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強占膠州灣是一場有預謀的軍事行動,其借口就是十幾天前的巨野教案。對于中國政府來說,巨野教案確實是一個無法推托的責任事故,兩名外國傳教士在中國土地上被無端殺害,無論如何都應該弄清楚。只是德國人的做法太不合乎中國規矩了,中國政府在德國人的威逼下不僅同意租借膠州灣,同意巨野教案善后方案,而且大幅度調整對民間結社的政策,中外關系尤其是中國民眾與外國傳教士的關系迎來了一個難得的“小陽春”。
一個借口
所謂巨野教案,就是德國傳教士能方濟、韓理兩人于1897年11月1日在山東曹州府巨野縣被殺害。在這個案件中,能方濟、韓理兩位傳教士或許是冤枉的,然而事出有因,是當地民教沖突多年累積的后果。
能方濟、韓理都是來自德國天主教圣言會的神甫,他們分別在山東陽谷和鄆城一帶傳教,只是因為要去兗州天主教總堂參加活動,于1897年11月1日路經巨野磨盤張莊教堂借宿。據事后調查,能方濟兩人在巨野確實沒有什么民憤,當地民眾根本就不認識他們。他們的不幸在于張莊教堂神甫薛田資太熱情好客了,如果不是薛田資一念之差,能方濟、韓理不會喪命,膠州灣事件或許不會這樣爆發。
薛田資神甫同樣來自德國圣言會,1894年來到張莊教堂傳教。對于圣言會來說,薛田資是一個負責任敢開拓的傳教士,但對于當時山東而言,薛田資就是“麻煩制造者”。他在張莊教堂周邊不斷開拓新據點,建教堂,發展教徒。更嚴重的是,根據事后指控,薛田資利用傳教士身份作護符,挾制官府,包攬詞訟,為所欲為。由他發展的教民恃強凌弱,無事生非,欺壓平民,極端惡劣的教民已到了無惡不作的程度。
對于薛田資的惡行,當地百姓非常痛恨。百姓的痛恨,薛田資自然很清楚,因此他的傳教生涯就沒有那么滋潤,總是顯得很緊張很無奈。他在那年6月曾向公使館報告說有人威脅要殺死他,因為他參與了多起民教沖突。中國方面的報告也說薛田資不是一個好東西,好財好色,涉嫌強奸婦女。
驚恐的薛田資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們現在不太清楚了,但我們知道,當能方濟、韓理表示要在張莊教堂住一晚上時,薛田資將自己的臥室讓給了兩位客人,自己轉移到了守夜人的小屋。
夜半時分,據說有三十多名村民打進教堂,指名道姓要找那位“大胡子”神甫薛田資算賬。黑夜中,村民或許本來就不認識薛田資,或許因為匆忙因為慌張,竟然將睡在薛田資臥室的能方濟、韓理一起擄走,弄到郊外殘忍殺死。
村民抓捕能方濟、韓理的時候,薛田資一清二楚,但他無意出面說明,而是利用夜幕掩飾逃之夭夭。
巨野教案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北京,德國公使和中國政府對此都高度重視,山東按察使毓賢迅即派員進行排查,很快抓捕相關案犯四十多人。不到一周,就從這四十多人中確認了三名主犯。
根據毓賢的報告,巨野教案并不涉及民教沖突,只是一起簡單的刑事犯罪。這些案犯以為教堂里藏有錢物,臨時起意行竊。只是能方濟、韓理兩人聞訊不從,甚至開槍射擊。不幸的是,能方濟、韓理勢單力薄,寡不敵眾,一番爭斗后還是被村民抓住殺害。
傳教士的“小陽春”
巨野教案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刑事犯罪,但因為涉及傳教士,涉及中外關系,清廷和山東地方當局當然格外重視,中國政府希望德國人就事論事,不要節外生枝,因為清廷早就對德國人覬覦膠州灣有預感,一直擔心可能會發生什么事。
清廷的擔心與小心并不能阻止德國人利用巨野教案強占膠州灣。德國艦隊占領膠州灣之后,中國政府非常被動,經過艱難談判,至1898年3月達成協議,中國政府同意將膠州灣租借給德國九十九年,同意德國享有在膠州灣及其周圍地區修筑鐵路、開采礦產資源的權力。中國政府還被迫接受德國人的要挾,將山東巡撫李秉衡解職,以示懲罰,以此警告山東官員不得煽動民眾排外。
對于德國人來說,巨野教案因膠州灣事件而獲得圓滿解決,德國天主教圣言會毫不隱諱他們的兩位傳教士以生命為代價換來了“最偉大的賠償”。中國政府同意用三千兩銀子賠償圣言會在巨野教案中的直接損失,同意在兗州、曹州和濟寧三個地方各建一所用于“贖罪”的教堂,總造價大約為六萬兩。
德國人針對教案而開出的懲罰措施應該說是有效果的,至少在那之后很長時間,山東地面呈現出比較安靜的時光,特別是李秉衡和那些比較激進排外官員被查處,確實在一定程度上使中國地方官員在與外國人、傳教士打交道的時候更加謹慎,甚至對于中國教民,中國官員也不再像原來那樣動輒驕橫。
接替李秉衡出任山東巡撫的是張汝梅。鑒于李秉衡的教訓,張汝梅當然不愿步其后塵強硬排外,而是按照朝廷的要求,盡量與外國人和平相處,維持山東境內安寧。張汝梅上任伊始就與天主教在山東的領袖人物熱情會面,暢敘友誼;通過各種手段向民眾灌輸傳教士在山東的貢獻和意義,希望山東各級官員和民眾都知道外國傳教士受到朝廷保護,是尊貴的客人,希望傳教士和平傳教,希望中外和平相處。
膠州灣事件和巨野教案給中國人的刺激太大了,山東官府壓制民眾排外的動能也太大了,以致外國人都顯得不好意思。根據德國學者狄德滿《華北的暴力和恐慌》(235頁)引證,一位法國耶穌會傳教士很羞澀地描述了直隸南部地區在膠州灣事件之后的變化:
如果說官員們全心照顧中國本土教民,那么他們對那些“歐洲鬼子”更為關愛有加。他們一直沒完沒了地前來拜訪,所流露出的友情使你感動得痛哭流涕。他們向民眾下發公告,頌揚這些來自法國等偉大國度的巨人們的美德。
另外一位傳教士說得更坦率:(中國)官員們此時似乎對與外人任何糾葛,都特別卑怯。
彌漫中國官場的這種馴服態度使有良知的傳教士一時難以適應,覺得很尷尬,但從中國整個大環境來說,這又是壞事變好事。德國租借膠州灣或許不是一件好事,但也很難說是絕對的壞,中德之間如果不能友好相處,總是發生巨野教案這樣的事情也不是辦法。所以,張汝梅主持山東政務時的謙卑態度或許有損中國人的形象,但客觀上確實使山東地區多年來積累、擱置的一些教案很快獲得解決,外國傳教士的傳教事業獲得快速發展,中國人也在這個過程中分享了發展的后果,比如傳教士在山東的教育事業、醫療事業,這些事業畢竟不能等同于軍事占領或侵略。
民眾的情緒需要引導,如果刻意用民粹主義去煽動民族主義,民眾中自然容易產生排外的民族主義激進情緒。反之,如果用友誼,用互助,用人類一些共有的價值信仰去解釋傳教士在中國的行動,同樣很容易在民眾中引發共鳴。張汝梅的政策調整改變了山東民眾對外國傳教士的看法,更多的山東民眾漸漸能夠接納傳教士,天主教在山東終于獲得了一個難得的發展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