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皮力曾為獨立策展人、批評家、
中央美術學院藝術管理系教師,
Boers-Li畫廊合伙人之一。
依靠在藝術界豐富的經驗,
他獨特的視角和針針見血的評論
一直為人們所關注。
現任香港M+視覺博物館高級策劃人。
不知不覺,坐在計算機旁邊安靜地敲下一些文字已經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而我正在習慣不寫微博、少上微博的生活。前些天我拷貝自己留在微博上的文字的時候,發現2009年11月18日上午我發了我人生的第一條文字微博,我寫到:“其實互聯網的微博和短信是對語言的屠殺。語言片段化了,人的心智就粉末化了,這是科技瘋牛病。”
五個小時后,當時在北京現在畫廊工作的王小巫給我人生的第一個微博評論:“允許語言以多樣化的形式存在,也是時代在發展的明證。我恰恰覺得人的心智比若干年前更加活躍了,不再停留在精英知識分子和政權手里。全民忙翻墻和高科技,好事啊。”
再一個小時后,我發了我人生的第一個@:“對于現實政治是好事,但是網絡也應該有倫理和道德。不然大家都是芙蓉姐姐。另外,很難保證老大不會發明更牛的東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今天看到這些微博的時候,我不禁宛爾。別人我不好說,但我知道自己經過了不到三年的時間,不算是瘋牛病至少也算是“疑似”了。這就是微博,當微博成為辯論的舞臺,辯著辯著,你就站到了自己的反面,你就成為了你所討厭的那種人。但是我今天想說的是,微博不是寫作。140個字,馬上發布,很快轉發。一切如此,因此也就如此的廉價。我開始懷念那些手寫稿子、謄稿、投稿和編輯討論稿子的時光了,然后等待樣書的日子。雖然我年輕,只趕了個尾巴,但在我看來,這些環節都是讓我們激動的思想獲得沉淀、緩沖和修正的過程。雖然,現在平面媒體在那些“自媒體”和“網絡媒體”的壓力下,甚至開始不加調研地使用網絡寫手的文章,我對平面媒體還是有些永遠抹不去的尊重。我一直以為文字被印成鉛字是個神圣的事, 把想法沉淀成觀點,把觀點過濾成思想是我們今天應當的堅守,而不是讓微博成為思想的分解劑。
我有了這些感悟和反思,是因為2012年夏天關于當代藝術的種種討論。在這場討論中,1990年代以來的當代藝術乃至85’新潮被不同人認為是“精神的侏儒”、“資本運作的結果”。有的人認為我們現存的這些作品不代表這個時代的藝術高峰,是對藝術的遮蔽,更有人認為當代藝術是“漢奸畫”。而當代藝術的從業者則是既得利益獲得者,也因此失去了辯解和自我辯解的權利。當代藝術被理解為資本的萬物,而現在但凡畫還賣得出去的藝術家都成了向資本出賣靈魂的藝術家。
今天雖然有人感慨,相比85’新潮時期而言,1990年代是一個功利主義、內斗的時代,藝術家們已經不談論藝術問題了。但是拜微博的實時效應所賜,2012年夏天的這些討論是否比1990年代關于國際化、關于全球化、關于意義的討論更加口水呢?在這個自媒體的時代,體現討論輸贏的,往往是看看轉發和評論,而轉發和評論所依據的則是那140個字。
于是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在這場辯論中,質疑者所采取的是一種道德主義的立場,于是藝術與資本、堅守與出賣、作品與商品、人文學者和商人成為了這些討論中最流行的二分法,而且前者永遠是有著道德優勢的一方。但遺憾的是最方便的武器往往是最沒有殺傷力的武器,比如兩軍交戰,先朝敵人吐口水。道德主義就是藝術討論中的口水。中國藝術從古代開始,從“成教化,助人倫”到后來的“藝術為人民服務”,從“內容決定形式”再到后來的“三突出原則”,哪個不是道德主義的變體?在這個道德主義的框架內,于是我們不談藝術,只談動機,不談情境,只談立場。毫不客氣地說,2012年夏天微博上的關于收藏、書或者年輕藝術家展覽的討論就是這樣的。
無論是政治、社會還是藝術,當道德的大旗被祭起的時候,它往往掩蓋了舉旗人背后的簡單、偏執(有時甚至是失落和貪欲)。在討論中甚至在研究當代藝術的過程中,如果不警惕這些“道德主義”的陷阱,我們就會陷入好和壞、有價值和沒有價值、貴和便宜、重要和不重要的二元判斷。于是我們就認為好的藝術是有價值的藝術,有價值的藝術就是應該貴,它們很重要,所以我認為壞的藝術就是沒有價值的,就不應該值錢,他們應該被扔掉,不應該被收藏。當道德主義的理論有權利支持的時候,就是“焚書坑儒”、“破四舊”和“打倒反動學術權威”;沒有權力的時候,就變成“傻逼”、“垃圾”、“騙子”、“走狗”和“漢奸畫”的叫罵。
我非基督徒,但是我非常喜歡馬太福音中這個故事:“耶穌和門徒路過一個村莊,一群人帶著一個通奸的女人過來找他,說:夫子,這女人犯了通奸罪。犯了摩西的律法,我們把她圍住,用石頭把她砸死吧。頓時人越聚越多,長老、文士、有身份的人都說:‘砸死她、砸死她!’耶穌在他們說的時候,一直用一塊石頭在地上寫字。等那些人說完,他慢慢地抬頭:‘你們中誰是無罪的,誰就可以第一個拿石頭砸她。’眾人頓時沒了聲音,一個人放下石頭走了,后來一個接一個,就都走了。”
不斷解密的歷史告訴我們那些最強調用道德治理的人往往有著不可告人的反道德的變態嗜好。不過要強調的是,當我說反道德主義的時候,并非是要用實用主義的態度去替代它,而是強調要對所謂道德和準則保持警惕。我們不僅要關注動機,還要關注行動,不僅關注行動,還要關注行動的情境、策略和美麗謊言的遮蔽。而這是在今天取得文化批判勝利的關鍵。所以相比資本與功利,道德主義的指責才是藝術和個性的死敵。即使在藝術里你純潔如沒吃禁果的亞當和夏娃(雖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也不要害怕資本這條蛇。“我們也要有蛇一樣的智慧和復雜。因為這是個彎曲的世代。非如此,不勝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