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名狼藉
出租屋在環(huán)城東路,臨街11號4樓
那時候,白天睡覺,夜晚行走
趴在窗臺上,數(shù)樓下過往的車輛
但卻數(shù)漏了隔壁的離婚女人
她像一輛卡車,被一個蹩腳的新手
駕著,在黑夜的上空呼嘯而過
剛和馮曉曉掰了,如果我道歉
她一定會吻我,辛曉芬還沒搞到手
否則,一墻之隔,我們一定會
發(fā)生碰撞,讓所有的云朵都被搖落
夜晚太窄,寂寞何其遼闊
沿街而走,自己是自己的盡頭
每一顆路燈下,都埋著一個孤獨的人
拾荒者經(jīng)過街邊灶臺,順手牽走
一把水壺,燒烤攤上的酒徒叫囂著
要自封為王,南站下車的打工妹
被10元錢的四人間拐進胡同
塵埃入睡,露水打濕鼾聲
我是與夢為敵的人,城市
每一個有酒的地方,都浸泡過我的骨頭
我用一只雞腿,兌換板板車夫
懷里的半瓶燒酒,他大口宰下一塊肉
邊嚼邊說,喝死算毯
我不敢去南邊,弟兄們在包扎傷口
我不敢去東邊,一無所有無顏回故鄉(xiāng)
我不敢去北邊,有我傷過的姑娘
我不敢去西邊,怕走得很遠很遠
我干著正當職業(yè),使下三濫手段
拿微薄工資塞進黑暗的縫隙
在一個城市中走來走去都找不到自己
很多次,我發(fā)誓再也不能這樣活
可是很多次,我又無比懷念
那段聲名狼藉的日子
落紅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這些紅是我的,這些滴著血的我的紅
又一次撞向宿命,撞向自己的墓碑
“提前為我寫下祭文吧
一直在路上,也不知何時是盡頭”
我的紅曾傷心地對我說
我的紅在遠方,我的紅在天涯
想起我的紅,我淚流滿面
一個老人的孤獨
陽光照在街上,行人匆匆
她踽踽獨行,緩緩挪動目光
走走停停,盯著路人一一辨認
綠燈剛亮,她試圖穿過十字路口
才到中途,紅燈又亮了
很無助,她僵著進退兩難
惹得滿街的引擎轟鳴刺耳
她一陣驚慌,幾近跌倒
搬進城三年,子女再三叮囑
外面混亂,勸她不要出門
可她還是想出去走走
看看能否在城市的人流中
找到一兩張老家的面孔
陪她拉拉家常,敘敘舊
朽木
圍著根部,剝?nèi)淦?/p>
就能殺掉一棵泡桐
無用之軀死而不倒
枯朽的臂膀掛不住一束月光
泡桐的魂躺在自己的影子里
把故鄉(xiāng)當墳?zāi)埂S酗L吹來
逼它交出陽光和雨露
月夜,我聽到它
骨頭斷裂的脆響
驚飛最后一只斑鳩剩下
光
溜
溜
的
樹
干
利刃般捅進高原的痛處
攆山的人
山跑,他也在跑
攆山的人,在大地的骨架上
尋找富貴的真身。內(nèi)心的羅盤
指向故鄉(xiāng),登高望遠
自認為已找到風水寶地
攆山的人喜極而泣,用胡須
在泥土中打記,埋自己之前
先埋了這個秘密,他堅信
死后葬于此,可保萬世子孫
遠離窮,遠離躬耕和布衣
攆山的人,到死也不知道
一座墳,就是一枚炮彈
人剛出生,就被它瞄準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13歲的盧金花經(jīng)常發(fā)呆
每當老師提問時,風才把她的課本掀開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14歲的盧金花扎著羊角辮
笑迎春風,像一束桃花斜倚在課桌的左上角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15歲的盧金花含苞待放
紅著粉臉,把前排男生傳來的紙條悄悄扔掉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突然空了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16歲的盧金花不知去向
同學們說,盧金花嫁人了,青春換成父親的酒錢
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到盧金花了
后來我在村計生資料上看到:
渣滓溝村民小組,盧金花,19歲,二孩結(jié)扎
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經(jīng)常空了,然后又不斷
被新來的女生補上
夜娃子
在荒郊野外,常有夜娃子凄涼的叫聲
有人說,那是貓頭鷹的別稱
有人說,那是白天的白鶴
有人說,那是烏鴉的孩子
也有人說,那是死去的人們變成的鬼
在命運的轉(zhuǎn)點上練習悲劇的發(fā)音
我不怕鬼,可這些年
已被一些突如其來的噩耗嚇破膽了
今夜,暮色沉沉
我獨自住在海拔2800多米的山頂上
高高的樓層,孤燈一盞
窗外傳來夜娃子的悲嚎,俗語云:
一娃雨,二娃晴,三娃四娃要死人
我慌忙拿出電話,試探每一個親人的聲音
閻王是一個勤勞的農(nóng)夫
人間是一塊肥沃的土地
閻王每時每刻都在忙著
把一些生命從里面刨出來
像農(nóng)夫從地里挖出土豆后
一股腦兒背回家
父親墓前口占
三個月前,我用謊言堵上噩耗的漏洞
獨自置身黑夜,合上門窗
在一首老歌中伏案痛哭。我以為
把你蒙在鼓里,就能拖延死亡的步伐
可是,當真相逼近現(xiàn)實,我最終
還是決定,拔出體內(nèi)的刀子
刮凈內(nèi)心四處蔓延的晦暗
陰陽相隔已近百日,而今
你的墳?zāi)挂芽⒐ぃ瑳]有照你
生前說的:刨個坑,蓋上幾撮泥巴即可
它位于滇黔交界地,大氣象
甚于你生前住過的任何居所
時至今日,我已不常想起你了
真擔心有一天會將你徹底忘記
春意闌珊,我不能在田野中看見你的影子
小院子、下長溝、安家屋基
虞家墳山、水井老包、大溝邊
廟嘴、干田、煤洞地、花迷大地
這些土地,成塊或肥沃的,送給有勞力者
其余大多閑置,蔓草叢生,已淪為荒野
房前屋后,母親種些蔥蔥蒜苗
她需要翻耕泥土,填補人生最后的空白
可憐的女人,被你遺棄在人間
連同我兩個少不更事的侄兒,留守孤村
每當在孩子們的淘氣中
失去遙控板的控制權(quán)
她便獨坐屋檐下,發(fā)呆或者打盹兒
送你上山后,村里的年輕人都走了
他們一個個像袋裝的水,在生活的重錘下
濺到了廣東、浙江、上海甚至更遠的地方
至于我,仍然在故鄉(xiāng)流浪,在母語中修行
在酒館里沉醉不知歸路。晝夜更替啊
時光像一條黑白相間的斑馬線,通向死亡
你高坐云端,看我負重人間
一步一步走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