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要打霜

我看小說很少寫評論，為什么？因為我有一個毛病，看小說偏重于思想內容，無論你的敘述語言多么優美，寫作藝術多么精湛，情節多么引人入勝，如果你寫的是一些遠離社會，遠離生活，遠離人民的東西，我是很少看，更很少評論。當然，我評的不怎么樣，別人也不稀罕我評，但評不評是我的自由。文學藝術上，我堅持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來源于生活，服務于人民。那些缺乏生活底蘊，胡思亂想，胡編亂造的所謂作品，不客氣地說，浪費時間。那些渲染腐朽墮落，與人民大眾背道而馳的東西，我堅決反對！而且，我認為，這類東西，是越寫得好，越吸引人，就越反動！越要打倒！

近段時間我都很少看小說，一是雜事多，沒時間；二是心煩，不想看。周末，睡了一個懶覺，覺得肚子餓了，一看時間，十一點了，正準備穿衣服，發現枕邊一本書，隨手翻翻，開首的一篇就是尹馬的小說《霜降》，看了兩段，有三個詞吸引了我，那就是三公里半，四公里和花包谷。外地人可能不了解，作為本土人，我知道這三個詞的含義，是違法，犯罪和槍斃。于是，我索性一口氣把它讀完。我就是想知道，這個“花包谷”是什么原因又是怎樣一步步走向三公里或者四公里的。

在我的印象中，尹馬是個詩人，天馬行空，富有浪漫情懷，偶爾也寫一些鄉土氣息很濃的散文之類的東西，抒發感概，至于小說，我總覺得隔著一層紗，朦朦朧朧的，看得不太清楚。而在這篇小說《霜降》里，作者就像一個寫真畫家，直接將筆墨潑向我們生活著的活生生的現實社會，毫不猶豫地揭掉了這層紗，讓你對這個現實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現實主義的歷史縮影。

小說敘述了鳳城一個普通教師一家四口的平常生活瑣事，這樣的視角是具有廣泛意義的，如果我們不想通過這滴水去看世界，單純的就事論事，那么，至少可以反映出這個廣大的普通的市民階層的生活狀態。丈夫吳大力，妻子徐萍，哥哥吳發，弟弟吳添，這四個人中，核心人物是弟弟吳添，一切故事皆因吳添而起，他就像安在這個家庭里的一顆定時炸彈，可大家都又不知道他何時爆炸，一家人就這樣為他提心吊膽的過著，最終防不勝防，整個家庭都毀在了他的手里。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這個悲劇的發生？如果再進一步思考，你就會發現，發生這種悲劇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

不知是巧合，還是作者有意為之，這兩兄弟的名字合起來，就成了一個詞語“無法無天”了！既然小說是寫吳發和吳添這一家的故事，采用諧音手法，當然就是寫無法無天的世界了。

首先，來看一下無法，無法就是哥哥吳發的縮影。在這篇小說里，我看無法包括以下兩個意思：

一是沒有辦法。吳發高三畢業，只領了畢業證回家。他父親吳大力讓他再補習一年，吳發回絕了，說無法！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父親不解，問怎么會無法？對自己要有信心。推猴子爬樹容易，推狗爬樹難啊，哥哥吳發沖著老爹笑，說我自己夠有信心了，我就是無發。吳大力知道孩子的意思，心想，當初真不該給孩子取這個倒霉的名字！這是吳發的第一次無法。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吳發考了駕照，租了兩間房，開了個托運部，生意算不上風生水起，但一月也能掙兩三千塊錢。就在哥哥無發的托運部有起色的時候，弟弟吳添伙同鐘不歸等一群年輕人將哥哥吳發托運部里的貨全部盜走，連一件炊具也不剩。無發不敢想象那些貨值多少錢，但他很清楚，自己辛辛苦苦干一年還不夠賠這批貨其中一個失主的損失。吳發找不到弟弟，去派出所報案，警察說，你回去耐心等待吧，如果有線索趕快通知我們。吳發說，我有線索，就不會找你們了。我懷疑是我弟弟，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警察說，既然是這樣就好辦，你弟弟什么時候回來，你就通知我們。吳發覺得真的很好笑，如果等弟弟變賣了贓物花完錢回來，能挽回損失嗎？這是哥哥吳發的第二次無法。如果第一次無法是他自身的能力問題，那么，這第二次無法就不僅僅是自身的問題了，已經遠遠超出了自身的能力范圍，將問題擺在所生活的社會中去了，無法已經上升成了無奈！派出所指望不上了，吳發只好自己繼續尋找弟弟，差不多把鳳城翻了個底朝天，才在南門口的足浴城找到了弟弟。弟弟說，東西的我們拿的，錢花光了，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幾個年輕人和吳添還看著吳發大笑，吳發氣得直跺腳轉身離開，卻意外發現派出所二派蔡倫原來和弟弟是一伙的，吳發深感絕望，這是吳發的第三次無法。這次無法把哥哥逼上了絕路。多年辛勞，毀于一旦，而且還因為大筆損失要夾著尾巴做人了。

二是沒有法律。不是所有觸犯法律的人都沒有法律意識和法制觀念。在很多時候，是不得已而為之，或者認為觸犯法律，以死一拼，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然，就是死路一條。當一個人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法律就只能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擺設。小說雖然沒有詳細寫到吳發被失主追殺的情景場面，但現實中因欠債被打死打殘的事卻讓他膽戰心驚，坐臥不寧。試想，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生命都不顧，他還會顧忌法律嗎？就像陳勝吳廣一樣，“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但是，吳發是個弱勢個體，沒有社會背景，沒有關系資源，他清楚自己的處境，六親無靠，孤立無援，他更清楚自己的能力，既不能夠通過合法的手段獲取錢財，又不能夠搬石頭打天，去搶銀行，炸火車。于是，他做出了一個極不驚人的舉動，揮刀砍向在他看來比他更弱勢的群體：老人和小孩！小說在此拋出了一個巨大的感嘆號，足以讓人驚訝，一下子緩不過氣來！不要說在人類社會，就是在弱肉強食的動物界，也是不常有的事情。縱觀哥哥吳發，雖然能力一般，但原本也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最后居然干出這樣的舉動來，的確令人匪夷所思，就連他的父親吳大力也感到吃驚、不解，一頭栽在講臺上。母親徐萍終于在一連串的打擊中瘋掉，手里攥著一把假首飾整夜對著天花板嘰里咕嚕念叨著。我不知道，這是誰的悲劇，是這個時代，還是這個社會？

吳發這一生遇到的最高的不能爬過去的門檻，就是賠償托運部的錢，或許幾萬，或許幾十萬，在別人看來，就是那么小菜一碟，純粹是舉手投足的事，但在吳發看來，就比登天還難。只想快點找錢將托運部的貨款賠清，過一個正常人的平靜生活。吳發的想法，其實就這么簡單！

其次，是無天，實際上就是弟弟吳添的縮影，是吳添精神世界的真實寫照。吳添的精神世界是一片陰暗的荒漠，沒有草木，沒有溪流，沒有人，也沒有陽光！這是一個有地無天的凄涼恐怖世界。當然，在這個世界里，也就沒有信仰，沒有道義，只是偶爾聽到幾聲狼嚎，幾聲鬼叫！什么禮義廉恥，什么道德法律，人性親情，都通通見了鬼！

吳添從小就是一個不安分守己的主兒，從五六歲到二十多歲，一直受到父親的打和母親的罵。或許是父親的品種出了問題，產生了變異，或許就是因為父母的打罵摧殘，缺少陽光雨露，吳添的荒漠世界硬是從來沒有長出一顆綠草來。小的時候，吳大力幾乎每晚上都要和老婆做功課，肆無忌憚地拼命廝殺，小兒子吳添似乎不太喜歡睡覺，經常側著耳朵聽母親在夜里一浪一浪的尖叫。這是小孩子的好奇，本無可厚非，但如果好奇走上邪路，就成邪惡了。十來歲的時候，就燒斷廢棄的繅絲廠上孤獨的房梁，砸斷了耍雜藝老頭的腳，斷了兩個雜藝人的生路。這就是邪惡的開始，從此以后，吳添就像被一個邪魔牽著，向著邪路飛快地跑，越跑越遠，一直跑到那個黑暗的荒漠中，所到之處，皆受侵害。吳添因為此事又被父親痛打了一頓，可吳添依舊老脾氣不改，偶爾還會去老頭那兒試探情況，一次被胖小伙拿著一串鈴鐺奔跑過來，怒目圓睜，一只手舉到空中，又放了下來。吳添在邪路上跑，除了父母的打罵，基本沒有受到什么阻礙。當哥弟兩來到輕工大樓下的一個土雜店門前，吳添就想趁那個老女人打瞌睡的時候，順便拿走一些東西。到了油榨街看見一個抱著電線桿哭泣的小女孩，吳添莫名其妙的又要想去揍她。這兩件事都被哥哥吳發阻止了，但根本上就是螳壁擋車，不起任何作用。沒有哥哥的日子，弟弟吳添更是肆無忌憚。他一個人來到院子，確信哪個死胖子不敢對他怎么樣。他會用一個彈弓，裝上紙彈，朝胖子射過去。有時打在臉上，有時打在肩上，最準的一次，吳添看見胖子捂住左眼嗚嗚直哭！至此，吳添已經被邪魔緊緊控制了，他的頭腦里已經沒有天空，完全是一片漆黑！吳添已經成了一具無天無地無情無義的行尸走肉，他除了會本能地滿足自己是欲望和生理需要外，其他一無所有。吳添在這個時候，實際已經不是人了，是一個赤裸裸的動物，抑或就是一個面目猙獰的魔鬼。

有了以上的鋪墊，后來發生的事都不足為怪了。誰也不會想到，一個邪魔會突然干出什么事來。在魔鬼的世界里，主要有兩個不同于人的地方。

一是沒有人性。沒有人性，還能叫人嗎？比較突出的表現是吳添將街邊女夏敏帶到老房子糟蹋。小說這樣寫道：“吳添把夏敏按倒在床上，他想把她開墾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然而夏敏除了在吳添的身子下面喘氣，一聲貓叫也沒有。吳添草草完事，看也不用看她一眼，站在她身后叫她離開。……可就在第二天，吳添又來水巷子找夏敏，夏敏不理他，吳添就使勁拽她的胳膊，把她押到輕工局家屬房的老房子，又鎮壓了她一回，完事后又攆她回去。吳大力回老房子找小兒子的時候，吳添正酣暢淋漓的在夏敏身上忙活，他一直希望夏敏能發出童年記憶中無法忘卻的聲嘶力竭的吶喊，可夏敏卻一直死死地咬著下嘴唇，不吭一聲。吳添一邊抽動，一邊用鋒利的指甲使勁劃著夏敏的臉。夏敏一邊掙扎，一邊放聲大哭，眼淚順著吳添的手指，浸在一道道血痕里。吳添的作為，是人干的事嗎？牛馬畜生都不如，簡直就是發瘋變態了。

二是沒有親情。在吳添的世界里，是沒有親情這個概念的，這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六親不認。首先是不認父母親情。一個不認父母的人，是非常可怕的，當然也是不可結交的，結交這樣的人，無異于結交魔鬼。小說開篇就寫這個不認父母的魔鬼吳添。剛從刑拘所出來，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鐘不歸的摩托修理店。父親吳大力費了幾番周折找到吳添后，吳添看了他一眼，不說話，筷子還往鍋里夾什么。在吳添的眼里，根本就沒有他父親。不然，不會對自己的父親如此視而不見。父親找了半天，就是這么一個結果，見此情景，火了，“隔著火爐，啪的就是一耳光，大罵，你狗日的翅膀硬了，從號子里出來家也不回，來這里逍遙，我看你是想去四公里。下面我們來看吳添的反應：吳添捂著臉，氣憤地看著他，拿筷子的手舉到半空又落下，嘴里只管大聲咆哮：我去不去四公里你管得著嗎？我被槍斃又與你何干？告訴你，你在扇一耳光試試，看我不打還你。父親吳大力在吳添的眼里，和其他人根本就沒有什么區別。不是嗎？吳發將弟弟帶回家的第二天，吳添窩在房間里就是不出來吃飯。父親吳大力氣得不行，將吳添拖了出來，吳添轉過身，怒視著吳大力，幾秒鐘后，狠狠的甩了吳大力一個耳光，拉門而去。父親吳大力那天就氣得差點去跳樓了。還有就是不認手足親情。哥哥吳發多次阻止弟弟吳添學壞，他卻說哥哥是軟蛋，哥哥好心安排弟弟在自己的托運部上班，好讓他改邪歸正，不再惹是生非，弟弟卻不顧手足親情，伙同他人頭腦哥哥托運部里的貨。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東西，任何東西的存在都有它存在的環境和土壤。吳添不是一個特殊的案例，他只不過是這個環境和土壤中冰山一角的一份子。在鳳城就有這么一大景觀，一群飆車的年輕人，黃頭發，坎肩，破牛仔，他們三四個人同騎一張摩托，身后突然響起一陣轟隆隆的悶響，一道弧線就從眼前劃過去了，轉瞬之間人影全無。……一會兒，警笛長鳴，再過一會兒，又喪鐘長鳴。鳳城人過街，總是左顧右盼，見前后左右都無車，走到路中央，突然見一只負重的大鳥飛奔而來，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加快速度，逃之夭夭。他們除了飆車，還偷盜，搶劫，為女人爭風吃醋，有時還打群架，各帶幾十號人馬在南門口火拼。真是一幅群魔亂舞圖。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中，你感到恐怖嗎？

最后，我想說一點，對于這篇小說，總體上是成功的，但是，我感覺還有一些缺陷。其他的不說，我只談思想內涵和現實意義。對于這一點，我認為還有兩個方面需要強化，一是吳添從人變成鬼的深層原因，作品在這個方面表現得有點浮光掠影，容易被人理解為個別現象：二是吳發殺人前的情節鋪設顯得單薄，突然，感覺就像一個偶然事件，使現實意義缺乏力度感。

本欄目責任編輯 余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