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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產超人

2012-04-29 00:00:00陳茜
新科幻·文學版 2012年9期

“聽上去有點兒意思。”K說。

我點頭,站起身來,黑板上已經寫滿了“廚師”、“假綁票案”、“地月列車搭乘者”、“太空修理工”之類的詞。找了塊空地,我寫下了:“超人”。

房間里煙霧裊繞,時間是凌晨兩點。我們仨都頂著黑眼圈,脾氣暴躁如熊,撒出的尿里一股咖啡味。預算會是明天早上八點,我們得拿出今年有線電視網的真人秀項目提案。所有的主意不是“被人炒濫了”就是“不出戲”。整個電視網有620個娛樂臺,我們去年的節目在收視率榜單上排名第十七。

不錯的成績,但那塊小小領地轉眼即被蠶食得一干二凈。眼下打開電視就能看到十多個抄襲節目,而且該死,做得比我們還棒。

我們需要新主意。

“你的意思是,我們讓普通人做一次超級英雄?”L揚眉。這個小個姑娘是我們的公關,我能想象出她的大腦正飛速運轉,羅列出這個主意會帶來的麻煩。

我揮手,“大致這樣,給點兒意見?”

“如果給我們一整個技術支持團隊,制作一個上世紀的傳統超人形象,不算太難。”K說,“個人飛行裝置,一些炫目的小道具,以及——我認識些哥們,手里正好有些裝備,可能符合我們的需求。”

“但你怎么說服人們信服這個形象?”L反駁,“大眾不像過去那么傻了,更別提互聯網上那些業余專家,他們會看穿我們的小把戲。”

“也許我們沒必要真的——”我打了個手勢,有些思路正在腦海中漸漸成型,也許真有點意思。

到了四時半,我們離開了會議室,留下滿地煙頭和空易拉罐。黑板上的字絕大部分都被草草擦干凈了,只留下孤零零的“超人”兩字。我們已經說服了自己,四小時后我們得說服那些真正有錢投資的人。

L回家補覺,我和K聯上了各自的膝上計算機,開始制作將在項目會議上播放的PPT。

一開始他們覺得有趣,這個主意把他們驚到了。我又花了二十多分鐘讓他們看到,它包含著多么豐富奇妙的可能性,例會上的每張臉都開始發光。此情此景像個美好的翻版,預示我們也許有機會復制去年的輝煌。

于是我們得到了錢。

于是我們得到了時間。

于是齒輪開始轉動。

像節目制作組的一貫分工一樣,K負責技術支持, L疏通各種關系網上的小麻煩,比如說得到許可,借用政府機關或地鐵車站拍攝一些場景。她擅長搞定這些。

而我,負責挑選主角。

關于如何使大眾信服一個超人的存在,那天夜里,我們最后的討論結果是——沒必要。K是典型的技術宅男,家里的壁櫥里還保存著成堆的陳年超級英雄漫畫。和所有正常男孩一樣,我也曾經對此有過癡迷。關于超人的模版并不陌生,于是我們在黑板上列出了一個傳統超級英雄所具有的要素:

某種超級能力

普通人身份和異能人士身份的轉換和沖突

道德感

對抗有同樣等級力量的反派角色

助手和同伴

這些都是能出戲的地方。至于英雄的超級能力是哪兒來的,似乎不是問題的重點。傳統通俗文化里,有時他們是外星生物的后代,有時含糊地提到,他們得到了某些怪物科學家的幫助,更多時侯是被化學藥劑或輻射物莫名當頭澆了個透。將這些狗血因素換成一組電視拍攝人員,似乎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現在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普通人。有平均水平的道德標準,不太僵硬也不過于隨便。我雙手支著下巴在辦公桌前愣了一會,打開了Facebook,在最熱鬧的討論區發起了評論投票帖——關于最新汽車炸彈事件。一個動物權利激進組織控訴某生物實驗室不尊重動物,在附屬停車場放置炸彈,結果死了一個孩子。我編制了個投票測試,備選項中暗含的傾向性覆蓋了整個譜系,從明顯冷血反社會到中立,一直過渡到同情受害者。

網撒開了。

幾小時后我鎖定了幾十個候選者。男性,年齡在28歲到35歲之間,受過高等教育,職業是大型企業的中層職員,至少從主頁信息上看是未婚單身。業余愛好大眾化。對公共事務的見解平庸,有溫和的同情心。我進入了他們的公開相冊,挑出形象過得去的——我想象了下試鏡的場面,刪除了其中一個每張相片看上去角度都挺帥的家伙,鏡頭感太好了,很有可能他會一路直直盯著攝像機。

第一個系列的人選,我想嘗試傳統的男性形象。如果成功了,我們還可以找女性、老年人、孩子——不不,用未成年人的法律限制太多了,我們會碰上麻煩的。那都是以后的事。我收回心神,給目前名單里的五個候選人發郵件,以有線電視網制作人的身份,邀請他們參加一個策劃中的真人選秀節目。我提到去年的“我知道你夢見了什么”節目,如果他們是我們15%收視率里的一部分,回信的可能性會大一些。

點擊發送后我往椅背上一靠。普通人并不喜歡以一種“有可能會大丟其臉”的方式拋頭露面,和去年的睡眠解夢節目不一樣,我也不知道這次我們會走向哪里。當時我們請了一群毒舌的心理學家和刑偵人員,挨個捅醒那些正進入深度睡眠的人,讓他們講出夢到了什么。指出他們在說謊,分析他們為什么會說謊。殘忍而富有戲劇性。但最后我們會給他們點補償,國外旅游的機票、和失散多年親人見面的機會,甚至有個參與者當場遠程求婚成功。

我不認為我們傷害了這些參與節目的人,大家都各取所需,不是壞事。

這時計算機顯示器上方的郵件提醒亮了,有回信。

我跟候選者們來回發郵件,進而電話交談。了解到節目的細節后有些人表現得過于興奮,有些人變得冷淡。背景調查也淘汰掉了一些人選,畢竟得接觸到一些專利還在保密的技術,這些技術涉及到相當巨大的商業利益,雖說眼下只是潛在的,但我們必須小心。

到最后,只有一個候選者挨到了面試。他中等身材,一頭深棕色的短發,圓臉,線條含糊的下巴上長著些短胡子。我想,正式上鏡時必須得說服他剃掉胡子。完全劃不到英俊或吸引人的類型里,只有眼睛大而靈活,將整個面孔都帶得生動起來。他穿著暗色的夾克和牛仔褲,棕色系帶鞋,除了兜里鼓出一塊像是手機外,沒有拿包。

我在心里為他的外表打了80分,真是扔到人堆里便找不著的好典型。

他坐在小會議室的折疊椅上,捧著一杯熱咖啡,略顯緊張。

“一開始我以為是開玩笑。”

“對我們來說也是新嘗試。”我笑,“你為什么會對這個主意感興趣?很多人對上真人秀節目會有顧慮。”

“實際上我平時很少看電視。”他看了我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收到你們的郵件后,我上網找了些你們以前出的節目看了看,感覺——”他停下來尋找措詞,“你們在幫助那些參與者,用一種比較激烈的方式。我喜歡這種氛圍。”

他抱有這種念頭,對我們來說真是太好不過了。

“的確有心理治療的效果。”我說,“對我們這些節目制作者和參與觀眾來說,都屬于某種自我探索。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么。”

他笑起來,眼角的皺紋擠作一堆,“那就是我想參與的目的,我覺得好奇。”

不錯的理由。我暗自點頭,打開一直擱在膝上的筆記本電腦。房間暗了下來,對面的空墻上顯出一幅投影。

“我們現在談談這個節目的設想和細節問題,如果你覺得沒有問題,我們可以簽個初步的協議,并拍些試播片段。”我遲疑了一下,接著說,“如果你有任何問題,現在都能敞開討論。”

他盯著墻上現出的一身紅色緊身衣模型,放聲大笑,“這是什么玩意?”

我干咳了一聲,“你的服裝。”

他轉回視線,表情一下僵了,“你的意思是——”

我點頭,“你得穿著這身出現在公眾面前。”

他開始撓頭。

“自然不是每時每刻都穿,只有你進入超人模式時,才會以這個形象出現。”我開始向他解釋整個游戲的規則,“也許你覺得它看上去有點可笑,過后我們可以再和道具美工溝通下,找個你能接受的設計方案。外形不是重點,它不是件普通的緊身衣,你可以穿著它隱形、短距離飛行、防彈,具有一定的攻擊力。”

“隱形?”他摸摸鼻子,一臉的不可思議。

“過后會有我們的技術組向你解釋其中的原理。其實這種產品并不超前,只是很少用于民用,成本太高了,也有很多限制。節目一旦進入攝制過程,你會得到這樣一件緊身衣。我們會跟蹤拍攝你和這些特性磨合的過程。”

“我是不是有些任務——”他皺眉,“比如說阻止犯罪之類的?”

“不,不。”我立即否認,這正是我們的敏感之處,L為此頭疼不已。我們得繞過許多行政上的條條框框,作出一堆堆保證,我們的節目不會干涉正常的司法管理,而且不會沿著一般的超人漫畫套路,使城市警察顯得像群白癡。“你所要做的,是順其自然,看看一旦一個普通人擁有了某些超能力,他會以什么方式生活或思考。你在整個過程中會不時接受我們的直接訪談,以及和我們的電視觀眾互動。”

“聽上去不特別刺激。”他說,語氣里倒沒有特別的失落,仍興致勃勃。

“還有一個重要的環節,你能否繼續擁有這件超人服,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由節目觀眾投票決定。”

“哦,真人秀。”他表示理解。

“比如說,你有了它一周之內,都只是穿著它在自己家門口飛上幾米,給鄰居看看這有多帥,觀眾覺得膩歪了,就會投票中止你的權利,把緊身衣傳給下一個候選人。”

“我要保有這件緊身衣,得不斷做些看上去有趣的事情?”他挑起眉毛。我也明白這和我剛才說的順其自然不符,但必須保證收視率,我們會安排些救樹上小貓之類的意外事件的。

“不用過分刻意。”我告訴他,“總會發生些意料之外的事。”

我們又談了些諸如意外保險、保密協定、報酬之類的細節問題,他思路清楚而不過分計較。我對他的好感度又上升了,開始期待一個愉快合作的前景。

兩小時后我們簽了合同。

他是我們的第一個超人。各自簽名時,我注意到他有個極為普通的名字,后來也一直沒記住。攝制組的人和我一樣,一直叫他一號。

第二天,他來臺里試穿服裝。我們找了個看上去極有高科技情調的房間當背景——要達到這種效果其實只要把所有普通家具搬走,讓空間看上去又亮又光禿禿的即可。正式錄制前先做了個簡短的訪談錄像,讓他談談為何會選擇參與這個節目的錄制。內容與我們昨天談的差不多,只是我的角色由一個穿高衩旗袍的漂亮姑娘代替了。一號表現不錯,語言表達清晰,同時帶些初次上鏡的緊張羞澀感,顯得十分自然。

K帶來了超人緊身衣和一堆叫不上名字的電子設備,還有一些實習生。K手下的人在我看來都差不多,頭發沒型,穿著格子襯衫或圖案T恤,手腳不知該往哪放,臉上的飄乎神色屬于12歲左右的青少年,但他們能搞來些神奇的玩意,并讓它們順利運行,比如說眼下的這件“全息傳感仿生服”——超人裝備的略正式名字。

一號與技術組的成員們一一握手。

攝制組圍了上去,導演這次決定大部分鏡頭用手持拍攝,造成某種真實偷拍的效果。我和攝像們點頭打招呼,然后搬了把折疊椅,坐到房間后部的幾塊實時顯示屏前,導演今天沒過來,他覺得這場不太重要,只通過網絡視頻遠程指揮。我樂得獨享坐在這里看原始片的樂趣。

從小小的顯示屏上看,他們進展得不錯。

一號展開全息服,觀察它的質感,試著掂它的重量,一臉好奇。K的聲音在話筒里偏小,我想他又得后期重新配音了。

“先說說隱身,本質上講,它就是一件可以穿在身上的液晶顯示器。”K說,沖手下的一個小孩打手勢,讓他打開他們帶來的計算機,“這種設想出現了快一百年了,隨時隨地拍下四周的景色,計算出你的身體位置本應該呈現出的景象,并制作出電子畫面,反映在體表。只是出于數據傳輸的速度能力所限,這項技術并不實用。”

“聽上去像種高科技的迷彩服。”一號說。

“好比喻。”K點頭,“當你穿上它,它會通過無線信號和我們的計算機設備聯系起來,會有輛小貨車跟著你,里面載有我們這些技術后備。當你啟動隱身功能時,我們會為你計算數據并提供掩護。但為了防止數據流過載,你的隱身時間不能超過15分鐘,并且有可能在環境色彩過于復雜或你運動得過快時失效。”

“聽上去——”一號歪頭,欲言又止。

“確實沒科幻電影里那么神奇。”K聳肩,“否則我們早就人手一件了。”

他們一起笑開了。

接下來是初步試穿。

一號首先套上了頭套,看上去有點可笑,像個銀行大盜忘了在頭罩上開眼洞。K手下的小孩們忙著調試計算機,建立信息連接。一個瘦長條兒直起腰來沖K豎了豎大拇指,場內響起一片抽氣與壓低了聲音的驚叫。

我們男主人公的腦袋不見了。

效果的確驚悚又滑稽。我在顯示屏前樂得東倒西歪。

“天!”一號望向事先擺在他身邊的一面大鏡子,他傾斜著肩膀想看到脖子那塊截面的圖像。自然不可能有血管和骨骼,只有一片數據缺失的灰色。“太不可思議了。”他不緊不慢走了幾步。

“攝影棚的圖像環境很單純,你完全可以隨意行動。”K告訴他,“感覺怎么樣?”

“稍微——有點兒恐怖。”一號說,不斷抬手去摸自己隱形的頭臉,“簡直要懷疑自己的頭是不是還真的在那兒了。太逼真了!”

“你可以試試全身的效果。”K一拍手,相當得意。

他們在鏡頭里消失了幾分鐘。

回來時,K扶著一號的胳膊,“你可以走得慢一點,一開始雙腳從視野里消失后,需要一點時間重建你的身體方位感——”

隱身人不回答,鏡頭隨著他們“倆”走走停停地移動到房間中央。突然傳來一聲大笑,另一機組迅速轉回門口,一個身上包著類似于暗灰色橡膠服的人扶住門框哈哈大笑,K在房間中間也甩開了那個不存在的隱身人,發出咯咯笑聲。幾秒鐘后全場嘩然轟笑。

他們把我們全都耍了。我搖頭,這段花絮真不錯,得保留下來。

接下來的半小時里沒什么值得最后剪入節目的鏡頭。他們調試全息服,讓一號試著在隱身狀態中行動,教他通過一些特定的暗號動作通知后備組,什么時侯該開啟或中止隱身模式。我獨自在顯示屏前感到無聊起來,端著水瓶走到K的技術小組那兒。

現在一號處于完全隱身狀態,我們只能通過GPS定位在顯示屏上看到他的行動軌跡。

“但我們看不到他具體在做什么。”我壓低聲音,“這也許會給將來的跟蹤拍攝帶來一定麻煩。”

“沒關系,到時可以用紅外熱能模式拍下他的行動剪影。”K側頭想了想,“不過在人非常多的鬧市區有困難。”

“到時再說。”我點頭。

男主角學得相當快,他們又給他拿來了飛行腰帶。和隱身衣服一樣,這東西也是聽上去相當酷,實際上有些雞肋,只能離地飛行一公里左右,速度比普通的自行車略快一點。而且需要一段時間的訓練,才不至于一頭摔斷脊梁或脖子。

飛行器具廠派來的技師為我們演示了一些特技動作,像只蒼蠅一樣自由靈活地在空中打轉。一號坐在一邊仰臉看著。接下去的一周里,在裝有軟墊的房間里,這個技師將給他上飛行課。我們會跟拍這個過程。

最后一個項目是重點,搏擊能力。

“你現在可以捏碎一個玻璃杯。”K向他宣布。

“真的?”一號左右四顧,大概在尋找一個玻璃杯。

“拿著。”K從身后拿出了杯子,同時遞給他一個托盤,“小心碎渣。”

一號接過玻璃杯,翻過杯底看了看,“我怎么知道它不是個道具?”他遲疑了下,“隔著這層衣服,我的觸感也不太靈敏。”

“哦,你回家后可以再捏些自己家里的杯子,重復一下實驗。”

“我會忍不住的。”一號說著做了個鬼臉,試著用力。攝像給他的手來了個特寫,我看到包裹在灰色全息材料里的手指緊緊扣住杯壁,隨即一聲低弱的脆響,他往托盤里抖掉滿手的玻璃渣子。

“它——放大了我的力氣?”

“并不是你所有的力氣,”K解釋,“否則你會在水泥地板上踩出一串洞,或者握手時握碎了人家的手骨。你可以通過一些特定的微動作控制力度的增強幅度,需要一個訓練和適應的過程。我們還會有一些特定限制程序保護你不傷害到自己或別人。”

鏡頭移到一號的面部,此刻他沒戴頭套,我可以清楚地從顯示屏上看到他被放大的表情:迷惑,興奮,驚奇。

他伸屈著自己的胳膊,像立馬想找另一個杯子或別的東西試試手。

“有件事必須聲明,我們有權隨時隨地中止你全息服上所有的功能。”K說,他的聲音適時地變得嚴肅。

“以防內心的黑暗力量控制了我?”一號說道。我看出他是在調侃,一句超人漫畫中的常用臺詞。

“力量只能用在正確的地方。”

這臺詞太老套了。我皺眉,正式播出時必須得換掉,太赤裸的道德說教出現在娛樂節目里簡直是收視率的殺手。

不過我們也得給觀眾和節目審察方吃顆定心丸。我們放了個能隨時捏碎人頭、舉起汽車的普通人游走在城市里,雖說線始終緊緊牽在我們手里,但這總是讓人提心吊膽。

第一天的節目錄制收工后,K打電話給我,說要下班后碰面喝一杯。

我處理完一大堆的收尾工作,安排攝制組明天跟拍一號的住所和同事、鄰居,做些簡短采訪;安排一號的飛行練習和簡單的搏斗訓練;幾個廠商聞風而動要求插入廣告,我希望私下能和他們談談。L打來電話說,兩周后在市中心購物廣場安排的那場戲可能有些麻煩。我邊聽她轉述幾層“上頭”之間的扯皮過程邊離開了片場。一號還沒走,他換回了普通衣服,靠在門口,看著勤務人員清場。

“他們會開車送你回去,你今天晚上可以先把家里收拾一下,明天要拍你家的場景。”我捂住手機話筒,對他說。

他點頭,神情有些渙散。

“你們有沒有別的候選人?”

他突然問。

我一愣,對L說等下再談,掛了電話。

“沒有,你是最合適的。”

“我為什么會合適?”他聽上去并不像在暗示夸獎之類的,他是真的想知道。

因為你普通。沒有對暴力的過分欣賞,也沒有改造世界的變態雄心。我想這聽上去并不完全是贊美,于是說:“你是個善良可靠的人。我們的這個節目有風險,你看到了那套衣服和裝備,如果落到——”

“對。”他隨意地點著頭,突然笑開了,神情輕松起來,“雖說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推斷出來我是個好人,但——我會處理好的。今天很出乎意料,跟我想象中不一樣,但我會處理好的。”他揮手,“明天見。”

我看著他的背影,想剛才的那段內心活動真不錯,可以讓他在鏡頭前再來一遍。

我在六路居里第一眼就掃見了K,他喜歡坐吧臺上最敞亮的位置。

這個時段六路居里人還不多,基本全是熟客,都是附近在傳媒公司干的各路怪物。我走到他身邊,沖老板點頭,“老樣子。”

“你對他感覺怎么樣?”K轉向我。

“那個隱形的段子是誰的主意?”我問道。

“他的。”

“有點過于聰明了。”我同意K的暗示。

“他對我們的技術挺好奇。”K說,他一向喝得很快,我留意到他面前杯子里的白酒只剩下二指高。

“哪種意義上的?”我低頭抿了口自己前面棕色的液體,皺了皺臉。

“不是,這真是太神奇了,你們是怎么做到的?那種樣子的好奇。”K望向我,眼神里有憂慮,“他提的問題都切中重點,我手下那幫小孩都挺喜歡他,他是搞技術的?”

我回想了下,一號的大學學歷似乎是實用類經濟學方面的。他的業余愛好是做車模,也許這就是他對技術方面保持敏感度的原因。我能理解K的警惕性,他為這個項目的技術保密性擔著責任。我告訴K一些關于一號的背景資料,以及我們做過的排查。我相信一號是安全的。項目定下來后的兩個月里,K都在宇航中心跑來跑去,對我們的選角過程并不清楚。

K聽完似乎放心了點,“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Facebook。”

K瞪大眼睛看我,然后搓著額頭大笑。

“真有你的。”

“我厭倦了事先寫好腳本,然后找專業的真人秀演員來充場子的那種流程了。”我摸額頭,酒精替代飲料總是難喝難聞又讓人心情郁悶,還聽上去丟人,真不知道為什么我要在這上面花錢,“我想試試其他的。”

“你在冒險,”K說,“而且你挑的不是個笨蛋。”

我聳肩。一號是不容易控制的家伙。從今天片場的表現看,他學習能力很強,有種冷淡的幽默感,也不會對著鏡頭咯咯傻笑或偷瞟,也許有點超出了我原本的預期。超人都該是些胸肌超過腦容量的家伙,天知道觀眾會不會喜歡他。

“你們!”L的聲音在我們背后響起來。還沒來得及回頭,她就一屁股坐上我身邊的高腳凳,雙肘撐在吧臺木頭桌面上,抱著頭哼哼起來,“天啊!累死我了!”

我抬手示意老板拿杯子。

“老大,你說過你戒了的。”她沖我杯子里看了眼嚷嚷道。

“不是真酒。”我嘆了口氣。如果你只在工作社交場合見過L,很難想象她私下里的行事風格。她對著老板璀璨一笑,接過滿滿一杯生啤,拉開昂貴套裙的領口扣子,舒舒服服地安頓下來。不用低頭看,我也能猜到高跟鞋已經被她踢到了半米開外。

“半小時內不要跟我提工作的事。”她慎重聲明。

不到五分鐘她便開始毒舌今天見過的每一個官僚,用詞鋒利得像剛開刃的張小泉剪刀。

“這群傻X要求我們通過成人級的節目審查。”她說。真是壞消息,“如果有暴力或破壞性的鏡頭,就得把時間檔調到晚十一點以后。”

我攤手。

“他們還對咱們裝備的真正性能表示懷疑。”L說,“他們不信任我們。”

K苦著臉一聳肩,“這次他們倒是還真長了腦子。”

所謂全息服的功能限制并沒我們向一號、向將來的觀眾所展現的多。它實際上是早期太空探索項目的富余發明物。在地球的重力環境下的表現也許沒那么驚人,但穿上它,單槍匹馬打敗一小隊武裝分子還是沒有問題的。它也一度前途輝煌,直到人體生物改造的思路在載人航天中完勝。宇航局正需要將上個世紀的諸多閑置專利民用化變成現錢,以補貼越來越少的財政支持經費,而我們正好是絕妙的廣告窗口。如果節目火了,就能雙贏。

我們都擔心全息服真正能做到的事會嚇壞將來的顧客和商務管理局——說實話第一次知道時,我也嚇壞了,畢竟宇航局瞄準的只是娛樂市場。現在一號手頭的全息服僅僅是個閹割版本,K跟我說過他們如何鎖定限制了每項功能。實際上一號能捏碎的遠不止一個杯子,隱身時間也足夠長到跑完一個馬拉松。如果讓節目審查組知道,我們在玩類似于人型核彈秀的游戲,就死定了。

我深深地嘆了一聲,揚手示意老板拿點真正含酒精的玩意來。至少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失控的跡象。

接下來的一周過得相當有趣。一號恢復了正常工作作息,我們和他的老板溝通過,同意在節目里插入他們產品的廣告,換來了在工作場合跟拍他和他的同事們的權利。

第一天大家紛紛與之玩笑,話題集中在“隱身進入女更衣室或老板辦公室”以及拿來馬克杯讓他捏碎的把戲上。鬧過一陣后便安靜下來,他坐在自己的隔間里開始敲擊鍵盤。

我們像停在電線桿上的鳥一樣聚集在公司的走道上,感到無事可做。攝像師開始注意來往復印間的漂亮女職員。午餐時,一號來找我們。

我問他感覺如何。

“比我想象的好。”他說,面前是一盒公司的快餐,“我原來擔心他們會把我看成某種——古怪的東西,但現在看來,我就像第一天帶了個新款手機上班的人一樣,沒什么大不了的。”

“有沒有一點失落的情緒?”我做了個手勢。

他笑,“略微有點兒,不過我也沒期望有什么驚天動地的變化。”

“這才是第一天。”我提醒他。

他聳聳肩。

下午超人自己待著,我們去采訪了他的同事和老板。同事們對他會參與一個真人秀節目表示驚奇。拿他們的原話說:“平時他是個低調的家伙。”

而他的老板興奮過度,費盡一切力氣把話題往他的公司產品或自己的領導能力上扯。我能看到攝像小哥正躲在碩大機身后,默默地翻白眼。

傍晚我們開著后備車,跟蹤他回家。

路過一家超級市場時,正趕上一輛貨車卸貨。幾個工人扛著紙箱輪流傳遞,其中一個看上去接近退休年齡了,動作明顯比他壯年的同伴慢上幾拍。隔了幾米都能看到別人等他時露出的不耐煩表情。一號慢下步子開始注意這個場景時,我們都感到興奮。他站在超市前猶豫了幾秒,我示意攝像們快下車占機位。

“我能搭把手嗎?”他走近他們,開口問道。攝像給了他一個面部特寫,從車內的轉播屏上看,他抿了抿嘴,有些緊張。

工人們停下看他。

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干重體力活的。休閑西服,計算機包,典型的下班路上的小職員。

“你想要什么?”其中一個搬運工開口問他。那人比我們的男主角高一個頭。

“只是想幫個忙,我力氣很大。”他說,同時為自己聽上去傻乎乎的臺詞皺眉。

搬運工們沉默了幾秒,互相看。

“走開。”有人輕聲說。

一號左右看看,茫然無措。工人們不再搭理他,恢復了傳遞紙箱的流水作業。

他愣了愣,走開了。

在車內我們面面相覷。我打開對話系統,咳了一聲,“第一次看上去不太順利嘛。”

一號在前面揚揚手,悶頭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們在他家里補了一個采訪場景。他從飛行訓練課上回來,坐在廚房小桌前,用一罐冰啤酒貼著臉上青腫的撞傷。訓練房間里有盡可能嚴密的安全措施,但防不住他一時失控和教官迎面相撞。雖說是個不幸的事故,但必須承認,在鏡頭剪輯軟件里看上去驚險有趣極了。

“你第一次主動提供幫助,被拒絕了。”我說。

“感覺很糟。”他承認。

“為什么?”

“我想不出他們接受我幫忙的理由。”他扁扁嘴,面頰上現出深深的紋路,“就算我能頂替那個老人搬完今天的箱子,但更可能會害他丟了工作。他也許很需要它。”

“他看上去的確力不從心了。”我附和。

“他跟不上節奏。他自己清楚,一起干活的同伴也清楚。我的干涉大概會讓他們覺得,這個老家伙已經沒用到路人也看不下去了。”他搖頭,把啤酒罐放下,抬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水汽,臉上青紫斑塊變得更加觸目,“他需要的不是我能提供的這種幫忙。這段會播出去嗎?”

“要看最后的剪輯了。”我覺得話題正轉向某個不太輕松娛樂的層次。

他晃晃頭,噗的一聲拉開罐頭拉環。

“他有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回到廂式車里,K看了我們這段對話后發表感想,“這家伙多愁善感得跟個娘們似的。”

自然,他立即被L在頭上猛敲一記。活該。

我們都有點沮喪,要是這么小的事情都搞不定,難以想象接下去該怎么辦。

第二天情況有了很大的好轉,起因是一只貓,一只頂多兩個月大的被困在樹上的幼貓。

“我覺得黃色的更好些。”L發表意見。

“為什么?”我低頭看掌中白色的小白球。這已經很符合大眾對幼貓的刻板印象了,柔弱無害,有水靈靈的天藍眼睛,你愿意從里面讀出什么可憐的訴求都沒問題。

我們正在一家剛開業的寵物店里,拿著節目制作經費要買一只貓。實際上只需要租借幾小時就行了,但老板告訴我們,如果傍晚我們把貓活著帶回來,他可以全額退款。他也許把我們和拍“寵物也是肉食”真人秀節目的劇組搞混了。

經歷了昨天在超市的挫敗,我們決定還是要來點經過小小安排的場景,沒有比救助一只動物更人畜無害的了。

“藍眼睛白貓——”L用一只手指順順貓的額頭,它咕嚕一聲瞇起了眼,“給人的印象有點兒貴族。只會出現在客廳的墊子上。黃色條紋貓更平民化些,更像會自己爬上樹下不來的那種。黑貓就算了,黑貓能自己下樹。”

我大笑,“聽你的,搞只黃色的。”

事實證明L的直覺是對的。一只爬在樹上發出細聲尖叫的黃色虎斑小貓,很快引來了注意。我們挑了棵小學附近的樹,圍觀者大部分是孩子。有個男孩神色躍躍欲試,看上去幾分鐘后就會開始往樹上爬。雖說我有直覺:他把貓拎下樹后的行為不是喂它牛奶,而是往貓尾巴上拴罐頭。

“我可以出場了嗎?”一號通過夾在他衣領上的微型對講機輕聲問。

“是時侯了。”我說。

他在得知今天有場預定的表演時,露出樂意配合的神色。我們除了安排樹上的貓外,沒有更詳盡的劇本。我們仍在期待,或需要些自然發生的趣事。

“這是誰家的貓?”他略提高了聲音問四周的人。

沒人回答。

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兒回答:“你能把它弄下來就是你的了。”

我和技術組都樂了。

“是嗎?”一號皺起臉看著他或她。這孩子有張清秀的小臉和齊耳朵的西瓜頭,一時看不出是男孩還是女孩。

“如果它是你的了,你就可以把它送給我。”孩子口氣嚴肅。

一號蹲下身,“如果我把它弄下來,就送給你,你會好好照顧它?”

“當然。”孩子露出一臉“你個愚蠢的成年人”的神色,“它是我的貓。”

一號頓了頓,站起身,開始解衣領的扣子。

必須承認,一個正常男人脫下外套和褲子的過程,在公眾面前顯得漫長而可笑。我開始明白為何所有的超級英雄電影都不用完整鏡頭來描述這事了。人群開始退后,發出竊竊私語。一號的服裝最后被定為灰黑相間的連體衣,不特別緊身,也沒有夸張的胸前Logo,與其說像超人服,更像是件寒帶探險服的內膽。

他把脫下的衣服隨手放在樹下,皺巴巴的一小堆。

我在車里捂住眼嘆了口氣,這個環節必須改進,還不如吃貓肉體面呢。

“你是個變態嗎?”剛才要貓的小孩問。大概這也是四周所有人心里正想問的問題。

“當然不是。”一號說,“我只是穿得很奇怪而已,方便爬樹。”

“你保證你不是個變態,我要保證我的貓的安全。”

“我發誓。”

小孩神色凜然地退后幾步。

一號開始往樹上爬。

這棵樹我們經過精心挑選——粗細得當,承擔得起成年人的體重,上面稀疏的細枝條讓受困的貓十分顯眼,但這也使預料之外的麻煩來了:貓不斷往后退時,一號不能跟著它退到更細的分岔上。剛才他輕松地爬上了主樹,從我們這里全息服的讀數來看,他甚至沒借用過裝備的外力。小貓看到朝之逼近的陌生人,開始一點點向更細的枝條末端退。

一號開始向貓打“過來”的手勢,并配以笨拙的輕聲貓叫。

虎紋黃貓明顯不買賬,一臉驚恐地團在細細枝條的一端。微風吹過,細枝開始上下搖晃。

幾分鐘過去,這種對峙開始變得尷尬了。

樹下的人越聚越多。我們開始擔心有人會報警叫消防隊來搭云梯救貓——以及在樹上犯傻的奇裝異服者。這時一號觸動了通話裝置,“讓我隱形,貓看不到我也許會過來的。”

K扭頭看我,我點頭。他啟動了程序。

眼下的環境比第一天在拍攝大棚里時復雜得多,計算機用了十多秒鐘才讓隱形程序起效——一號坐在樹杈上,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身體,從雙腿開始,像融化在熱水里的黃油一般消失在空氣中,他從頸后拉出頭罩,往臉上拉,此時他只有胸部以上還是實體,視覺效果十分奇特。

小貓似乎被眼前的異象迷惑住了,偏著腦袋呆愣。它開始慢慢向一號靠近。

有希望。

突然之間,貓又開始后退,弓起身子發出嘶啞的呼吸聲。熱能顯示器上有了三團紅色的暗影,我們都大驚。

是那個小孩,向一號要貓的孩子,他也上了樹。不知為何樹下那群成年人沒一個阻攔他,也許是被我們的隱身花招吸引走了全部的注意力。孩子動作十分利索,手腳并用如同小壁虎,沒幾下已然悄無聲息地坐在了一號身后。小貓看到了逼近的另一個人類,才重新炸了毛。

一號的全部注意力仍放在貓身上。我懷疑他沒聽到身后的響動,必須得提醒他。我不想他在慌亂中無意識把孩子碰到樹下。現在他們離地面有四米多,雖說下面是長滿厚草的泥地,也有把腦袋拍進脖腔的危險。

“有個小孩在你身后。”我呼叫,“小心。”

已經來不及了,孩子一臉緊張興奮,咬著下唇開始向小貓靠近。不出意料,他一頭撞上了一號的背。

當你穿著套奇怪的電子服裝,坐在一根剛能承受你體重的高空細枝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前面的一頭長牙小獸上時,背后突然有股大力一沖,絕對是件魂飛天外的事。一號的反應和普通人一樣,自衛性地回頭一掃,孩子沒料到身側會有股外力推來,加上自身撞上了明明不存在的東西帶來的反沖力,身子一晃失去了重心,驚呼一聲從樹上掉下。

我不忍心看。

“他拉住了!”K尖聲大叫道。

我睜眼看,用準確的詞語說,他們正在空中懸停。小孩一臉呆怔的表情掛在空中,一只胳膊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抓住。

我腿都軟了。

一號的聲音傳過來,“別害怕。”

“你是隱身人。”小孩大叫,聲音里沒有驚恐,歡快得簡直像接到通知明天就開始放暑假。

“猜對了。”一號啞聲說,他估計也嚇得夠嗆。

“我還以為你走掉了。”

“我拉你上來。”

“看!”小孩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眼睛變大了,“我的貓!”

小貓受到剛才劇烈震動的驚嚇,退向了更遠的枝端,現在看上去像個發育過頭的巨大水果一樣吊著。若是一號再一發力將小孩拽上去,八成這只貓就掉下去了。雖說傳說中貓有九條命,但一只巴掌大的毛球從高空摔到地下,即使沒事,也使我們整個節目組看上去像沒心沒肺的虐待狂。

我湊近通話器,“要幫忙嗎?我們可以拿軟墊接住小孩。別讓貓直接掉地下,影響太壞。”

“先等等。”一號的聲音有點猶豫,“你們可以準備接住他,讓我想想——”

“它要掉下去了。”小孩說,“我們不能想點辦法嗎?”

“我倒有個主意,你能再堅持半分鐘嗎?”

“沒問題。”

“注意,當我說接住時,你抓住它,我會一直抓住你的。”

貓蹲伏的那根樹枝斷開了,枝條猛然反向彎折向懸吊的小孩,孩子哇地大叫一聲,單手抓住了樹枝的端頭。貓行云流手般跳上孩子的肩膀,團在那兒不動。

“按住它,我要拉你上來了。”一號說,他略微聳動肩膀,提示我們取消隱身模式。

一分鐘后,他們并肩坐在樹枝上晃悠著腿。小貓掙扎著想從孩子手里逃走,顯然是徒勞的努力。

圍觀人群從一片死寂中突然爆發出口哨聲和掌聲。

我呼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扶著K的肩坐下來。那根斷得恰到好處的樹枝是一號一掌拍斷的。

那天夜里我們加班到深夜。粗略的第一遍剪輯出來后每個人都覺得棒極了。小孩非常上相,目光清澈的小臉表情豐富,他被一號抱下樹,胳膊下夾著仍然掙扎不已的虎斑貓仔。

“急智。”K評價道。

“有風險。”我說。

“比等我們拿墊子好。”K說,“但你還是得找他談談。”

“我知道。”

我用掌心揉揉臉。我們的男主角確實挽救了整個場景,使我們看上去不像一堆傻瓜。出戲,有趣,但也有風險。我不知該不該鼓勵他的行事風格。

節目五天后排上了檔期。

我們聚在一號家里看首播,自然也是個準備記入影像資料的場景。晚上八時半,一堆可怕的廣告后輪到了我們的片頭。

一號在飛行訓練場摔得鼻青臉腫,一號在辦公室和同事開玩笑。他爬上樹,他和孩子的父母交談,虎斑貓遠遠地爬在客廳一角躲著我們的鏡頭。回閃他在超市門前被拒后落寞的表情。他第一次試超人緊身服時和K捉弄整個攝制組。

盡管這些片斷我都溫習過數十次了,但想到這次是與全球無數觀眾一起看,仍手心出汗,猜想著他們會不會喜歡。半小時后,我們的手機此起彼伏地響了,收視率12%,仍然在上漲。官網上的投票數已十多萬,沒有一邊倒的情勢,贊成他保留超人服和反對的聲音一樣大。這更好。

我接完幾個電話回到客廳,發現節目已到了片尾。一號陷在沙發上,抬眼看我,“情況怎么樣?”

“網上投票會在今天午夜截止,現在支持你的人多一點。”

“有多少人會投票?”他皺眉。

“十八萬。”我低頭看了眼手機,發現自己正咧嘴而笑,“伙計,你火了。”

“十八——萬?”他瞪大眼,像被驚到了。

他闖過了第一關。最后半小時里支持率不斷上升,他仍是下周的超人。

接下來發生的事像干草場上的一次成功縱火。先是一個電話求助,驚慌的單身母親請求超人從反鎖的車庫里救出一個失明小孩。我們和L細細斟酌后決定出發。

他利用飛行技能,從氣窗翻進去。盲孩知道他是真人秀里穿隱身服的超人后很興奮,隨即他承認自己不明白隱身是怎么回事。我們當時都有點發愣,原本這場景該挺心酸,但一號解決得很得體。

“我們來試一下,”他讓盲孩握住自己的胳膊,“現在我要隱身了。”

“沒什么區別嘛。”孩子說,鏡頭里他憑空握著一個人的手。

“我的這個功能對你來說沒用。”一號重新顯形,蹲下摟著盲孩的肩拍了兩下,“剛才我對于其他人來說不見了,但對你,我一直都在。”

這集播出后一號的支持率開始一路飆升。我暗自承認,原先設想的“頭腦簡單的肌肉男”形象也許錯了。觀眾喜歡他,也許正因為他是個普通人,緊身衣下的肚皮上有救生圈,會從攀爬了一半的墻頭跌下來摔得四仰八叉,善意和同情心都表達得平平淡淡,有小聰明,也偶爾犯錯。他開始真正意義上地紅了,有了紙媒的專訪,走在馬路上會被路人認出來,要求合影與簽名。小學邀請他穿著超人服出現在開學典禮上。網絡上開始賣周邊紀念品,我們一邊拍著自己的腦袋詛咒,一邊加緊推出正版玩具。

現在回想起來,那三個月簡直是我們的黃金歲月。

很快我們發現自己成了求助中心。當收視率攀升到28%,情況開始有點失控。一天能接到百多個電話或電子郵件,火災、公路車禍、搶劫等等,其中有真正的受害者,也有喜歡逗弄公眾人物的謊報情況的無聊漢。我們從節目組專門抽人來處理這些,情況嚴重的第一時間轉接給警察局或消防隊。L建議在節目中用醒目字體警示,危急情況必須找官方機構,我們只是娛樂節目,我們照做了,情況卻沒多大改善。

L找我談了一次。

當時我正坐在節目組中心,又從總機轉來個哭爹喊娘口音的電話,說他的前妻雇用了私家偵探想偷走他們的兒子,求隱身超人幫他們揍那個該死的偷窺狂一頓,像捏碎杯子一樣捏碎那混蛋的胳膊。

我聽不下去了,讓總機掛機。一回頭看到L正面容陰沉地盯著電話。

“我們有麻煩。”她說。

“嗯?”我說,看著手中拍紙簿上的涂鴉。一些選題,一些我們也許能帶上一號去現場的事件。坐在這里過濾求助電話已經成了我的主要工作。

“這個月我們接到了13個真正的火警,6個入室盜竊電話。賣出國際轉播權后,還有人不斷建議我們去幫助那些正鬧洪災和饑荒的國家。”L靠到我面前的桌沿上,雙臂抱在胸前,“盡管我們第一時間把電話轉到該轉的地方去了,但他們還是很不滿意。”

“我能想象。”我點頭。

觀眾遇到麻煩時更愿意求助于虛擬的娛樂形象,而不是官方,如果我是個警察或消防員,也會覺得深受侮辱。在節目策劃之初,我們保證過不讓這些專業人士顯得像廢物。

我們正在食言。

“他們暗示再這樣發展下去,我們會被——”L抬起雙手做了個猛烈折斷的動作。

我用鉛筆頭敲桌面,我們不能接受這樣的退場儀式。真人秀節目總有結束的一天,但要是以妨礙社會治安的惡名被腰斬,航天局正在籌劃推出的游戲服會永遠拿不到營業許可證。他們正找人在郊外投資大型實彈游戲場,打算讓穿著全息服的成年人在里面玩捉迷藏。

“我們可以故意輸幾次。”我說。

“嗯?”

“挑個比較嚴重的場面,讓警察和我們一起去。一號搞不定,讓他們出面解決。”我說。

L垂下肩膀,“聽上去值得一試。”

“聽著,這次我們只是表演性質的。”我雙手按在一號的膝蓋上,“你只要做出努力嘗試過的樣子就行。也用不著太過火,出去轉一圈就回來。”

他看著轉播車屏幕上的景象,一時沒回過神。

我拍拍他的肩,“聽清楚了,別插手救人,別礙著消防員的事,露個面然后回來。這是真正的火災現場,有危險。”

一號轉過頭來看我,困難地吞咽,喉節動了動。我能看出他的緊張和焦慮,我能理解。

外面兩個街區外,有座倉庫正在熊熊燃燒,兩個人困在上面。

上頭覺得這個機會不錯,各方面的條件都適合來場表演:著火的倉庫里存放的都是輕質合成木材,燒起來又快又猛,卻沒什么后勁,也不會散發化學毒霧。倉庫本身的建材是防火的,不會有建筑傾塌的危險。二樓困著的兩個管理員要做的只是把房門鎖上,開著窗呼救,等消防隊的云梯把他們接下來。我們的超人可以試著爬上離地十多米的窗臺去救人,自然——他會以失敗告終,于是輪到英勇的消防員上場。

更有利的是火場在郊外工業區,不會有閑散人等圍觀,用手機拍下視頻回去放到網上流傳,所有的影像剪輯權都在我們手里。

我們臺的新聞組攝像已跟著消防車沖過去了,他們傳回的圖像在轉播車里的顯示屏上不停抖動,無線信號在郊外不太穩定。建筑的虛景在高熱的空氣中扭動,兩條粗大的水管像進攻態的蛇一樣竄了出去。桔紅色的制服人形迅速跑動,還有各種聲音,細碎的腳步和噼啪作響的火聲。我簡直能聞到那種炙熱的焦炭氣味。

這可不是布景,真正的火場。

“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拒絕。”我突然扭頭對一號說,K瞪我。

“裝個樣子而已,不會有危險的。”一號笑笑,他拉著車門把手要跳出車外,兩個已經整理完裝備的攝像也站直了身子準備跟上去。

“他們會管救人的。”我重復一遍,覺得自己的狀態也不對勁,婆婆媽媽的。

“我只是不想讓他簽合同時附送的那張人身保險生效。”他們下車離開,我一回頭看到K正皺眉,用一種“你剛才在干什么傻事”的神情看我。

“你預感不好。”K揮了揮手,“要不要叫他們回來?你明白的,有新聞組的圖像素材,那幾個鏡頭后期電腦做也用不了幾分鐘,真要人出了什么事才是大麻煩。”

我想了想,搖頭。

后來證明我的預感是正確的,那天的確搞得一塌糊涂。

一號奔向著火的倉庫時,三輛消防車已經各就各位,長長的銀色水龍和大量泡沫噴霧將火勢壓了下去。空氣中充滿了細小的噼啪作響的燃燒細小粒子和水汽。其中一個攝像擔心損壞鏡頭,還停下來擰上了保護鏡。地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邊緣浮著臟兮兮的泡沫,他們一路踏得水花四濺,向困著人的窗口跑去。

我在顯示屏上看著,感覺自己真是多慮了:這個場面,怎么看都像火災已經收尾,只需要——爆炸就是在這當兒發生的,震動傳到兩個街區外,把我和K從座椅上顛了下去。一時間我的臉貼上了黏乎乎的粗纖維地墊,腰腹部一陣冰涼,在那個糟糕的瞬間我還以為是血。一排滾動的悶雷巨響隨即趕到,又讓我頭暈眼花了半分鐘。K表現得比我鎮定,按他后來的說法,是前一陣在宇航中心,近距離圍觀發射衛星的次數太多了。他罵罵咧咧地把我從座椅的夾縫里拽上來,我喘了半天,摸了摸肚子上的濕處,發現只是一杯水翻在了身上。

“怎么回事?”我拍打幾下視頻控制臺上的電源按鍵,屏幕全黑了。應急電源紅燈閃爍,需要幾分鐘才能重建回路。

“可能是火場爆炸。”K說,抓起通話器輪番呼叫一號和攝影。從他搖晃話筒的焦躁動作來看沒回音。

我推開車門跳出去,外頭安靜得嚇人,似乎整個世界空空蕩蕩,只剩下我們這輛車了。K跟著我下來,“我聯系臺里,讓他們再派兩輛新聞部的車過來。”

“再報一次警?”我提議。

他點頭。

我們向火場小跑前進,空氣越來越熱,混合著一種盛夏被曬化的橡膠制品的氣味。轉過街角,我略放下心,倉庫主體建筑還在原地,不是想象中的一片廢墟瓦礫。現在已經沒什么明火了,只有黑煙不斷涌出。倉庫靠近北面的一側墻體上有個大洞,大小能開進一輛中型貨車。這幢樓還能屹立不倒,也真是個奇跡。

洞前那堆奇怪的金屬讓人想起現代藝術品,或者經過擠壓處理的廢車。我愣了一秒后反應過來,那就是輛被毀的消防車。與之相連的幾根管子全部撕裂開,消防栓里的水突突冒出,形成幾個小噴泉。

穿橙色防火服的人正慢吞吞地集合,大聲呼叫。看他們互相打手勢的樣子,我意識到他們可能都被剛才的爆炸震得暫時失聰了。我扯住一個看上去像頭兒的,沖他大喊有沒有看到我們的人。

結果他皺著眉一臉厭惡地把我推開,顯然認為我是個礙事的。K跑過來,拉我,“嘿,他們在那里!”

一號正站在離倉庫不遠的地方,仰頭向上看。萬幸的是這窗口位置朝南,遠離爆炸點,他似乎沒受到什么傷害。

我一邊向他跑過去,一邊隨著他的視線抬頭,上面狹小的窗戶里正伸出條瘋狂揮舞的胳膊,遠遠看去像瀕死的蒼蠅那條唯一掙脫了捕蠅紙的細腿。

K沖我大叫,他找到了不遠處蹲在地下的兩個攝影,俯身和他們交談幾句后,沖我比劃了個“人沒事兒,機器夠嗆”的手勢。我心里暗嘆一聲,“一號!”

“嗯。”他應了聲。

“向后撤!”我叫道,“爆炸過后這房子隨時可能倒塌!”

“上面有人。”

“這兒沒攝像機,連個觀眾都沒有。”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迫使他側過身來看著我,而不是上頭呼救的人,“我們已經報警了,消防也會馬上派更多人過來。今天沒咱們的事了。”

“我們至少得試一試。”他說,眼神相當鎮定,“上面的人知道我們來了,如果我們沒試就走了,他們會怎么想?”

“頂多上網站罵兩句,我們會刪掉的。”

這時一大塊剝落的墻體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砸在地下,碎片四射。我跳著腳躲開。

“我想試試。”他說,“我能不能帶一個人飛下來?一次帶一個。”

“不可能。”K安撫完受驚的攝像后過來了,他插入我們之間,“你沒受過負重飛行的訓練。”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

“聽著,你明白你身上這套裝備的價值嗎?不是用來讓你逞英雄玩的。”我很少看到K的臉陰成這樣,他一把抓住一號的胳膊,“今天到此為止。你不能進入建筑,你身上的裝備不耐高溫,你也不能飛上去帶人下來,那會把你們摔死的。你要明白自己的底線在哪里。”

上面傳來的一聲哭號打斷了我們的僵持。

“不要!”我禁不住尖叫出聲。窗戶里受困的人居然試圖爬出窗口。不知是受不了里面的高熱煙塵,還是無法忍受樓板隨時會塌的恐懼。工業倉庫的外墻上沒有任何裝飾或附著物可以讓他落腳慢慢下來。我看他是準備直接跳了,保守估計離地也有15米,這絕對是瘋了。

“我要上去。”一號說,掙開K的手。

“中止他的功能。”K沖我叫,我一愣,然后我們都傻眼了。

只有在轉播車里的設備連結系統上,我們才能這么干。現在一號是完全自主的。

他看了我們一眼,轉身略斜身體,用微動作開啟飛行預熱模式。我和K互看,然后做了唯一我們能做的事:拿出手機開始拍攝這個過程。無論畫質有多爛,也比沒有好。

接下去的過程沒什么可說的,一號成功把他帶了下來。姿勢難看,飛行過程搖搖晃晃驚險百出,但最終還是安全落地了。他們一屁股癱坐在地下的泥水里,兩人直發抖。我以為一號會再上去一次,他搖頭,“沒必要。”

等被救的人看上去恢復理智能說話了,我讓K舉著手機退后,盡量收進整個場面。

我蹲下身去問他:“沒事吧?”

他使勁搖頭,干咳。

“你剛才為什么想要跳下來?”

“你們在下面。”他說,聲音仍嘶啞,“我認出來了,他是那個超級英雄。我知道你們會想辦法的,每集他都想出辦法來了。”

“為什么不等消防車過來?他們早已經到了。”

“等不下去了。”他用手背擦擦嘴角,“老金,跟我一起困在上頭的那個,他說這個街角消防車過不來,幾年前也失過火。他知道,車太長了,轉不過來。樓梯一炸掉他就說完了。我能感覺到樓面在往下沉——”

看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哭真有點尷尬。我提醒自己這是真實生活中的受害者,伸出胳膊摟住他的肩連拍帶晃。他瑟縮一下躲開了,大概不想接受一個拍電視的毛頭小青年安慰。我暗自松口氣,放開他站起來。

“我知道你們會救我的。”他抽泣著,斷斷續續。

我回頭看一號,他一點兒都沒高興或得意的神色,站在距K幾步的地方,神色警醒。

20分鐘后救護車和警車的大隊人馬過來了。爆炸是由管理員藏在樓梯拐角處的兩個燃氣罐引發的,某種威力巨大的工業用壓縮罐,而他們居然用它半夜做飯吃。另一個管理員老金,被爆炸時彈出的一條金屬框擊中腦袋,還沒等到一號上去就死了。樓梯大部分已經消失,他們只得把他的尸體從窗口吊下來。

死里逃生的中年人被救護車拉走,去接受失職調查。我趁警察和消防的人過來之前收起了拍攝手機,盡量低調地帶著自己的人離開。現場的混亂中也沒人注意我們。爆炸使一個消防員喪生,另一個輕傷。我們的新聞組居然沒什么損失,只是互相之間得打幾天手語溝通。

我們爬回車里,每個人都雙腿發軟。K一上車就撥動了某個開關,我背后一冷,所謂的超級英雄的力量又重新在我們控制下了,所謂的事歸正軌。

一號聳肩,垂下眼睛,開始脫掉身上的緊身衣。為了貼合皮膚感應電極,緊身衣底下是赤裸的。不過看上去他全然不在乎。把脫下的衣服往后座上一扔,他動手套上自己的襯衫和牛仔褲。我和K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我不想干了。”他宣布。

我沒覺得意外。

“他們找到了你們昨天救的人。”L說。

我撐著腦袋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回家洗了三次澡,身上還是留著火災現場的難聞煙味,也許是心理作用。昨天的事糟糕透頂,這場表演原本是為了挽回我們已經岌岌可危的公眾關系,卻演變成了我們救了消防隊沒能救下來的人。不幸中的萬幸是沒人知道。

可眼下這點老底也掉光了。

“是哪家?”

“金星電臺。”

“見鬼。”我們的節目要是倒了,他們會深表同情,然后立馬動手做仿制系列,“他們準備怎么放出來?”

“我有他們的樣片,”L拿出手機,一小段視頻,“別問我是怎么搞來的。”

一間略顯凌亂的出租房,我們昨天救下的中年男人坐在床上,被子拉到膝蓋,身后墊了幾個枕頭。金星的記者湊在他跟前,“你相信聯合電視臺的超級英雄會來救你?為什么不等待消防隊就往下跳?”

“我對他們更有信心!”中年男人咧開嘴笑得一臉天真。

我嘆口氣,這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倒不怪他。光這段采訪就可以斷送我們的節目。

“還有個麻煩,我們的一號超人不想干了。”我說。

“為什么?他正紅得發紫。”

“他覺得我們沒人性。”

“見死不救?”

我聳肩,“K當時要保護的是設備,也是想保護我們自己的人,他沒錯。”

“你覺得當時該出手嗎?”L揚起眉毛。

“這種問題沒意義。”我立即回答。

當時一號想做什么都由他自己,那種情形回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栗,如果我們還有機會拍下去,絕不允許再發生了。

L嘆氣,“確實沒意思。”

“我今天早上跟他在電話里談了談,現在不是換角的好時機,我們整個節目組都有麻煩。我們需要他和我們站在一起應付過去。”我邊說邊拿起寫字臺上的一枝圓珠筆,在指間轉動。還是劇組出的周邊之一,上面有一號穿著緊身衣的卡通圖形。

“他怎么說?”

“他提醒我合同規定,當我們任何一方想中止參與時,都有權立即退出。”我苦笑,一號的確有權利想走就走,只要他五年內不參與其他電視臺組織的同類節目,或將全息緊身衣的技術細節告訴他人。我們完全沒理由強迫他為我們做任何事。

我和L又扯了半天,沒想出什么法子,能救回我們的節目。我們失去了審查方的信任,競爭對手正要給我們下絆,而唯一一個捧紅的明星在這當口轉身走人了。平心而論也不能怪他,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娛樂制造業的奇異道德觀。最后我們的對話開始陷入互相指責的惡性循環,大家情緒都開始煩躁。我揮手建議中止話題,叫上K,一起去六路居吃個午飯。

結果正是吧臺邊的電視新聞聯播,送出了壓斷駱駝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天一名16歲的少年因為穿著奇裝異服受到槍擊——”

我們仨抬頭看壁掛式小電視上的畫面。一樁普普通通的超市搶劫案,劫犯已經勒令所有顧客和店員都蹲下,準備掏空錢箱。這時玻璃門前經過一個少年,他穿著網絡上賣的仿真超人服。劫犯以為他是正版的一號,感覺深受威脅,直接開了槍。

孩子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

“遇害少年穿著的服飾來源于最近一檔火爆的真人秀節目,有線電視網制造了一個真實版的正義超人形象——”

女主播公事公辦的口吻讓我感覺像在念悼詞。

現在不用金星來摻一腳,我們也完蛋了。

第二天我甚至沒有準點上班。帶著宿醉的頭痛從惡夢中醒來時,已是將近中午時分,開了手機,十多個未接來電,大部分是L的,還有些來自電視臺更上層的頭頭。我晃晃腦袋,慢吞吞地去沖了個澡,彌漫全身的脫力感和自我厭惡,終于提醒我當初為何要決心和酒精分手。

開車到電視塔時,我已經做好了為這個節目收尾的心理準備,以及面對悲慘的個人前景:可能得換個行業混了。

L在過道上一把揪住我的胳膊,“你跑哪里去了?我找你一上午了。”

“嗯?”

“我們得找個地方談談,馬上。”她說,眼睛閃閃發亮,“也許我們還有救。”

我皺眉,昨天的案件都在全國廣播網上發了,我看不到還有什么挽回的余地。

L把我拖進辦公室,反扣上門。

“有人向我們求助了。”她說。

“現在我們最不應該做的事就是——”我還沒來得及把“再攬下一個爛攤子”這個詞說出口,L已經調出手機中的通話記錄。

我聽完,默然。

“我們可以跟他們做筆交易。”L說。

“就算沒有行政命令掐死我們的節目,我也看不出還有接著做下去的價值。”我說,“我們可以換角,我們有一大堆想當超人的家伙投來的簡歷,但就沒幾個正常人。一號是正常人,他被我們逼跑了。不是說我們不對,整件事就不對。這世上沒超級英雄待的地方。”

L等我發泄完,靜靜說:“我們可以找專業真人秀演員。”

自然她是對的。我閉上眼迫使自己冷靜,因為少年誤殺案,現在收視率和網絡關注跳到了新的高位,放棄太可惜了。我們可以讓編劇班子寫劇本,租用場地,事先協調好各層關系,不再讓情況失控。這是在我手里炒起來的最火的一檔節目,我想救它。

“你和他們談條件,我去和一號談談,”我說,“他會回來幫我們最后一次的。”

廂式貨車開過夜色中的街道。一號、我、L和K四個都保持著沉默,另兩個是軍隊那邊派來的人,雖說是便裝,但還是壓不住特有的肅殺氣勢。

事情涉及到一樁帶有政治色彩的劫持事件。我平時不太愛看報紙的國際版,不太清楚歐盟和南極洲之間最近發生了什么芥蒂。現在有一隊武裝分子潛入了南極使館,把大使囚禁在了地下室一間小儲藏室里,威脅說如果不對貿易條例做出修改,就把他切成一塊塊扔出來。

這事已經發生兩天了,對外界嚴格保密。軍方的人說在草地上已經撿到了大使的兩根手指。和恐怖分子的任何談判都收不到回音。

大使館是2020年建的老式房子,只有前門可以出入。救援專家也想不出方法能在不驚動劫持者的情況下,接近地下室的換氣窗。研究解救方案時,有人咕噥了句:要是我們能隱身就好了,在場的人里居然有看過我們節目的。

他們一開始和電視臺接觸,只是想借用我們的裝備。在看了一號的訓練錄像后,明白光有裝備是不夠的,最好的特種兵也無法在一夜間靈活操控全息服。從宇航局那邊借人的路子也行不通,接受過全息服適應訓練的人都退役十多年了。眼下能找到的、對全息服最熟悉的人選,只有一號。

他們對讓平民和娛樂媒體介入營救行動有相當大的顧慮,但擋不住草坪上發現的第三根手指。

L和軍方談了我們的困境。他們答應事后會跟那邊的系統打個招呼,給我們再開一次綠燈。而說服一號的過程更簡單:這里有個人需要你去救,非你不可,沒有錄像,沒有觀眾,不是作秀。

一號果然來了。我說過,他是個不錯的人。

K告訴一號,在這次行動中,全息服不會有功能限制。理論上他可以隱身三小時以上,防護功能也調整到了最高級,按原來的設計,它能抗擊太空中小型高速隕石的撞擊,對抗地面上的輕型武器更是沒問題。問題出在如果所有功能全開,我們車載計算機的運算能力和反應速度跟不上。宇航中心支持一套全息服用的是大型機。

所以一號在行動中面臨一個功能選擇的問題,他必須隨機應變。他們交談了很久,直到軍方催我們出發。他就地換上了全息服,把穿來的茄克和長褲都留在了電視臺。這回不用偽裝成是正好巧遇了。大使館在郊區綠樹掩映的別墅區。現場沒有想象中的黃色警戒線之類的。幾輛沒有特殊標識的大型車停在使館前的草地上,一些穿黑色西服的人來回走動,從他們臃腫的背影看,都穿了防彈背心。軍方的人問我們,要使全息服工作狀態最好,我們的最佳停車距離是多少。

K說千米范圍之內即可,但我們可能要用到大量電能。他點頭,跳下車跑開,十分鐘后有人拿來了移動電源和無線信號增強裝置。

一號拉上他的面罩,調試著和軍隊那邊的通訊信號。他今晚不歸我們指揮,軍隊那邊的解救專家會現場指導他的行動。全息服的控制權仍在我們手里,軍方的人提出過要讓他們的人來接手,K和一號都堅決拒絕。畢竟我們已經合作了數月,協調性更高些。軍部的人沒再堅持,只要求讓一個決策專家待在我們的車上,我們接受了。

他們說他的任務非常簡單,會有人負責引開劫持者的注意力,只需要他在隱身狀況中靠近建筑,將四個微型炸彈粘在特定的墻角位置上即可。其中一些裝的是炸藥,一些是煙霧式麻醉劑。

這些炸彈能成為談判專家手里的籌碼,或強力救援行動時的掩護。

說實話我看不出這主意有多高明,不過這兒也沒我們說話的份。通訊器里傳來軍部指揮中心的行動倒計時。隔著車窗,軍部派來的專家夾著小筆記本,正朝我們一路小跑過來。

“那天的事很抱歉,”K開口說,“我不是不信任你。”

“別放在心上。”一號點頭,轉向我,“早上我的態度也糟透了。”

我們都笑起來。

“你還愿意回來嗎?”我問,“等這事完了?”

一號搖頭,“不,我覺得我——嘗試夠了。”

他跳下車,兩個軍方的人等在車外,隱身程序已經開始起效,軍人裝做正常的巡邏,向使館走去。一號跟著他們,漸漸開始融入環境色。兩名軍人早被告之過,但還是驚訝萬分地伸手過去,企圖去觸碰正在消失的一號。這里的燈光背景加上夜風引起的樹影交錯搖晃,使隱身程序占用的數據計算量相當大。我看著車內計算機顯示屏上一路爬高的內存線峰值,不由得有點擔心。

“沒問題?”

K點頭。

軍方談判代表開始走向使館,再次請求他們更改條件,或者先釋放生病的人質。回答他的是腳前一米處飛濺起的泥土草屑。代表在子彈前毫無儀態地直跳腳。

我轉向顯示屏,今晚我們自然不可能有攝影跟著,這次行動不會有任何官方記錄。我們有的只是一號肩部的微型攝像頭傳回的圖像,為了盡少占用數據流,已經調到了最低分辨率。從模糊晃動的畫面上,能看到的只有一號已經踏上了領事館的門前草坪。他走得相當慢,不時停下四處張望。

這是對的,讓全息服有更多時間分析響應四周的環境圖像。

車外有人拍門,我一驚,想起是軍部派來的坐鎮專家,起身拉開車門放他進來。那是個禿頭的中年學者范兒的家伙,耳朵里塞著碩大的藍牙通訊器。他沖我們胡亂點了頭,在后座坐下。

一號離使館越來越近了,四周嘈雜聲都開始退去,一片寂靜,居然還有微弱的蟲鳴。

使館大部分窗戶都黑著。從營救隊這幾天搜集到的情報看,劫持分子們大部分集中在地下室,他們派了兩個狙擊手駐在頂層閣樓里,另兩個在樓內不斷巡邏。幾次潛行接近都失敗了,導致大使的手指數量漸漸減少。軍部懷疑他們配備了夜視鏡和人體熱量感應裝置。

一號的全息服出發前調整到了與外界溫度一致,以免暴露行蹤。K說這設計是用來應付外太空正負數百度的環境溫度的,眼下情況屬于小菜一碟。

他已經走到了大使館側面墻下,那兒有一排矮矮的冬青樹籬。從車上的通訊頻道上,可以聽到軍方的救援專家讓他再往前走幾米,就能到達第一個炸藥盒的安放位置了。

那只該死的狗就在這當兒竄了出來。后來知道那是條使館用來看門的受訓黑貝,自從劫持者入侵后一直躲在屋側灌木叢中。它每次企圖跑出草地,屋頂上困得無聊的狙擊手便用一串子彈將之趕回樹叢,以此取樂。被困幾天后,一號遇上的是一只嚴重受驚、饑渴難耐的利齒巨獸。

黑貝一頭將他撞翻在地,軍方專家驚呼起來,警戒線外的槍手無能為力——一號還處于隱身狀態中,他們不能冒著誤擊一號的危險打死狗。全息服的計算能力眼下全被隱身功能所占據,防護能力基本為零。更糟的是這場混亂可能引起樓里劫持犯們的注意。

K拉下通話器,蓋過了營救專家們的大呼小叫,“一號,聽著,現在進入五秒鐘的進攻模式,隱身狀態關閉。你有五秒!”

一號解決那條狗沒用五秒鐘。我們只能看到陰影中一團掙動的黑影,隨即咔的一聲脆響。事后解剖證明他利落地一把捏碎了狗的頸骨。他沒立即站起來,繼續和死狗伏在一起,直到重新隱身。劫持分子們暫時沒特別的動靜,我背后一身冷汗。

這時車內的通訊頻道傳來一號的聲音,勉強還算保持著鎮定,“我想他們發現我了。”

從屏幕中一號的視野中,可以看到一個持槍的黑影動作麻利地翻出了底樓的落地窗,直接向一號的方位走了過去。

“他們果然有熱能感應裝備。”軍部專家在我們身后輕聲說。

我想了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們監視著整個使館范圍內的生物熱能分布,黑貝死去后溫度迅速下降,必定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現在盡量不要動。”K說,“你身上的環境紋樣現在定格了,不要動。你的防御功能現在正升高,再過30秒,他就是頂著你開槍也傷不到你。保持鎮定。”

“收到。”一號悄聲說。

黑影走近一號正趴著的地點。是個瘦高個兒的年輕人,臉色蒼白,穿著套比他身形大一號的黑色迷彩,頭上扎著同色的綁帶,像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時的軍備遺留物資。他帶著把長步槍,伸長了槍口去捅狗尸。狗自然沒反應,年輕人蹲下,把槍翻到身邊,伸手順著狗頭重重按,像在檢查死因。

我們都屏息凝神。他不知得出了什么結論,略側過頭低聲咕噥了句,在向什么人匯報。

“讓他撤回來。”我們身后的軍部專家開口說。

“現在?”K叫起來,“你瘋了?”

“他們已經發現不對勁了。”專家說,“前兩次他們認為我們潛行接近時,立時往草地上扔了炸藥。那兩個坑在屋子的另一側,從這里看不到。”

我和K對看。

“一號,你聽到我們的話了嗎?”K湊近通訊器說,“撤回來。”

“嗯。”

“你想要隱形還是防護?”

“先等等。”一號用力說。黑衣年輕人正站在離他不足一米的地方,兩只穿著軍靴的大腳充滿了顯示屏。

“攻擊,最大化。”他說。

我們都一愣。

“不行!”軍部專家一下站起來,把腦袋伸到前座,“讓他立刻撤出來。”

K推動了某個按鍵。

“你干了什么?”專家瞪K,瞪完了又怒視我。

“要是他每一步都得征得我們的同意,會死在里面的。”K說,“我們得給他完全的自主權。”

專家難以置信地看著控制面板,又再次瞪著我們,最終縮回后座,開始和耳機里的某些人竊竊私語。

我背后一陣發冷,事情開始超出控制了。我曾經指望他會在極度危險的環境下,克制住冒險欲望,但現在也沒有退路。

屏幕上的軍靴正越來越大,一號等年輕人走得足夠近時,伸手劈斷了他的腳踝。年輕人輕輕喊了一聲側翻在地,把步槍壓在了自己身下。一號跳起來在他腦袋上補了一巴掌,“應該只是打暈了。”他向我們匯報,“我要進去了,他剛才匯報了,我聽到他說他們懷疑已經有人進了房子,要干掉人質中的一個做為警告。”

他從落地窗里翻了進去。見鬼,我重重揉額頭。這時我們的車外有人砰砰拍門。

“你們在干什么?!”隨著我們押車而來的軍官之一沖我們大吼。

“我們是平民。”我心平氣和。一號有忽視風險自行其事的傾向,我們一直都知道。眼下不是分裂自己這邊戰線的時候。他愣了愣。

“你們都下來,我們的人會接管這里。”

“我們是平民,也是媒體工作者。”我再次和和氣氣地提醒他。

軍官無聲地做了個口形,這個詞若是發出聲來,絕對得擱到少兒不宜深夜檔里。這時他身上某個通訊裝置響了,他迅速半側過身去,十幾秒后回過頭,招呼已經爬下車的所謂決策專家,兩人離開了。

我和K轉回去看一號的進展。

不知何時,屏幕全黑。

“情況怎么樣了?”

K小聲問。屏幕下角的液晶時間數字仍在不斷跳動,他正處于完全的黑暗環境中,我們剛才差點兒以為視頻傳輸斷了。

“我躲在一道簾子后頭。”一號同樣用最小的音量回答,“他們在大廳里,一共有五個人,都帶著武器。他們說的不是通用語。”

“稍等。”K打開另一個音頻過濾窗口,從背景中分離出對話,降噪并做銳化處理。我連上了和軍方的通訊,“我們需要一個翻譯。”

對方咕咕噥噥了幾秒,還是接受了文件。

“軍隊的人說他們說的是歐盟語,正準備搜查全樓。他們懷疑已經有人潛伏進來,準備干掉一個不重要的人質警告我們不守信用。”一號頓了頓說,“給我防護能力,不用隱形了。”

背景傳來硬底皮靴離散的腳步聲。

“你沒準備硬上吧?”我問,雖說在防御值滿格的情況下,槍彈確實傷不了他什么,但我仍然無法想象他單打獨斗放倒一整樓的劫持犯,這可不是在拍電影。

“我有個想法。”一號說,“相信我。”

我和K對視,K聳肩,“完成。從現在開始你沒必要再向我們請示,直接微動作控制。”

“明白。”

幾秒后,屏幕亮了起來,一號掀開藏身的簾子走了出去。頓時一陣驚異的呼喝聲,槍械上膛聲。畫面仍是一團灰暗中的人影搖移。K試著增加圖像的亮度和對比度,能看到對方腦袋上都戴著笨重的紅外眼鏡。影影綽綽共有四五個人,我碰了下K的肩,問他全息服有沒有夜視能力,K搖頭。

“別傷害人質。”一號大聲說,一邊向前走去。他的通用語帶著學校教學磁帶的生硬味道。

“站住,待在那兒。”劫持者中的一個出列,口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整個視界亮了起來。劫持者啟動了光源,這下終于能清晰地看到對方的形象。其裝扮和一號在室外劈倒的年輕人差不多。K小聲提醒我看他們舊軍服的肩部,標準肩章被扯掉了,代表他們等級地位的也許是系在胳膊上的方巾的不同顏色。剛才開口出聲的男人年齡在四十左右,佩帶著特殊的紅色方巾,和他周圍一圈系黑色方巾的小毛孩相比,明顯是頭兒。他摘下紅外眼鏡,露出一張膚色偏黃的長臉,細眼高鼻,留著淡淡的絡腮胡。眼框四周細紋密布。與其說像占領使館的恐怖分子頭目,不如說更像是個疲憊的中年學者。

“你們一共有幾個人?”

“就我一個。”

頭目瞪視他。

“搜他的身。”他說。黑巾小孩兒們遲疑地湊上去,對一號有所忌憚。

“我沒帶武器。”一號平舉起雙臂。

一個青年上來重重拍摸他的腋下腹側,他們的頭兒似乎意識到了他在外形上的怪異之處。

“你怎么進來的?”頭目瞇起眼,“我們的監視系統沒有死角。你們已經黑進來了?”

一號在猶豫。

我和K都在車里屏息。

“我身上的裝備。”一號承認,“它能隱藏我的體溫。”

搜完身的年輕人沖老板搖頭,表示沒找到什么隱藏的東西。

另一個黑巾小孩突然驚異地叫起來,頭目皺眉側頭看他,“什么事?”

小孩湊上來嘰嘰咕咕說了一通。再次望向一號時,頭目臉上混合著好奇與厭惡。

“他說他在電視上見過你。”他走近一號,同時保持著安全距離,”你們國家的電視上你是個——”他停下來,通用語還沒來得及收進這些俚語,他終于找到了個類似的詞,“萬能者。”

“是的,我出現在電視里。”

“那些不是特技?他說你可以隱身——”頭目恍然大悟,“你就是這樣進來的。你是電視明星,也是秘密警察。”

一號不置可否。

“你還能干些什么?”頭目指向一號翻進來的落地窗,“那條狗是你打死的?”

“是的。”

“能打,能隱身,有趣。”

他們沉默了幾秒。

“你是——特殊的。”頭目像是下了個結論。

“嗯?”一號身體一僵。

“如果你身上的東西,每個警察都能得到,我們不可能占領使館長達一星期。”頭目偏頭示意左手邊的黑巾小孩,“去開通訊頻道,告訴他們說,多謝又送來一個人質。”

他轉回來,“把你身上的東西脫下來。”

一號防衛性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愿意?”頭目沖手下做了個手勢。兩個像得到了命令,快步走開。

在緊繃到凝結成塊的空氣里又等了幾分鐘,大廳后側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與拖動重物聲。一號側頭看去,那兩個黑巾青年拖著一團重物過來了。待近了才能看出萎靡在地下的那堆其實是個人。黑巾們一松手,他順勢翻仰在地下,眼神一片空白。從臉上的胡渣和衣服的皺污程度都能看出來,已經被囚禁了好幾天。

“你不脫下來,我就打死他。”頭目垂下手中的長步槍,槍口頂著地下男人的臉頰。

“等等。”一號舉起手做了個下壓的手勢,“能和你私下談談嗎?”

“我沒這么愚蠢。”頭目第一次露了笑容,“你能一掌劈死那條狗。”

“我不會用武力威脅你。”一號說,“大使還在你們手上。”

頭目略略聳肩。

“我會把裝備脫下來。”一號做勢把雙手放在領口,“但在交給你之前,給我幾分鐘時間和你單獨談談。”

“也許會考慮的。”他再次用槍口粗魯地頂了頂地下男人的太陽穴,“脫下來。”

后面的場景我們只能通過聲音和事后口供材料來推論了。一號脫下全息服后折疊起來,肩頭的攝像頭被卷進衣料里,我們的屏幕上只有一片黑暗。

“OK,我脫下來了。”一號的聲音。此前他窸窸窣窣折騰了很長一段時間。

“把它放在地板上。”

“好——”一號退開的腳步聲。

“你們到地下室去。”頭目的聲音,對著那些黑巾青年人說。

安靜了一會兒。

“你要求單獨談談,他們要你帶來什么消息?”

“是關于這件裝備。”一號說,“它能做很多事情。”

“你說過了。”頭目輕笑,“難道里面沒人時它還有威脅性?”

“你最好破壞它。”一號輕聲說。

在車里K一聽這句臉色就綠了。我抓住他的肩,“嘿。”

“我知道,我不會干涉他的。”K嘶聲說。

“為什么?”頭目拖長了聲音。

“你手下的年輕人對它很感興趣。”一號說,“你沒有看過我的節目,他們看過。”

“他們不會為了這東西背叛我。我們這些人之間不僅僅是雇傭關系——你為什么要替我考慮?”

“我們不想形勢再復雜化了。”他最終說,“和你談判至少比和他們中的一個談判更有理性。”

“那么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是,干掉你,把這件東西毀掉。”頭目又笑起來,聲音冷淡。

一號不出聲。

我和K都僵在車里動彈不得。他在扮演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角色。

“你不會自斷退路。”一號重新開口。

“你只是個電視明星。”頭目諷刺一笑,提醒他,“我們手里的是大使。”

“我的意思是它能隱身。”一號指指地下團成一小堆的全息服,“你可以走出警方的包圍圈。”

“得了吧。”頭目大笑,“這種東西里面怎么可能沒有定位或控制裝置。我如果穿上它逃走,就是自投死路。”

“改編程序很容易。”

“憑什么相信你?”

“我不是軍隊或警察的人,我只是個平民,只想脫身出去。”

從腳步聲判斷,頭目來回走了幾步。

“眼下是僵局。”他承認,“我們綁架了大使,但你們的政府明顯認為這份量不夠。你們在積極營救他,但從不正式考慮我們提出的條件。你看,甚至連拍電視的都參與進來了。”

“如果你們要求的只是平安離開——”

“帶著人質走,到國境線以外再放了他?”頭目哼了一聲,“太過時了。這樓外有很多狙擊手,只要我們一走出去,就能把我們全射死。不會傷到——”他語速慢了下來,隨即笑了,“你說得對,你送來的裝備是有用的。”

半小時后,他們一行人出現在使館正門。大使被匆匆塞進了全息服,一號教他們如何將全息服調至隱身。我和K全神貫注進入隨時準備操作系統模式,我已經隱約想到了一號所謂的想法是什么。劫匪一共有七個,略呈分散隊形走出使館。最后兩個黑巾青年扭著一號和另一個使館工作人員。在即將離開使館門廊時,他們倆被猛力推開。顯然劫持者們認為一個重量級人質足夠了。

軍部的人早已接到劫持者的通知,大使和他們在一起,但他們無法看到他。他們有個隱身的人質在手,狙擊手也不能設計射擊軌跡。劫持者要求提供一輛小型貨車,他們將直接開到海港,與接應者匯合。如果確定沒有追蹤者,他們會在合適的時間、地點放了人質。

只用了十分鐘,軍部的人便準備好了貨車。劫持者們準備上車時,大使的身影在空氣中顯形。那是個小個子男人,全息服在他身上像層過大的皮膚般松松垮垮地掛著。他夾在兩個黑巾青年之年,身形佝僂地站著,但眼下地球上的子彈是沒辦法傷到他了。一號向劫持者們隱瞞了這個重要功能。

我和K將全息服的模式調到了防守,一號在幫大使穿上全息服時,低聲指示了我們。軍部的人迅速討論后認為這個計劃可行,他們設下了埋伏。

劫持者在發現大使顯形的一瞬間即反身開始射擊,軍方的回擊肆無忌憚。

槍戰幾分鐘后即結束了。現場一片我至死不愿回想的血腥。大使沒事,只是由于身處槍火交織的正中心,嚇得癱軟在地。

他們找到一號時,發現他在流血,有人給他蓋了件衣服。頭上的傷口太可怕沒人敢動,救護人員趕來前他就死了。其實他離槍戰現場足夠遠,劫匪推開他后他又自己跑開了幾十米,找了個隱蔽處自己蹲了下來。

他的死只能說是流彈不長眼。

后來法醫告訴我,他被直接擊中后腦,沒什么痛苦,可能還沒反應過來就過去了。大概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

辭職前,我得交出手里所有的節目資料,尤其是關于超級真人秀場的,新的節目制作人和班底正等著接手。這次的超人是個年輕漂亮的單身母親,專業演員,整個節目走溫情路線。

我重新看了遍那天和一號談合同時的錄像。

我們手捧著一次性咖啡杯,坐在折椅上。

“對我們來說也是新嘗試。”我笑得假模假樣,“你為什么會對這個主意感興趣?很多人對于上真人秀節目會有顧慮。”

“實際上我平時很少看電視。”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收到你們的郵件后,我上網找了些你們以前出的節目看了看。感覺上——”他停下來尋找措詞,“你們在幫助那些參與者,用一種比較激烈的方式。我喜歡這種氛圍。”

關掉視頻,我承認我一開始就忽略了。一號表面上是個最平淡不過的普通人,但他的確在尋求幫助。也許是想找些生活的意義或諸如此類的該死東西。他有幫助其他人的念頭,三個月的超人秀增長了他的幻想。我們也難辭其咎。我本該在那天火災現場的情緒爆發里看出來這種趨勢,在應激狀態下,他的那種英雄主義已經超出了自我保命的本能。我不該再把他拖進來的。

最后那個晚上,不知他有沒有想到會把自己的命搭進去。說到底我們都是些平民,對子彈橫飛場景的嚴酷性都不了解。

有人敲門。

“進來。”

是L。

“今天就準備走?”她看我桌子上堆著的大小紙盒。

“嗯。”

“我知道你不愿意再和這事攪和在一起,但有沒有興趣看看這個?”她抽出紙盒里的膝上電腦,動手開機,插閃存,一段視頻。

警車環繞,白色大使館在樹影搖移中亮起了燈。

“這是什么?”

“那天的錄像,K做了些處理,有可能引起麻煩的具體細節都處理過了。但整個故事輪廓還在,即然你要走了——”她微微一笑,“不介意把它發到網上去?”

自然不介意。

我點頭,“他不該死得悄無聲息的。”

“會火起來的。真有人追究的話,你還是會有大麻煩。”L提醒我。

我大笑,做手勢沖頭虛開了一槍,“反正不會是這種類型的麻煩。”然后站起身來,和她擁抱告別。

我們也只能為他做到這步了。

插圖:李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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