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當代藝術飛速發展的前30年中,具有社會性意義的藝術獲得了充分發展的可能。在這種注重敘事、地域性、充滿文化交融與沖突的環境下,純粹的美與關注形式的藝術已經被沖淡了,直到近兩年才重新開始獲得特別的關注。在這樣的環境和背景下,劉建華的藝術創作也逐漸發生變化,并日益顯現出其特殊價值。他用一種回望歷史的態度,重新將關于美與形式的問題提出來。值得注意的是,劉建華所涉及的“美”并不單純是審美意義上的、與視覺修養直接相關的內容,而是一種表達立場的方式;從“嬉戲”系列等較早期的作品到近年的“容器”、“一張白紙”等系列,當藝術家所針對的問題、環境或上下文不再相同,作品在形式上的取向也日漸拉開距離。
劉建華所選擇的材料—陶瓷—具有一種天然的和歷史的關系,以及在歷史過程中形成的一些特殊的關于美的感知方式。這使他的工作很明顯地與社會化的創作內容保持距離,有意識地把一種更自覺的文化形式轉化為視覺呈現的文化形象。這些文化形象在他2008年的個展“劉建華 無題”中以青瓷雕塑的面貌出現,作為劉建華在北京公社的第一次個展,它所流露的明確的非敘事、去符號化、有意識回避個人的直接社會性的傾向,無疑是與當時的環境相異的。在光線暗沉、四壁全部刷成紅色的展廳中,射燈的光束照亮了每一件作品,這些扁平的陌生物件僅保留了器皿和人的面孔的基本輪廓,令任何想要在其中尋找現實關聯的企圖都變得枉然。把注意力從對敘事結構的執著轉移到對形式語言的反復推敲,劉建華正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從種種流行的當代趣味中撤身而出,轉而回到中國文化傳統的距離里去尋找和實踐新的發展方向。
這種趨勢在他最近的作品《2012年末》中體現得更為清晰,它借用了蘇州園林的花窗樣式,這種樣式最初來源于哥窯瓷器釉面的冰裂紋,由宋代的工匠將之轉換為木質窗格,而在這件作品中又被劉建華重新轉換為陶瓷并賦予其新的形式。一個有著現實參照和依據的具體對象在不同的材質、空間之間切換并產生意義,這個過程中所體現的具體性與抽象性的關聯完全不同于我們所熟稔的當代語言,它是傳統的、古老的,同時又是陌生的、全新的。
2009年劉建華在北京公社的第二次個展“劉建華 地平線”也同樣體現了具體性和抽象性的關聯,“骨頭”、“一葉葦舟”、“容器”、“一張白紙”都是極為具象的存在物,當它們的形狀被陶瓷的胎質和釉色封存成為一件作品的時候,原本熟悉的外觀經由反復消減似乎發生了變化,令人在一瞬間將之與西方極簡主義藝術的風格和樣式聯系起來。如果說在“無題”系列中,藝術家尚且是以一種易于辨識的方式主動脫離敘事與符號體系,那么“地平線”展覽、以及其后的作品則讓這種選擇和取舍變得隱蔽與超然起來,它不再傳遞任何語言結構中的信息或概念,永恒的形式取代了現實的不穩定性。
一旦從形式層面回溯傳統的出口被打開,創作推進的空間就逐漸開闊了。在尤倫斯展出的作品《跡象》中,劉建華把源于傳統書法的“屋漏痕”變成一種陶瓷的感知和審美方式,這一術語最早出自顏真卿與懷素的對話,比喻用筆如破屋壁間之雨水漏痕;而在這件作品中,漏痕被凝結成數以百計的黑釉陶瓷傾瀉在白墻上,其形凝重自然。墨痕本身的形式和存留墨痕的方法使這一組作品同時呈現出流動和凝固兩種截然不同的屬性,似乎印證了文化在長期的發展中所形成的矛盾和裂變。今天,隨著中國新的社會環境在這種矛盾和裂變中逐漸成熟、日益復雜,藝術家在創作中追問其文化來源的表達變得更加強烈;從生存現實中尋找身份的需求轉化為對形式的探索和反復實踐,其中發揮作用的不一定是藝術史的發展邏輯,而是文化地理。
劉建華的作品以瓷作為主要的介質,個展“無題”、“地平線”至今的作品在整體風格上吸收宋代青瓷所蘊含的古樸與純粹,試圖擺脫政治、社會與藝術的相互介入,回到以形式的建立作為起點的歷史中去。這些作品所流露出的氣質是對外部社會逐漸失去真實感的現狀的一種抗拒,它制造了與觀看者的距離,并在這種距離中尋找和發現新的藝術態度與方向。
目前在佩斯北京展出劉建華的兩組新作:《無題2012》與《1.2米》。這兩組作品在材料和呈現形式上均帶給觀眾不同的視覺體驗和理解可能。《無題2012》將影青仿古瓷盤和青花料混合呈現,通過有意制造的微妙差異和比對,暗示一種建筑在日常觀察和積累的基礎上的、對事物進行客觀判斷和認識的可能性。日常生活中的觀看和認知在這里被巧妙地轉化為哲學性的思考與隱喻。
《1.2米》,這種感悟無時無刻不在穿梭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經驗當中。在面對復雜場景時,觀看者的態度以及對復雜場景中重要因素的取舍,決定了人們對事物“本質”的判斷,在這里,“客觀”似乎成為一種危險的假設。這件作品以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批量生產的鐵絲作為材料,然而,這件尋常而熟悉之物卻在這里經歷了徹底的功能轉換。鐵絲由一種相對暴力的工具材料,演變、擴展為一個優雅與危險并存的場景空間, 并由此開啟另一番分析和判斷事物的可能性和新視角。
在日趨同質化的國際當代藝術風景中,中國當代藝術一直在尋找著自己的身份,這種尋找曾經以簡單、直白的符號開始。當符號和敘事都泛濫為一層空洞的殼時,一些藝術家正在從形式表達中尋找其與自身文化來源的相關性—往往是不動聲色的—劉建華正沿著這條道路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