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月湖找李兵,趕巧碰上件大事兒——金鷹節開幕,三一大道給封了。約定時間八點已過,一幫人還在城北兜圈子。
滿心歉意撥通李兵的電話,那頭,兵哥呵呵直笑,一個勁說:“你們注意安全,車別開太快……”繼續趕路,想起約莫10年前暑假,去易俗河探親,碰上《鄉村發現》的采訪車,李兵扛著攝像機站在水過膝的魚塘里。村民在后邊喊:“兵哥,莫動,水深”。
這也算第二次見兵哥,無甚變化。依舊瘦,頭發微亂,目光清澈,顯示他精力充沛。一直以為,十幾年當中,語音語調沒變的主持人只有《天氣預報》的宋英杰。其實,還有兵哥。“我看到了……完了吧……然后呢……我覺得……真好!”一如當年,他習慣有條理的講故事,接一段極真摯的個人感懷,動情處,眼微紅。
約訪地點在千年時間當代藝術中心,幾天后,《非洲的笑容—李兵埃塞俄比亞攝影手記》要在這里開展。其作品,全是李兵2007年到埃塞俄比亞錄節目,利用空暇抓拍的當地土著。工具是一臺傻瓜相機。“機器已經找不到了,但片子我存著。”直到今年,偶然被老友戴樹錚翻出來,接著,把何立偉“驚得一愣”。
那是一大把非洲的男人臉、女人臉、老人跟孩子的臉,那些臉上的皺紋、汗跡、塵土跟善意的笑容,讓人觀感強烈,印象深刻。策展人何立偉說:“其中有許多照片,都符合布列松的‘決定性的瞬間’”。而攝影家老戴摟著兵哥的肩膀,認真告訴他:“你這些片子,比好多搞專業的攝影家要強!”兵哥說:“全靠他們倆,讓我這個‘業余者’信心倍增。”
“那說白了,您對攝影‘天真無知’?”他連連點頭,“沒錯,我不曉得世界攝影史,不曉得風格與流派,更不曉得當代攝影的各種新名詞、新觀念。我只用最方便傻瓜的相機。”總覺得李兵這句話只說了一半。他忘了,從1996年來到湖南衛視,16年,兵哥用簡單的話語和鏡頭,告訴人們他看到的感動,而這感動正是這個瘋狂世界所稀缺的。何立偉言,“李兵最強大的力量是質樸。”這個結論顯然能夠升華——兵哥最強大的力量,源于扎根底層十余年,練就獨特新聞視角。這個視角,直到今天都獨一無二。
采訪結束,與兵哥一同走出千年時間,月湖另一頭,“金鷹正在飛”。他嘴里念叨著“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在封路……”
這一瞬感覺太奇妙了!身邊這位老哥就是“金鷹元老”,“范長江新聞獎”得主。幾年前,他就在湖的對岸,聚光燈的中心。如今,他渡到對岸,為了自己的第一次攝影展,與人促膝而談。講的都是故事,“忽近忽遠”的故事。
“取景”——仰視鄉土
《非洲的笑容》,影展就如其名,入眼全是笑。田間小女孩回眸一笑,卡車司機開懷的笑……整理這組照片時,李兵也有困擾。埃塞俄比亞那樣一個戰火紛飛,貧瘠不堪的國度,“我隨意拍照,為何記錄的全是笑臉?”與李兵的長談,大部分時間都圍繞這個問題進行討論。我們談到阿爾弗雷德,提到蘭金,分析獨特取景視角形成原因。
兵哥開始講故事,從《鄉村發現》開始,他的取景風格慢慢成型。
故事:“窩頭粘上舌頭的一刻,眼淚嘩嘩的止不住”
1997年,前往甘肅南部拍攝,主題是“缺水的農村”。
大清早,扛著攝影機翻山頭,找到一家農戶的時候太陽剛起。這戶人家仨孩子,起床,正趕著去學校。母親從水窖里很小心的舀了半勺水,揚起脖子咕嚕灌嘴里,然后“噗”的一聲,把水噴到仨孩子臉上。小孩用手掌猛搓臉。他們告訴我,臉不干凈老師要打手心。
跟著孩子去學校,拍攝山里學校的鏡頭。上課的時候還有黃沙從沒有玻璃的窗口吹進你眼里。學校里只有一口水窖,老師喝的都不夠。孩子們的書包里除了課本,都帶著水壺。半瓶泛黃的“湯”其他時候基本上不敢動,只在吃午飯的時候喝,為了把窩頭咽下去……
有個女生掰下半塊窩頭硬要塞我手里。窩頭粘上舌頭的一刻,眼淚就嘩嘩直流。小女孩很認真的跑來安慰我,“晚上媽媽蒸饃,你不用吃窩頭了。”
故事:“鄉親是真把我們當親人”
1999年正月初六,我在編輯機房里熬了三天,沒怎么合眼。女編導余淑君去接一個找她的電話,幾分鐘后,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余淑君悲痛欲絕,癱倒在地。我們節目組出事了。
采訪車像人們看到的恐怖電影一樣越翻越快,摔向90米深的谷底。四人三死一傷,其中兩個是20出頭的年輕人,那孩子兩天前還在跟我說想回家看看。
我趕到出事的山谷,半夜,救援在繼續。老遠都有村民扛著提著扁擔和梯子往山下樹林里鉆,我跟著他們進山谷。因為天黑,他們看不清我的臉。一個80多的老太太在喊“快去救兵哥,你們快去救救兵哥。”有人告訴她,兵哥不在車上。“你們要把我們自己的記者救出來,救活他們,救不活我不走。”
后來縣里有領導告訴我,山谷附近的那幾個寨子都很窮,路況不好,翻車其實常有。寨民們甚至養成了趁亂“搬車”的習慣。我就沖他吼,怎么可能!唯一一個活著的同事也是被他們抬出來的!領導也紅了眼睛,“你們是自家人……”
已習慣仰拍弱勢
或許是看到了太多苦難背后的堅強,或許是因為經歷了那一次生死別離,“我心目中的底層勞動者形象無比高大,我們到底哪方便比他們強了?受教育程度高?農村的孩子更勤奮只是缺機會。素質?越是遠離城市,越有真善美……”李兵印象很深的一期節目,汨羅弼時鎮村民劉昊在自家院子里造了架直升機!“村民沖我嚷嚷,‘兵哥!你能嗎?咱老劉都在天上遛了……’很多時候,我打心底佩服他們,過的自在,活的比我明白。農民工上《時代》封面大家當個新鮮,可人老外是真敬佩這些漢子”。
“《新聞學基本原理》上說,新聞采寫,平視采訪對象是要素,這個我記得,但我不這么做”。湖南唯一的“范長江”、“金話筒”雙料得主,拋出一個違背嘗試的采編角度,李兵居然一直以仰視“發現鄉村”。
構建自己的世界是個過程,你有什么樣的心態,有什么樣的視角,世界就會還你一副怎樣的畫面。無疑,從中國的農村到中非的土地,兵哥一直謙卑的弓著腰。
“對焦”——底層幸福
首先要分清個概念,在中國,“底層生態”與“底層幸福”是兩碼事。
“底層生態”是當下中國新聞界的大議題,“三農”、“民工”、“留守兒童”……頭版頭條從不落下。可是,就拿筆法鋒利著稱的“南方系”來說,抨擊社會,代底層發聲已經成習慣。“底層兄弟愛看那些東西嗎?我覺得未必,相反,城市精英階層樂于閱讀這樣的內容,物傷其類,很容易借此發泄。”
羅伯特?卡帕說: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還不夠近。李兵近20年的新聞生涯,就追尋了一個問題,底層到底愛看什么?
“記錄他們的幸福,為他們傳達希望。切忌先入為主,認為底層只有苦難。收成不好?人家庭和睦。身體缺陷?人精神富足……”中國電視史的里程碑《鄉村發現》,就是“底層幸福”的勝利,《非洲笑容》同樣的底層幸福的延伸。
兵哥依然講故事,都是心底的影像記錄。這讓他鏡頭里的暗喻變得清晰。
故事:“不卑賤的乞,不做作的善”
2007,從香港轉機飛往埃塞俄比亞,拍攝中國工人在他鄉的紀錄片。背包里都裝著些什么?洗手液,藥品最多。因為去之前,臺里一去過非洲旅游的朋友警告我,中非滿是疾病,戰亂和搶劫。
就像很多人談起鄉村,就滿口“落后”、“破敗”。對于埃塞俄比亞,我也不應該相信別人的判斷。
飛到亞的斯亞貝巴的第一天,就讓我撞見了趣事。酒店門口有6對新人舉行集體婚禮,和我們的婚禮沒什么區別。有樂隊演奏,有攝影機跟拍,甚至有一對司儀在舞臺上講相聲!親朋好友在其中插科打諢,好不熱鬧。
在門口站了一會,一群手舞足蹈的小孩朝我飛奔過來。他們沖著我的相機鏡頭一字排開,咿呀唱起歌,并配合蹩腳的舞步,舞蹈沒有經過排練,但節奏律動都很不錯,每個孩子都在笑,最真摯的那種笑容,感染力驚人,幾位歐洲來的游客很快加入了孩子們的狂歡。
一曲終了,孩子們笑嘻嘻的向你攤開手掌。“Spare some change? God bless!”其實這是他們的乞討方式。所有人都大方給了零錢,沒有反感。因為他們沒有不勞而獲,他們為我們表演了,他們付出了勞動與快樂,我們應該支付我們可以支付的,他們可以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理解與釋懷往往需要一種境界,這種境界來自于不做作的善,不卑賤的乞。
故事:“一側殘垣斷臂,一側笑容依舊”
有張照片拍攝于亞的斯亞貝巴通往市郊的簡易公路上,我把相機伸出車窗外隨意拍風景。一輛卡車從我們身旁飛馳而過。然后眼瞅它慢慢減速了,直到與我們勻速行駛。司機是個黑人小伙子,搖下車大喊“Hello!”然后一直側著腦袋沖我笑,直到在岔路口與我們分開,不忘大喊“Bye!”
有一張張拍攝地埃塞俄比亞與索馬里交接的農村,四處可見被燒毀的殘垣斷壁,是那種荒涼到與饑餓相隨的地方。清晨,一個小女孩背著書包大步流星向前走,我跟著她想拍一組背影,但很快被她發現。女孩真的很可愛,她轉過身子開始倒著走,搖晃著腦袋沖我笑,還俏皮的唱起當地民歌。
還有臉上汗漬斑斑的父親,從工地上勞作整天,傍晚才回到家。妻子遞給他一張“英吉拉”餅(當地人主食)他就和孩子并排蹲在門口啃起來。沒有菜,甚至沒有作料。孩子把咽不下的餅遞給父親,父親囫圇塞進肚子里,我給他們拍照時,父親一邊笑,一邊打著響亮的飽嗝。
期望他們幸福,看到的就是幸福的他們
攝影的視角,來源于你與這個世界交流的心態。而生產的畫面能傳遞給他人什么?這取決于作者對焦點選擇。就像杜甫筆下的酒——“潦倒新停濁酒杯”,而到了李白手里就成了“玉碗盛來琥珀光”了。
“有人鏡頭里的埃塞俄比亞還沒有走出戰爭、經濟崩潰,貧窮、饑餓。而我全是用本能捕捉的瞬間,恰巧我心底渴望這些人生活能夠更好,他們回饋給我的就是最快樂的一面。”何種拍攝對焦點,這本沒有孰高孰低,只是慶幸,大眾對非洲先入為主的印象,絲毫沒有打擾兵哥的“發現”。
李兵也承認,人生有太多的不公平,有些苦痛與生俱來,不能選擇,但公平的是每個人都可以選擇快樂。李兵選擇快樂地去發掘他人的快樂,“底層幸福”正是這樣被“發現”。
“沖洗”——遵循信仰
咯吱的門板拆卸聲,嗶剝的柴禾生灶聲,汪汪的狗子晨吠聲,還有東鄰西舍家的咳嗽、呼嚕、罵架聲……
兵哥講故事,平面影像會因為他發自肺腑的笑而變得立體,他看起來和埃塞俄比亞小伙一樣快樂。
常人的思維定勢里,這樣的“快樂”是個悖論。埃塞俄比亞人民,生活有那么多不可抗的無奈,何來快樂?“是信仰的力量!埃塞俄比亞的人民全是教徒,有大半東正教,和小部分伊斯蘭教信徒。”李兵舉了個例子,埃塞俄比亞的牧民很有錢,但他們把大部分收入捐給清真寺,家庭只要保證溫飽。“信仰非但沒有架空生活,反而充實了精神,使人積極。”
問兵哥“你為什么像埃塞俄比亞人一樣,那么愛笑?”
李兵:“因為我不信錢,不信資源,不信利益構架的一切,我也不信教。我只相信新聞的力量,相信‘真善美’。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是信了!”
“都別把弱勢群體當工具”
“不久前,魏文彬對我說‘李兵,你寫份報告,我去找張華立談’,我想還是算了,《鄉村發現 》這一頁可以揭過去吧。”從2004年開始停播的《鄉村發現》曾在2010年有過短暫復播,之后再次陷入停擺。
“我曾經覺得《鄉村發現》非有不可!”一方面,娛樂立臺之后,太多的農民兄弟給兵哥寫信,打電話,希望他能再下鄉。另一方面,李兵覺得周遭的傳播環境“太瘋狂”“不健康”。
“相信你常看到這樣的鏡頭,記者找到了一個底層青年,大費筆墨讓他形象高大起來,然后帶著他走穴撈錢。更有甚者,那就號召捐款!”李兵有些激動的拍桌子,“某些企業家,舉著牌匾敲著鑼鼓下鄉‘送溫暖’,不就是想借著鏡頭做‘搭車營銷’?那些捐款真的落到實處了嗎?還是落到了別人的口袋里!當新聞都出現了‘假丑惡’,弱勢群體難道成了工具?”
一連串的反問,是這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專家,對周遭傳媒環境的拷問。他并沒有上綱上線的談傳播體制和媒體亂象。他依然拿自己的經歷說故事,“2000年,河北的桃農給我打電話,說他桃子培植的特別棒,但就是沒銷路,桃農太窮,都去城里打工,大好的山都荒了。我隔天就趕過去‘吃桃子’。是真不錯,個大也甜,價還低。那期節目一播出,很多人經銷商給我打電話,要桃農的聯系方式。” 李兵愛吃桃,如今卻很少買,“這十多年,湖北的桃農送貨到長沙,從沒忘記給我捎一些。”
用李兵的話說,當新聞人不以利益考慮素材,“錢中毒”也不那么深,新聞信仰會重回。“如今,我為什么舍得把《鄉村發現》這一頁揭過去?因為湖南衛視在改版,開始在收視與社會責任之間找平衡。”
和李兵在月湖散步,有個朋友指著對岸問,“兵哥,最佳主持你選誰呀?”
“老白咯,白巖松。他這樣的新聞主持人越來越少,專業過硬,思想不從大流,也有擔當。可他也做起幕后了。小崔很不錯,可他現在好像在做娛樂?這不是他最擅長的吧……”
新中國主持人的第3個十年,很多東西物是人非。“憤怒”的老白趨于“溫和”,“實話實說”的小崔開始“演戲”了,曾經的“金鷹一哥”成了人文攝影師……把握“真善美”其實不難,激流勇退守住自己的“三分地”就成了,“新聞信仰”卻是個難于登天的“神話”。好主持,大浪淘沙,還能剩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