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頭琴手(外四章)

風沙凄蒙的黃昏。

草原小鎮的煙塵中，出現了—個流浪漢。

他的衣服無法遮蔽像沙漠一樣干涸的身體。

涂著一層厚厚的灰土的臉上，亮著布滿血絲的眼睛。

街上的狗嗅聞到異樣，竟畏縮地躲藏起來。

也許走乏了，他找到被斜陽溫暖著的土墻腳，盤膝坐下，愛撫地拭抹他背了一路的古舊的馬頭琴。

仿佛受潛在的神靈的驅使，他拉動了馬尾弦。

聲音像從傷風的喉嚨里發出的嘶啞的嗆咳，像秋風在枯草叢中嗚咽，像溪水圍繞山岡啜泣……一種壓抑著的悲痛，一滴容忍著的眼淚。

人們聞聲漸漸聚攏來，但他視而不見。

街燈照亮了馬頭，金邊的古代圖案和他那迷醉于自己內心顯得空茫的目光。

他仿佛始終凝望草原盡頭的地平線，緩緩升起一輪蜜色的大月亮。

他似乎在唱，不是琴弦而是從他的體內發出。

不是琴也不是歌，那是嘆息或呼喚，隨著移動的月亮輕輕地升起了。

琴歌飽含著濕意，一翻掌，灑下了潤澤萬物的甘霖。

圍坐著的老年人聽出，這是智者的聲音，老者的箴言。

“狐皮是紅的好，話語是真的好。”

“這哪是俗世的歪調?讓天王爺也聽聽吧!”

竟有人感動得啜泣起來。

“請到我的蒙古包里吃一點肉；請喝我這一碗奶酒潤潤喉吧!咱草原上著名的琴師和歌手啊!”

“大師，您老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就在咱草原上過冬吧!”

馬頭琴手答道：“我并不是你們所說的著名琴師和歌手。不要問我也不必留我。我來自你們所不曾到過的遙遠的草原，我將往何處?除了我死去的母親，連佛爺都無從知曉……”

春天乘著馬車來

一

“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這是日本作家橫光利一一篇小說的題目。

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圖景。

春天真的乘著馬車來!

乘著馬車，打著口哨，大鐵圈的車轱轆轉而響，伴奏著六弦琴。

春天是人自然的新嫁娘，披著淡綠的紗巾，滿頭插簪是嬌艷的花朵：迎春呀，杜鵑呀，野罌粟呀，剪春蘿呀……她手里捧著花束，一路遍灑花瓣于綠原。

她旁邊新郎的座位是空著的，可以是你，也可以是我。

我這白發新郎猶如死神，映襯春姑娘微酡的嬌靨，未免乖戾可笑。唉，我是只適宜于晚秋的。

那里該坐著一位布利亞特蒙古族小伙子，戴尖尖的優登帽，穿花襟的大黑袍，橙黃的腰帶兜住小腹。他手舉套馬桿，正趕著馬車哩!

高軛的馬車，由三匹壯偉的三河馬拉著。

馬的肌肉似鋼鐵焊接，棱角分明又圓潤和諧。

周身分泌細密的汗珠涂釉似的，閃爍白的光澤、藍的光澤、棕褐的光澤。

馬兒飛奔著。

翠得滴水的草原，拂過溫煦的夾帶酒香的春風。

布利亞特婚禮猶如春之祭祀，祭祀大地的綠、太陽的紅。

冗長的祝辭像輝河水一樣清、一樣長。

吉祥的贊語類似魔咒配著薩滿的手鼓。

海叭響了!鈴鐺響了!奶酒傾倒了!女眷唱了!鷹的舞蹈、馬的舞蹈、醉的舞蹈、抖肩的舞蹈跳起來了!

氈包新房里，錦緞被褥、壁毯、金銅的壺、古樸的器皿、珊瑚和翡翠的頭飾、獸皮和獵刀……成吉思汗和想象中的長生天，爺爺和奶奶的照片……家族的繁衍在歷史的咫尺之間。

太陽和月亮同現于晚天；

篝火和情熱共燃于春宵。

新郎的裸露的前胸是深棕色的，腹肌像名馬凸凹分明的浮雕。新娘的玉體則恍惚團圓的朦朧，和起風天帶暈的月亮一樣皎白。

吹滅了酥油燈。

澄徹的歡樂使時空凝固于一瞬。

親家老人們坐在河邊，唱占歌直到黎明。

三

他放馬，她擠奶；他喝酒，她唱歌。日子像剛出鍋的奶皮子。衣襟上有發酵的馬奶的酸香味。

然后拌嘴，流淚。她跑回娘家，足足百里；他又騎馬把她接來。然后和解，破涕為笑。然后計算著并不能實現的希望。

用一成串或大或小的扣子聯結，斷而又連的牛毛繩，牢固的桎梏，仿佛遠古的祖先。

兒子阿拉坦出生了，在河邊為他舉行大地的洗禮。

火紅的涼勁的秋天里，阿拉坦開始往小馬駒的背上爬。

剪毛抓膘過后開始宰羊了，一眨眼，迎來了為兒子的婚筵擺全羊宴席的冬天

四

傳說中春姑娘在新娘的臂彎里睡熟了。

夢中被天鵝的唳嚦喚醒，倏忽間新郎不見了，疑化作黑天鵝飛去了。

極光的反照在羽翼銀翮間，劃過她星亮的記憶。

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車輪雷鳴。花朵和雨絲噴射禮贊。

新嫁娘披著淡綠的紗巾，她的身旁空著位呢，新郎也許是一位布利亞特蒙古族小伙子，不過，也可能是你，也可能……

不，不可能是我。

暮煙彌合

暮煙彌合的草原，草尖微微擺動，卻聽不見風的聲音。

大路上，牛車軋轢。

神秘的靜默激起他倆感情的心瀾。

蓬蓓唱了，唱一支山曲：

“披著紅袍的喇嘛哥哥喲!”

巴葉爾接唱的是反復吟詠的歌詞。

噯——她唱一句。休止符。

他唱：哦一喲嗬咿!

“每當山丁子紅的時候，

心上的人兒從遠方來看我……”

牛車軋轢。

曲調像一股澄徹的細流；夜色中的草原那樣單純、露水那樣清亮。

暮煙彌合。

喊山

山在呼喊，呼喊自己的靈魂。

提著燈籠的老婦人帶著哭聲喊：

“大山喲!回來吧!”

——“回來噦!”

于是有了回聲。

回聲猶如大山靈魂蘇醒的嘆息。山的靈魂返歸到它自身。

山和山互相呼喊。

森林在呼喊。

湍急的澗流在呼喊。

禽鳥和野獸，以至蜂和蝶。

“耶耶耶!耶耶!”小公鹿哀鳴，大山傾聽然后吸納為自身慈愛的唏噓。母鹿從山的那邊跑來救失散的孩子：“哧!哧哧!哧!”

鹿在呼喊。

狼也在呼喊。

人在呼喊。

在原始森林里，靜寂也在呼喊。

靜寂呼喊著生命，大山有了愛撫的感應。

嚴寒凍啞了山的喉舌，到了春天，山鳥從夜半唱到天明，到處都在醒。

北極狐對著月亮喊，林中隙漏的月光疏疏如殘雪，那銀的旋律迢遙而曠遠。

有一夜我在林中小屋睡得正酣，忽被驚醒。

“哦——哦哦——歐”有人在喊。

發生什么事?山林火災?并不見火光喧嘩，卻反而漆靜，水濕的蜃氣撲面而來。彤云壓著樹冠，在無言地呻吟。葉叢搖落陣陣露雨。既沒有林嘯也沒有松濤，只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深黑。

“哦——歐一哦哦!”

我尋聲而去，仿佛就在附近，是舍倫巴圖老爹嗎?發現了一個影子，霎時又消失了。

“哦——哦——哦——”

誰?鬼魂不必躲藏!難道是山神爺打鼾?還是舍倫巴圖老爹出獵?

回屋只見老爹裹著被褥睡得正沉哩!

第二天他告訴我：哼，準是狐貍喊山。

附近山林里有一窩狐貍，每逢暴雨的前兆便喊山。

果然，暴雨滂沱。

群山發狂似地哭訴、嘯嚎。

林中的湖

森林中低洼的塔頭甸子中間有多年冰雪融化沖積的湖泊。

林中的路直通湖里，致使一頭涉世不深的小鹿不幸溺斃。

幾年前有過一對迷路的天鵝在那里棲息。舍倫巴圖老爹命名這湖叫“天鵝湖”。

深夜，他聽到天鵝悲哀的絕唱。

每年，天鵝或別的水鳥僅僅路過。

因為湖里沒有魚，缺乏生物鏈。

這是死亡的湖，無生命的湖，不孕的湖。

湖底有一個冰冷的世界么?

我不知人是怎么死去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然后四肢漸漸僵硬，意識沉墜入黑暗，而眼睛依然亮著一絲微弱的希望，視網膜的功能起著最后的作用。

舍倫巴圖老爹在他的林中小屋里死去了。他眼睛始終睜著，似乎瞳仁里映現林中的湖。

暮色中森林幽暗，湖還亮著。米·普里什文說：湖是大地的眼睛，該也是森林的眼睛吧?

但森林時常先閉住眼睛，若催眠狀態，四周的樹木仿佛在夢游。天空像綠的湖，星星滴著水珠。翠翠的星星雨。

雨霽。湖影幻美迷彩。虹若挑逗的眉。

白樺林里涵注著神秘的光，如進發的靈感。

失眠的白夜里哀愁的情緒凝止的湖呵。

林中的湖是不孕的圣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