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林是一個太值得流連的城市,可我的柏林之旅,卻只是短短一天的意外停留。那是十月的一個星期天,和維姆·文德斯孤寂、陰冷、疏離的黑白影像不同,秋天的柏林無論色彩還是體感都非常溫暖。中央火車站(Hauptbahnhof)附近,有不少價廉物美的小旅館,趕緊安頓下來,一大早便拿了地圖出門。
先沿著Invaliden 街往東走,過了Luisen街,轉上Hessische街,不要錯過一個懸著keller餐館店招的門洞,走進去就會看到走廊上掛著劇作家布萊希特的巨幅照片。這里是布萊希特結束流亡回到德國、定居東柏林的最后一個居所,他和妻子、著名戲劇演員海倫娜·瓦伊格爾從1953年開始在這里居住和工作,在他1956年心臟病突發去世后,瓦伊格爾依然獨自住在這里,直到1971年離世。
柏林是一個文學藝術的城市,許多大文豪、大藝術家的故居,就像布萊希特一樣,藏在不起眼的小街小巷里。從Hessische街走下去,小街改叫Hannoversche街,轉到弗里德里希大街一路朝南,就能走到斯普雷河邊。和許多歐洲城市一樣,這一路沿街都是酒吧餐館和有著漂亮櫥窗的創意小店;郵政信箱是明亮的黃色,來來去去的有軌電車也是明亮的黃色;水果攤的新鮮蔬果上涂滿早晨金燦燦的陽光;精力旺盛的單車少年聚集在涂鴉的街角;兩個中年男人早早地拉開街邊的長桌長椅,擺起了棋局;金發女孩把夾克搭在咖啡館露天座椅的椅背上,在玻璃煙灰缸里掐滅煙頭,擰開一支筆,思索著要往打開的筆記本上寫點什么。
斯普雷河邊打破清晨寧靜的,不僅有晨跑的人們,還有欄桿柱上一只“驕傲的”空啤酒瓶。但,總會有一些細小的感覺在不經意中閃現,提醒你這里是那個曾有著不光彩歷史的德國,讓你心里咯噔一下。比如一家小餐館,深色棕紅木門上畫的那顆代表猶太文化的六芒星。同行的同事中有人說起,不看地圖我們是否可以區分曾經的東柏林和西柏林,我說很容易啊,除了冷戰結束后依然保留下來的東柏林紅綠燈,上面的小人形很特別以外,單看這一帶不少五六層高、方方正正的大樓,外立面沒有任何裝飾,跟國內城市里我們熟悉的上世紀五十年代蘇聯式建筑非常相似,就知道這是東柏林無疑。
斯普雷河從這里往東面不遠,有一個分叉,然后再聚攏,圈出了一個小島,便是著名的博物館島。這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認定的世界文化遺產,自西向東,是一個由博德博物館、佩加蒙博物館、老國家美術館、老博物館、新博物館組成的博物館群。這兒不僅是游客,也是柏林人最喜愛的文化地標。
星期天的早晨,離開門還有一個多小時,博德博物館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每周的這一天,博物館島都有跳蚤市場,服裝、工藝品、膠木唱片、郵票、舊書,還有街頭畫家的畫作,應有盡有。
沿著跳蚤市場逛過去,就是佩加蒙博物館。和一般博物館不同,佩加蒙展示的是大型古代建筑,希臘佩加蒙神殿的祭壇、巴比倫的伊斯塔爾城門和行進大街,等等。博物館另外還有一個360度的巨型環幕“全景佩加蒙”,雖然不是上海世博會中國館“清明上河圖”那樣的動態影像,但人物細膩,場景復雜,恢宏壯闊,栩栩如生。
離開博物館島,最好的步行觀光路線,當然是東西向的菩提樹下大街。如果有時間,其實位于菩提樹下大街東側靠近博物館島的德國歷史博物館也是非常值得一看的。它的老館是建于1695年的柏林軍械庫。要是沒時間進館參觀,不妨轉到它背后,就會看到一座漂亮的螺旋式上升的圓形玻璃建筑,那是貝聿銘設計的新館。歷史博物館對面是馬克思-恩格斯廣場,那兒有馬恩塑像,一坐一站,比真人還大。
歷史博物館西側緊挨洪堡大學。過往的兩百年里,洪堡誕生了許多偉大的思想家,如費希特、黑格爾、叔本華、謝林、本雅明、馬克思、恩格斯,詩人海涅、物理學家愛因斯坦、普朗克,還有三四十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它以“知識的總和”和學術為目的,教育理念強調純粹的哲學和科學探究,以及人的個性精神道德提升,深刻地影響到全世界的大學教育模式,無愧為現代大學之母。星期天早晨的洪堡,是一個頗具規模的舊書市場,門里門外都是書攤,吸引了不少人。德國人保持著很好的閱讀習慣。一個例證是地鐵上幾乎沒有人用手機,多數人都一冊在手,哪怕在比較擁擠的車廂里,沒有座位,很多人也會一手拉著吊環一手拿書閱讀,下車前順手放回隨身的包里。
洪堡大學對面的倍倍爾廣場上,有一塊鋼化玻璃地面,底下一個掏空的方形“房間”,擺著白色的空書架。這就是著名的“空的圖書館”紀念碑。1933年5月10日希特勒的焚書事件——納粹在這里燒毀了兩萬本被認為是不符合納粹思想的書籍,這些書籍的作者有哲人、自由作家、科學家,包括托馬斯·曼、雷馬克、海涅、馬克思的著作。這一事件波及德國諸多城市,被稱為“書的大屠殺”。為了警醒后人不要忘記這專制、愚昧的歷史恥辱,同時不破壞倍倍爾廣場原有的風貌,1995年,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之際,猶太藝術家馮·米夏·烏爾曼設計的這個“五月十日紀念碑”落成。“空的圖書館”邊上的地面上鑲嵌了一塊銅牌,一側鐫刻著海涅的詩句“這只是個前奏:焚書者,終焚人”。
正是因為歷史,秋陽下溫暖的柏林也總有它難以言表的沉重和憂傷。沿菩提樹下大街再向西,又會與弗里德里希大街相遇。如果不想直接去勃蘭登堡門,可以在這里向南轉。這是一段繁華的商業街,各種名牌專賣,還有一家法國人開的老佛爺百貨公司。一路走下去就是Zimmer街,曾經的柏林墻在這里把弗里德里希大街一分為二。冷戰時期,東柏林地鐵S-Bahn線弗里德里希大街的終點站,同時也是西柏林輕軌和地鐵U6線的換乘站,兩部分嚴密封鎖,壁壘森嚴。西柏林列車經過但不會停靠的那些東柏林地鐵站,被稱作幽靈車站。約翰·勒卡雷間諜小說《柏林諜影》開頭,弗里德里希大街和Zimmer街交界處,東西柏林七個過境關卡之一的查理檢查站,“崗亭里只有一盞燈,是配著綠色燈罩的閱讀燈”。如今查理檢查站變成了游人如織的旅游景點,一位美國士兵和一位蘇聯士兵的大幅照片相背而立,宣示著冷戰時代的終結。
今天人們在Zimmer街兩邊來來去去,大概已經意識不到柏林墻曾經嚴酷的存在。冷戰期間,多少逃亡的東德人死傷墻下,只有少數幸運兒能夠毫發無損地越墻而過。查理檢查站旁的柏林墻博物館,記錄了諸多越墻者的真實故事。其中最讓人感慨的是“幫助逃亡者”,那些接應越墻者的普通西柏林市民,和“槍口抬高一寸”的東德士兵。
沿著Zimmer街往西有一段柏林墻遺跡。這里沒有“東部畫廊”那樣炫目的涂鴉,也沒有如勃蘭登堡門那一段鐵絲網掛滿紀念死難越墻逃亡者的白色十字架,而是與另一段歷史緊密相連——當年納粹黨衛軍司令部和蓋世太保總部都在這里,所以它有著一個陰森森的名字:恐怖地帶。1945年這里被炮火夷為平地,地下室的廢墟恰好在這段柏林墻南面的下方,就是現在這個玻璃頂棚的半地下長廊,展示1933到1945年納粹種族清洗計劃的全過程,以及1945到1989年間的冷戰歷史。
從Zimmer街繼續往西,沿著柏林墻的軌跡再往北,會經過極具后現代氣質的波茨坦廣場,到達銀杏掩映的勃蘭登堡門。你會經過一大片由兩千多塊深灰色水泥長方體組成的巨大的“碑林”。那是2005年,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時落成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會有多少國家有如此的反思和勇氣,在它首都的心臟地帶,國會大廈幾步之遙,公布它歷史上對人類犯下的最恐怖的罪行,銘刻曾經的愚昧、殘暴與恥辱?當年輕的男孩女孩,坐在這些紀念碑上沉思,或者站在高處往遠方眺望,他們的耳邊又會響起怎樣的歷史的回聲?
(摘自《第一財經日報》2012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