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夢

這件事發生在一個令人郁悶的午后。

其實那一天本不該郁悶的，因為在早上的審判中，我又一次幫助一位民眾駁倒了“南柯”公司。那名被害者的兒子由于過分迷戀“南柯”裝置，荒廢了學業，而公司竟然說這是人類進化的必經階段。

不管怎么說，這都太荒謬了。我搜集了許多證據，駁倒了“南柯”公司，成功為受害人贏得了賠償。這次審判后，我想該公司的信譽一定會再次下降。

南柯公司是近幾年突然崛起的一個公司，該公司主打產品是“南柯”裝置，這是一種造夢儀器，可以讓人生活在夢里，任由自己編造一個可以麻醉心靈的夢境。我無法容忍的是，這家公司分明是在毀滅人類的夢想，“南柯”裝置相當于毒品，只能給人帶來短暫的愉悅，長此以往，會讓人自我毀滅。作為律師我尤其痛恨這種行徑，這家公司分明沒安什么好心。所以，只要是關于這個公司的案子，我就會拼全力去控訴。通過我的幾次打壓，這個公司的名聲已經下滑不少，這正是我想要的結果。我雖然是個普通律師，但已經在律師界和社會上有了不小的名氣。

結束這個案子后，我到咖啡廳里要了杯咖啡。后天還有一個案子，也和那家公司有點牽連，放松一下再去做準備。

我正喝著濃咖啡，手機突然響了，上面顯示的地址居然是“未知地區”。

在這個年代，怎么會存在未知地區？我有點發愣，畢竟現在已經是2066年了，各國的通訊公司前兩年對全球的信號網進行了大規模改進，只要打電話的人不在信號盲區，就不可能不被信號網定位。

有可能是手機問題吧。我苦笑了一聲，接通電話。

“喂？”我雖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想來也不過是委托之類的事吧？

“喂？”大概過了10秒，對方卻沒有什么回應。

當我準備放棄通話時，手機里傳來了一個男聲，“呵，是李律師嗎？看來我終于找到你了。”

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我非常不解。

“抱歉，請問有什么事嗎？”

“你似乎對你現在的處境還不明白吧，李先生？”對方的語氣中似乎有一股……嘲諷的味道，“我想和你見個面，不知你是否有時間？”

對方的語氣讓我產生了一股厭惡感，“對不起，先生，我工作很忙，恐怕沒有時間。”說完，我就掛了。

我搖了搖頭，近年來這種無聊的事越來越多，我前幾天甚至還接到一個電話說我兒子被綁架了，要知道我只有一個女兒啊！

想到這里我突然愣住了，一想到女兒，我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喝完兩杯咖啡后，我叫來侍者結賬，我剛把錢給他，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回過頭，四個氣勢洶洶的黑衣人正朝我走過來。為首的一個走到我面前，把他的個人終端示意了一下，上面顯示的是“國際聯合調查局特員”。

這個組織我還從沒聽過，但讓我更迷茫的是他們為什么要到我的面前來？正當我發呆時，為首的黑衣人用冷酷的聲音問：“李五原，是你嗎？”

我木然地點點頭。那個黑衣人一抬手，說出了一個讓人心驚膽戰的詞匯，“帶走！”

更讓我心驚膽戰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我眼前的這四名黑衣人的身軀，幾乎在同一時刻倒下了，而倒下之后，我看見他們每個人的后心處都有一個鮮紅的彈痕。

我盡管從小看了無數警匪電影，但還是沒遏制住緊張，放聲大叫起來。

一個同樣穿著黑衣的人跨過這四人的尸身來到我面前，二話不說把我一把拉起來，我這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我已經跪在地板上了。

“快走！”他吼了一聲，他的聲音嘶啞，就像上世紀80年代末拉過的小提琴。

“去……去哪兒？”我顫抖著問。

“跟緊我！”他松開我的手，抬起手中的手槍，柜臺上一個剛拿起沖鋒槍的服務員被他打中了胸口，幾個剛踏進咖啡館的黑衣人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

他大步踏出咖啡館，已經六神無主的我只能跟著他一起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發現我們到了一個昏暗的地方，只有一點微弱的燈光映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

他把身子探出去，用力咽了咽口水，嘴里喃喃著。

“現在安全了……”他似乎突然松了一口氣，回過頭看著我，“現在，你愿意聽我說嗎?”

我盡力掩飾著心中的恐慌，顫顫巍巍地說：“好吧，你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確認一遍，”那個男人摘掉墨鏡，“你是李五原？律師？”

我點點頭，談到我的職業，我稍微冷靜了一些，他說不定是一個被冤枉的罪犯什么的。那個男人盯了我幾秒鐘，說道：“目標確定，那么……我可以說了。”他咳嗽了一聲接著說，“李先生，今天的事情想必你也看清楚了，現在可以告訴你的是，你現在正處于危難中，而危難的源頭，就是您一直對抗的那家公司。”

我那一直迷糊的大腦現在突然打了個激靈，“南柯”公司？難道那家公司真得這么黑？我問：“那你是誰？”

他笑了笑，“我是一個組織的代表，我叫洛克。我們想幫你，不久前給你打了電話，但你不相信我們。抱歉，說不定就是那個電話給你帶來了這些麻煩。當然，沒有我們，麻煩也會來的，只不過是早晚而已。”

我有點不太高興，看著他嘴里參差不齊的黃牙，突然有種想揍他一頓的沖動，如果不是他，我沒準現在還在床上修養身心，根本無需冒著被一群奇怪的家伙追殺的危險來到這兒。

“那么……”我謹慎地挑選詞匯，盡量不激怒眼前的家伙，“你們的組織想幫助我什么呢？”

他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間我差點以為我的語氣不合適，但他隨即又緊張地說：“這里仍然不太安全，走，我帶你去組織那兒。”

外面還有一群拿著槍械要抓我的怪異分子，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他去了。

天灰蒙蒙的，似乎快下雨了。

洛克口中的“組織”在一間破敗的小屋里，昏暗的燈光下坐著幾個衣衫凌亂的人，他們面前的桌子上還擺著一張投影地圖，地圖很怪，我不太能看懂。

我們走進去，氣氛有點嚇人，每個“組織”的人都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像是把我當成了食物。

“就是他？”一個人問，洛克點了點頭，隨即回過頭對我說：“現在是真的安全了。”

剛才問話的人站起來，對身邊的一個人說：“家伙準備好。”然后向我伸出手，“李律師，幸會，我是‘毀滅’組織的特派小隊長瓦特，歡迎來到夢的世界。”

他的最后一句話讓我一下摸不著頭腦，我用疑惑的眼光看向洛克，他搖了搖頭，一臉不忍的樣子。瓦特笑了一下，表情近乎憐憫。

“他還不清楚狀況。”洛克說這話時我在心里連連點頭，“我們需要這么早就把事情告訴他嗎？”

“我們沒時間了。”瓦特皺著眉頭說，“公司的那幫家伙加派了人手和意識學大師，我們很難抵擋。必須要讓他迅速清醒。”

“好吧。”

洛克呼了一口氣，無奈地把頭轉向我：“李，很不幸，你現在就在你自己的夢中。”

也許是我沒聽清？“對不起，”我強擠出一個笑臉，“你說什么？”

“簡單說，你現在所處的世界，其實是你的夢境。”瓦特不耐煩地說。

這……這怎么可能！“你是說……”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現在所見到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夢？”

他們都露出悲哀的苦笑。

“我們例外，還有那些黑衣人也例外。”瓦特繼續說。

我看著他們，他們神情很鎮定，看來這些家伙都是完全瘋掉的瘋子！我后退了一步，瓦特警惕地看著我，我傻笑了一下，想趁他們沒反應時逃出去，但腳下打了一個踉蹌。我穩住身子后抬起頭，看見的是洛克冷漠的雙眼。

“你難道不想見到你的妻女了嗎？”

他說出了一句讓我安靜下來的話，盡管我的妻女已經離開我好幾年了，但一說起她們，我還是感到一陣空虛。當初多少個日日夜夜，我都在手機旁等待著她們的來信，但是那么長的等待，換來的只是無數空白的記憶。那時我才知道，一個人的家是什么滋味。

我真的還能再見到她們嗎？

我坐在地上，捂著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瓦特的聲音響起，“在現實里，你是一個與‘南柯’勇敢斗爭的律師，你的攻擊讓公司舉步維艱。在現實中，已經有四成的人類拜服在了‘南柯’機器之下，成為一個個只會做夢的植物人。”我抬頭看了看，瓦特的目光渾濁而迷茫，“你幾乎是對抗他們最激烈的人，為了不讓人類淪陷，你奮勇戰斗。終于，他們覺得你是個禍根，用計騙了你，讓你簽訂了終生進入夢境的協議。由于現實和夢境的時間差，三個月里，你在夢境中卻度過了30年。”

盡管是些瘋話，但我還是打了個寒戰。

“不過最近兩天，你的潛意識在反抗。”瓦特干巴巴地笑了笑，“所以在你的夢里，竟然出現了‘南柯’。現實的公司很驚恐，派出那些黑衣人通過儀器進入你的夢境中，想引導你的意識放棄與公司的對抗。而我們，對抗‘南柯’的地下組織，也派出我們來引導你的意識離開夢境。”

我晃了晃腦袋，“離開夢境……去干什么？”

瓦特靠近我的臉，他滿臉的煞氣讓我不寒而栗，“去干你一直想干的，先生！去和‘南柯’對抗，解救那些可憐人！趁人類還沒有完全淪陷，請你幫助我們，也幫助你的妻女！”

我瞪大了眼睛。

“是的，在夢里她們怎么樣了我不知道，但是在現實中……她們一直在等你醒過來。”

我一下站了起來，幾年前妻子和女兒離開我時，我幾乎痛不欲生，現在知道她們可以回來，我由衷地感到活的希望又一次被點燃。

“真的？”我的聲音已經近乎顫抖，我看見了他們堅定地點頭。

一股熱勁沖上頭頂，我對瓦特說：“好，我幫你們！”

其實，我還是在幫自己。四年前，瘋狂撲在工作上的我沒有一點時間陪她們，這也成為她們離開我的直接原因，現在，我有機會彌補以前的過錯了。

“來這里，”瓦特指著墻角邊的一臺機器說，“離開夢境只有兩條路，一條是潛意識打破‘南柯’造就的夢世界，自己驚醒。如果黑衣人沒有來，我想這種情況是會發生的。還有一條就是這個，由于我們是靠入夢機進來的，所以可以適當利用機器改變一下你的夢境，這就是我們在夢里造出來的出夢機，它可以激發你的潛意識，讓你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他伸出手，“回到現實后，祝你好運，干掉他們！”

我點了點頭，雖然我不是真正為了“干掉他們”回到現實的，但我會幫他們的。他們把各種接線連在我身上，洛克拿過來一張投影文件，“這是向現實世界發出夢醒申請的文件，你簽了吧。”我看了看，文件寫得很詳細，密密麻麻的。我正想看一下，瓦特過來說：“時間緊迫，快點吧。”我于是拿過筆直接在上面寫上名字，并對洛克說：“謝謝你。”

他笑了笑，走開了。

“機器啟動！”隨著瓦特的一聲大吼，我的思緒飛到了現實難以企及的地方，我感受著這飛翔一般的感覺，眼前仿佛出現了天堂的光芒。我漂浮著，直到安然著陸，我看到了一個從沒有見過的房間。

我的感覺從來沒有這么好過，這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死人得到了重生，我終于擺脫了夢境地獄一般的壓迫，我迎來了新的生活！

“爸爸！”一個女孩撲在我的懷里抽噎著，我仔細看了看，是女兒。她長大了，更漂亮了。我抬起頭，看見一雙濕潤的黑眼睛。我看到她了。

她沖我無力地笑笑，我也報以微笑，我的身體很疲憊，但我想用我最大的聲音告訴她，我回來了。

2066年4月3日，“南柯”公司總會場。

錄像放完后，所有人像看完一場大片一樣鼓起掌來，洛克站上講臺，笑著看向下方，這正是他想要的。

他舉手示意安靜下來，把一張電子文件投在終端上拿起來，“大家看，這就是李五原終生進入夢境的同意書。”

這次掌聲還沒響起就被洛克壓了下來，他繼續說：“這次實驗證實了人類的一個通性，那就是不管這個人有多理智，只要他有一絲欲望，或一絲情感尚存，那就有可能接受終生進入‘南柯’夢境。也就是說，沒有人類能逃得出我們的圈子！”

掌聲雷動，所有的股東都大聲叫好喝彩，眼看著公司的大敵進入了夢境，這可是一次絕佳的廣告。

這次洛克讓掌聲保持了一段時間，待掌聲平息后，他接著說：“我們成功設局讓公司的大敵也進入了這個圈子，這是一次飛躍。同時進行的一次實驗成功讓政府要員進入夢境，進入了他們心中更完美的世界，至于哪一個世界是真正的夢境，其實已經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通過‘南柯’終結這個時代，開創一個屬于我們的時代！”

這次臺下沒有太多的掌聲，這些公司高層和股東們徹底呆住了。

洛克笑了笑，“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成為人類的……主人，我們控制了人類最重要的一個弱點——情感和欲望的宣泄。我相信，我們公司有能力當好這個新時代的皇帝。”

“那么……執行長，”臺下一個年輕的股東站起來，他似乎很躊躇，語氣很緊張，“如果有人用這東西對付我們怎么辦？如果我們操控不了全人類怎么辦？還有最重要的……”他舔了舔嘴唇，“全人類都拉下了帷幕，褪下了華麗的外衣，把他們最真實的一面表現在虛無縹緲的幻境里，享受他們的愉悅……那么我們怎么辦？我們真的要當這個寂靜世界的皇帝嗎？恐怕您忘了……我們也是人類。”

沉默籠罩了會場，洛克在一瞬間也有附和這個年輕人的沖動，但最終他還是忍住了，他看著眼前的一切，緩慢地說道：“無須擔心，先生們……也許所有的這些……”他夸張地揮了揮手，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笑容，“都只是南柯一夢而已。既然是夢，那么……在夢醒之前，試試看吧。”

“看來你也沒能逃脫這個圈子，執行長。”那個年輕的股東咧開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