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外二章)

故鄉(xiāng)的河水已干涸了，河床里長出一湖凄清的野草來。父親在電話里頭如此地向我敘說著故鄉(xiāng)的變化，說是如今周圍的村落像是被誰抽掉了一根神經(jīng)，無論怎么看都顯得與周圍環(huán)境有些不和諧了，還有那曾經(jīng)與水相依過的河岸禿兀在那里，像一個無依無靠的老頭。父親年紀(jì)大了，他說他再也不能為我做點什么，就養(yǎng)了幾頭牛，整日去河邊放牛。

頓然，我的心猛地一驚，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不知道河水退掉之后，河岸會成什么模樣。

小河是從我們村前流過的，它靜靜地淌了幾百年。幾百年里，它從沒有什么驚濤駭浪，即使是在暴風(fēng)驟雨的時節(jié)，它最多也只不過是流得急一點——這樣一位母親，以一種特有的溫柔曾哺育著河岸兩邊的生命。我很清楚地記得兒時的每天早晨，大約八九點鐘，河岸兩邊蹲滿了洗衣的女人，遠遠望去，她們連同這條悠悠的小河成了一幅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畫。這里面有一位就是我的母親。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母親洗衣的青石板是否還在？聽說從我離開故鄉(xiāng)以后，河水就開始慢慢地退落。至今，我似乎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條日夜流淌的小河是為了等我，等著我出生，然后又看著我是怎樣離開這個村莊。等我不再經(jīng)常回去的時候，它也就漸漸地離去了，留下一份孤獨。

母親常常一邊洗衣一邊眺望河的對岸——這一細微的動作，又有誰曾注意過呢？其實母親是看河的對岸有沒有一個近60歲的長者，她有時也蹲在河的對岸洗著衣物，雖然河面不寬，僅有二三百米，但她的眼力極差，幾乎看不清這邊的人和物，就像我們看不清一個荒涼而又饑餓的年代一樣。她就是我母親的母親——我的外婆。在我記事的時候，外婆茅屋上的炊煙就是那么裊裊地升起，外婆烙的焦黃的麥粑還在誘惑著我。

因為那條小河，我常常感恩于母親的命運。在那個誰都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年代，如同草芥一般卑微的母親作為眾多兄妹中最小的一個，注定像漂流瓶一般地浮沉于命運的長河之中，因為那年月，饑餓威脅著每一個生命，已有6個子女的外公不得不做出這樣一個決定：任河水去決定我母親的命運，用外公安慰外婆的話說：“讓她去吧，也許她會遇上一個好人家，日子過得比我們好。”那時的母親還不滿周歲，就在沉睡中躺在外公做的竹排上，在外婆的哭泣下離開了那個岸。從此之后，水漲船高，多了外婆的眼淚。母親雖被一個姓石的漁夫收養(yǎng)做了童養(yǎng)媳，但她仍像一朵無根的花，一片無枝的葉，一股無源的水。這就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它籠罩著一個生命，讓她無法擺脫。

聽說自從母親離開以后，外婆每天捧著蒲籃坐在岸邊，她搓過很長的麻線，外婆說它可以將母女的愛牽連起來。后來母親做了別人的童養(yǎng)媳，但她經(jīng)常回到娘家去看看，探望我的外公和外婆，外公去世之后，母親也常回來看看那根掛在墻頭上終日沉默的篙子——慘白得像一只風(fēng)干的影子。不過那年的風(fēng)極凄厲，一不小心母親的眼角便流出了淚。

心與心之間到底有多遠的距離？為了生活，我常年奔波在外，很少回去侍奉雙親，這算不算是一種不敬不孝呢？眼看著他們年歲日漸增高，那幾頭牛真是我父親晚年的唯一依靠嗎？

柿子熟了

我在縣供電公司上班，因為是“坐辦公室”，常年居住在深山里的父老們認為我是縣公司的“領(lǐng)導(dǎo)”，覺得我手中有權(quán)，免除他們家一個月二十幾塊錢的電費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盡管每次我回去的時候，花費好幾個小時，向他們耐心地解釋著這是國家的規(guī)定，任何人都做不了主。但長輩們還是不太相信，有的專門從深山里騎著自行車來單位找我。

就在前幾天，下午我剛一上班，門衛(wèi)說有個從深山里來的大爺找我。我只好放下手中的活，不情愿地朝門口走去，我真害怕是來找我減免電費的，公司經(jīng)理都沒辦法的事，我又能怎么辦？

來到門口，卻找不到人。

“豐娃，我在這里。”

聽到這親切的叫聲，我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是村東頭的山伯。我的心更懸，因為以前從村里來的人，沒有哪一個不是要我做違反規(guī)定的事的。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山伯挑著一擔(dān)籮筐，褲腿綰在膝蓋處，一頂舊草帽頂上落有幾片樹葉，一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我趕緊把他引到辦公室，給他倒上一杯茶。“山伯，找我有什么事吧？”他看了看我，猶豫了一番，還是張口說：“你爸說了你的官小，我想找一下你的經(jīng)理。”山伯這句話，讓我的心猛地一咯噔。減免電費？就是我們市公司的經(jīng)理，也沒有這個權(quán)力呀。可是我實在不敢當(dāng)面拒絕山伯，我上學(xué)的時候，他們還給了不少零花錢，如今我坐進了縣供電公司的辦公室，如果這樣當(dāng)面拒絕山伯，回去他們非得要指著我的鼻梁子罵不可。

看我猶豫，山伯把身邊籮筐上的篩子掀開，從里面拿出了幾個紅彤彤的柿子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吃柿子，我今兒早專門從樹上摘的，熟著呢，挑一點來給你們嘗嘗。”柿子？市場上一塊錢能買回五個，山伯想的也太幼稚了吧。在考慮到山伯的感受和我們?nèi)ソ?jīng)理辦公室不方便的同時，我忽然心生一計，對山伯說：“山伯，你就在我辦公室等著，我去把經(jīng)理請到我辦公室來。”山伯一聽，雙手就搓了起來：“那好，那好。”

我去了經(jīng)理的辦公室，說明了我猜想中的山伯的來意，請經(jīng)理去做做一個深山老頭子的思想工作。在經(jīng)理答應(yīng)之后，我不禁暗暗為自己的小聰明得意，回頭我就可以對山伯說：“山伯呀，你看到了，我們經(jīng)理都沒辦法，何況我這個小兵呢？”

經(jīng)理來到了我的辦公室，我對山伯說：“山伯，這是我們經(jīng)理。”山伯慌忙站起身，用自己長滿老繭的雙手緊握著經(jīng)理的手，激動地說：“經(jīng)理呀，我真是太感謝你們電工廠！”我一陣懵懂，山伯怎么說起這話來了呢？聽山伯一說，我才知道：去年的那場大雪后，為盡快恢復(fù)對深山的供電，公司的員工就駐扎在深山里，直到把電送到了每家每戶，當(dāng)時，山伯被電工的精神感動了，他自愿地加入到了當(dāng)?shù)負屝薜年犖橹小＞驮谑┕らg歇的時候，山伯開玩笑地對電工小李說：“要是你們哪個每月能到我家看看，那該多好呀！我們老兩口在家，不懂電。”小李子肯定地回答著山伯：“沒問題，山伯，每月月初我來。”

沒想到雪后的第一個月、第二個月、第三個月……小李真的如期去了山伯家，對他家的線路進行一次又一次地檢修。這讓山伯感動了。山伯對經(jīng)理說：“我這次專門來，是感謝你們電力職工。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兩籮筐柿子。”但經(jīng)理怎么都不肯收。山伯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如果不收下這兩籮筐柿子，他的心里是更不好受的，所以我自作主張把柿子收了下來。

把山伯送走之后，我的內(nèi)心很不平靜。見我站在門口不動，經(jīng)理拍著我的肩膀說：“小石呀，你可真不知道農(nóng)民的艱辛。當(dāng)年我們村里沒有通電的時候，是我父親叫我挑柿子去街上換回洋油的，夜晚我在油燈下復(fù)習(xí)功課，要是沒有柿子，也就沒有我的今天。農(nóng)民們的確不容易啊！”

經(jīng)理說完，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望著經(jīng)理的背影，我理解了，這柿子，是我貧窮的鄉(xiāng)親一份厚重的真情呀！

暮秋還鄉(xiāng)

天氣冷了。

走近故鄉(xiāng)時已是黃昏時分，泥土路如雞腸般彎曲，空曠的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只有草垛上的草衣在隨風(fēng)飄動。我這次回來祭奠父親，心情原本就很沉重。當(dāng)我拐過一個塘埂時，我家的稻田便呈現(xiàn)在眼前，水被關(guān)在田里，淹沒了所有的禾樁。父親不在了，沒有人將它從田里放走，也沒有人去關(guān)注這塊田來年的秋收。近處，不知是什么時候飛來的一只鳥，見我靜靜地看著這塊稻田，它驚恐地一飛，丟下一聲單調(diào)得讓我心驚的尖叫。

這就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故鄉(xiāng)的田野？我有些不太相信。我記憶中的田野不至于這么沒有活氣，就拿前年秋收的一個下午來說吧，我剛一下車，就聽見田野里傳來此起彼伏的脫粒聲，鄉(xiāng)親們勞作的背影，和著來回紛飛的白鷺，那簡直是一幅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畫，我勞作的父親也在畫中，當(dāng)時，我走到父親的身邊，叫了他一聲，他激動得丟下手里的活，忙接過我遞上去的一包香煙，高興地打給周圍的鄉(xiāng)親們，臉上露出喜悅的笑容，隨后，他就和我一同往家走，他在前面邊走，邊說著村里的人和事，說著當(dāng)年的收成。當(dāng)我叫父親不要種田陪我去城里生活時，他說：“你媽明年去給你們帶孩子，我在家里就少種一點，再說我的身體也很硬朗。”去年，父親真的少種了兩畝，他只留下了這塊田，他說那塊田的土質(zhì)要比其它田好，所以舍不得丟。今年，父親依舊種了它。鄉(xiāng)親們告訴我，他一個人在家種田好辛苦，也種出了好的莊稼。就在秋收尚未結(jié)束之時，誰都沒有想到，腦溢血將魔爪伸向了父親，并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奪走了他的生命，致使他永遠地離開了這塊稻田，離開了我們。

走在田埂上，暮色開始四合，我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他一生就像這塊稻田一樣默默承受著風(fēng)，承受著雨，承受著嚴寒和酷暑的煎熬，沒有說一聲苦。過去，他把兒女們抱在懷里，教育出一個個知書識禮的孩子，如今，當(dāng)我和姐姐像燕子一樣飛離他之后，他繼續(xù)把種子抱在了懷里，育出了一茬又一茬的好莊稼。為了我們，他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為了我的孩子，他更是加倍用心。記得上次在電話的那頭，父親告訴我，他用賣棉花的八百塊錢在信用社換成了統(tǒng)一連號的新幣，放在了自己沒有穿過的新棉襖里，說是等到年底我們回來，他要將這錢送給我女兒，作為第一次見面的禮物。然而，還沒有等到過年，他還沒有將這個禮物送出，就走了……

近處的屋舍就是我堂叔家，他家的燈火亮了。得知我要回來，嬸嬸早已等候在門口，她接過我的背包，請我進屋。隨后，我獨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家——門緊鎖著，我打開冰冷的門環(huán)，月光從瓦礫間漏下來，貼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像是父親留下的一件遺物，當(dāng)我俯身撿拾，才發(fā)現(xiàn)它是一塊塊傷感的補丁。我拉亮電燈，父親的遺像掛在堂屋的后壁上，我看著它，默默無語。他也像在看著我，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夜，在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