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南省騰沖縣和順鄉一個叫水碓村的地方,山清水秀之中有一座獨居的磚石揪木結構的中西式的四合院。院里花草繁茂,串樓通欄,雕花格扇,古樸典雅。到這里參觀的人,都知道從這座院子里走出了一位大哲學家。
他就是艾思奇。
25歲出版《大眾哲學》
1910年3月1日,云南騰沖和順李家大院出生了一個名叫李生萱的男孩子。20多年后,這個男孩在上海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艾思奇。
和順李家是蒙古族后裔,據李氏家譜記載,其先祖名叫里黑斯波,是成吉思汗大軍南下時的一名將領,奉命駐守騰沖安寨,到艾思奇這輩已是第18代。
艾思奇的祖父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家道殷實。兩歲那年,艾思奇隨父母遷居昆明。
1925年,艾思奇成為云南省立第一中學的一名學生。第一中學是云南學生運動的策源地之一,艾思奇在這里開始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當時,聶耳是云南省一師的學生代表,因經常到第一中學開會,與艾思奇相識,并很快成為了好朋友。
1930年,20歲的艾思奇赴日本福崗高等工業學校學習采礦專業,但是,國內時勢的發展讓他不得不改變了“工業救國”的主張。他在給他父親的一封信中說:“在帝國主義侵略和封建勢力的桎梏下,單講建設工作能達到救國的目的嗎?”
1931年,和許多同學一樣,艾思奇毅然選擇棄學回國。救國先從救精神開始,這是那個時代先進知識分子的共識。但一回到昆明,艾思奇就被父親逼著回家鄉興辦實業,面對這種情形,他決心離開家庭獨立生活,從昆明來到了上海。
到上海后,艾思奇經留日同學鄭思群介紹,進入上海福建華僑辦的泉漳中學任理化教員。1933年,“上海反帝大同盟”負責人杜國庫到泉漳中學考察時,發現艾思奇思想活躍,而且有較好的理論基礎,就與當時“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簡稱“社聯”)領導人許滌新商量,將艾思奇調到“社聯”工作。
1934年6月,由“社聯”安排,24歲的艾思奇加入《申報》擔任編輯。經過構思醞釀后,他開始在《申報》上每期連載一篇自己當時給學員備課的哲學講話。他撩開哲學神秘的面紗,用生動通俗的語言撰文,使哲學從高高在上的神壇走到廣大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中。
1935年年底,艾思奇將這些發表的文章結集成書出版,書名為《哲學講話》,由李公樸先生作序。很快,《哲學講話》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一年中再版3次。出第4版時,因國民黨當局的查禁,易名《大眾哲學》。
關于艾思奇這個名字的由來,有幾種不同的說法,僅艾思奇的夫人王丹一知道的就有三種:一是“愛”“思奇”之意,即喜愛獨特地思索;二是熱愛馬列主義之意,“思”即馬克思,“奇”即伊里奇·列寧中的“奇”;三是他曾看過一部電影《愛斯基摩人》,愛斯基摩人常年生活在北極,不畏嚴寒,迎接大自然的挑戰,這種頑強拚搏的精神令他敬佩,于是取“愛斯基”的諧音為名。
不管什么來歷,反正艾思奇這個名字誕生沒多長時間,就隨著《大眾哲學》的傳播而聞名遐邇了。據說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就是背著《大眾哲學》奔赴延安的。到解放前夕,《大眾哲學》共印行32版,創造了中國哲學出版界的一個奇跡。
但是,艾思奇對《大眾哲學》并不滿意,他在這本書出版兩年后的第10版序言中說,這是一本“幼稚的讀物”,“簡陋的入門讀物”。
1935年10月,經周揚、周立波介紹,艾思奇加人了中國共產黨。1937年10月,他奔赴延安。當毛澤東得知艾思奇來到延安時,高興地對身邊的人說:“噢,搞《大眾哲學》的艾思奇來了!”

與毛澤東的深情交往
初到延安,艾思奇被分配到抗日軍政大學任主任教員,同時在陜北公學任教,還在不久后成立的馬列學院出任哲學教研室主任。就是在這個時期,王丹一認識了艾思奇,隨后結為夫妻。
“在延安,毛澤東講辯證法,朱德講游擊戰,艾思奇講大眾哲學……”當年去過延安的人多半這樣描述道。
“艾教員”的課給許多學員都留下很深的印象。陳云夫人于若木曾是陜北公學第五隊的學員,她回憶說:“艾思奇講課不是以聲情取勝,更多的是有敏銳的思想,嚴密的邏輯,通俗的表達方法。”有學生甚至說,聽“艾教員”的課,筆記下來,就是一篇工整的文章。
不過,留給老延安人最深記憶的,還是當年在延安城內、鳳凰山麓看到的毛澤東與艾思奇兩人探討哲學的身影。
據王丹一回憶,延安時期,艾思奇同毛澤東、張聞天等一起研究、討論哲學問題。毛澤東有時找他去談話,有時毛澤東也去艾思奇住處,兩人促膝交談。毛澤東在讀到艾思奇的《哲學與生活》這本書時,饒有興趣地作了長達19頁的長篇摘錄,而且還提出了“差異就是矛盾”的見解。讀完書,他還給艾思奇附信一封:“思奇同志:你的《哲學與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書,我讀了得益很多,抄錄了一些,送請一看是否有抄錯的。其中有一個問題略有疑點(不是基本的不同),請你再考慮一下,詳情當面告訴。今日何時有暇,我來看你。毛澤東”。
1938年9月,毛澤東提議成立延安“新哲學會”,艾思奇、何思敬、周揚等18人聯名在《解放》周刊第53期上發表了《新哲學會緣起》。新哲學會由艾思奇、何思敬主持。毛澤東作為這個學會的會員,十分關心學會的工作,經常參加討論研究問題。有一次,總結學會的工作時,艾思奇無意中把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一書的寫作和發表也算在哲學學會的成績之中,引得到會者哄堂大笑,毛澤東也笑了。當艾思奇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講法欠妥時,也跟著笑了。“這件事之后在同志之間傳為佳話。”王丹一說。
1941年1月30日,毛澤東給當時在蘇聯的兩個兒子去信,勉勵他們努力學習科學知識,并給他們在蘇聯的“各小同志”送去一批文學、歷史、哲學書,其中就有一本《大眾哲學》。
在延安,毛澤東將艾思奇視為可以交談哲學、深入交換對各種問題看法的密友,而且對他有極高的評價:“老艾同志不是天下第一好人,也是第二好人。”
當時,艾思奇和大家一樣也十分敬仰毛澤東,他認為,毛澤東在哲學上的一個偉大貢獻,就是把馬克思主義哲學基本原理具體化為“實事求是”4個字。他把毛澤東的摘錄及給他的信看得彌足珍貴,一直珍藏在身邊。抗戰勝利后,國民黨大舉進犯延安,黨中央作了戰略部署,疏散老弱病殘和帶幼兒的婦女,誘敵深入,艾思奇才將毛澤東的手稿交給夫人王丹一,對她說:“報社、電臺領導人員要跟隨黨中央轉移,可能有戰斗任務,要輕裝。這份毛澤東手稿由你保存,千萬不可丟失。”
王丹一自然十分珍視毛澤東的手稿,一直密藏身邊數十年。粉碎“四人幫”后,她才將這革命文物級的信函送交時任中央黨校校長的胡耀邦,并轉革命博物館收藏。

新中國第一本哲學教科書
據曾任蔣介石高級顧問的馬壁說,蔣介石在潰退到臺灣后,不止一次地提到《大眾哲學》。他對下屬說:“一本《大眾哲學》,沖垮了三民主義的思想防線。”“我們和共產黨的較量,不僅是軍事力量的失敗,也是人心上的失敗。比如,共產黨有艾思奇的《大眾哲學》,你們怎么就拿不出來!”
但建國之后的50年,《大眾哲學》再沒有出版過。1953年,艾思奇在給一位抗美援朝志愿軍戰士的回信中說:“這本書由于早已過時,三年前就停止出版,以后也不打算再版了。”
艾思奇在信中說《大眾哲學》“不打算再版”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當時陳伯達正在整他。陳伯達說艾思奇靠一本書吃飯,《大眾哲學》有“教條主義”和“理論聯系實際庸俗化”的傾向,“觀點混亂,缺乏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戰斗性”。在此重壓之下,艾思奇不僅多次寫過書面“檢討”,還違心地表示永不再版。為此,陳伯達還幸災樂禍地對艾思奇的夫人王丹一說:“艾思奇少年得志,大不幸也!”
直到2000年,中國社會出版社再版《大眾哲學》,此時,《大眾哲學》已經66周歲,而艾思奇也已經去世34年。
其實,僅一本《大眾哲學》,遠遠不能代表艾思奇作為一位“大眾哲學家”的全部內涵。1951年,艾思奇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講的《社會發展史》,當時全國各地有組織地收聽和學習這個講座的有50多萬人,一時成為全國最大的課堂。丁玲曾對王丹一說:“我母親每次必聽艾思奇的《社會發展史》。”
后來,艾思奇的講稿被編印成書《歷史唯物論·社會發展史》,出版發行達100多萬冊,影響不亞于《大眾哲學》。
上世紀60年代,艾思奇主編的《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是新中國第一本由我國學者自己編寫的哲學教科書。這本書在全國高校中使用時間之長前所未有,同樣影響了幾代人的世界觀與人生觀。
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是黨內外許多知識分子的一場浩劫。艾思奇所在的中央高級黨校(現中央黨校)“揪出”的“右派分子”達99人之多,而由艾思奇擔任主任的哲學教研室更是將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在這個漩渦中,艾思奇被認為是反黨分子小集團的頭頭,作為“中右”分子受到處理。第二年9月,他被下放到河南省登封縣。
但是,艾思奇并沒有把這次下放看作是懲罰,而是當成一次難得的接觸實際、聯系群眾的機會。當時,號稱“千斤省”的河南大放“衛星”,艾思奇作為一個下放干部,起初還是抱著學習的態度而來,可當他發現當地的“大躍進”存在嚴重的高指標、瞎指揮、共產風等現象時,就立即寫信給時任河南省委第一書記的吳芝圃,直言“高指標不能提高農民生產勞動的積極性”。
1959年4月,艾思奇又把“大躍進”中的主觀主義和形而上學問題提到哲學的高度,作了科學分析和總結,撰文《有限和無限的辯證法》,發表在《紅旗》雜志上。

“真希望年輕的艾思奇還在”
1965年底,艾思奇積勞成疾,患心肌梗塞住進了醫院。住院期間,他仍仔細閱讀《第一國際史》與《德國累威爾認識論》,著手準備為干部必讀的經典著作撰寫前言。醫生和同志們勸阻,他不以為然,笑了笑說:“讓頭腦閑著并不好受,適當地看點東西、思考些問題,對身體不會有壞處。”他還向來探望他的同志表示,“愿意再工作20年。”
然而,山雨欲來之際,艾思奇不可能有一個恢復健康的環境,終因心肌梗死復發第二次住院,于1966年3月22日去世,享年56歲。
病魔過早地奪去了艾思奇的生命,留下了太多的遺憾,留下了一堆沒有答案又無法解釋的哲學命題。不過,沒有經歷“文化大革命”的艾思奇是幸運的,否則他將承受更多的痛苦。
艾思奇短暫的一生留下了六卷本、500多萬字的《艾思奇全書》,平均每年寫20多萬字。
“文革”后,王丹一搬了9次家。每一次搬家都是迫不得已,每一次搬家于她都是一次折騰。有關艾思奇的資料太多了,她怎么也舍不得撂下,而且擔心在輾轉中丟失或損壞。1994年,王丹一回到云南,將艾思奇生前殘存的藏書與手稿844種、計2008冊,捐贈給了云南省圖書館,以此了卻丈夫魂歸故里的心愿。1998年,王丹一再次將艾思奇生前遺物137件,無償捐贈給其故居展室。
王丹一第一次回云南是在艾思奇病逝13年后的1979年,那一次,她去了騰沖,訪問了艾思奇幼年時居住過的李氏故居,并與親屬商定,將李氏故居捐獻給國家。
“這些年來,我一直非常懷念他。他沒有來得及看見我們黨和全國人民在經歷了‘文革’這場浩劫之后,物極必反,又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上來,走出了低谷,走上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與和諧社會的道路。國強民富,正是他一生為之奮斗的理想。倘若他還有知,我相信他一定會以這些新的歷史事實來進一步闡發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的。”王丹一認為,艾思奇的代表作《大眾哲學》,在上個世紀曾經影響了許多青年讀者,產生過積極影響,今天仍然具有一定的意義。
現在談哲學的人少了,講哲學的人幾乎沒有了,聽不到人們用哲學解釋社會中的現象。葉圣陶的孫女蔣燕燕撰文說,“真希望年輕的艾思奇還在,還能給我們講講大眾哲學,幫助我們走出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