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愛情

母親啜泣的聲音，飄零于三十多年前那個雪花紛飛的清晨。我曾在想象中不止一次地摹畫過那個清晨的景象。十七歲的母親獨自一人站在浩門河畔那個名叫青石咀的小鎮的街頭，在她身旁，放著簡陋得近乎寒傖的行李，那是母親唯一的財產。母親顧不得直往脖子里灌的寒風，抬起頭向街道的盡頭望去。

街道盡頭是一片雪原，雪原上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母親就在這個時候輕聲地哭泣起來。為了她前途未卜的命運，亦或是為了那條丟失的紅毛氈?

父親的出現帶給母親一陣欣喜。和父親一起到來的，還有那頭名叫老倔的驢。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老倔也是父親的諢號。二十五歲的父親是知青中唯一的黨員，這使得他輕松地獲得了令許多知青羨慕的飼養員的差事。那頭名叫老倔的毛驢是知青點最值錢的物什，喂養老倔理所當然成了一項政治任務，而飼養員的身份也能讓父親順理成章地躲過最繁重的體力勞動，略帶醋意的知青們便把這頭原本屬于驢的稱謂，一并給了父親。

父親在頭天晚上收到了接女知青的通知。在此前，父親曾多次執行過類似的任務，對于這樣的差事，父親多少有點不以為意，可是老倔卻出其不意地打了一個響鼻。嘹亮的響鼻引起年輕的父親莫名的煩躁，他忿忿地罵了一句“狗日的”，隨手把一束青稞秸塞到了鍘刀下。

父親和老倔上路時，已是晌午時分。可是那時母親已經連滾帶爬地從一輛解放牌大卡車的車廂里溜了下來。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母親一下子蒙了。

郁積在母親心頭的恐懼和絕望隨著父親的到來煙消云散。沒有用太多的介紹，母親便爬上了老倔身后的車廂。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小鎮，除了接母親，年輕的父親還能做什么?何況父親身上那件漬滿油污的勞動布棉襖，早已泄露了他知青的身份。

“就這些?”提起母親輕飄飄的行李，父親的眉頭皺了一下，他沖著空蕩蕩的街道大聲問道。

在他身后，老倔又打了個響鼻，而母親則用低的似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從鼻孔中發出了一聲“嗯”。

老倔在父親響亮的鞭哨聲中上路了。坐在車廂里，母親又一次想起了那條紅毛氈。

十七歲的母親始終沒有改掉尿床的毛病，在她報名下鄉后，這成了外婆最大的心病。外婆拿出家里所有的積蓄，為母親購置了一條紅毛氈，并細心地在毛氈四周縫上了一條耐磨的布邊。昏黃的燈光下，外婆一邊縫制布邊，一邊喃喃私語：“那么大的姑娘，有這毛病，以后怎么嫁人呀。”

母親在離開家的第一個晚上就露了怯。半夜時分，當她從—個奇怪的夢中醒來時，發現身下已經濕了一大片。母親慌忙把紅毛氈抽出來，搭在房東家的火墻上。結果第二天早晨上車時，尚不懂得照顧自己的母親，竟然忘記取下那條毛氈。那可是一條并不多見的紅毛氈呀。

母親當晚被安排在了女知青宿舍土炕的最東頭。看著堅硬冰冷的炕面，母親很自然地想起了父親，這不僅因為父親是母親在知青點認識的唯一的一個人，更重要的是母親想起了父親的職業和馬廄里那堆金燦燦的青稞秸。母親打起了青稞秸的主意。每天晚上能躺在芬芳四溢的青稞秸上進入夢鄉，委實不失為一個好的創意。

母親敲開馬廄的大門時，百無聊賴的父親正在和老倔說著莫名其妙的話。母親的到來令父親多少有點不知所措。當他得知母親想索要一點青稞秸后，臉上頓時流露出了為難的神情。青稞秸可是集體的財產呀。

父親返身回到他棲身的小屋。再回到馬廄時，手里多了一床紅底白花的褥子，褥子上散發著父親特有的汗腥和嗆人的煙味。

父親手中色彩絢爛的褥子令破敗的馬廄“蓬畢生輝”，同時也讓母親的眼睛為之一亮。

“我以后會還你的，”母親接過那床褥子后，便旋風般出了馬廄。

母親的身影令父親的心中漾起了波瀾。

母親的生活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躺在父親的褥子上，母親尿床的毛病竟然奇跡般地痊愈了。

再次和父親搭話，已是來年的秋天。這一年，知青們種植的洋芋喜獲豐收。

因為沒有男孩，母親自小便被外婆當作男孩使喚。而在這次挖洋芋的會戰中，知青點卻偏偏給女知青分配了拾洋芋的輕省活，這讓做慣了粗活的母親多少有點憋屈。

現在想來，那樣勞動的場面多少帶有幾分滑稽的意味。母親到知青點已經一年了，可她從沒和男知青說過一句話，事實上，知青點的所有女知青，無一例外都有和母親相同的經歷，如果遇到需要男女搭伙干活時，知青們都會感到莫名的尷尬。

挖洋芋時，母親和父親分在了一組。

父親手執鐵鍬沿著地壟把白胖胖的洋芋挖出來，而母親則緊跟其后，手忙腳亂地將洋芋拾到麻袋里。

父親只顧往前挖，母親只顧低頭拾。

母親顯然不勝任這項工作，沒一會，她便狼狽地落在了同伴的后面。

聽到同伴的招呼后，母親越發地著急了，可是越是著急，她手底下的動作就越慢。正當她手忙腳亂地拾洋芋時，突然聽到人群中發出一陣哄笑。母親詫異地抬起頭，她看見父親正笨拙地彎著腰，沿著田塍，將散落在壟溝里的洋芋一一拾進手中的麻袋。

母親和父親在地中央相遇了。母親沖父親倉皇地說了句“謝謝”后，又一次旋風般地轉身逃去。

父親站在一片狼藉的洋芋地里，眼前一陣眩暈。

祖父的出現完全是個陰謀。這個干癟的老漢在伙房，在麥場，甚至在上廁所的路上無數次打量過母親后，果斷地對知青點的教導員說“就是她”。

祖父曾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他是復旦大學地下黨組織的奠基人之一。在那些風雨如磐的歲月里，他以一個革命者特有的敏銳和覺悟，洞悉了整個民族的前途和命運，于是解放戰爭剛剛打響，他便毅然拋棄了學業，來到了解放區，他的革命生涯也由地下轉到了地上。而父親所在的知青點的教導員，不僅是祖父的戰友，更是跟隨祖父轉戰過中國北方大部分省市的警衛員。

教導員目送祖父乘坐的吉普車翻過最后一個山頭后，撣了撣落在身上的塵土，徑直走進了女知青的宿舍。

母親在許多年后，依然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教導員走進女知青宿舍時的模樣。他先是故弄玄虛地干咳一聲，而后又拔出了那竿片刻不離身的旱煙袋，可是他打量了一眼彌漫著雪花膏味道的女知青宿舍后，又把煙袋插回了口袋。

也就是在那一天，母親才知道自己居然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那個干癟老頭，看了好幾天。

莫名的委屈讓母親失聲痛哭，這個舉動顯然讓前來做媒的教導員始料不及。他囁嚅地說了幾句“你再想想”，便訕訕離去。

母親并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對于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來說，婚姻畢竟還是一件遙遠的事情。可是父親卻沒閑著，他輾轉打聽到了母親有愛看閑書的習慣，新的陰謀，在他腦海中誕生了。

那年夏天，母親突然收到了祖父托人帶來的禮物，那是一套嶄新的《毛澤東選集》。祖父在寫給母親的信中勉勵母親要好好學習，并請求她能在學習上好好幫助父親。母親打開《毛選》的封面后頓時驚呆了，那紅得有些刺眼的封面包裹的，竟然是當時還被列為禁書的《上海的早晨》。母親心動了。

不久之后，母親果然主動和父親結成了學習《毛選》的小組。

心照不宣的教導員曾在多個場合表揚了父親和母親這種互幫互助的學習精神。教導員的表揚使得父親和母親學習的勁頭更足了，馬廄里的燈，時常亮到半夜。

教導員私下里為沒有辜負老首長的托付暗自竊喜。沒過多久，他就給祖父寫了一封長信。這次祖父沒有親自蒞臨知青點，而是托人給父親捎來了一塊當年十分罕見的西鐵城手表和一件綠色的羊毛毛衣，并囑咐父親一切聽從教導員的安排。

母親在那年冬天和父親舉辦了婚禮，他們的洞房就設在與馬廄一墻之隔的那間小屋里，那里曾是父親和母親學習《毛選》的地方。婚后的母親成為了知青點里第一個擁有西鐵城手表和羊毛毛衣的人，這讓母親沾沾自喜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