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內幾株棗樹,樹齡已不小。
二弟回家時,把它們從山西千山萬水地背來,落戶小院。至今,棗樹落地生根已整整八個年頭。或許是陽光不足,或是干旱缺水,八年了,它們仍是那樣單薄弱小,簡直不能算作是樹。
果樹中,棗樹算是結果最早的一個吧,只是,一株未能長大的棗樹,擁有果實大概要經歷千辛萬苦。
遠道而來的棗樹剛剛種下去那年,蘋果園內所有的花朵都已盛開,枝頭也掛滿鈴鐺似的小小果實,新植的棗樹,才有氣無力地綻出淺綠色的葉片。那是淡到極致的綠,朦朦朧朧,似有似無,或許,它們并不喜歡大西北的春天,才萌發得如此遲緩、如此不情愿。沒有生命可以拒絕陽光的召喚,夏意漸濃的時候,棗樹細碎的葉子一點點從孱弱得讓人有些同情的枝條上透出,一點點地變大、變綠、變濃。一家人看它,眼里滿是同情。那時,對它唯一的期望只是它能成活,能否結果,是從來不抱任何希望的。
陽光濃得無法化解,真正的夏天來臨,伴著淡淡的清香,新植的棗樹還是在嫩枝上掛了細碎的棗花,這完全出乎一家人的意料。
但是,我們有種錯覺——棗花是不能算作花朵的。沒有杏花的艷麗可人,沒有梨花的素潔清純,沒有迎春花的燦爛絢麗,沒有牡丹花的華貴雍容,在所有艷麗招搖的花朵中,它太小了,小到如果不是擁有一縷淡淡的清香,極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新植的棗樹能不能結果,我們不抱絲毫希望。甚至,我們忽略了那些棗花的開落。
院后有園,園內是成排的蘋果樹,伴著夏日綻放的激情,掛果后的蘋果樹更顯豐饒,一家人只為蘋果樹而忙碌——施肥、灌水、噴藥、拉枝。穿過后門,回到小院,看到院內的棗樹無精打采的樣子,母親終于不忍心,撂下別的事,從水溝里擔幾桶井水澆灌它們。
西北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往往沒怎么過,就被夏天所代替。夏天卻不乏火熱,’熾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上的一切。每至中午,陽光總會曬得棗樹發蔫,似乎是在考驗它的意志。
一天,從發蔫的葉片下,我看到了一些麥粒狀的東西,湊過去細看,發現竟是新結的棗子!原來只盼望能活過來的棗樹,竟也結出了果實,我有些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這棗樹真是非同尋常,即便結果,也默默無聞,甚至要躲躲閃閃,不到功成名就、碩果累累,絕不顯山露水。而且,除去隱忍與不張揚,它同樣不刻意索取,只要植根土壤,只要有水,只要有陽光,就能以奉獻的姿態,開花結果。棗樹,竟是園中的君子與良木,即便不被賞識,即便曾經被誤解,于它的生長又有何妨?
施肥、灌水,棗樹終究是得到了一些照料,綠意蔥蘢。整個夏天,它們在小院有限的陽光里爭分奪秒地生長。只是,因為小院小的緣故,只見個子長高,不見身子長壯,棗樹一味地縱向發展,一天天膨大的棗子,壓彎了枝條,它們總是把頭垂得很低、很低。忙碌的母親,不忍看到棗樹如此忍辱負重,用幾枝竹竿架起它們的頭顱,支撐住孱弱的肢體。
那年金秋,蘋果成熟的時候,我們第一次嘗到了鮮棗清新甘甜的滋味。同時,我們也見證了一次生命的奇跡。
即便如此,棗樹依舊生長緩慢。
兩年后,我家不再經營院后的蘋果園,移交的時候,父親把自己親手培植的那株蘋果樹從園里移植到小院。新植的蘋果樹同樣是占據了陽光并不充裕的一角,但只須一次季節的輪回,它便能長得高過人頭。相形之下,棗樹仍是那么小小的一點。陽光不夠充足,會影響到植物的生長,可是,因為棗樹的君子風范,一家人沒有誰愿意把棗樹移出小院,植于別處。
幾載春秋輪回,棗樹雖小,棗子卻從未間斷。入秋,吃不完的大紅棗兒被母親摘下,曬作干品,過春節的時候,成為果茶熬制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
那年冬天,母親思念山西的兒子,趁著冬閑,遠涉千里前去看望。那是一個多雪的冬天,留在家里的父親,沒有像往年一樣將積雪拉出院外,而是像堆雪人一樣將積雪傍在棗樹周圍。
開春后,棗樹盡被融雪包圍,浸在濕濕的水里。早春干旱,對比顯明,棗樹得到充分的滋潤,滿以為它會更為茂盛。
夏天來臨,棗樹卻冬眠不醒,不見了棗花清香,一家人若有所失。陽光明媚的午后,我忍不住用手撫摸它的枝桿,發現早已枯死。冬日積雪,凍傷枝桿,樹皮全都壞死。
即便是一種植物,長久相伴也終能日久生情,想到棗樹在小院里綠了又枯,枯了又榮,那幾日,不免傷懷。
沒有了棗樹的統領,那一方土地雜草瘋長,母親要把它們全部除去。清除雜草的時候,母親意外發現從棗樹根部有嫩芽重新透出,于是趕忙擔了水桶,將小院澆透。少了雜草欺凌,不幾日,嫩芽不僅迅速地茁壯,而且具備一種超越的氣勢,渲染出一片蓬勃的綠意。
失而復得的棗樹,讓一家人欣喜莫名。原來,棗樹擁有的不只是質樸頑強,還有堅韌與毅力,難怪二弟背它們回來的時候說:“棗樹有時會在第二年才發芽,不要輕易丟棄。”也許,正是因為遠在異鄉的二弟見證過它的奇跡,才千里迢迢將它帶回老家。這一次,不只是驚嘆這神圣的生命了!再吃鮮棗的時候,總感到它比往年更為鮮甜。
這個世間,真有一種生命,充滿奮斗的力量,讓人欽佩;真有一種情懷,即便不能時時相伴,也能在每一個重要的時刻讓人惦念;真有一段時光,平淡卻蘊含非凡,讓回味悠遠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