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瑟合鳴

每種樂器都有自己的秉性，由自然賦予的制式和靈性決定。演奏者的身份、穿著、心境，演奏的環(huán)境及曲目是否與樂器的秉性相宜，是得法的關(guān)鍵。中國古代樂器得君子“中正”之道的是古琴，“琴者，禁也。禁止于邪，以從心，感發(fā)善念。”所以君子常佩帶古琴不離于身。古琴的大小本身便于攜帶，這點(diǎn)和西方的小提琴相若。古琴是君子，琴音是君子的心聲，琴音干澀，無論是斷續(xù)相隔的撥奏，還是快如連珠的滑奏，總在逍遙中帶著憂慮，那是儒家放不下的人世心態(tài)，是“明知不可而為之”的不忍。

與琴合奏的最好是瑟，人們也常用“琴瑟”來形容夫妻。瑟是中國原始的絲弦樂器之一，共有二十五根弦。最早的瑟有五十弦，故又稱“五十弦”。《詩經(jīng)》記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我有嘉賓，鼓瑟鼓琴”。瑟的音質(zhì)、音量介于古琴和古箏之間，比箏長度短，寬度寬，聲音比琴通透，但沒有古箏那么華麗。

古箏如自在的道者，簫是逍遙的神仙，笛子是純樸的牧童，這是道家的樂器體系。瑟其實(shí)非儒非道，只算“君子之妻”，琴瑟的合奏如《詩經(jīng)》那份天然的質(zhì)樸和明麗，最終為唐詩的周正恢宏、宋詞的悱惻委婉所取代，故而瑟到唐代以后也漸漸為人所忘。至于琴與簫的合奏，是儒家摒棄入世的心態(tài)，竟然想放下一切去做道家神仙了，琴棄瑟而選簫，真正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了。

中國古代有一種按樂器的制作材料分類的“八音分類法”，“八音”指是的八種材料，即金、石、土、革、絲、竹、匏、木。“金”指用金屬制作的樂器，如編鐘。“石”指用石頭或玉石制作的樂器，如磬。“土”指用陶土制作的樂器，如塤、缶。“革”指用動(dòng)物皮革制作的樂器，如鼓。“絲”指用絲弦制成的樂器，如琴、瑟等。“竹”指用竹子制成的樂器，如笛子和簫。“匏”指用葫蘆制成的樂器，如笙、竽。“木”指木制的樂器，如柷、敔等。

古代音樂有“風(fēng)、雅、頌”之分，這是民間音樂、高雅音樂、宗教音樂的區(qū)別，流行音樂只算是“鄭聲”，不在此列。“金、石、木”系樂器一般形制較大，適合正式或隆重的場合。“革”之鼓音質(zhì)熱烈，在祭祀或出征時(shí)較為常見。“匏”之笙、竽，含靡靡之音。“土”之塤、缶，音質(zhì)古樸悠遠(yuǎn)，恰如刀耕火耨的上古先民。

而唐以后流行的樂器，很大一部分是從胡地流傳過來的。南北朝時(shí)琵琶由印度經(jīng)龜茲傳入內(nèi)地，其名“琵”、“琶”是根據(jù)演奏這些樂器的右手技法而來的。“琵”和“琶”原是兩種彈奏手法的名稱，“琵”是右手向前彈，“琶”是右手向后彈。現(xiàn)在的柳琴、月琴、阮等，都可說是琵琶類樂器。“嘈嘈切切錯(cuò)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白居易的《琵琶行》充分描述了琵琶的彈奏技巧。琵琶是清冷的女伶，是不得志的文士遁入青樓和煙花的無奈映照。二胡與琵琶比，清冷中卻有俠氣，是滄桑的游俠，是胡地的游牧精神滲入的結(jié)果，“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君子也開始在江湖上游歷了。

古琴和鋼琴的區(qū)別，是君子和紳士的區(qū)別。小提琴音質(zhì)細(xì)膩，浪漫而多情，這是西方的詩人；而中國的詩人與之相比，卻是從《詩經(jīng)》的古樸衍化成逍遙的道者、自傷的君子、滄桑的游俠、寂寞的青樓文士了。演奏者和鋼琴一旦相遇，“能彈貝多芬，如哲人之沉思雄辯；彈肖邦，如吟詩；彈德彪西，如作畫。它竟兼有了詩人、畫家、哲人、鼓動(dòng)家的功能。尼采、托爾斯泰、阿道爾諾們愛之，彈之，當(dāng)然不是沒有緣故了”。紳士的深沉之中，終究是熱烈而放縱的，而君子再逍遙的琴音之中，終是有一份對世人割舍不下的慈悲。

古琴的制式符合儒家“天人合一”的精神，琴一般長約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寬約六寸，象征六合。琴最早是依鳳身形而制成，其全身與鳳身相應(yīng)，也可說與人身相應(yīng)，有頭，有頸，有肩，有腰，有尾，有足。琴前廣后狹，象征尊卑之別。宮、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種社會(huì)等級。后來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稱為文、武二弦，象征君臣之合恩。十二徽分別象征十二月，而居中最大之徽代表君，象征閏月。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種音色，分別象征天、地、人之和合。從古琴形制命名所借用的社會(huì)秩序、等級的名稱來看，可見其寓有儒家教化人倫的深意。

古琴曲著名的有《梅花三弄》、《平沙落雁》、《廣陵散》、《瀟湘水云》、《漁樵問答》、《搗衣》、《陽關(guān)三疊》、《流水》、《酒狂》等。古琴中最著名的是齊桓公的“號鐘”、楚莊王的“繞梁”、司馬相如的“綠綺”和蔡邕的“焦尾”。“號鐘”是周代的名琴，傳說古代杰出的琴家伯牙曾彈奏過“號鐘”琴，“高山流水”的掌故也與此相關(guān)。古人形容好音樂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之語，楚莊王自從得到“繞梁”琴以后，竟然連續(xù)七天不上朝，在聽從王妃勸告后，只得忍痛割愛，命人用鐵如意去捶琴，琴身碎為數(shù)段。

司馬相如以“綠綺”彈奏琴歌《鳳求凰》，令卓文君心馳神往，夜奔相如住所，終成一段千古佳話。“焦尾”是東漢著名文學(xué)家、音樂家蔡邕親手制作的一張琴。蔡邕曾于烈火中搶救出一段尚未燒完、聲音異常的梧桐木，他依據(jù)木頭的長短、形狀，制成一張七弦琴，果然聲音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就取名為“焦尾”。這些浪漫的典故和傳說，成就了四大名琴。

古人說古琴“難學(xué)、易忘、不中聽”，那份君子之音，如儒家推崇的“格物、致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循序漸進(jìn)一樣難得。而“琴到無人聽時(shí)工”，這份寂寞的熱烈，只適合在靜夜無人處鳴奏。老子又有“大象無形，大音希聲”的見地，這深深影響了以后的琴人思想，陶淵明的琴桌上常年擺著一張琴，既無弦也無徽。每當(dāng)他酒酣耳熱、興致盎然時(shí)，總要在琴上虛按一曲。李白寫道：“大音自成曲，但奏無弦琴。”處于隱與不隱矛盾中的君子，竟寂寥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