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吉草原的七月,地濕氣爽,花繁草茂。
清風(fēng)徐徐悠然不絕,晴空里,幾縷白云無所謂地變幻著姿態(tài)。草原肆意地向天際伸展,竟也模糊了遠(yuǎn)山和草地的界線。除了耳窩里偶爾的風(fēng)聲,連一聲鳥鳴都聽不到。
只有前方的遠(yuǎn)處橫著一抹赭色的山梁,使這片又高又大的草原顯得既有色彩的對比又有景象的沖突,令人頓生前往一游的欲望。那一抹赭色的山梁,原來是一座碩長的赭紅色的石梁,浸泡在一片湖泊里,與水里的倒影合在一起,真像一條赭紅色的大魚。說像大魚是不足以比喻大的,說是傳說中的鯤吧又小了些,若是比作鯤仔恐怕差不多。湖面也可以說很大,據(jù)說方圓有四五公里,湖水漾著寸高的波浪,有意無意地?fù)崤叺那嗖荩嫔线€倒映著藍(lán)藍(lán)的天和幾朵白云。
真真是個好地方!很安靜呀!很神性!督察組長昂首挺胸,兩手叉腰,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了他的感嘆。那個山叫個什么山?
叫個長蕨麻塔拉,就是一道梁。陪同的人回道。
哦。這個湖叫個啥湖?
叫達(dá)瓦莽賽,像大半個月亮的意思。陪同的人回道。
是咸水還是淡水?
說咸也不咸,說淡也不淡。陪同的人又回道。
督察組長用眼睛問:什么意思?
陪同的人謙笑著說就是比清水有一點點澀味兒。
是嗎?很神奇很神奇。有魚嗎?
有魚,渾身一片鱗也不長的,聽說魚肉很細(xì)嫩。陪同的人回答時減了幾分熱情。
啊,神奇又珍貴呀!督察組長盯著水面在找魚。他看見了魚群,但說不上來這些魚應(yīng)當(dāng)屬于哪一類魚。
一行人興致勃勃地回到局里,看來督察組視察得還比較滿意。李副局長對辦公室于主任咬著耳朵說,后天一早督察組就要走了,明晚歡送,你想法子弄幾條魚來。于主任連說行行行。李副局長用一根指頭捅了一下于主任的肩窩,瞪著小眼睛說:達(dá)瓦湖的。
于主任驚愕地瞪大眼睛:啊?……
弄魚是一項非同尋常的任務(wù)。于主任起了一個大早,開著他的吉普車,太陽一丈高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湖邊。燦爛的朝霞映在水面上,把湖水的波紋反射到長蕨麻塔拉上,閃爍著絢麗的網(wǎng)紋,把長蕨麻塔拉幻化成了一條碩大的光彩奪目的錦鱗神魚。于主任看了一會兒,心想這才叫神奇呢。但他不是來欣賞風(fēng)景的,他要趕緊弄魚。對這個活兒,他本心有著一百個不愿意,可是常言說吃人家飯受人家管,何況是領(lǐng)導(dǎo)特別安排的工作,絲毫不能懈怠,至于罪呀錯呀的都不在我于某人的頭上。
于主任弄魚的工具很簡單,一大片建筑工地上用的繩編安全網(wǎng),一個塑料食品周轉(zhuǎn)箱,一根裝了鐵鉤的拖把桿。走到離入水口不遠(yuǎn)的地方,就見了一群魚,大的足有一尺五長,大大小小形影相隨地游著,好像在悠閑地晨練,在陽光的映射下金燦燦黃澄澄地很是招人眼饞。但當(dāng)于主任蹲下去的時候,這群魚刷地一下就沒了。于主任正想另打主意時,卻見另有一群魚娓娓游來。于主任等這群新來的魚又被嚇跑后,把安全網(wǎng)鋪到水下,靜靜地等著。
收網(wǎng)了。于主任用帶鉤的拖把桿猛地拉起網(wǎng),拖到岸上,雙手攥住一條大魚,不料這條大魚一挺脊梁從他手里躥出去,劃出一條弧線躍入湖中,又見其它的魚也競相掙出于主任的網(wǎng)撲騰撲騰地躍進(jìn)湖里。于主任趕忙兜起他的網(wǎng),只逮住了五六條魚。
還得來一次。這次于主任聰明了,他收起網(wǎng)使足力氣直接放進(jìn)塑料周轉(zhuǎn)箱,然后挑出幾條不足半尺的小魚扔進(jìn)湖水里,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大魚,一共十二條。算了算:每桌兩條,一共四桌,還剩四條。可以了,這魚也太不好弄了。
歡送宴會上,局長給督察組長夾了一塊魚肉,悄聲說這是達(dá)瓦湖的魚,您嘗嘗。監(jiān)察組長詫異道:這里不是不能捕魚的嗎?怎么?他歪過脖子看著旁邊的縣政協(xié)主席。格登主席顯得有點尷尬,打著哈哈說,我們是不弄魚的,那是我們的風(fēng)俗習(xí)慣,你們不講這個唄。監(jiān)察組長認(rèn)真地問:那你們不提意見?格登主席有些難為情地遮掩著說:哪里的話。縣長揣測著督察組長的意思說:這里的風(fēng)俗我們還是清楚的,就是嘗嘗鮮,感知一下也沒關(guān)系的。接著就有雜七雜八的贊美聲在餐桌上飄散著,說來說去一句話——這魚真好吃!督察組長仔細(xì)地品著魚肉,滑膩、細(xì)嫩、清鮮,不像淡水魚,也不像海水魚,在他幾十年的食魚經(jīng)歷中,還沒有留下這種魚味兒的印象。
督察組走了。于主任如釋重負(fù)地把自己扔進(jìn)老板椅里,正想把兩只腳抬舉到老板桌上,卻見李副局長推門進(jìn)來,臉色不太好看。于主任急忙站起來招呼。副局長說你這家伙,怎么才弄了那么幾條魚?于主任瞠目結(jié)舌地辯解道,我算的是一共四桌,每桌兩條,還剩四條,夠的嘛。
夠什么?副局長說,計劃是四桌,可來了五桌客人,用了十條,還剩兩條,我還以為留著呢,誰知讓廚房里的那幫家伙給吃了。我說你是啥腦子,既然做了就不會多弄些?再去弄一次!
于主任哭笑不得可否難辨,駑駑吶吶地表白道,這事兒,特特,不好弄呀,滑得很,抓不住的,再說……
李副局長斜臉看著于主任沒好氣地說:死腦筋,不會另想個辦法。這次多弄點,注意保密。
于主任挨了批評又受了副局長的點撥,再次來到達(dá)瓦湖邊,做他不想做卻又不能不做的這件事。看著泱泱水面,輕波款款地從湖心傳送過來,湖心里仿佛飄蕩著一個人。那是他的前任的前任的前任,按當(dāng)?shù)厝说恼f法,他是那種“犟板頸”的人,大大咧咧地把啥事兒都不當(dāng)一回事兒,說不能弄魚他偏要弄魚,結(jié)果被工作隊綁起來做了民族政策教育的反面教材;工作隊長還把手槍拍在主席臺上警告他:再要弄魚就槍斃!于主任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可笑:那時候,真是的,現(xiàn)在嘛……他拿出一包炸藥,點著導(dǎo)火索,等到差不多了一揚手扔進(jìn)湖里,趕緊匍匐在草地上。只聽一聲悶響,湖面上躥起了一人高的水柱,水柱落下來的時候砸得湖面嘩嘩作響。于主任張著嘴望著湖面,望著望著,就見難捉的魚兒一條一條地浮出了水面,直挺挺地躺著,隨著炸開的漣漪向岸邊漂移。于主任用他買的鐵絲大笊籬,不管那些魚是炸死的還是震懵的,也不論大的小的,統(tǒng)統(tǒng)裝進(jìn)了兩個編織袋。他提起兩個裝滿魚的編織袋掂了掂,咕囔了一句:差不多百十來斤,夠了,媽的。突然間,晴空里一聲炸雷,嚇得于主任抱頭臥倒在草叢里。驚恐萬狀中,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尋找著另一包炸藥,好歹看見那東西還在,沒炸。他坐起來尋那震耳的巨響來自哪里,卻見湖面上烏云翻滾而來,嚇得他趕緊把魚裝上車,開著他的吉普車倉惶回撤。快到公路的時候,一陣冰雹追上來,砸得吉普車像急打小軍鼓般作響。
把兩袋魚送給李副局長交了差,李副局長告誡于主任說再不敢弄魚了,卻沒有給于主任分點魚的意思。想著那些金燦燦銀閃閃滑溜溜的達(dá)瓦湖的魚,于主任心里覺得不是個味兒,他暗自恨道:媽的,什么事兒,連條魚都不給分。
又是一個風(fēng)清日麗、令人神清氣爽的周末。于主任帶著他的家人到達(dá)瓦湖一游。以前他和家人不止一次地到達(dá)瓦湖搞過野游,但沒有像今天這樣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要說不一樣的情趣,大概是緣于督察組長那極富欣賞力的贊美詞,于主任要去再次體會體會;還有一份情趣,那就是經(jīng)過兩次弄魚,似乎密切了他和魚之間的關(guān)系,他對魚產(chǎn)生了特殊的情感。
今天的朵吉草原似乎更加遼闊,花兒開得似乎更多更鮮艷,天空藍(lán)得似乎是紫色的,往日那多姿的云朵似乎去了別的地方,長蕨麻塔拉隱約在飄渺的霧氣之中,露出的脊梁似乎比先前更加赭紅,湖水靜得似乎沒有一絲波紋,可以聽見嚶嚶嗡嗡的草原虻蠅的振翅聲。
于主任和他的家人坐在湖邊的草地上,喝著青稞酒,吃著手抓羊肉,火壺里熬著濃濃的茯茶,還有鹵肉炸雞瓜果零食之類,吃著聊著,想照相就照相,想翻跟頭就翻跟頭,想在草原上撒歡兒就在草原上撒歡兒,想睡覺就睡覺……
于主任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他要弄魚。對于弄魚這件事兒,起初家里人是一碼兒的不贊成,都說不能破了這里的規(guī)矩。但于主任有他的想法,沒有分到他弄的魚,覺得很沒面子,心里窩著一疙瘩怨氣。再說呢,都是人嘛,他們能吃達(dá)瓦湖的魚,我的家里人為啥就不能吃達(dá)瓦湖的魚?他現(xiàn)在要弄點魚,讓家里的老老少少嘗嘗那種神秘的味道,讓他們曉得我于主任在本縣也算是一個人物。他覺得只要做了這件事兒,心里的疙瘩就消了。
這時,長蕨麻塔拉清晰地浮在達(dá)瓦湖上,水光映在山巖上,晃動著點點光斑,猶如給長蕨麻塔拉綴上了無數(shù)的游移不定的鱗片。水光也耀得于主任的眼睛迷離地半睜半閉,他在觀察魚。于主任點著了導(dǎo)火索,看著導(dǎo)火索嗤嗤地躥著火花噴著煙霧,等著合適的時候再扔進(jìn)水里,遲了早了都不恰當(dāng)。這時,家里人驚恐焦灼地大聲叫喊著——快扔啊!快扔啊!
可是于主任似乎失去了耳朵,又似乎神化了眼睛。他看到他的手上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一條金燦燦黃澄澄的肥美的大魚,一層一層地從里往外放射著金光,他極力高舉起這條神奇的魚,向他的家人炫耀。
神魚呀——
沉浸在捕獲神魚的狂喜中,他似乎沒有聽到那一聲巨響,只是感到了難以忍受的疼痛。
后來,于主任有了一個外號,叫個一把手。當(dāng)然,人們當(dāng)著于主任的面,不這樣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