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現(xiàn)代性批判的四重維度及其當代價值

摘要：在現(xiàn)代性批判問題上，我們忽略了康德哲學的貢獻?？档虏粌H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維護現(xiàn)代性的哲學家，相反，他是最早開啟對現(xiàn)代性批判的思想家之一。反對理性主義對超驗領域的侵蝕，抵制功利主義道德的沖擊，反對藝術是對自然的機械模仿或人的本能流露的低俗主義藝術觀，反對盲目樂觀主義歷史觀等等，康德從四重維度對現(xiàn)代性展開了批判?？档碌默F(xiàn)代性批判具有重要的意義，它為我們抗擊虛無主義、遏制生態(tài)危機、反對霸權主義提供了不盡的思想資源。

關鍵詞：康德；現(xiàn)代性；現(xiàn)代性批判

中圖分類號：B516.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2）05—0018-07

在工具理性不斷危及人們的安身之所并逐步侵蝕人們的精神家園的今天，批判現(xiàn)代性成了當前哲學的主導傾向?？墒钱斦劶艾F(xiàn)代性批判的時候，人們首先想到的是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爾等人的影響，因為馬克思揭露了現(xiàn)代資本所造成的多重“異化”現(xiàn)象，尼采發(fā)現(xiàn)“上帝”這一最高價值的化身在現(xiàn)代社會缺場的事實，海德格爾指出了現(xiàn)代人的無家可歸狀態(tài)。遺憾的是，當我們念念不忘這些大師在現(xiàn)代性批判上的價值時，卻遺忘了一位重要的思想家——康德曾經(jīng)在批判現(xiàn)代性問題上所做出的開拓性貢獻。

可以說，如果我們要追溯現(xiàn)代性批判的開端，我們必須要提及三位思想家的篳路藍縷之功：休謨、盧梭和康德。休謨的現(xiàn)代性批判是消極的，他只是主張人的理性能力有限，而沒有展開對理性主義的批判；盧梭的現(xiàn)代性批判是表層化的，他只看到了理性主義的負面性后果，而沒有深入對理性主義本質(zhì)的批判；康德基于兩位思想家的啟發(fā)，在啟蒙運動浪潮高漲的時代窺見到了現(xiàn)代性的逼近，并向人們抖露了認識論、倫理學、美學、歷史觀等領域正在蔓延的現(xiàn)代性趨勢，從而展開了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同時試圖用自己的方式遏制現(xiàn)代性的擴張。不管康德的批判和嘗試成功與否，康德的成功和失足對于我們今天批判現(xiàn)代性問題都具有深遠的啟示意義。因此，梳理和挖掘康德在現(xiàn)代性批判問題上的思想，顯得極其重要。

一、走近康德：傾聽現(xiàn)代性批判的先聲

在現(xiàn)代性批判的問題上，人們很難將之與康德聯(lián)系起來。因為在通常的康德哲學解讀中，康德被當作啟蒙運動的化身，是理性主義、主體主義的極力倡導者，而康德的這種姿態(tài)在康德的“人為自然立法”、“人為道德立法”等主張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因此，康德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總是被看作為一位現(xiàn)代性的哲學家，是現(xiàn)代性的開啟者甚至維護者。

不可否認，康德對于啟蒙運動持贊成態(tài)度，但要說康德是理性主義、主體主義的代言人，是開啟現(xiàn)代性的哲學家，這樣的論斷未必準確。之所以會形成此種論斷，很大程度上是20世紀80年代人們?yōu)榱藳_破迷信、顛覆權威、張揚主體能動性的時代潮流在康德哲學研究上的折射，這是康德哲學研究上的一種“六經(jīng)注我”的方式。隨著時代主題的轉換，我們回過頭來看這種解讀方式，才發(fā)現(xiàn)它與康德哲學的旨趣有所離違。因此，從新的時代需要出發(fā)，對康德哲學進行重新詮釋也就成了必要。

毫無疑問，康德堅持啟蒙運動對人的啟蒙以擺脫愚昧這一崇高目的，尤其是主張人運用自己的理智進行自我啟蒙和獨立思考，這在他的論文《答復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運動？”》中得到了鮮明表現(xiàn)。但我們據(jù)此而認定康德是一個理性主義者，這并不符合康德哲學精神。畢竟康德哲學是經(jīng)過休謨哲學和盧梭哲學浸染之后形成的，休謨的懷疑主義以及盧梭對文明社會的批評已深入康德內(nèi)心，因此，康德對理性的批判在某種程度上是休謨和盧梭對理性主義批判的繼續(xù)。

現(xiàn)代性有多重表現(xiàn)形式，其最大的表現(xiàn)形式是對工具理性的過度張揚，以為理性無所不能，一切都可以放在理性的尺度下來進行觀照，從而主張將理性的觸角伸入任何領域，包括精神、道德、信仰、審美、權利等領域。一句話，現(xiàn)代性最大的特征是對理性的崇拜，主張理性萬能。如果主張理性至上主義、將一切理性化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話，那么，對理性能力的懷疑和限制則是一種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康德的兩位精神導師，休謨和盧梭開啟了這一批判路徑。當休謨認為不存在必然性的因果聯(lián)系，所有的因果聯(lián)系都是一種習慣性聯(lián)想的恒常會和，從而主張將知識進行劃界，并認為有些東西我們只能存疑，并不能夠用理性來認識的時候，這種懷疑主義其實就是對理性主義的一種警惕，也就是對現(xiàn)代性的一種警惕。而盧梭比休謨更積極，他將批判的矛頭直指理性主義及其現(xiàn)代性后果。當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一文中認為，隨著科學和藝術的進步，人類在道德方面卻越來越敗壞時。其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就已現(xiàn)端倪；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盧梭則更進一步，將批判的矛頭深入到現(xiàn)代性社會得以建立的基礎即理性主義之中；而在《社會契約論》中，當盧梭喊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這一觸動人心的話語的時候，他想通過自己的批判掙脫現(xiàn)代性禁錮的情結躍然紙上；包括在《愛彌兒》中，盧梭開卷就指出：“出自造物主之手的東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壞了”，將現(xiàn)代性批判之維又指向了現(xiàn)代教育方式。

熟悉康德哲學的人都清楚，康德奉休謨和盧梭的思想為圭臬?？档略凇段磥硇味蠈W導論》中指出，是休謨打斷了自己曾經(jīng)對理性萬能的獨斷論迷夢，為自己指出了新的哲學方向。對于盧梭?？档赂浅錆M崇敬而感激，“我渴望知識，不斷地要前進，有所發(fā)明才快樂。曾經(jīng)有一個時期，我相信這就是使人生命有其尊嚴。我輕視無知的大眾。盧梭糾正了我。我意想的優(yōu)越消失了，我學會了尊重人，認為自己遠不如尋常勞動者有用，除非我的哲學能替一切人恢復其為人的共有的權利?！雹苡纱丝梢姡谠庥鲂葜兒捅R梭著作之前，康德對理性主義和知識論有一種迷醉，是一位現(xiàn)代性哲學家，是現(xiàn)代性的倡導者。但遭遇休謨和盧梭之后，康德的思想發(fā)生了轉向，不再是理性主義的維護者，而是理性主義的反叛者；不再是啟蒙運動的完成者，而是啟蒙運動的終結者；不再是現(xiàn)代性的開啟者，而是現(xiàn)代性的批判者。

以前我們總是把康德哲學定位為近代哲學家，是我們傳統(tǒng)的解讀視角滯后造成的，這些解讀的可靠性有多大，我們都應當打個問號。海德格爾和卡西爾等人的一番話也許會令我們警醒。比如《純粹理性批判》這部偉大的著作通常我們總是把它當作一本認識論著作來看待，可是海德格爾這樣評述到：“當《純粹理性批判》這部著作被當作‘關于經(jīng)驗的理論’，甚至當作實證科學的理論來解釋時，它的意圖還是被徹底誤解了?！都兇饫硇耘小放c‘認識論’毫無關系?！笨ㄎ鳡栐凇犊档碌纳胶退枷搿芬仓赋?，康德哲學是西方智力發(fā)展運動當中的一個分水嶺，它一方面仍然帶有18世紀早期政治和歷史的觀念，但另一方面他又明確預見到了19世紀新的洞見。

綜上所述，康德不是沒有現(xiàn)代性批判思想，只是傳統(tǒng)的研究視角遮蔽了康德這方面的思想而已。在當前如潮的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聲中，重新回到康德哲學中去尋找資源，不失為一種尊重康德哲學地位的應有姿態(tài)。

二、康德現(xiàn)代性批判的四重維度

那么，是什么契機引發(fā)了康德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誠然，康德的時代，工業(yè)文明已經(jīng)開始，但工業(yè)文明的后果如環(huán)境污染、生態(tài)惡化、資源過度消耗這些現(xiàn)象還遠遠沒有呈現(xiàn)。所以，康德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并不是因上述現(xiàn)象而觸發(fā)的。可是，康德還是從理性主義確切來講是工具理性的肆意擴張中窺見到了工具理性所造成的現(xiàn)代性后果，如形而上學的沒落、機械主義認識論的盛行、功利主義道德的興起、線性歷史觀的主導化等等。康德正是基于自身的生存論背景，從上述現(xiàn)代性后果中反過頭來展開了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由于筆者在其他場合對康德現(xiàn)代性批判的緣起有過詳細闡釋，所以就不再贅述。

康德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究竟從哪些向度來展開？鑒于康德哲學體系的復雜性，我們主要以康德哲學體系的四個組成部分即第一批判（《純粹理性批判》）、第二批判（《實踐理性批判》）、第三批判（《判斷力批判》）以及康德歷史哲學（又稱第四批判）為主要考慮范圍，分別對康德在知識論、倫理學、美學以及歷史哲學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性批判思想進行概述。由此，康德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主要呈現(xiàn)為以下維度：

第一，反對理性主義對超經(jīng)驗領域的侵蝕，主張知識范圍的有限性。

康德的時代是啟蒙運動鼎盛的時代，啟蒙運動所造成的理性萬能的心態(tài)在當時的社會中日漸彌漫。人們普遍堅信，只要憑借理性之光，人們完全可以穿透任何最神秘、最私密、最遙不可及的領域，甚至可以將靈魂和上帝置于知識的拷問之下，道德知識化、信仰知識化的勢頭有增無減。然而，在康德看來，這不是一件幸事，反而造成人們在形而上學問題上的爭執(zhí)不休，哲學成了無聊爭辯的場所?？档抡J為，之所以會造成這樣一種后果，是人們將理性做了一種超經(jīng)驗、超現(xiàn)象的使用所造成的。在康德看來，理性的能力是有限的，“人類理性在其知識的某個門類里有一種特殊的命運，就是：它為一些它無法擺脫的問題所困擾；因為這些問題是由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來的，但它又不能回答它們；因為這些問題超越了人類理性的一切能力?！闭驗槿祟惖睦硇阅芰τ邢?，所以理性的使用范圍也應當有一定限度，否則就是一種理性萬能的獨斷論。在康德看來，理性的使用只能局限于經(jīng)驗和現(xiàn)象的領域，在此領域，理性通過先天感性直觀形式所提供的感性材料以及知性所提供的先天范疇，形成了知識。因此，知識只能是現(xiàn)象領域的事情，知性的范疇只能在現(xiàn)象的領域范圍內(nèi)才能起到知識建構性的作用?？墒牵祟惖睦硇钥偸怯蟹N不滿足的沖動，總想時時沖破經(jīng)驗和現(xiàn)象的領域，試圖去探知超經(jīng)驗、超現(xiàn)象領域的東西，把超驗的東西當作一種知識來建構。但是在探知這些超驗的存在時，理性又沒有自身的工具，所以只能將知性的范疇用作自己的探知工具。然而，正如我們所說的那樣，知性范疇只能在現(xiàn)象界和經(jīng)驗界起作用，超出經(jīng)驗之外的、無限的超驗領域，有限的知性范疇根本無法駕馭它。如果知性范疇硬要把無限的東西當作有限的東西來認識，就會造成二律背反等諸多矛盾。在康德看來，理性的這種僭越對于形而上學來講只會有著嚴重后果，當知識侵蝕信仰和道德的地盤時，看似增進人們對道德和信仰的認識，可是，道德和信仰畢竟不是一個知識論的問題，道德問題和信仰問題一旦淪為知識問題，反而造成了道德和信仰的缺失，使社會淪為無道德無信仰狀況?？档聦Υ撕蠊慈粲^火，他意識到，為了避免這種后果的發(fā)生，就必須限制理性的超驗使用以及劃定知識的地盤，“因此，我不得不懸置知識，以便給信仰騰出位置，而形而上學的獨斷論、也就是沒有純粹理性批判就會在形而上學中生長的那種成見，是一切阻礙道德的無信仰的真正根源，這種無信仰任何時候都是非常獨斷的”。

還是海德格爾看得真切，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不是一部認識論的著作，而是一部存在論的著作。康德在那個時代就敏銳地意識到，知識的肆意擴張必然會導致道德和信仰的喪失，因而他要千方百計遏制理性主義和知識論的擴張勢頭，以便為人的生存提供一片可以棲息的無紛擾的精神凈土。

第二，抵制功利主義道德的沖擊，主張自律性的絕對道德。

17和18世紀，現(xiàn)代性在道德上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功利主義道德成為倫理學的主流，這種功利主義道德無論在伏爾泰、狄德羅，還是在斯賓諾莎、休謨身上都有反映，只不過他們倫理學的出發(fā)點稍微有差異而已，要么是出于同情、要么是出于實用性、要么是出于功利、要么是出于死后得救，等等，也就是說，把道德維系在外在東西的基礎之上。這是一種典型的他律性道德。在這種他律性道德那里，人們行善不是出于純粹理性的命令，而是出于外在的計算，不管這種計算的動機有多崇高，但由于摻雜了經(jīng)驗的考慮而變得不再純粹，因而都不是康德意義上的真正道德，因此康德這樣說到：“出于對人的愛和同情的關懷而向他們行善，或出于對秩序的熱愛而主持正義，是非常之好的，但這還不是我們舉止的真正的道德準則，即與我們側身于作為人的理性存在者的立場相切合的道德準則?！?/p>

康德認為，盡管在他律性道德那里，也會出現(xiàn)令人敬佩的道德行為，但由于他律性道德以外在的東西為轉軸，所以這種道德行為會因處境的變化而發(fā)生移易。也就是說，人們可以根據(jù)不同的語境采取不同的道德行為，這就意味著道德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下可以變通。可是在康德看來，一旦道德可以變通，那它就不再道德了，因為在這種倫理學里，道德成了一種交易的工具，它不再變得神圣不可侵犯了。而在康德那里，道德是最高的善，它不屈從于任何東西，這種最高善是純粹理性確立的最高法則，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行善只能聽從于自己內(nèi)心的意志向自己發(fā)出的命令，而不能為外在事物所動，否則就是一種虛假的道德或偽善。

康德之所以要在道德上堅持一種徹底的絕對主義的道德觀，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在道德的問題上都可以討價還價，那么必然會有著嚴重的后果，這在政治舞臺上表現(xiàn)得最明顯。政治舞臺上為什么會充滿爾虞我詐、坑蒙拐騙、口蜜腹劍等諸多亂象，康德認為是因為存在一類用道德來做交易的人，康德把這一類人稱作為政治道德家，“即一個這樣地為自己鑄造一種道德從而使之有利于政治家的好處的人?！笨档戮娴?，如果政客們不以道德法則為自己行事的第一準則，那么國無寧日、世界無寧日，世界終究會走向相互毀滅的“墳場的和平”。

第三，反對藝術是對自然的機械模仿和人的本能流露的低俗主義藝術觀，主張藝術是自由的創(chuàng)作。

在藝術的問題上，很多人認為藝術只不過是一種特殊的技藝，這種技藝同樣是對自然的一種機械模仿，因而藝術與一般的勞動成果沒有區(qū)別。藝術是一種自然、藝術是一種科學、藝術是一種手藝等等說法都是這種藝術觀的不同表現(xiàn)?？档聦τ谶@樣的藝術觀不敢茍同，因為這樣的藝術觀把人的自由創(chuàng)造降格為人的自然的本性和本能，從而藝術簡單地服從機械規(guī)律的支配。而在康德看來，藝術是屬于自由領域的事情，藝術是對自由理念的盡情展現(xiàn)，它既不是對外界的拙劣模仿，也不是人的本能的自然流露。出于這樣可考慮，康德提出了自己關于藝術的看法：

首先，藝術不是自然，更不是自然的產(chǎn)物，藝術是藝術家思想理念的再現(xiàn)?！拔覀兂鲇谡?shù)睦碛芍粦敯淹ㄟ^自由而生產(chǎn)、也就是把通過以理性為其行動的基礎的某種任意性而進行的生產(chǎn)，稱之為藝術。因為盡管我們喜歡把蜜蜂的產(chǎn)品（合規(guī)則地建造起來的蜂巢）稱作為一個藝術品，但畢竟只是由于和后者類比才這樣做；因為只要我們細想一下，蜜蜂決不是把自己的勞動建立在自己理性思慮的基礎上，則我們馬上就會說，這是它們的本性（本能）的產(chǎn)物，而一個產(chǎn)品作為藝術只應被歸之于藝術的創(chuàng)造者。”

其次，藝術不是科學，科學是一個認知問題，而藝術是一個實踐問題。藝術不是為了要去把握這個世界以獲得知識的理論能力，而只能是藝術家的實踐能力達到一定火候和功力的能力再現(xiàn)?！八囆g作為人的熟巧也與科學不同（能與知不同），它作為實踐能力與理論能力不同——只有那種我們即使最完備地知道但卻還并不因此就立刻擁有去做的熟巧的事，才在這種意義上屬于藝術?！?/p>

再次，藝術也不是手藝，藝術是一種自由而快樂的創(chuàng)造，它不帶有功利性的目的，就像一場游戲，但卻在游戲中將偉大的作品創(chuàng)造出來了。這種創(chuàng)作用康德的話來講，就是“無目的的合目的性”。而手藝則與藝術相反，因此康德說：“藝術甚至也和手藝不同；前者叫做自由的藝術，后者也可以叫做雇傭的藝術。我們把前者看作好像它只能作為游戲、即一種本身就使人快適的事情而得出合乎目的的結果（做成功）；而后者卻是這樣，即它能夠作為勞動、即一種本身并不快適（很辛苦）而只是通過它的結果（如報酬）吸引人的事情、因而強制性地加之于人?！?/p>

我們以為康德在這里僅僅是在談藝術和審美的規(guī)律，好像與現(xiàn)代性批判沒有關系，但是，恰恰相反，康德是在提醒我們，藝術不可媚俗、不可低俗、不可帶有功利性，否則就不能成其為藝術，充其量只是媚俗藝術，而媚俗藝術在美國學者馬泰·卡林內(nèi)斯庫看來是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之一。

第四，反對盲目樂觀主義歷史觀，主張正視歷史復雜性的目的論歷史觀。

啟蒙運動在對歷史的前景展望上雄心勃勃，認為只要依憑人類的理性，未來會一片光明。在康德看來，這是一種掩蓋人性及歷史復雜性的盲目樂觀主義歷史觀，康德對于這樣的歷史觀極其不認同，“既然人類的努力，總的說來，并不像動物那樣僅僅是出于本能，同時又不像有理性的世界公民那樣是根據(jù)一種預定的計劃而行進；因此看起來他們也就不可能有任何（多少是像蜜蜂或者海貍那樣的）有計劃的歷史。當我們看到人類在世界的大舞臺上表現(xiàn)出來的所作所為，我們就無法抑制自己的某種厭惡之情；而且盡管在個別人的身上隨處都閃爍著智慧，可是我們卻發(fā)見，就其全體而論，一切歸根到底都是由愚蠢、幼稚的虛榮、甚至還往往是由幼稚的罪惡和毀滅欲所交織成的；從而我們始終也弄不明白，對于我們這個之以優(yōu)越自詡的物種，我們自己究竟應該形成什么樣的一種概念。對于哲學家來說，這里別無其它答案，除非是：既然他對于人類及其表演的整體，根本就不能假設有任何有理性的自己的目標，那末他就應該探討他是否能在人類事物的這一悖謬的進程之中發(fā)現(xiàn)有某種自然的目標；根據(jù)這種自然的目標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雖則其行程并沒有自己的計劃，但卻可能有一部服從某種確定的自然計劃的歷史?！?/p>

受盧梭主義的影響，康德看到了人性的復雜性，他認為，人類是介于動物和超人之間的存在，它不可能像超人一樣時時受理性的支配，相反，更多時候，是本能、欲望支配著人的行動，用康德的話來講就是“非社會的本性”。@由于這樣的本性，人類歷史不可能是一部有理性的、有計劃的、簡單的、透明的歷史，而只能是一部充滿著復雜性、偶然性的歷史，在這樣的歷史中，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然而，又是什么東西在保證著人類不徹底走向毀滅呢，康德認為，不是超自然的智慧，而是自然本身的智慧，自然有自己的目的和計劃，人類不過是執(zhí)行和實現(xiàn)這一計劃和目的的工具而已，這就是康德的目的論歷史觀。誠然，康德的目的論歷史觀對于人類自身充滿著失望，其中隱現(xiàn)著盧梭的感傷主義色彩，但康德的歷史哲學卻向人們揭示了歷史的真實、現(xiàn)實的復雜、人性的多維，這是一種具有生存論關懷的歷史哲學，它對于后世哲學家如黑格爾、海德格爾等人的存在論思想不無啟示。

三、康德現(xiàn)代性批判的當代啟示

隨著現(xiàn)代性后果在當前時代的逐漸釋放與爆發(fā)，對現(xiàn)代性的批判自然而然成為人們的共同選擇，尤其在21世紀的今天，除了哈貝馬斯等少數(shù)人對于現(xiàn)代性還依然極盡維護之能事之外，鮮有思想家不把批判矛頭指向現(xiàn)代性及其邏輯。正是在這些思想家的共同努力下，人們對于現(xiàn)代性的特征、表現(xiàn)、形態(tài)有了更為清晰的指認，如理性主義、普遍主義、本質(zhì)主義、基礎主義、還原主義、絕對主義、中心主義、經(jīng)濟主義、一元論、二元論、決定論、實在論、目的論、線性論等等；對于現(xiàn)代性邏輯所隱含的現(xiàn)實后果也有著更為自覺的意識，如極權主義、虛無主義、獨斷主義、父權主義、男權主義、霸權主義、西方中心主義等等。

在諸多批判現(xiàn)代性的思想家中，我們也許會想到尼采、海德格爾、?？?、德勒茲、德里達、鮑德利亞、詹姆遜，但我們同樣不要遺忘康德在批判現(xiàn)代性上所做出的貢獻。我們完全可以說，沒有康德哲學，就沒有后世哲學的深刻性，在對現(xiàn)代性批判問題上同樣如此。如果要對康德現(xiàn)代性批判的貢獻和意義進行概述的話，大致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康德對純粹理性或工具理性的批判，在知識與信仰、認識與道德之間劃界，為人們的精神寄托留有了空間，為抵制虛尢主義的曼延構筑起了一道精神防線。在康德的時代，還沒有出現(xiàn)像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這樣一種最高價值崩塌的現(xiàn)象，但康德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道德的放逐、理想的擯棄這種虛無主義后果的即將登場，他是從當時形而上學的不景氣中捕捉到這種氣息的?？档旅翡J地意識到，理性主義的過度擴張必然會造成重大的精神后果，當理性侵蝕道德和信仰的領域，而良心、忠誠都必須用理性來估計的時候，就意味著道德和信仰、意義與價值、理想與信念的遠遁。當理性的普照之光下再也不存在最高價值時，虛無主義的登場是遲早的事，因為人類再也沒有最高的精神約束了，他可以為所欲為?？档乱徽Z成讖，康德死后，瘋狂的海外殖民、兩次世界大戰(zhàn)、法西斯主義的興起、極權主義的擴張、恐怖主義的蔓延，等等，這些都在提醒世人，不能遺忘康德的精神遺產(chǎn)及其啟示。

其次，康德在歷史哲學中提出的關于自然有理性、有目的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對自然的尊崇和敬畏，對于啟蒙運動的自然驅魅化進程起到某種遏制作用，為后來德國浪漫主義運動在自然問題上的返魅化提供了某種思想支撐，也對我們今天的生態(tài)運動有著某種借鑒意義。當代思想家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今天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日益惡化，從思想根源上來講，是過于抬高人類貶低自然、尊崇自我貶抑他者、張揚理性忽視感悟的結果，人類中心主義或者說理性中心主義難辭其咎，而啟蒙運動在這一進程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因此后世的哲學家認為啟蒙運動應當為當今生態(tài)問題負責也就可以理解了。文藝復興以前，人們普遍認為自然是神圣的、神秘的、具有生命力的、充滿魅力的，因而對于自然充滿著崇敬之心，不敢輕易去冒犯自然、干擾自然、征服自然，文藝復興之后尤其是啟蒙運動的興起，隨著理性和人類成為宇宙的最高主宰，自然逐漸被當作被征服的對象，不再有任何神秘可言，人類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隨意拆解、控制甚至設計自然?？档略谌绱松鯂虊m上的對自然的驅魅化運動中敢于提出自然目的論思想，不失為一種有勇氣的做法，后來德國的浪漫主義運動延續(xù)了康德這一思想路徑。遺憾的是，這僅僅是曇花一現(xiàn)，強大的現(xiàn)代性邏輯最終還是吞沒了康德與浪漫主義思想家高歌靈動自然的呼聲。直到今天，“自然界被看做僅僅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的外殼”，∞可以活生生被人類隨意解碼的行徑愈演愈烈。在地球因人類膨脹的欲望而被榨干以至于不堪重負的今天，人類該到了傾聽康德聲音的時候了。

再次，無論是康德的道德哲學還是康德的政治哲學，無論是康德的美學還是康德的歷史哲學，都透露出了一種平等主義、萬民主義的色彩，這是對霸權主義以及西方中心主義的自覺批判，這種批判直到今天依然有啟發(fā)意義。在道德哲學中，康德認為道德法則、道德律令不是圣人頒布的，而是每個人內(nèi)心自由意志的產(chǎn)物，一個人有沒有德性，不在于自己的行為是否符合圣人定下的規(guī)矩或規(guī)范，而在于你是否聽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在美學中，康德盡管對于天才有過溢美之詞，但在涉及到審美趣味和鑒賞的問題上，康德更主張“共通感”（Common Sense）的重要性。一件事物要成其為美，必須符合普通人的共同感覺，而這種感覺是可以普遍傳達的。就是從康德的鑒賞“共通感”中，漢娜·阿倫特讀出了康德平等主義的政治情懷以及政治得以建構的基礎。因為“共通感”是一種判斷，這種判斷不是將自己的標準強制推行給別人，而更多是在一種公共的空間里通過一種正當?shù)姆绞綄で蠡蛟V求他人的認同，因此“共通感”包含著一種公共性和開明性，這恰恰是政治得以建立的前提。在康德的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中，康德反對霸權主義、反對西方主義，主張平等主義、萬民主義的思想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這在康德的“世界和平聯(lián)盟”主張中得到了集中反映。鑒于當時世界局勢的混亂，國與國之間的敵對，他主張建立一個維護世界和平的“世界和平聯(lián)盟”?！笆澜绾推铰?lián)盟”不是以西方國家以及大國為主導的聯(lián)合國，更不是凌駕于國家之上的、擁有暴力機關的超級大國，而是各民族國家的自由聯(lián)合體，在這個聯(lián)合體里，任何國家都是平等的，所有的爭端都通過平等的、公開的、坦誠的談判來解決，而不應訴諸武力。康德認為，只要有一天，當人們真正實現(xiàn)了這一聯(lián)盟的理念，世界才有希望。也許康德的想法在今天以現(xiàn)實主義為指導原則的政治家看來，顯得過于天真和幼稚，但在很多時候，我們需要像康德一樣的天真，如果有一天世界上再也沒有天真，人類或許真的就走到頭了。況且，在那個時代，康德對于西方中心主義及霸權主義就有了自覺的批判，這是更難能可貴的。

當然，康德現(xiàn)代性批判的意義與貢獻不僅僅局限于上述這些方面，隨著時日的推移，我們會更加看到康德哲學所具有的生命力，思想家永遠都不會過時，康德更不會。

然而，話要說回來，盡管康德開啟了現(xiàn)代性批判的先河，但并不意味著康德就擺脫了現(xiàn)代性的窠臼。當康德用知識與信仰的二元劃界來解決理性的過度膨脹，當康德用絕對主義道德來取代相對主義道德，當康德用目的論歷史觀來取代線性歷史觀時，其中所隱含的二元論、絕對論、目的論等等思想恰恰是現(xiàn)代性思維的彰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依然可以說，康德依然是在現(xiàn)代性的框架中來批判現(xiàn)代性。但是，這些都不能成為我們否定康德重要性的理由。還是鄭昕先生那句話，“超過康德，可能有新哲學，掠過康德，只能有壞哲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