后，問我：“你怎么樣？”

我說：“我沒事，您放心。”

母親說：“你怎么讓我放心。”

我轉身回臥室，拿出我給廉政帳戶打款的憑條，交給母親，說我把收到的錢交給組織了。

母親仔細把憑條看了好幾遍，像要背過它一樣。可我知道母親根本一個字也不識。

在母親的臥室里，母親拉著我的手，說，這些年，別人我不掛念，天天為你提心吊膽，你在城里，跟待在咱們鄉下不一樣，車來車往，人來人往，亂哄哄，鬧騰騰，分不清個東西南北，不容易，苦了你了。這人啊，要是沒個把握，遲早都要吃虧。記得你小時候，總喜歡滑冰，可你不知道哪里冰薄冰厚，幾次都是掉進冷水里，濕了鞋，濕了棉褲。到了城市，哪里冰薄哪里冰厚，你就更弄不清了。我已經這把年紀，也在你這兒待過幾年，原本不想動了，聽說你又當了局長，我這心又一下提到嗓子眼兒上，無論如何也要過來看看。只有看到你做人做事認認真真，板板正正，我這心才能安下來。要不，我回去也睡不著覺啊。

早上，我出門，仍跟往常一樣與母親打招呼。母親說，我想下去看著你。

司機習慣把車停在樓下單元門口，母親顫巍巍地走出樓門。拉開車門的瞬間，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我看到母親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一綹一綹白發，在風中飄飄揚揚。

我真的不明白老蔡和小周為什么會出事。我去監獄探視老蔡，我問他為什么會這樣？

沒想到老蔡說，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我說，你這說的什么話！

老蔡說，不是嗎？誰不知道何大軍是你親戚，我就不相信他給你的錢你沒收。何大軍也親口給我說，他給你送了。咱倆的區別僅僅是你逃過了，我沒逃過。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揭發你的。

我真誠地問老蔡：“那為什么我能逃過，你沒逃過呢？”

想不到老蔡說：“誰有你那么硬的關系！你能把縣區的副書記堵住，把排在你前邊要接班的擠走，這樣的關系逃這點事還不簡單！”

聽了老蔡的話，我無語，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有著這種思維。抱著這種思維做事、處理問題、看待別人，這樣怎么能好。老蔡這些話，倒是讓我明白了，他就該著挨逮。

小周年輕，犯糊涂讓他自己醒悟去吧。我想見見何大軍，我想親口聽他說，那筆錢是他送給我的。但我卻意外地看到了小燕。

在監獄門口，我截住了小燕。

三品茶莊的一個小單間里，只有我和小燕兩個人。長久地靜默之后，我說：“說吧，你不叫小燕。”

小燕說：“我叫鐘小萌，還知道我不該叫這個該死的名字。有一點，我沒騙您，我原就是家政公司的，也曾看護過老人，后來遇見何大軍，便成了正元集團的售樓小姐。這些，您好像也這么說過，只是發生在了您說之前——您愿意看樣東西嗎？你等著。”

小燕再來的時候，帶著光盤和電腦。我從電視屏幕上清晰地看到了那個雷雨夜在我臥室里發生的一切。小燕說：“我沒能完成何大軍交給我的任務，但他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當然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我沒完成任務，是因為你有一個不一般的母親。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我做的也不全是壞事，好幾家地產公司進你家門，都被我擋了。這也是何大軍交給我的任務，但客觀上省了你的麻煩。每一家只要去，我都會告訴他們，你已經答應給正元集團了——唉，這一切好像一場惡夢一樣。好在，都過去了。”

母親要走了，走之前，她想再在河邊走一走。我陪著母親，母親望著滿河的水，說：“真清啊！這里的水冬天上不上凍？”

我說：“上凍。但凍得不厚，一般擔不住人。”

母親說：“你可得注意那些薄冰啊！”說完，母親又說：“小燕那孩子，你讓她回去？”

我說：“想不到，她跟那些人是一伙的。”

母親這時又說出了那句經常掛在她嘴邊的話：“現在的人，真能啊！”

母親走了，又回到了她習慣待的鄉下。不知道在她的余生中，她還能不能再到我這里住上一段。她是我母親，我離不開她。

母親走后，我又收到了文君發自大洋彼岸的Email：局長大人，近來可好？

我心情愉快地給她回復：無權無錢，平安是福。

我期待著文君的歸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