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妃.挽歌涼

壹

“端王妃還真是金貴，本宮邀了你數次，都未曾賞臉，莫非看不起本宮？”我跪在路旁，偷瞄了一眼正座上的尹妃，她微挑著眉眼，意味深長地盯著我。我心頭頓時一陣慌亂。

前些日子，云朔在朝堂上與皇上為了政事爭了起來，沒多久，皇上便支了個理由，將云朔派往南疆處理戰亂。楚國與南疆紛戰多年，始終勢均力敵，說白了，就是變相流放。自那以后，朝中各人都極力與端王府撇清關系。

可宮里卻忽地來人，說是皇上召我進宮，然而錦轎卻一路抬到了尹妃娘娘的芙蓉殿。

“能受娘娘之邀是朝歌莫大的榮幸。只不過，云朔起程后我心中有些擔憂，染了風寒，怕傳染給娘娘……”我說道，頭埋得更深了。云朔如今得罪了皇上，尹妃又是尹丞相之女，尹丞相權傾朝野，平時就與云朔不和。我本想少染是非便稱病拒了尹妃的賞花之邀，誰知她竟是個這么較真的人。

“云朔他驍勇善戰，朝歌你大可不必擔心。”身后忽地傳來洪鐘之聲，一旁的宮女都跪了下來，我回過頭，皇上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

他俯下身來，伸手將我從地上扶起，看了一眼尹妃：“反倒是朕最近有些失憶，我怎么不記得我何時召了端王妃進宮，不知尹妃可否提醒朕？”

一觸即發的靜謐，我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尹妃面不改色，瞇著眼，丟出半句話來：“難怪本宮請不到，原來是有人撐腰的……”

我正要解釋，手臂卻被猛地一拉，腳拌了一下，撞在那玄黃的衣衫上。

“愛妃不也是有人撐腰嗎？假傳圣旨這種誅九族的大罪也敢做。”他說道，冷冷地瞪了尹妃一眼，拉起我就往殿外走去。

“多謝皇上相救。”他一路牽著我回了乾清宮，守門的宮人識時務地關上了房門。我抽回手，退了一步。

“叫我云翟。”他說道，不容辯駁。

“賤妾不敢。”

“你再說一次。”他默了一會兒，俯下身來，“尹妃仗著尹丞相權傾朝野，云朔也自詡兵權在握，都不把朕放在眼里，莫非連你也是？”

我站起身來，看著他默不作聲。云翟登基僅兩年，政權、兵權皆不在手，朝中一直盛傳云朔和尹丞相有謀反之心。

“如果當初即位的是云朔多好，我根本就不想當這皇帝。”云翟說道，輕嘆了一聲。

“無論是王爺還是皇帝，朝歌都只會嫁給云朔。”

他忽地轉過身來，嘴角揚起一抹狡黠的笑：“就算是階下囚，你也跟著他？”

貳

我瞪著他，不明話中之意。

“你以為尹妃把假的圣旨做得那么完美，就只用來召你進宮羞辱你嗎？我想云朔現在應該在回京的路上，帶著一份假的圣旨。私自回京是死罪，尹丞相想必籌謀已久了。”云翟說著，慢悠悠地踱步到里屋。

我連忙跪下：“求皇上救云朔。只要皇上默認那份圣旨，死罪就不成立。云朔若死，兵權便落入尹丞相之手，皇上豈不更岌岌可危？”

“呵呵，皇位……朕不在乎，反正早晚會被人拿去。”他笑道。

“那你要怎樣才肯救云朔？”

云翟不做聲，緩緩走到我跟前，忽地伸出手來攬住我的腰，臉貼了上來，溫熱的鼻息拂在我臉上：“你猜我想怎樣？”

我大驚，連忙站起來，轉身想要離開。

“踏出這個門檻，朕就不記得那份圣旨了。”他說道，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變得陰晴不定。

我愣了一下，依然推開門去，守門的近衛軍卻擋在了門口。我想要推開他們出去，卻不想身后忽地有人伸出手來，將我一下子抱了起來。他一把將我重重地丟在床上，不由分說地便將整個身子壓了上來。

“皇上請自重！否則……云朔不會放過你的！”我咬著牙，瞪著他。云翟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否則？朕是天子，可你們一個個都來威脅我！好啊！我倒要看看，他能把我怎樣？”他說著，刺啦一聲將我的衣裳撕開，雙手用力摁著我的肩，令我動彈不得。任我哭喊，他都沒有停下動作。我感覺到他在吻我，從耳畔一直吻到我胸前。

我絕望地閉上眼，涼意滲進微顫的身子，眼角涌出清淚兩行。

云翟忽地停了下來，默了良久，伸手拂去我臉頰的淚痕，大力將我擁入懷中。

“朝歌……對不起。”他呢喃道，緊握住我肩頭的手，一直顫抖。

叁

我呆坐在房里，桌上擺滿了御賜的華服和珠玉，宮女迎上來想要為我換上衣服，被我一把推開。

云翟不顧滿朝嘩然，將我封為端妃，就連封姓都原封不動，帶著眾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砸在了剛從南疆歸來的云朔面前。他連鎧甲都未來得及換，默不作聲地看著那份詔書。

良久，他抬起頭，目光卻越過了云翟，盯著躲在幕簾后的我。

“臣謝主隆恩。”他說道，行了禮，轉身便踏出了大殿。

我覺得自己的心，一瞬間就裂了開。那一夜，我咬著牙言之鑿鑿地以為云朔會為了我做些什么。

原來是我多情了。

初見云朔時，他還是皇子，在我家向爹求學。他拆穿我女扮男裝的偽裝，還伸手扯下我的發巾。我想要報復他，卻被他推入荷花池。他站在岸邊嘲笑我，看著我漸漸沒入水中卻又跳下來救我。我衣衫不整地被他從池子里抱出來，哭得驚天動地。

那時，他拿起丟在岸邊的長袍，輕笑著刮著我鼻頭，道：“娶你就是了，別哭了。”

“誰要你娶啊！”我推開他。

“倘若本皇子即位，你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后，還不樂意了？不嫁拉倒。”

可被封為太子的卻是云翟，不知為何云翟也來了家里和云朔一起上課。他總是擋在我和云朔之間，直到云朔告訴我，云翟向爹提親，被爹以不想我將來進后宮受苦為由婉拒。他轉而向太后請愿，被太后以我并非宗室出身拒絕了。

可笑，除了爹每年一次的生辰宴，我和云翟連面都沒見上幾次。他來了我家求學后，我也很少與他交談。為什么莫名地就要納我為妃？連要娶我都不敢告訴我，還想用他身份來讓我無法拒絕。

我拖著云朔讓他向爹提親，他卻默不作聲。

“我只是個王爺，或許，有朝一日還會成為階下囚。發配邊疆，貶為庶民，甚至命喪黃泉。這樣你也要跟著我？”他說道。

“要跟，我就要跟！你去街頭賣藝胸口碎大石，我就在你旁邊擺個攤子賣豆腐。”我說著，扯著他的衣角不放手，“還是說你怕了？你怕跟太子搶老婆，怕我害得你仕途坎坷？”

他輕笑，握住我的手：“才不怕呢。我不會讓他搶走你的。”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將我從思緒里喚了回來，尹妃穿著玄色的衣裙倚在門邊，裙擺上金絲繡著鳳凰。那是皇后才有資格穿的衣裳，我抬起頭，對上她冷冷的目光。

“嗬，早就聽說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和端王爺搶過女人，他果然對你念念不忘。”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衣裳，“皇上在御花園設宴群臣，正等著你呢。哦對了，端王爺也在，妹妹還不趕緊梳妝打扮？”

她冷笑一聲，帶著宮女拂袖而去。

眾人皆道我與云翟共度春宵一宿，可那一夜云翟用衣袍裹住了我，只擁著我默默地待到天明。

朝堂之后，我遣了貼身的婢女偷偷出宮，將親筆書信送去了端王府。可這些日子來卻沒有任何回音。

云朔……

我若貪權勢地位，早就嫁給了云翟。如今，這不過是云翟小小的把戲，你怎么就看不透呢？

肆

云翟拉著我，故意從朝臣面前走過。人群的盡頭，云朔已換下了戎裝，低著頭。云翟走到他跟前，故意停了腳步。

“端王剛從邊疆回來，長途跋涉還未怎么歇息便來赴朕的宴，會不會有些為難？”他說道，周圍的人聲戛然而止。

會不會有些為難？

一語雙關。只見云朔低著頭，垂著的手緊緊地捏著拳頭，微微地顫。

“臣確實有些抱恙，望圣上恩準臣回府休息。”云朔說著，始終低著頭，避開我的目光。

云翟默了一會兒，笑著點了點頭，拉著我踏上了高臺。歌舞聲霎時又響了起來，我呆坐在臺上，看著云朔穿過人群消失在遠方。

云翟瞥了我一眼，斟上一杯酒，遞到我面前。我別過頭去，不愿看他。

“看起來，他根本就不想多看你一眼。”云翟幽幽地說道，將酒杯硬塞到我手里，指尖碰到我的手，我感到全身一下子毛骨聳然起來，肩頭被他劃破的血痕隱隱作疼。我手一抖，溫酒灑在了衣裙上。

我連忙起身作揖，借著換衣裳的理由從御花園退了出去。剛邁出御花園的拱門，我提著衣裙飛快地在回廊里跑著。

云朔走了沒多久，或許還能追得上。一入深宮，等再見到云朔的機會，恐怕就不知何年何月了，我不信他這么輕易就放棄了我。就算是徒勞，也要親口向他解釋，告訴他，我朝歌此生從未對別的人有過半分情意。

熟悉的身影從眼角一閃而過，穿過身旁的院門，我連忙跟了上去。一踏進門口便嗅到一陣酒香，不禁微顰眉頭。云朔不是說回府休息嗎？怎的來了西宮的御膳房？我走到門口，只見屋內空無旁人，備膳的宮人不知去了何處，云朔背對著我，站在桌前。

他聽見腳步聲，猛地回過頭來，手邊是還未來得及藏好的藥粉紙包。

我迎上去，一把扯過那紙片，三兩下撕了碎扔進了一旁的火爐里：“云朔，你這是要……”我低聲說道，他伸手示意我收聲。

“我要救你。”他說道。

一陣暖意從心底涌了上來，眼里頓時就氳出了淚光。

我真傻，我竟然還害怕他會不相信我，害怕他躲著我，害怕他見到我會恭恭敬敬地尊我一聲端妃。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他這些日子來發生的所有事，朝中各人的動靜，尹妃的假圣旨和云翟……卻不知從何說起，只緊緊地擁著他。

“云朔，那我現在該怎么辦？”我問道，他默了一會兒，端起桌上那壺清酒，塞到我手中。

“我都安排好了，只要他一發作，我早先部署在城外軍營的親衛就會……”他話沒說完便僵在那兒，我抬起頭，他的目光落在了我身后，神色詭譎。

我回過頭，云翟正倚在門邊，瞇著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我連忙將手藏到背后，用衣袖擋住那白玉酒壺。

“就會怎樣？端王怎么不說下去了？朕和朝歌都沒聽明白呢。”他說著，踱步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拽了過去，鉗住我的手腕，反手一翻，藏在袖袍里酒壺露了出來。他盯著云朔，嘴角一揚，“來人，給我把許太醫叫來。我倒要看看，端王這壺酒美不美味。”

他說著，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我忽地想起了方才在宴席上，莫非，云翟是故意弄臟我的衣裙？他故意給我機會，然后一路尾隨我，想要抓到云朔謀反的證據。

云朔揖禮道：“皇上，這不過是一壺清酒，淡而無味，還是由臣重新斟一壺吧。”他說著，伸手想要拿回那壺酒，卻被云翟躲了開。云朔的眼里閃過一絲凝重的殺意。

氣氛就這么僵在那兒了，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如果毒酒到了太醫手中，那這弒君之罪就……

來不及細想，就在太醫邁入門檻的剎那，我一把將酒壺從云翟手中奪過來，閉上眼，一飲而盡。云翟愣了一下，猛地拽緊了我的肩頭，一只手用力地扳開我的嘴。

“你！你快給朕吐出來！”他皺著眉頭，胸口粗重地喘著氣，氣得不知所措，“徐太醫，趕緊給她把脈！”

我拭了拭嘴角的殘酒：“把脈？為何要把脈？那不過是一壺清酒。”我說道，朝云朔微微點了點頭，他略帶擔憂地看著我。

云翟瞪了我許久，終是憤憤地拂袖離去。

伍

我焦急地在房里坐著，胸口覺得一陣燥熱，腹中像是翻騰著什么，卻又不痛不癢。好不容易盼到了黃昏，遣了婢女去云朔府上，這一去就是兩個時辰，遲遲不歸來。

先前情況緊迫，根本來不及細說。云朔究竟在酒里下了什么毒？那時，眼看著云翟要將毒酒交給太醫查驗，我壓根兒就沒有想太多。可現在身子感覺越來越不對勁了，天邊最后一絲殘陽也沒入了宮墻之下，我感到背脊忽地一抽，一股鉆心的疼突然從脊柱深處蔓延開來，好似體內有細碎的冰刃在翻攪著血肉。

從后背到手臂，從胸前到小腹……我疼地在地上蜷縮著，額前滲出了大顆的汗。

房門嘎吱一聲響，我掙扎著抬起頭，遣出去的婢女畏縮地站在門口。

“端王有交給你什么嗎？”我問道，她怯生生地搖搖頭。

“那他有說什么嗎？”我強忍著痛，扶著床欄站了起來，眼角瞥到她身后的門上映出了一道人影。

云翟那玄黃的衣擺從我眼前一晃，他走進來，揮手讓身后的宮人都退下，看著跪在一旁的婢女，說道：“端王爺說了什么，說出來讓朕也聽聽。”

婢女被他這么一問，嚇得渾身顫抖：“王爺他、他什么都沒說。”

“哦，是嗎……”云翟說著，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周身的劇痛令我一時間晃了神，手沒撐住，一個踉蹌倒在地上。云翟將婢女趕了出去，慢悠悠地關上房門，走到我面前。

他俯下身來，將我抱到床上，掖好棉被。

“月華散，中毒者入夜后周身疼痛，難以入眠，此毒由上百種草藥煉制，故旁人不可解。”他坐在我身旁，背靠在床邊，幽幽地自語道，“云朔接管兵權也不過半載，如果此刻興兵造反，軍中將士未必會聽他的號令。前些日子，你書信告知他假圣旨以后，想必他也得知尹丞相正對他手中兵權虎視眈眈。我想，此刻他斷然不會冒險送解藥入宮，若是不慎被抓住把柄……”

“我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我咬著牙，閉上眼。冷汗早已浸濕了衣衫，背后是一片寒意。

云翟回過頭來看著我，道：“太醫很快就來，雖然解不了毒，但好歹能讓你好受點。”他說著，起身離去。

“云翟……”

他停了腳步，詫異地回身，愣了半餉，自嘲地笑了出聲：“太子殿下，皇上……嗬，這些年來，好像你還是第一次這樣叫我。”

“云翟，你究竟怎樣才肯放過我們？你的心意，朝歌無以為報，只有來生……”

“我不要來生。”他打斷我，“過去的事，我沒有放在心上，你先遇見云朔，你選了他，我無話可說。這些年來，我也未曾打擾過你們。”

“那你如今為何要將我困在宮里？”我問道，那夜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

“那是因為云朔他根本就是在利用你！當年他……”云翟話到一半，咽了回去。太醫提著藥箱從門外進來，他退開一步，坐在茶桌前，看著太醫給我把脈。

太醫的臉色霎時變得十分難看，他顫顫巍巍地俯在地上。

“皇上……端妃娘娘她、她有喜了。”

陸

太醫說，我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他說得膽戰心驚，誰都知道，云翟封我為妃不足半月。孩子是云朔的，可云翟卻好似全然不在意，不僅大赦天下，甚至還在朝堂之上允諾立這孩子為儲君。

只不過，接連十多天，原本天天都會來的云翟一直沒出現。偶然聽往來的宮人們閑聊，得知他近來常去尹妃那兒。

我送給云朔的書信，也都仿佛石沉了大海，毫無回應。

那夜，云翟說云朔一直在利用我，他欲言又止的模樣，在我眼前始終久久不散。利用？我有什么利用價值？他娶我，反倒使得他在朝政上處處受云翟刁難。可是，云翟的語氣，又不像是在騙我。

我換了身衣裳，不顧宮人的阻撓，徑直去了芙蓉殿。剛走到殿門口，便聽見尹妃刺耳的聲音。

“怎么？現在知道來找我了？哼，皇上冊封朝歌那個賤人為妃的時候，立她肚子里的孩子為儲君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到我呢？這會兒知道端王爺集結了十萬大軍準備興兵而來，偏偏就想起我了。”尹妃說道。

“調動十萬大軍，需要三枚兵符。云朔手上原本只應有一枚兵符，你可知這是為何？”是云翟的聲音。

“嗬，先王駕崩時，四枚兵符一枚在太傅手里，一枚在我爹手里，剩下兩枚在你和端王爺手上。”尹妃說道，“皇上，你還真是處處都慢了端王爺一步。太傅最心疼的就是朝歌，端王爺老早就拜入太傅府上，還討了朝歌的歡心，他們早就結為同盟。只可惜，太傅雖然深得先王信賴，可最后仍是太后棋高一著，還是立了你為儲君。”

“愛妃說的這些，朕都知道。朕想知道的是，第三枚兵符他是從何而來？既然朕手上的兵符還在，也就是說尹丞相也有參與此事了？”云翟說著，語氣變得凜冽起來。

“事到如今，我便是承認了又如何？這天下，很快就不再是你云家的了。”尹妃說道。

我倚在門邊，一個不留神輕靠了門欄，發出嘎吱的聲響。屋子里的人連忙收了聲，迎了出來。

我呆站在原地，望著一臉凝重的云翟：“你們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我跟在云翟身后，一路回到乾清宮。夜色漸漸濃了起來，身上月華散的毒性又發作了。云翟將我扶上床，默默地坐在了一旁。今夜宮里特別安靜，云朔興兵造反的傳聞恐怕早已傳了開來。

“放我出宮。”我說道，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云翟。

他輕笑一聲，道：“出宮？你莫非想去找云朔？你不怕你的孩子一出生就是朝廷欽犯嗎？”

“云朔未必會輸給你，尹丞相如今和云朔聯手，你更應該擔心你自己吧！”我說道。

嫁給云朔這么些年，我怎么會不知道呢？他書房畫卷之后的機關，他后院假山下的密室，他藏在密室中玄黃的龍袍。平日里，他雖整日與我吟詩作畫，可那一字一句，皆是滿心的欲望。

我又怎會不知呢？來王府的每一個官員，從后院送進府里的每一箱軍備，我都知道。云朔他文韜武略，樣樣不輸云翟，不過是晚生了數月，他當然不甘心。

可我不在乎，無論他是皇上、王爺，還是庶民、欽犯，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身份對我來說都一樣。

“朝歌，如果我告訴你，云朔一定會輸呢？”云翟說道，目光幽幽地落在我身上。

柒

“云朔乃皇族血統，如若兵變成功，自然眾望所歸成為新皇。你說那時候，云朔還會不會留下尹丞相呢？”云翟說道，“尹丞相三朝為官，會不明白嗎？”

“你的意思是……”我喃喃地念道。

沒錯，如果尹丞相臨陣變卦，攻其不備，一舉擒拿反賊云朔。既立了大功，而云朔的兵權也會落入他手中。到時候，他再找個機會逼云翟退位。云氏無后，他才能名正言順地登上帝位。

我站起身來，走到云翟面前：“那你呢？你就這樣等著云朔和尹丞相分出勝負，坐以待斃？”

云翟望著我，笑道：“我說過，皇位，我不在乎。反正，無論是我還是云朔當皇上，你都不會有事。至于尹丞相……嗬，他沒這機會。”

我站起身來，朝殿外走去，剛推開門便被親衛攔下。

“送端妃娘娘回宮。”云翟低著頭，俯在案前翻起了奏折。

我用力地想要掙脫親衛的鉗制，一個不慎撞在了殿內的圓柱上，額前滲出了猩紅的血跡。云翟連忙起身，迎了上來。

他皺著眉頭，低吼道：“為什么你就不能聽我一次？端王府今夜兇險萬分，尹丞相秘密訓練了十多年的殺手，今夜傾巢而出埋伏在端王府內！你若一去……”

“我不怕。云朔若死，朝歌絕不會獨活。”我說道，語氣決然。

他默了良久，長嘆一聲。

“朝歌，如果當年是我先遇見你，你會不會……”

“不會。”我打斷他，伸手輕撫著小腹，一股暖意自心底涌出，“他會逗我開心，他會送我木雕，賦詩作畫……無一不是我喜歡的東西。而你呢？你除了會用身份來強求別人，你還會什么？”

云翟愣在那兒，眼里閃過一絲微光，臉上竟是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原來如此……呵呵，朕明白了。”他說著，起身走出殿門，回頭瞥了我一眼，手一揚，“送端妃回宮，好生照看著。”

我被親衛送回了寢宮。聽云翟的語氣，他似乎早有準備。無論是云朔還是尹丞相的動靜，他都了如指掌。

我不禁苦笑，一直以來，朝中眾人都當云翟是無德無才的昏君。在我印象中，云翟也不過是個沉默寡言的皇子，整日醉心于嬉戲玩樂。或許，我們都低估了云翟，兵變一觸即發他還能如此悠閑，他一定有十足的把握。

無論云朔和尹丞相誰勝誰負，他都能坐享漁人之利。

一定得告訴云朔。可是，門外守著云翟的親衛，我如何能出得去呢？

躊躇時，房門忽地打開，送湯藥的宮女推門進來，將湯藥擺放在桌上。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后，拿起玉枕用力敲在她后腦。她哼了一聲便倒在地上。

我換上宮女的衣裳，一路向著宮門跑去，袖里藏著云翟冊封我為妃的詔書。我謊稱出宮辦事，宮門的守軍看著那玄黃的圣旨，背繡著龍紋，絲毫沒有懷疑便開了門。

捌

我一路趕到端王府，從后院潛了進去。云翟說得沒錯，今夜王府內的確很奇怪，平時正門都站了守衛，后院也有人巡邏。可我一路走到了內院，一個下人都沒有看見。書房的燈微微亮著，隱約有兩個人影。

我躡著身子繞到書房背后，貼在窗邊。“想不到我竟會栽在你這個老狐貍手上！”是云朔的聲音，我心頭一緊，從門縫處窺視里屋，云朔被兩個黑衣人反綁著，跪在地上。

“老夫縱橫朝野五十年，就算是先王當年，也是老夫扶他登位。就憑你這點伎倆，還想騙過老夫？我若真將兵符交予你，你登位之時，恐怕這天下便再也沒有老夫容身之地了。”尹丞相說道，他坐在書桌前，得意地看著云朔。

他站起身來，拔劍指向云朔：“再見了，端王爺。”他說著，揚手就要砍下，我正要叫出聲來，門縫處忽地飛進幾枚暗器，云朔身后的兩個黑衣人應聲倒下。

尹丞相被這突來的變故驚住了，還未來得及叫喊，房門被猛地推開，一群近衛沖了進來，將他和云朔牢牢按在地下。一道玄黃的人影自人群中緩緩而出。

是云翟。

我猜得果然沒錯，云翟這幾年看似不理朝政，實則也秘密培養了一批近衛，整個京城的駐軍都是云翟的人。

“尹丞相出行向來有上千精兵相隨，想不到今夜為了偷襲端王，竟只帶了區區幾百刺客。”云翟說道，嘴角微微揚起，“一夜之間，兩個反賊都被朕擒住，朕真是都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了。”他語畢，手一揮，近衛將尹丞相押了下去。

他走到云朔面前，輕笑一聲，正要開口，我推開窗戶，急匆匆地躍了進來，跪在云朔身前。

云翟看見我，臉色變得鐵青，他上下打量著我身上的宮女衣裝，眉頭一挑明白了過來。

我跪倒在地，頭磕在冰冷的地上：“求皇上開恩。”

云翟走到我面前，說道：“朝歌，事已至此，朕與云朔再也不可共處于世，你要我放過他。這么說，你是想要朕的命？”

我抬起頭看了看身后的云朔，他望著我，眼里流轉著詭譎的思緒。他猛地將我拽過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刀鋒輕壓我的咽喉，劃出一道血痕。云翟大驚，想要上前來，卻被云朔喝住：“讓他們都退下。”

云翟手一揚，屋內的近衛都退了出去。他走上前來，目光始終看著我。

“朝歌，你看看他，你看他血紅的眸子里有沒有絲毫你的影子。”他說著，冷眼瞪著云朔，“此刻，朕的近衛長應該已經抵達你駐扎在城外的軍營，帶著朕親手寫的血詔，凡降者，朕既往不咎。云朔，你輸了。”

“呵呵，是嗎？如果我輸了，你此刻為何不派人一劍刺死我？你怕什么？”云朔大笑道，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狂傲，他緊遏住我咽喉的手更加用力了三分，“你根本無心政事，何不將王位交出來。反正一直以來，你想要的不就是她嗎？”

云翟沒有理他，而是看著我：“朝歌，你聽見了。他根本從未將你放在心上。”

“云朔……”我望著云朔，喉中艱難地擠出半句話來，“為什么？”

“為什么？當年我接近你，不過是想拉攏太傅助我成為太子。只可惜，你爹他太無能了。”他笑道。

“那你為何又要娶我？”

“你可是我最后的王牌。”他笑著，目光落在云翟身上，“我這個王兄，從小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可偏偏對你執著得很。我不過是給自己留條后路，如若將來兵變失敗，手里也好有個籌碼。”

云翟鐵青著臉，眼里滿是殺意。云朔繼續說道：“一句話，王位你交還是不交？”

“云朔，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我喃喃地問道，回應的卻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夜已深，月華散的毒性又開始發作，可那鉆心的疼卻仿佛不再令我難受。

云朔，我可以為你死，可以不在乎你曾經利用我。可是，如若你從未愛過我，多活一刻對我來說都是地獄般的折磨。

我閉上眼，用力朝著刀刃撞過去，刀鋒沒入咽喉，殷紅的血汩汩而出。云朔慌了神，手一下子松開來。云翟沖上來一把接住緩緩倒下的我，另只手飛快地拔出腰間長劍，嗖地刺進了云朔的胸膛。

“朝歌，朝歌！你不能死……為什么這么傻啊？”云翟吼著，我用盡全力掙脫他的手，爬到云朔面前。

“我說過，如果云朔死了，朝歌絕不會獨活。”我俯在云朔胸前，看著他緩緩地閉上眼。

“朕不準你死，你是我的，就算也要死在朕的懷里！”云翟說著，將我一把抱過去。“云朔根本就不愛你，他騙了朕，也騙了你……”

我感到眼前一黑，最后一絲氣力也快要流走了，我閉上眼，輕聲說道：“對不起，云翟，如果有來生……”

“我不要來生！”他吼著，將我緊緊抱住。

“可我……只有來生了……”

我說著，眼前仿佛出現一道光，云朔就站在前方，淺笑著向我伸出手，我笑著迎上去，白光耀滿天邊，終是淹沒了一切。

玖

“朝歌，如果當年是我先遇見你，你會不會……”

“不會。云朔會逗我開心，他會送我木雕，賦詩作畫……無一不是我喜歡的東西。而你呢？你除了會用身份來強求別人，你還會什么？”

云翟，你是不是喜歡朝歌？早課時我看你偷偷刻著木雕，是要送給朝歌的吧？

沒有的事。

呵呵，別不承認了，你昨夜不是三更出去為她采了朝露，浸了一夜的茶梗，也是要送給朝歌的吧？

沒，她根本就不答理我，就算送給她她也不會收吧。

那這樣，我這幾年一直在太傅那兒上課，和朝歌也蠻熟，我替你給她或許她會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