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2年5月5日,32歲的周樹人來到北京任職教育部僉事,住在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的紹興會館。41年前,他的祖父周福清進京趕考時也住在這里,然后點中翰林、留名會館“科名錄”,從此踏上仕途。周樹人在北京教育部供職的頂頭上司、總長蔡元培,在1881年進京趕考時,也落腳在紹興會館。
會館,也即旅居異地者共同出資、供同鄉和同業聚會或寄居的館舍。明初,政府在正陽門外建房招商,工商會館率先在這一代興起。然后是供進京趕考舉子落腳聚會的“試館”。
清代北京實行“旗民分城居住”,漢人居外城、八旗據內城。于是出現了一個頗為奇特的入城規矩“官員出入正陽門,士子出入宣武門,商人出入崇文門”。
這是因為,當時距離城邊最近的是前門,禮部、戶部等六大部就在前門樓的兩側。為了“找衙門口辦事方便”,又兼之讀書人不屑與商人為伍,于是紛紛擠到了宣武門以南的區域:各省來京致仕官員、胥吏、會考士子、游宦士子以及進京謁選官員……一個龐大的“宣南會館區”由此形成。
士人夢想的起點
據光緒十二年(1886年)問世的《朝市從載》記載,宣南一帶一度曾有會館384個。也有人認為最多時達700多個。明清時期,宣南每條胡同里幾乎都有會館,“門挨門都是會館,一條胡同里就有十五六家”。
在中國的文化版圖上,宣南是繞不過去的存在:西周的薊城、唐代的幽州、遼代的南京、金代的中都,都在宣南一帶。正如袁鷹所說:“賴有百年文氣在,京城才覺重宣南。”
宣南文脈,顯然與數百年間集聚在這里的大批士人有關。他們不定期涌入北京,隨任游歷或鉆研學問,有的住在自家私宅, 有的賃屋而居, 更多地是居住在會館內。
如今,從湖廣會館往西走一公里,就進入了被民間俗稱為“大吉片”的北大吉巷。它東起粉房琉璃街,西至菜市口大街,南起南橫東街,北至騾馬市大街——這里曾經是會館的聚集地。文保志愿者曾一智做過一項調查,按照他的統計結果,“大吉片”的會館有六七十家之多。
這里也是曾國藩初進京時經常出沒的地方。舊時,南橫東街的圓通觀、千佛庵,和平巷的關侯廟,果子巷的萬順客店等,都是他的落腳之地。從道光二十年至咸豐二年,曾國藩在北京任官13年,其中,大約10年的光景,他都是居住在宣南的。
此外,參與編纂《四庫全書》的4200多位清代士人,大多住在會館中。
早年宣武區檔案館編《清代宣南人物事略》時,本想做400多人,結果一下子就拉出千人左右的名單。
士人進京落腳會館的習慣,一直持續到清末民初。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推行學校教育,科舉制度廢除,但一些學生來京投學,仍然住在本鄉的會館里。
周樹人到北京前兩年,另一位后來與他齊名的中國文化巨擘胡適,曾短暫寄居于椿樹上頭條1號的績溪會館,然后成功考取 “庚子賠款”第二批官費留學生,遠赴美國求學去了。他的父親胡傳,則在1881年只身赴京城趕考、寄宿績溪會館,而后考取進士外放做官,輾轉上海、臺灣、廈門任職,最后客死異鄉。
沒落的開端
然而,隨著科舉終結,不再有天下趕考士子支撐的會館,走向了歷史的拐點。周樹人到北京時,紹興會館雄壯的魏碑體匾額之后,已是一片蕭瑟,頹敗不堪。入住當晚,周樹人“夜臥未半小時即見肥蟲(臭蟲)三四十,乃臥桌上以避之。”然后又經常“大風撼屋,幾不得睡”或是“夜大雷雨,屋多漏”。
幾年后,以“魯迅”之名成為中國文壇豪雄的周樹人,在《吶喊·自序》里寫道:“S會館里有三間屋,相傳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夏夜,屋里蚊子很多,屋外樹下又有冰冷的槐蠶落在頭頂上。”
這時,也正是清帝遜位不久、時局新舊交替紛亂如麻的年代。民國臨時政府定都南京在先,大清終結后,北京便不再是煌煌帝都。首先是大批內城旗人,連同皇城里的那些滿清宗室,以及外城的部分漢人官員,陸續離開北京,僅逃避天津者就“日以千計”。
宗室遺老們或去青島,或去上海、大連、天津。在他們看來,沒有比在這些列強控制下的租界城市避難更安全的了。于是,在溥偉避難的青島,僅巡撫、副大臣以上的就有18人:徐世昌、張勛、趙爾巽、周馥……
眼見城市人流聚集急速減少,于是那些主要依賴旗人謀生的商販、工匠,也隨之離開。據統計,從清末到1913年,短短幾年間,北京總人口從76萬減少到了67萬。
與之相反的是,南方的革命風潮,卻并沒有隨清帝退位而消散。4月間,袁世凱在南北和談中勝出,在北京就任民國大總統,北京又成了民國首都。而國民黨在定都博弈、輸掉一局后,很快整合力量,在南方的上海等城市重新集結,再次把矛頭指向了袁世凱。
云濤般卷動的再革命情緒,恰好映襯出北京城與大時代格格不入的消沉、自傷,而紹興會館的衰敗,則是當時北京城內沉沉暮氣的側影。
文脈不絕
周樹人原本在民國南京臨時政府供職。但1912年4月民國政府機關北遷后,大批像他這樣的官員,就被時代洪流挾裹到了北京。
與之一同進京的,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專門人才。據統計,到1917年,已歸國的留學生不下5000人,有相當一部分就集中在北京,他們任職于北京政府機關,或是各官立學校校長、教員。
到1919年,北京人口又從民初的67萬左右,增長到了81萬。
胡適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北京的。這一年,先是陳獨秀受聘北大文科學長,帶著他的《新青年》雜志從上海來到北京,然后向蔡元培竭力推薦了給《新青年》投稿的胡適。
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也在這個時候來到北京。他因兄長的推薦而就任北大文科教授兼國史編纂員,從此長留京。
蔡元培于1917年任北大校長后,提倡“思想包容、學術自由”。極力鼓吹新文化的陳獨秀、胡適,以及拖著長辮子的遺老如辜鴻銘、劉師培等一大批中國一流知識分子、學者,紛紛從中國各地云集北京,各展所長,各盡所學,令北京大學風如溫潤的泉水般流淌。又有《新青年》如春雷般吶喊、鼓吹開啟民智,竟在衰頹的北京城中,漸漸營造出了清新熱烈的思想文化氛圍。
民國初年的北京,已不是中國唯一的政治中心,如何重新城市定位,一度是主政者的憂思。而這一大群中國一流知識分子的到來,令北京在告別中國唯一政治中樞職能的同時,卻儼然找回了中國文化之都、思想之都的自尊。
北京是元明清時代的中國首都,也一直是國家的文化中心。清末到1905年廢科舉,同時又興辦了大批學校,造就了中國新一代知識分子群體,到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 , 北京已有各類學校200所, 學生17053名。此外,清末北京還有占全國九分之一的報刊、雜志及通訊社、出版社,匯集了大批新聞出版人員。
1919年,現代通俗文學大師張恨水來到北京,就在報館工作,先住閻王廟街(今迎新街)的懷寧會館,不久又搬往潛山會館,然后以宣南為背景,寫了《春明外史》;以宣南的天橋為背景,寫了《啼笑因緣》。
學術拓荒人
此間,會館依然是許多外地政客、失業者以及張恨水、魯迅等知識分子進京的落腳點。魯迅在會館里一直住到1919年,兄弟倆合力購買了一所新四合院后才搬走。
獨居紹興會館的魯迅,在弟弟周作人到來前心情寂寥晦暗的4年半里,卻在宣南濃郁的文化學術氛圍中,成就了近代學術拓荒者的地位。
民初北京,倉促的革命,在北京城里把皇帝趕下臺后,猶如一塊石頭飛入河中,激起一圈漣漪后便迅速復歸沉寂,“革命幾乎沒有觸動北京的官僚階層和社會生活。”因此,遷到北京后的民國教育部,很快就被舊派人士占據,“充斥著窒悶的空氣、繁瑣的文牘和無聊的同事”。
紛亂時局中,魯迅排解苦悶的方式,則是“寓在這屋里抄古碑”。那幾年,魯迅的生活雖然沉寂,卻也穩定;另一方面,近7個世紀帝國皇都的繁盛,以及由此衍生的種種京味、京風,畢竟根深蒂固地保存了下來。
至于宣南會館區,因為數百年來集聚天下士子,一直是京城文脈的氣眼。這使得魯迅有便利的條件瀏覽購置各種古籍、資料、拓片……他白天去教育部上班,其余時間包括晚上、周末、上班閑暇,就全都沉身于故紙堆中,抄碑帖、看佛經、校古籍……晚上每每孤燈獨坐,連除夕之夜也“殊無換歲之感”。
宣武門外的琉璃廠,一度是他除了家和辦公室之外去得最勤的地方。在紹興會館的7年,他總共去了386次。巨大的時間、金錢投入,奠定了后來《中國小說史略》堅實宏富的第一手材料。魯迅生命中這段孤獨沉郁的日子,直到1917年周作人到來。蔡元培就任北大校長后,魯迅就向他推薦了周作人,而后者成功獲聘北大文科教授及國史館編纂員。
周作人一到北京后,兄弟倆就“翻書談說至夜分方睡”,周作人也在日記中寫道:“至四時睡。”從此,魯迅多了談天的快樂,也有了一種京味十足的悠閑生活:休息日,兄弟倆會起得很早,在10點鐘溜達到琉璃廠,到古玩店和店主伙計聊碑貼,然后到青云閣吃茶和點心,午后再慢慢走回會館。不久,周老太太和魯迅法定妻子朱安也從紹興來了。
從北京到北平
北京城經歷了清末民初的幾度興衰起落后,隨著1928年國都南遷,北京再次失去首都地位。
1928年6月20日,北京改名北平,并劃為特別市。失去首都地位后,北京再次“百業凋零”,遷都后僅一個月,《大公報》就發出凄涼之嘆:“從此北平城內,大有伯樂一過,冀北空群之慨。”
首先是中央機關及大批高官南遷,昔日門庭若市的軍政機關人去樓空。一位洋車夫向客人抱怨,乘車的官員和教師減少,他們收入銳減,日常生活陷入困頓。
此外,從 1928 年 8 月到 1931 年 6 月間,納捐商鋪共計減少 1839 家,其中以經營奢侈商品的行業為最。如綢緞行業中的瑞蚨祥各號,銷售對象主要是官員、滿清王公、大宅門內的富戶,此時客戶離去,生意大受影響,“去歲虧本在萬元以上” 。
市面之冷落,亦可通過時人隨筆感知:“馬路兩旁有很多的鋪子都是緊閉大門,貼著 ‘門面出租’ 的條子。東安市場行人稀少,很多擺攤的都袖著手幽幽不振的坐著。” 連梅蘭芳也因生意冷淡而暫赴廣州、香港各戲園獻藝。因“戲園中兩元的戲價,減到八角,還是座客不佳。”
然而,也恰恰因為失去了政治中心地位, 北平城市的自我意識、地方特色才得以彰顯。城市轉型中,人們意識到,“亂源日大,則都城所在,實于民眾有害無利,反不如與政治遠離,免為一年一戰之目的地,尤為穩妥也。”
而國府優先建設南京,置北平于不聞不顧之境地的做法,也促使舊都市民對國都的定位有了新的體認,“蓋凡國家強盛,當使各地方平均發達,不能如舊日帝制時代,竭天下之財,輦于京師,以行其強干弱枝之政策也。”
這些民間人士的論述,事實上已經指明,北平“何必希望升級為都城?”脫離政治因素干擾后,打造寧靜、自由、宜居的生活都市成為當時北平市民的首要目標。
北平各自治區公所也提出,應依托北平氣候適宜、醫術完備、生活程度并不過高的有利條件,建成宜居的住宅區,吸引外來移民。
因此,“醫治平市的方針,第一是使它平安潔凈,得一個博大清寧氣象,使他適宜于學術文化的修養地,最要是使他減少政治上的重要分量;凡一切涉及政治邊際的事業,能夠不以北平為中心,悉予避開……”
因為政治與思想文化的緊密聯系,此前北京也是中國文化中心:高校匯聚,名牌教授云集,又有“壯麗之建筑,佳美之氣候,蓊蔚之樹木,便利之交通,加以種種文化設備……學校之多甲于全國”。正如《大公報》所主張的:“北平之特色,即在文化之價值……其地風俗質樸,人情敦厚。于青年之精神修養適宜。”
知識分子的天堂
于是,文教成了民國北平的命脈。1931年,北平有26所高校,以及兩個國立研究院——北平研究院、中央研究院的一部,有全國最大的圖書館、古建筑、文物、文獻、資料、書籍之豐富,成為學術研究最便利之處。
1930年代的民國北平,成了知識分子的天堂,在這里,他們備受尊重。由于著名學者為數畢竟有限,因此往往被各大學爭相聘請。有些教授一人兼幾個大學教職,而且都是拿全薪,如魯迅在成名之后,曾一身兼了8份教職。
并且,民國前期無惡性通貨膨脹,貨幣購買力強大,當時1元現大洋,折合銅元230大枚,可以買7.6斤五花肉,相當于今人民幣110元。所以,北平教授多有包車、廚師和幾個保姆,生活悠裕。如英千里同時打3份工,最多時一個月能拿到1000塊(約今人民幣11萬元)大洋。英若誠后來一直記得,有一回父親領了薪水,“把大洋往桌子上一堆,讓我們小孩兒趴在桌子上抓著玩兒”。
后來有北大老校友回憶:“在北京大學校門前,停放著胡適校長500元買來的高頭大汽車以及新舊不一的黃包車,走下隱士式的周作人,口含旱煙袋;臉喝得紅紅的數學家馮祖茍;外貌極像德國人的李四光先生,西裝革履,風度翩翩……”
此后,直到1949年北平重新成為中國首都的20多年間,除去抗戰八年南遷外,北大、燕大、清華等一代頂級學人云集北京,始終專注于讓它成為其他城市不可復制的文化天堂。
周作人甚至連日軍占領北京后也不愿離去,直到1945年因曾出任日偽政權官職而被押往南京審判。在1950年代出獄后不久,又從上海回到北京定居直到1967年去世。
經歷1920年代的王旗變幻、1937年開始的八年抗戰、1940年代的國共內戰后,許多知識分子未能長留北平,而最終做了這個城市的過客,而當年應兄長之推薦,茫茫然來到北京的周作人,卻是與北京生死與共了。
他的小品文,或許便是民國北平的一種底色:古雅但略有些破舊的城門樓子里,清寂、悠然,書香四溢。
遠去的會館
但這時,會館早已不再是人們進京的首選居所。一方面,國都南遷后投奔會館而來的人逐漸減少,許多會館已經出現了人少房多的情況,不復科舉時代同鄉濟濟、每到大比之年會館住客還要為趕考士子騰住房的盛況。
有些會館甚至連負責管理的董事也離開了北京,以至于會館管理廢弛、屋舍失修,處于空前的衰敗狀態。如全閩會館“大廳四椽枯立,有如廢寺”,福州老館“匾額散亂,庭宇荒蕪,神完塵封,堂屋煙障,非復昔時景象”;漳州會館全部出租給煤廠,漆黑一片……
而時代變局中,鄉土意識的淡去,以及管理的松弛,使得一些殘存的會館住客漸漸駁雜,將屋舍租于非本籍人士。另一方面,因為難以持續過去靠同鄉募捐維持經營,更令原本就已蕭條的會館雪上加霜,許多會館在此時已經名存實亡。
由是,如廣東嘉應會館不得不規定,館內房屋除按不同月租租給同鄉居住外,如非本邑人寄住者,按等均加一半,如住館之人欠繳房租至3個月者,由董事一面開列欠數張貼館內,一面邀集全班董事令其出館, 至此,會館最初濟貧的功能也已蕩然無存。
1939年,北京市政府在《關于修正管理會館規則的訓令》中指出,北京各省會館管理廢弛,“大抵由于近十余年來,屢經事變,各省會館所公舉董事、委員不免因事離京,或雖有董事、委員而不克盡其保管之責任,以致被人盜賣、侵占之事,不一而足”。
此間,經歷抗戰開始,北京人口再度減少,各處會館管理已經幾近癱瘓,時有館產被人乘機占為私有,或是盜賣。以至于到1945年抗戰勝利后,大批暫無落腳處的返京人士重新想起會館時,卻發現早已另有主人,或是被不知何人所占。
1949年中共進入北平后,針對百弊叢生的會館組織,要求各省成立會館財產管理委員會,對館產進行檢查和重新登記,各省會館紛紛將財產移交北京市政府管理。
到1956年1 月,廣東會館最后一個移交完成后,數百年來見證過無數士子及各色人等來來往往、成為北京過客的會館,自身也終于成了北京城市歷史中的過客。近30年來,殘存的會館更在城市改造中大批消失,據統計,這個比例至少是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