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你好:
《文史參考》要我給您寫一封信,我輕率地答應(yīng)下來,想想?yún)s犯難了。以我這樣的中年,給您寫信,從何說起呢?您和我的心智如何對話呢?您一生自苦、勇猛精進,我是在跟什么狀態(tài)下的您交流呢?您去楚國制止一場戰(zhàn)爭的時候,不到三十歲吧!您這樣的行者,哪里聽得進我的嘮叨呢?我若饒舌,那不就成了您成行前的小人儒公孫高了嗎?或不就成了您的學(xué)生曹公子一類大言炎炎者了嗎?那么我就祝您一路平安吧!
一
您走了十天十夜,到了楚國,經(jīng)過動口動手的較量,打消了楚國攻打宋國的念頭,用今天的話說,您制止了一場“單邊主義的國際戰(zhàn)爭”。這一成就是當代的縱橫家們望塵莫及的,那些在空中飛來飛去的政客去做“和談”,卻大多加劇了國際社會的不安。
梁啟超曾說,古今中外論濟世救人者,耶穌之外,墨子而已。晚年的魯迅,跟胡適一樣稱您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一向尊重您為我們民族的“脊梁”。在去世前兩年,魯迅寫下《非攻》,向年輕的您致意。他說您到楚國時,草鞋都斷了好幾回,像一個“老牌的乞丐”,但為宋國立了大功的您回去時更晦氣:“一進宋國界,就被搜檢了兩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國隊,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關(guān)外,又遭著大雨,到城門下想避避雨,被兩個執(zhí)戈的巡兵趕開了,淋得一身濕,從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像您這樣的年輕人,勇于行動者,我們今天的中國也有不少啊!如胡佳、郭飛雄,還有比您年紀大的,如姚立法、高耀潔……我相信,他們都是您的精神傳人。在世界范圍內(nèi),像您這樣的行動者更多。前不久,齊澤克在“占領(lǐng)華爾街”運動中演說:“(他們說)我們?nèi)鞘≌撸鋵嵳嬲氖≌呔驮谌A爾街里,他們要靠我們付出數(shù)以十億計的金錢救濟才能脫困;有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者,但其實這里早就存在社會主義——是專為富人而設(shè)的社會主義;他們又說我們不尊重私有產(chǎn)權(quán),但在2008年的金融海嘯里,許多人辛勤工作買來的私有產(chǎn)業(yè)都被摧毀了,數(shù)量之巨,就算我們這里所有人日以繼夜去動手破壞,幾個星期也破壞不完;他們又告訴大家,我們這群人正在做夢,其實真正在做夢的,是那些以為現(xiàn)有的一切將會永遠持續(xù)下去的人……”哈,我當時一看,就想到了墨子您。您提倡兼愛、非樂、節(jié)葬、非命等等,也正是今天大部分行者志者們所努力的。
比較您和今天的行者是沒有意義的,卻也是有趣的。比如說您那么窮苦,卻能夠“登其堂入其室”,跟權(quán)力者對話,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今天的權(quán)力,包括一切有權(quán)勢者,都由各種制度、習(xí)慣、人物……包圍住了,今天的權(quán)勢者多是魯迅所說的被小人包圍著的“猛人”,已經(jīng)難得跟外人、陌生人、您這樣的行者進行一次認真的對話。這一方面是權(quán)勢者的問題,一方面是“高尚其事”者的問題。雙方漸行漸遠,不再能夠尊重彼此。對權(quán)勢者的制約只有借助制度、他的熟朋友、輿論等等來進行,權(quán)勢者不再直接跟天、地、君、師等陌生異己交流。那些行者、愿者、智者、哲人,在文明社會疊床架屋的演進里,看著當權(quán)者在遠遠的被包圍狀態(tài)里表演并決定眾生和社會的方向,而多半無能為力……
這種比較工作可以無限地做下去。比如,我覺得您才像哲學(xué)家稱道的古希臘人:“那些希臘詩人都是些高貴的公民,他們且是政治家,是重甲兵,他們自己是自己的保護人,從不望人家施什么恩惠。”您把全部的精力用來探索世界、培養(yǎng)自己,因此,您的才學(xué)能夠服務(wù)于大家。您非戰(zhàn)非攻,但您是不戰(zhàn)而勝的軍事奇才,是守衛(wèi)大師。您是科學(xué)家、邏輯學(xué)家、教育家、哲人,是社會活動家……您這樣的人,在當時當下都是生命自我完善的典范。而我們太多的生命個體,在完善進化的階梯上往往到了某一階段就停滯不前。我們多半成了溫室的花朵,要進入圈子、體制、機構(gòu)中去才能存活,比如說一為文人再無足觀,比如說侯門一入深似海,比如說傍官傍體制傍大款……
二
您不是沒有機會賺取生存的物質(zhì)條件,您游說楚王打消了侵略宋國的念頭,楚王讀了您的書,雖然不愿實行您的主張,但愿意包養(yǎng)您,后來還要給您五百里的土地。您推辭了,“道不行不受其賞,義不聽不處其朝”,這話說得多好啊!類似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很多,越國也想給您土地,但您回答:“越王如果信奉我的理論,采納我的政治主張,那么我就甘心為越國效勞,何必分封于我呢?相反,如果不信奉我的理論,不采納我的政治主張,而我又前去接受賜封,那么我就是用義去換取顯赫的地位了,這是我所不能做的。”可惜大多數(shù)人只想過好日子,管什么道義不道義啊!我曾說,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是黑格爾存在意義的庸眾。我們比您老到得多,成熟得多。
說到這里,我明白過來了:跟您對話,其實是跟我們自己的青春理想對話,只不過,我們大多數(shù)人背叛了自己的青春,而您將人性、人生的理想高潔貫穿始終,一生都高尚其事。唯有像您那樣,去實現(xiàn)青少年時期的夢想,才會變成一個希望世界和平的社會活動家,才會成就一個對光學(xué)、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宇宙發(fā)生論都有收獲的大科學(xué)家,才會成為一個善啟蒙的教育家,才會成為一個敢于抵擋強敵入侵的大軍事家,才會成為哲人、演說家、詩人、思想家……
我們現(xiàn)代人的生活幾乎都是一個背叛的人生。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背叛》的小文,為背叛青春的社會現(xiàn)象而傷感。許多人跟我說:你寫的是誰誰誰,你諷刺了某某人。實際上我并沒有針對具體的對象,我只是為我們幾代中國人的背叛傷感。好在每一代人中,都有一些知行合一、一以貫之的行者、仁者、志者,都有一些能夠完全理解人類的才能并實現(xiàn)人類才能的人。以您的才華,您也完全可以背叛您的來路,離開平民大眾,去做一個“肉食者”,但您沒有那樣做,您只是順著您的人生要求去成全自己,因此您比諸侯國家活得更長久。
因此,您在六十多歲的高齡,還趕到齊國去,勸說齊國不要攻打魯國。因為您把自己鍛造成為人間龍象,使任何人主、權(quán)貴都會心儀或屈服于您的精神。子墨子見齊大王曰:“今有刀于此,試之人頭,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多試之人頭,然斷之,可謂利乎?”大王曰:“利。”子墨子曰: “刀則利矣,孰將受其不祥?”大王曰:“試者受其不祥。”子墨子曰:“并國覆軍,賊殺百姓,孰將受其不祥?”大王俯仰而思曰:“我受其不祥。”
這一對話多么簡潔、痛快!您再次制止了戰(zhàn)爭,因為您和齊大王都知道任何人都不能蹂躪、作踐、毀滅生命,否則會受其不祥。“生,事之以禮;死,事之以禮。”“死者為大!”這一正大的信仰是當時的儒家墨家、國君鄙人等都具足的,只是今天的我們完全隔膜了。我們今天在權(quán)力繁瑣的安排和市場花樣百出的游戲里往而不返,已經(jīng)失去了這種最低限度的倫理共識。
三
有時候想,這個世界的不幸災(zāi)難多半原因是失去了這類共識,失去了您這樣的人中龍鳳。重建生命的倫理價值共識,也是我多年來想做的工作。一個當代漢語貢獻獎做了十年,差強人意。當時,還曾想做另外一個獎,即以您和大禹的名字來命名的“禹墨獎”。我甚至設(shè)計了此獎采用非現(xiàn)代民主表決的方式,師法您們的指令和推舉辦法,指令得主為行動者模范的“巨子”,看看它能否自己去繁衍。我們所要做的,只是找到第一個“禹墨獎”得主就可以了;以后的得主以及“巨子令” 就由前者傳遞了。這一考慮有充分的依據(jù),它不是表決性的,但也不會是獨裁的,每一位“巨子”在指令自己的精神傳人時,會征求意見,并做出自己的裁決……這是在當代喧嘩的社會人群中尋找同道、識別行動者“精神家族”的辦法,以慰藉那些孤獨者,以方便他們的歸隊。我當時想到的是,高耀潔傳姚立法,姚立法傳胡佳,胡佳傳王克勤……每年傳遞,十年二十年將會多么壯觀。
當然,這種“單線傳遞”、“花果飄零”般的作法仍受到朋友們的質(zhì)疑,以至于“巨子令”遲遲沒有設(shè)計出來。這一想法只成為少數(shù)朋友們的談資。想到你們墨家的“巨子”,禽滑厘、孟勝、田襄子、腹,也沒有傳下來,不免讓人遺憾造化弄人。人們批評你們是小生產(chǎn)者的代表,是民粹主義,是黑社會,是幫會的祖師……哎!這種批評實在是文明史上的大小蒼蠅,而您的光芒即使被遮蔽千年之久仍會閃現(xiàn)出來。
也因為這些想法,我對您一直懷有歉意。我還認識一位意大利朋友,他在英國修中國哲學(xué)時,選擇的對象就是您。看到他在一本中英文對照的您的著作中圈圈點點,我有無來由的感慨。他當然是極佩服您,稱道您百科全書式的學(xué)問和力行精神。慚愧的是我們至今尚未認識到您的博大和完整,我們有一種現(xiàn)代的方便法門,總是把您和一切如您一樣的先哲肢解歸類消費……而您的生活,您的喜怒哀樂,我們是視而不見的。您和弟子的關(guān)系,耕柱子、高石子、禽滑厘,等等,真是如父子兄弟。這種共同向慕道義的人生,在今天是看不到了。
在前年寫作《老子傳》的時候,我在最后借老子之口提到對您作為后起之秀的贊嘆:“他以自己的天才力量不僅溝通了天地,而且溝通了上層下層,溝通了大人先生和黎民百姓。墨子以游士身份不曾依附上流生活,卻把自己鍛煉成了人民,從歷史的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我還在這一虛擬的歷史情境里說:“老子告訴老朋友,三代文明有墨子這樣的結(jié)果,也算是正果。只怕天下之大,容不下墨子這樣的人。”
跟您聊這么多,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是否感到安慰?生活這樣艱難,大道多歧,歷史有時渺茫,但您和一切仁人志士給予的光明既照亮了自身,也照亮了世界。
愿您的靈陪伴我。
2011年12月19日
寫于鼻塞三天之后
(摘編自《文史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