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兩百多年,在政治上幾乎一直實行高壓政策,一直防范著漢人的抵抗,因而以滿洲貴族為主體的清廷統治集團始終對民間秘密結社嚴加管制,試圖將一切有形的反抗扼殺在搖籃之中。然而現在由于大阿哥事件導致外交困難,怎樣化解困難,怎樣讓各國公使給點面子,端王爺似乎接受了前山東巡撫毓賢的建議,有意釋放民粹主義空間,利用義和拳、大刀會等民間秘密結社,玩弄一場極端危險的政治游戲。
文明沖突
民間秘密結社在中國有著非常古老的傳統,這其實就是中國鄉村居民自我救助的一種古老方式。這些看不見蹤影的民間組織具有非常強大的能力,能夠在政治高壓極端嚴重的社會形態中為孤立無援的個人提供咨詢和幫助。
根據學術界的研究,晚清很長時間在中國北部活躍著不少民間自由結社團體,他們之間并不構成統屬或合作關系,最主要或最大的秘密結社是流傳久遠的白蓮教,這個組織隨著滿洲人入關定鼎中原,就開始站在漢人立場上反抗滿洲人的統治,將滿洲人視為周邊“異族”,無法認同。因而在清代前期很長時間,“反清復明”的政治、軍事抗爭并沒有絕跡,即便在政治統治最嚴厲的時候,以白蓮教為主體的民間秘密結社照舊有辦法為滿洲人制造麻煩。
到了近代,特別是在甲午戰爭之后,隨著《馬關條約》放開對外國資本的管制,各國嚴重過剩的資本潮水般地涌進中國,在這塊尚未獲得充分開發的沃土中淘金。各國資本帶給中國巨大的增長機會,當然也帶來了許多問題。
與外國資本相伴而來的還有各國傳教士。傳教士在明末就大量進入中國,他們那個時候一方面向中國人宣傳上帝,傳布福音,另一方面對中國文明心存敬意,對中國的政治架構和文明形態都充滿好感。進入近代,新一代傳教士已經失去老一代傳教傳統,他們雖說沒有刻意貶低中國文明的價值,但更愿意宣揚與中國文明很不一樣的西洋文明。傳教士傳播的西洋文明對中國文明構成了巨大挑戰,這種挑戰其實就是一種“文明沖突”。中國人對藍眼睛、高鼻子的西洋人很長時期不太習慣,但也在慢慢的相處中覺得西洋文明自有其價值,自有中國文明所不及的東西。
中國人對傳教士的心態是矛盾的,很難說有堅定的排外心理,因為他們畢竟看到許多傳教士確實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在中國辛苦傳教,力所能及地幫助中國人克服困難化解物質的或精神危機,越來越多中國人就在這種情形下慢慢脫離了傳統中國無信仰的生活形態,逐漸脫離了先前的關帝信仰、孔子信仰,慢慢改信了基督教、天主教,成為西洋文明在中國的傳人。
虔誠皈依基督教、天主教的中國人當然絕大多數是善良中國人,或者說是好人。但是也不可否認的是,在近代早期皈依西方宗教的中國人中也有一些“不良”的中國人。這一方面因為傳教士對中國內部事務的不理解,另一方面或許因為各國教會、各個教派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有點饑不擇食,盲目發展。也就是說,不必否認早期教民中有許多虔誠的中國人真心向教,但同樣不必否認早期教民中也有一些“不良”之士,甚至有一些不為中國人所恥的地痞無賴。這些不良之士利用傳教士作背景,欺行霸市,為非作歹,橫行鄉里,激化了民間社會中西矛盾,西方傳教士無端替那些“不良”教民承擔了責任,背了黑鍋。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的充滿善意與好感的西方人,可能在另外一些為數不太多的中國人那里反而成了問題,成了比“老異族”還壞的“新異族”。
不安分的傳教士
甲午戰前,中國民間對西方文明的敵視并不那么嚴重,盡管有一些不良教民打著傳教士的招牌做了一些壞事,但中國人知道這并不是傳教士的主流,更不是西方文明的主流。那時候雖然也發生一些教案,但基本上都具有具體的經濟的訴求,既沒有形成大規模的“反洋教”斗爭,更沒有政治的或文明的深度訴求。
戰后則不然。隨著各國資本大幅度無限制進入,隨著列強在各地籌建的鐵路、礦山逐漸開工,隨著外國物品幾乎毫無限制地輸入,近代新興工業興起了,中國人的生存條件、生活習慣也就隨著改變了。一部分中國人毫無疑問提升了生活品質,但是也不必懷疑,另外一部分人,而且可能是多數人卻因這些“發展”相對貧窮,甚至因失地、失業而絕對貧困,他們的生活不是改善,而是進一步惡化。
個人的生命感受最直接,這種感受使這一部分淪為弱勢的人群只能將責任歸罪于不敢得罪洋人的官府。至于洋人,當然更是這個弱勢群體討厭反感的對象,他們對那些仰仗洋槍洋炮作威作福的洋教士們充滿憤怒,對那些憑借洋教士狐假虎威為非作歹的“二鬼子”教民更是極端痛恨。
就傳教士本身來檢討,這些傳教士本來是肩負著傳播“福音”的使命來到中國,他們在甲午前一般地說來除了個別傳教士懷有某些政治野心,不安分于傳教而熱衷于政治活動外,大多數傳教士還是在中國廣大地區尤其是農村地區,特別是偏遠的農村地區作了許多有益的慈善、教育普及等工作。
然而到了甲午戰后,由于各國對華投資大幅度增加,各國在華利益大幅度提升,在中國境內的外國傳教士也發生了某些分化,相當一部分傳教士已不安心于他們的本職工作,而是開始直接或間接地為其國家利益服務,違背了其為上帝傳播“福音”的原初宗旨。根據德國外交部機密文件,德國天主教會圣言會在山東的主教安治泰,一直要求德國政府為教會利益采取積極有力的行動。巨野教案發生后,他立即向德國外交部建議應該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出兵占據膠州灣,將生米做成熟飯,以既成事實迫使中國政府同意租借膠州灣,然后將那里變成德國在遠東的一個重要基地。這種具有明顯政治色彩的言行顯然不符合傳教士的職業定位和角色,不符合傳教士來華的原初本意,是以宗教外衣從事宗教外的事務,自然引起中國人反感。
像安治泰這樣的傳教士在當時雖然并不具有普遍意義,但也為數不少。諸如法國傳教士樊國梁、美國傳教士丁韙良、李佳白等,他們雖然在近代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起過相當重要的作用,但隨著各國在華經濟利益份額加大,他們還是不能免俗,自覺不自覺地為自己的母國服務,扮演了一個傳教士所不應該有的角色,在某種程度上背棄了他們最初的宗教乃至政治信仰,屈從于更現實的政治。他們都曾利用過自己對中國的了解,向自己的國家提供過有關中國的情報,甚至鼓吹過瓜分中國,建議其母國政府在中國建立政治的或軍事的基地。在某種程度上說,甲午戰后列強在中國索要租界地,爭奪勢力范圍,企圖通過武裝的或非武裝的手段實現這些計劃,傳教士在其間起過非常重要的作用。
樊國梁、丁韙良、李佳白這些傳教士在中國有很長的經歷,精通中國語言、國情和內部事務,具有廣泛的人脈。如果沒有他們的鼓吹與煽動,甲午戰后各國資本進入中國,各國在華謀求勢力范圍大幅度投資,可能并不會這樣順利。傳教士在中國兩百年的經營確實為西方資本順利進入中國起到先導作用。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甲午戰后中國民間社會與西方資本發生沖突,自然而然將傳教士作為斗爭矛頭。
大開發后遺癥
就戰后中國各地接納外國資本情形說,山東的情況最典型也問題最多。德國人很早就開始在中國投資,但真正大規模的投資還是在甲午戰后,主要區域在山東。特別是德國在1897年強占了膠州灣之后,大規模的投資,大規模的開發,給山東帶來了新氣象,也帶來巨大的社會問題。
德國資本在山東境內修筑鐵路、開發礦產資源,從事中心城市的基礎建設,德國人像模像樣地經營山東,這原本是一件大好事,然而由于各種配套措施跟不上,好事變成了壞事,而且引發無窮的災難。
按照中德兩國政府達成的協議,修筑鐵路、開采礦山一旦占用老百姓土地及房屋,都應該給予相應補償,并優待。這是中德兩國中央政府層面的諒解,但將這些諒解分解到山東,再由山東巡撫衙門分解到各府州縣,約束力層層遞減,到了最后,那些被強占了土地和民房的老百姓或者根本沒有得到補償,或者得到的補償非常少。作為弱勢一族,他們也不知道別人的情形,只能自認窩囊自認倒霉。這就是后來政治動蕩的種子。
仍然按照中德雙方約定,在德國修筑鐵路、開采礦產資源的“開發區”,一旦發生民眾因補償或其他問題引起的“群體性事件”或突發事件,亦應由中國地方官府從重懲辦,如罪而止,并沒有德國派兵聽其圍剿平息的明文。然而由于中國政府特別是地方政府行政效率太低,當這些突發事件發生后,地方政府往往反應遲鈍,制止不力,甚至有縱容民間社會向德國殖民當局鬧事之嫌。于是久而久之,德國殖民當局根本不顧忌中德雙方先前達成的諒解,一旦某地發生騷亂,殖民當局往往繞開地方政府,迅速派兵直接鎮壓。德國殖民者的效率提高了,農民騷亂被鎮壓了,但土地被征用而得不到補償的情形并沒有解決,而農民對德國人的仇恨肯定在這個過程中加大,山東民眾對德國人的霸道驕橫當然越來越反感。
為平息民怨,參與處理糾紛的山東地方官曾向總理衙門提出過很好的建議,希望由中央政府出面協調與德國殖民當局的關系,維持雙方原先的約定,但凡租借地之外發生糾紛,仍歸中國地方當局處理,庶免喧奪而起紛爭。然而這樣的建議或不被清廷所重視,或不被德國人所接受,結果矛盾越積越深,局部抗爭逐步演化成大規模武裝反抗。也就在這個過程中,北部中國民間社會原本就具有的秘密結社重現江湖,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其原初宗旨,有反對“老異族”的“反清復明”漸漸變成了反抗“新異族”的主力。
原山東巡撫毓賢看到民間秘密結社的這個傾向,陷入外交困境的端王爺其內心糾結遂被毓賢一語點破,各國公使既然這樣不給面子,那么就稍微釋放一下民眾對外國人的情緒吧,端王爺只需耐心坐等各國公使登門求救即可。毓賢的建議確實具有獨創性,然而各國公使會隨毓賢的指揮棒起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