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jié)假期,我正在廚房準(zhǔn)備晚飯,手機(jī)響了,號碼顯示是北京固定電話。這個點兒的電話,肯定不是快遞,也不是促銷。我有點詫異地接起來,濃厚的山東鄉(xiāng)音傳進(jìn)我的耳朵:“弟妹,我在首都機(jī)場,我回國了?!蔽荫R上知道這是誰了,也馬上知道我該怎么說:“到北京一定要到我家看看。你乘機(jī)場快軌到東直門,我們到地鐵站接你?!?/p>
這是老公的遠(yuǎn)房堂哥。堂哥跟老公是同學(xué),家里都很窮,學(xué)習(xí)都不錯。不同的是,公婆咬著牙把老公供出來,而堂哥卻在高中退學(xué)了。
兩年前,堂哥花了37000塊的中介費,去了新加坡打工,月薪到手只有5000人民幣,其他都被中介拿走,唯一的回饋是包住宿。
堂哥到了新加坡后,第一個月的薪水就被同屋的人偷了。晚上睡覺放在枕頭底下,早晨醒了錢就沒了。堂哥報警,警察來了走個過場,說沒法破案。這時候,堂哥想到了我們。
在這里,有必要提一下我老公了。老公雖然只是在北京當(dāng)一份無官無職的小差,在老家,可是名震方圓十幾里的人才。
所以,當(dāng)堂哥在電話里提出讓老公“通過外交部叫新加坡大使館督促警方破案”的這個主意時,我根本沒有意外。
我很羞愧地告訴堂哥,我們不認(rèn)識任何跟外交部門有關(guān)系的人,我們?nèi)溯p言微,我能做的就是在網(wǎng)上找出新加坡大使館的電話發(fā)給他,同時建議他發(fā)了薪水就盡快匯款回國。堂哥給大使館打電話,大使館建議他去報警。
這是我們唯一的一次聯(lián)系。堂哥一定是把我的號碼寫在紙上好好保存著(他在新加坡沒有手機(jī)),否則不會把回國的第一個電話打給我。這時已經(jīng)很晚了,孩子們等著吃飯,我做的簡餐量少,也不適合待客。我伺候孩子們吃完飯后,趕緊準(zhǔn)備了四個菜,蒸了兩個饅頭。
堂哥進(jìn)門后,很不好意思。老家風(fēng)俗,除非至親,到別人家吃住就是件很麻煩人的事兒。堂哥拿出兩盒巧克力,當(dāng)場就要撕開給孩子們吃,我們堅辭不受。推推搡搡間,堂哥就要惱了。沒辦法,只能暫且收著。
吃飯時,堂哥看到有饅頭,非常高興,他說兩年了,頓頓吃米飯,最饞饅頭了。兩個饅頭都吃光了,但是菜他卻不吃,他說,筷子沒碰過的菜,明天我們還能留著吃,他碰過了就沒法保存了。
堂哥說,餐館提供工作餐,但是飯菜吃不慣。有的工友就湊錢搭伙做飯,他可舍不得,“出去打工就是賺錢的,賺錢就得吃苦?!痹谛录悠聝赡陼r間里,幾乎沒有休息日,每天要在中餐館后廚洗碗14小時。這也就是為什么南洋的陽光那么毒辣,堂哥的臉色卻比雪還白。
閑聊間,堂哥打聽北京的薪資水平。我說我們小區(qū)的保安,只包住宿,月薪只有一千幾百塊。前不久,老家的一個姐夫也來北京打工,被中介騙了400的中介費,一個多月?lián)Q了3份工作,最后一分錢也沒拿到。堂哥聽了,很有滿足感:“看樣子還得去新加坡打工,我打算再回去干兩年?!?/p>
飯后,老公帶堂哥去看天安門夜景。因為去得太晚,景觀燈都關(guān)了,但是堂哥卻很興奮,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天安門。我們都覺得真實的天安門沒有電視上漂亮,堂哥激動的否定:“還是親眼看到的天安門漂亮!”
堂哥怎么也不肯在北京玩一天,我們也理解他思鄉(xiāng)心切,第二天一大早就送他去汽車站。堂哥見我們誠心不要巧克力,就有些不好意思的說:“你們不留一盒我過意不去,這樣吧,我拿一盒,你們留一盒。”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就只能留了一盒。



堂哥有兩個孩子,兒子跟我家孩子們一樣大,不到4歲;女兒是堂嫂帶來的,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因為窮,堂哥一直打光棍,直到三十幾歲,眼看這輩子娶妻無望的時候,村人撮合著給介紹了堂嫂。堂嫂是因為家暴跟前夫離婚的,帶來一個女孩。在大城市生活過的她很是精明能干,生下兒子沒多久,就非要堂哥出國打工,東挪西借來拼湊了中介費,才得以成行。
有一次,我們回老家,在屋后乘涼。堂哥的老父親騎著一輛叮當(dāng)作響的自行車經(jīng)過,特地停下跟我們說話。提到堂哥下南洋,老伯以手拭淚。他七十幾歲了,農(nóng)活做不動了,可是還要跟老伴幫媳婦春耕秋收;而且他很怕老兩口萬一哪天得了急癥,閉眼前看不到唯一的兒子。
我們只能跟著唏噓安慰。還能怎么辦呢?堂哥雖然成了家,但是一下子多了三口人要養(yǎng)。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是很沉重的負(fù)擔(dān)。況且,時下農(nóng)村條件比早年間好些,各家都節(jié)衣縮食把孩子送縣城里讀初高中。堂嫂堅持兒子女兒要待遇一樣,就是買瓶鮮羊奶,也是姐弟一人喝一半。堂哥剛告別光棍生活,就得為了生活再當(dāng)一次光棍。
據(jù)老家的人說,堂哥帶了三大皮箱的東西,著實風(fēng)光,隨身帶著新加坡的硬幣零鈔,誰要就給一個;還雇請了廚子,正式的擺了酒,答謝這兩年幫襯干農(nóng)活的親戚四鄰;此外還買了各色禮物孝敬族中長輩。所以鄉(xiāng)鄰都猜測,堂哥月薪不止5000,因為堂哥放風(fēng)要把繼女送城里念書,要在城里買樓房。
也許只有我們和堂哥的至親才知道,他的三只大皮箱里裝的是什么。一只裝的都是從國內(nèi)帶出去的日常換洗衣物,另外兩只是撿來的,里面裝的東西也是撿來的:一只裝著一臺微波爐,用堂哥的話說,是“全新的,電腦控制的,花一千塊也買不到”;另一只裝的是撿來的兒童玩具。而他強(qiáng)塞給我們的那盒巧克力,是他唯一從國外花錢買的、原打算送給自己孩子的禮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