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巖城

初來巖城，應(yīng)是十年前的某個傍晚。

剛近黃茅壩火車站，就聽窗外雨聲淋漓。由于沒帶雨具，匆忙跳下車來，卻見鐵枕下的碎石間，匍匐著幾株蒲公英。在風(fēng)雨里慌張地挺舉著纖細的白傘。

雖已初秋，且是雨后，空氣仍出奇地?zé)幔用嫔险趄v著裊裊水汽。步行至柿子集鎮(zhèn)乘車，途中默望兩條大河開始融匯，一急一緩，一寬一窄，一黃一藍，涇渭分明地堅持著各自的本色，后來才知是澎湃于烏蒙山麓的白水江和大關(guān)河。

自此而下，隨著山勢的開合，視野也相應(yīng)遠近起來。順河的公路邊，時常閃現(xiàn)出一排修竹或雜樹遮掩著的樓房，讓人以為轉(zhuǎn)彎就進巖城。車行十余里。盤算了好幾次，終過一橋，正是目的地的巖城。

這算一座名副其實的峽谷長城。兩岸全為磅礴的高山，谷底只有奔騰的關(guān)河，共同勾勒出巖城的苗條身材。在長達數(shù)里的岸邊，蹲踞著新老兩城。

因西邊吊鐘巖峻綿入云。老城街道自然錯落在山勢稍緩的對岸，但長度甚短。舊有“巖城老街長如煙”的戲喻，假如在街頭點燃一袋旱煙，一邊吧嗒吧嗒地吹吐，一邊啪嗒啪嗒地逛街，最終幾乎煙滅街盡。然而，就是如此短促的老城，卻見證了秦開五尺道以來的悠長歷史，經(jīng)歷了諸多的渡口故事。遍視昭水峽谷長廊，山體如此險峻處，無出其右。站在老城街上，一伸手，似乎都可親近可及，這大概也是遠古在此設(shè)置渡口、實施扼守的不二選擇。岔巷也不多，甚至在某個山脊處，城市就瘦成幾房夾街的模樣，卻不妨三輪摩托在車流人流間自由穿行。

新城位于距此不遠的黃葛槽，成因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某次關(guān)河洪災(zāi)泛濫，市政設(shè)施較為齊全，樓房布局也就更加合理。山腰以上，多為天然的常綠灌木所覆蓋。偶露崢嶸的，就是鋪滿視野的巖體。襯托出天空的修長面龐。

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似乎原始居民只有蝸居里的自己。而那些最初的片段。雖然久遠，卻因為新奇而相當(dāng)清晰。

那時，我就住在老城的某幢舊樓里。清晨，隨著樓下那輛垃圾車準(zhǔn)時唱起《世上只有媽媽好》，陣雨簌悠而來，踩得房后的芭蕉葉劈啪作響，轉(zhuǎn)眼卻不見蹤影。等到出門上班，才發(fā)現(xiàn)院里全是大大小小的水洼。在其間跳躍，驚飛起成群的斑蝗，不過，褲腿上的泥點也如同斑蝗般斑斕。

某個中午，當(dāng)我推開暴風(fēng)驟雨關(guān)上的窗戶，伸出頭去呼吸清新空氣時，猛然間，身體僵住，大腦一片空白。原來頭頂上不足三尺的房檐下，不知何時筑起一個碗大的蜂巢，一群也在吐氣的黃蜂直盯著我笑。

也許，峽谷的炎熱催生出充沛的活力。金烏西墜時，隨即拉開每晚動物聯(lián)歡的序幕，一屋空間頓時成了它們的極樂世界：飛蚊圍繞燈泡不知疲倦地亂舞；附近的蜘蛛虎視眈眈卻又裝作若無其事；蝎子在墻壁上耀武揚威地橫沖直撞；就連拉開書柜，也見不知名的黑甲蟲迅速隱去，分享了我的咖啡糖卻想逃帳。不過，在它們的眼里，或許就把我這個入侵者當(dāng)作個免費觀眾吧。

一轉(zhuǎn)眼，隨著時間的積累，記憶里的巖城住進很多朋友，也變得更加寬廣。只要周末無事就邀約下，一起去墨石溝打球，一起去河壩里釣魚，一起去廣場上喝茶，一起去巖城的某個角落侃些龍門陣，讓時間就這樣輕松無聲地過去。

曾經(jīng)伴隨關(guān)河水滔滔的時光。讓荒嶺變出巖城，讓巖城變成了文明的綠洲。而綠洲用心胸庇護著她的子民，演繹著很多人的很多故事。一些故事，因為巖城有了交點。巖城，也因為那些故事變得更具魅力。

書木巨

于書來說，柜算其家。于我而言，家貴有書。

還記得在顧莊未啟蒙前。父親因遠調(diào)縣城工作，只好雇傭幾匹大馬從公社馱回幾袋厚書，堆滿狹窄的閣樓，自此給我?guī)硪淮髽啡ぁＭ媚赣H離家的時候，就夾著幾本書，喊上幾個小伙伴，聚在河神廟前折放紙船，一耍就是大半天，快活得忘乎所以。即使如此屢經(jīng)糟蹋，那堆書籍大小依舊，可惜日漸稀薄。

這樣持續(xù)到那年冬天，父親放假回來，母親也去外鄉(xiāng)把外公接來過年。外公以前讀過師塾，喜歡成天坐在溫暖的火塘邊，邊聽著燉罐里跳躍的豬骨煮蘿卜，邊翻著發(fā)黃的手抄線裝書。見我不斷地上樓拿書，就把此事告訴了父親。父親把我喊回來，看了我?guī)籽郏矝]有多說什么，就讓母親很快騰出兩個鎖放雜糧的木柜，當(dāng)作可憐書籍的庇護新居。

好在年后的春天，我就成為一名小學(xué)生。只是童性不改，甚至興趣盎然。往往老師晨授了課程，暮歸過河神廟就偷偷把課本撕下折船，搞得書本掉頁散架，很快便由厚變薄，由薄變無。等到快開學(xué)了，看著小伙伴都在家里寫作業(yè)，才忐忑著央求母親去同莊的老師家借課本。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母親并沒有再責(zé)罵我，只是費力地長嘆了一聲。

進縣城讀書后。父親特意給我買了一個專門的書柜。可到高中畢業(yè)，書柜里仍然沒有多少藏書，我對它們還是沒能產(chǎn)生多少感情。

萬幸的是，書本并沒有因此誤我，反而助我順利走進春城某高校。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如同父親當(dāng)年一樣，我好不容易才把上百冊書籍帶回家里，閑置多年的書柜立即琳瑯滿目起來。母親取笑我爛如油渣的英語資料，父親卻接連抽出幾本課本，發(fā)現(xiàn)其嶄新得沒作任何筆記，臉色卻越來越凝重。

那時，父親任職的國企面臨破產(chǎn)，我也面臨“并軌”開始不再分配工作，心情都相當(dāng)郁結(jié)。父親空閑就要我陪他，一起閱讀那些我?guī)Щ貋淼男聲．?dāng)企業(yè)清算最終完成，需要職工搬離的時候，除了一本英漢兩用詞典，我把所有的書籍都打算賣給上門收廢品的。正在其他房間忙碌的父親走了過來，隨手撿起幾本，拍了拍，翻了翻，嘆聲氣，又放回稱盤里。

搬進漂亮新居的那個夜晚，看著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書柜。我翻來覆去，難以熟睡。恍惚間，聽到父親還在樓上走來走去。后來，才聽母親講，那晚他思索了好久，最終才覺得面對如此繁厚的教材，大概我所喜歡的，比如英語吧，已經(jīng)融會在我的頭腦里。而我沒有興趣的，恐怕這輩子都是難以翻閱的。書既然賣了，也就少了，孩子也好多讀自己更喜歡的書。對我任性般的抉擇，給予了博大的寬容。

到巖城工作之后，每次放假回去，我?guī)缀醵家b本把喜歡的書籍。期望把老家的書柜逐漸充實起來。某次，父親看見某書上我的劣作，竟然當(dāng)著全家人忘情地念出聲來。而我那些，不過就是一些像故事的文章，或者像文章的故事。

小小書籍，握著不過一卷，清風(fēng)徐來，呷茶夜讀自己喜歡的書籍，實屬快事。而木木書柜，卻可包羅萬象，由此看來，豈不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