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一個尚德傳統的國家,道德觀念經儒家的闡釋和傳承,逐漸內化成倫理理性觀念的仁,而在現實社會中,道德則逐漸外化成社會規范的禮。仁和禮成為中國傳統觀念中最核心的觀念,既是理性的尺度,又是美的尺度。所以,中國的文學和藝術中處處可見的,都是以德為標準的圖騰和符號,而在傳統藝術殿堂的詩歌里,雖從未吝惜筆墨去抒發情感,然而這情感多和志是統一的,亦即形式化的情感。所以,經典中所見的愛情,多是知識分子為女性所作的代言,從屈原開始把女子對愛人的思戀和忠貞隱喻為臣子對君主的忠節,到漢代毛詩正義解《詩·關雎》為詠后妃之德也,其后的許多代言亦鮮有越出此規格。甚至在唐代這樣一個活躍而熱烈的詩歌的朝代,也還有張籍的《節婦吟》: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中唐時期的藩鎮勢力已經成為朝廷強大的威脅,張籍的守節之志靡不畢現,我們現在看這首詩時,也都能真切感到他的小心翼翼和惶恐。至于愛情的意味,則全無痕跡。
我國兩千余年的傳統常常由最為謹慎的儒家知識分子在傳世典籍中小心地挖掘和還原,中國的經學幾乎貫穿了整個封建時代,傳統觀念從經典中流出,又被闡釋成新的經典,之后再由新的經典中流出,成為永動循環。
然而,傳統畢竟不只在書本中,稍稍離開經學沉重的精神威壓和正襟危坐的姿態,鮮活的生命律動和清新的綠色的空氣便撲面而來。樂府也好,國風也好,民歌的純凈和自然永遠充滿著蓬勃的生命力和最為親切動人的情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青年男女的細語衷腸,驚心動魄的海誓山盟,常常在青山秀水的畫卷中生長成為動人的主筆,愛情作為執筆者,也濃淡相宜,或熱烈如火或涓涓細流。“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游從之,道阻且長”,這樣明了的歌唱、這樣真心的傾訴絕不僅僅是一句“后妃之德”能容納得了的,這是人間最為坦誠的旋律。甚至為了這份愛情,一切皆可拋,誓言不容違背:“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樣的大膽和直露,這樣的熱切和堅決,這樣的自信和不顧一切,這才是青年男女的愛情面目,熱烈似火而不焦灼,大甜大咸卻不厭膩,直指肺腑,奮不顧身。劉禹錫亦頗有眼光,積極地學習民歌的清麗和真切: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劉禹錫《竹枝詞》
江南本似畫卷,復添這樣的情致,這畫卷便飄動起來了,真切起來了。這首七絕無一人影出現,可是青年男女相互思念相互關注的姿態卻纖毫畢現,那輕輕擺動的綠柳,那微微蕩漾的江水,那直爽悠揚的男子情歌,還有那不解人意卻盡現人情的天空和云雨,都在訴說著一對情侶的愛戀,這個故事要講到和青山一樣老,和流水一般長,這就是人間的愛情啊,素樸中展露綺麗,纖秾而又悠長。而蘇軾對愛妻王弗的懷念,則正是因為這種人間之愛的真摯和自然才獲得動人心魄的藝術力量:“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我想這正是愛情的最本質的語言——相顧無言。
愛情是這個世界最不吝惜用溢美之詞去形容的事物,中外文學中無一例外地成為最永恒的母題。今天,我們國家的文化已經形成了多元的格局,西方的“2·14”情人節也早已成為本土一般的節日,這一天人們用西式的玫瑰和巧克力裝點著這個美好的節日,或芳心暗許,或表明心意,或紀念情意,總之這一天成為愛人們的專屬,天下至美,此日綻放。春天的還寒料峭,在此一日再也抵擋不住愛情的熱烈,北半球所有披寒的城市,在今天都會生長出最耀眼的火色玫瑰,而成為一座座玫瑰之都。許多人計算著時日,再過幾個月,就是七夕,那是中國傳統的情人節,在古代,叫做女兒節,這是年輕女子們的專屬節日,她們祈求美好的愛情,祈求擁有生活中的巧藝,而在那片熟悉而又遙遠的夜空中,天河兩畔將會有飛鵲組成的小橋,牛郎和織女又能再度相聚了。
我常常以為,牛郎織女的故事是中國神話故事中唯一無法歷史化的文本,因為愛情就是如此,美是它最明顯的特征,而美是無法脫離想象和修辭的,愛情也必須由許多無言的詞匯去歌唱,去訴說,去回憶,去喚起。
編輯/林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