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國棉三廠(以下簡稱三廠)的職工,從小在紡織城長大的小李,說起她幼兒園的往事,很動情。
“那時一旦有外國人來,我就被選出來登臺唱歌、跳舞。”小李對記者說。
在小李的印象中,外國小孩的個頭都很高。
小李高中畢業后,在父母的說服下,曾在三廠的清花車間試著干過3個月,但最終覺得自己不適合在車間干,就走出了紡織城。盡管是在上世紀80年代末,進廠當工人也是要走門路、托關系。她放棄公職,在當時還是引發不少人的惋惜。之后小李先后換過不少工作,現在是一家家政公司的主管。
曾經是國棉四廠(下簡稱四廠)舞蹈隊的祖梅英,也對記者說起過中日青年大聯歡的盛況。
在紡織城采訪時,不止一人會說起,紡織城曾經是西安市對外接待之地。
1960年6月,赫赫有名的英國陸軍元帥蒙哥馬利來西北第一印染廠(下簡稱一印)參觀訪問;1961年10月7日,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兼外長陪同尼泊爾馬亨德拉國王和王后參觀完半坡博物館后,驅車到一印參觀。
用現在時髦的話說,紡織城就是上世紀60、70年代西安的“會客廳”。
國紡六大基地
“一五”計劃的第一年,國家確定在京廣線沿線及其以西靠近產棉區的北京、鄭州、石家莊、西安4個地方同時發展紡織工業,加上陜西咸陽以及河北邯鄲兩地,這便是非常著名的“全國六大紡織基地”。
按建設先后順序排,在5.3平方公里的郭家灘上,先后建起的三廠、四廠、五廠、六廠及一印,構成了紡織城的主體。
西安紡織城的建設速度極快。
1953年3月,中央財經委員會和紡織工業部批準了西安紡織城首家紡織廠—西北國棉三廠(最初曾命名為西北國棉五廠)的基本建設計劃書,該廠總投資3804.9985萬元人民幣,征地1042.448市畝。
同年6月20日,倉庫工程破土,標志著工廠的基建全面推開。只用了一年零三個月,地面建筑工程基本完成。土建工程的提前完工,使得設備安裝包括工人訓練等統統提前進行。
1954年12月15日,三廠舉行了隆重的開工典禮,標志著正式建成投產。此前,大約進行了7個月的試生產階段。
1956年9月29日,四廠正式投產。這個日生產面紗40噸、棉布30多萬米的紡織廠,工廠生產區以及家屬福利區,包括食堂、學校、浴室等建設只用了8個月,上萬臺機器設備安裝用了不到半年。
隨后,每年紡織城都有一個廠舉行開工典禮。
1957年12月29日,五廠舉行開工慶典,《陜西日報》在對五廠開工慶典的報道中這樣描述道:我國目前布機最多的一個工廠,每年生產的棉布可供2200多萬人各做一套衣服。
在五廠正式開工典禮的前一天,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的陳云前來視察。陳云在廠區視察了約一個多小時。陳云特地要求,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地方,俯瞰了紡織城全貌。
1958年7月,國家副主席朱德,也曾來五廠視察。
1958年8月3日,六廠舉行了開工典禮。
1957年3月,一印主廠房破土動工,1960年7月1日竣工驗收合格,正式投入生產。而早在1959年1月,就已經開始接受國家生產任務。
截止到1959年,西安紡織城擁有紗錠34萬枚,布機8500臺,一年織布24700多米,印染各種花布120萬疋。解放前,西安只有紗錠3萬枚,布機800臺。紡織城的建成,徹底改變了西安紡織業弱小落后的局面。

遠去的好時光
紡織廠的建設速度快,投資回收速度更快。
一印,國家的投資額為2403萬元,從破土動工算起,到回收建廠的全部投資僅用了49個月。
四廠建成后僅兩年,就收回了國家建廠的全部投資。據四廠廠志記載,大多數年份里,四廠每年向國家上繳的利稅均在3000萬元以上,最高時超過5000萬元。
在紡織城采訪時,總會有人提到設備陳舊是國營棉紡企業衰落、缺乏競爭力的主因,但三廠是個例外,建廠50多年來,不同年代都在進行技術設備的改造工作。
上世紀60年代初,通過技術改造,試制并投產了出口的高檔產品,比如華達呢、精梳卡其等產品,不少產品還是陜西首家生產的。正是這種突破,使得三廠在三年經濟困難時期能夠成功地規避了被“關停并轉”的風險。
70年代,三廠被國家輕紡部選定為全國三個“24項配套改造”的試點廠之一。投資296萬元進行技術設備改造,不僅棉紗生產能力、棉線生產能力分別提高22%和1.5倍,且是陜西省首個具備紡織滌棉混紡紗技術能力的企業。
1980年到1985年,通過布機加寬改造,以及相應的紗線設備和輔助設備更新換代,使得產值突破了億元大關,出口創匯達1000萬美元以上,多個品種評為省級優秀產品。
1 9 8 6年到1 9 9 8年,共計投資16190萬元,從意大利、日本、捷克、德國、美國和法國先后引進具有80年代先進水平的氣流紡紗機、噴氣織機等設備。
直到1998年實行破產前,三廠是西北地區設備新度系數最高的企業,年銷售收入2.1億元人民幣,年創匯1811萬美元,在業界被譽為陜西省紡織系統“四小龍”之首,全國棉紡織行業前50強。
低收入的淪陷
“我1982年從部隊轉業進了六棉,工資每月42元,比派出所的民警好多了,當時,派出所老所長的工資,也才50元。”六廠社區主任劉文對記者說。
“工人一月的工資50或60元,相當于西安交通大學副教授的工資水平。”四廠前財務科的科長赫際忠說。
紡織城發工資時,西安市所有的商業銀行為紡織城服務,工資的數量大約占西安市銀行流動資金的1/4。
大約從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開始,紡織城人的好日子走向末路。
1998年,四廠實行壓錠減員,別的人對提前退休還想不通時,赫際忠主動要求退休。廠里經營狀況不好時,每到發工資,他這個財務科科長就開始頭痛。
“頭一周就開始到處跑錢。把勞司等下屬單位該收的錢收回來,實在沒錢,就拆東墻補西墻,再不行就貸款。”赫際忠回憶說。
赫際忠要提前退休的一個原因是廠里的工資太低,一個月就660元,同樣的工作,在其他單位能拿到幾千元。
廠里給他辦了退休手續,雖然也被廠里返聘,但可以在外面兼職,多點收入補貼家用。直到2005年,他才徹底退休,享受天倫之樂。
已住在韓森寨的小李,買東西還是會回紡織城,因為同樣的東西,紡織城便宜不少。
“紡織城物價低的主要原因是,這里居住著很多退休工人,而退休職工的退休金水平偏低。”四廠社區聶主任向記者介紹說,“這個社區17000人,退休職工就有7000多”。
裴國華,在六廠從技術員干起,1997年從總工的位置退休,當時的退休金也只有600多元。
祖梅英1964年進廠,1995年退休的教練工,一個月的退休金只有380元,經過7年的連續上漲,現在她能拿1600元。“和我同時進廠,后來調出紡織廠,人家現在一個月少了拿2000元,多的時候能拿3000多元。”祖梅英以賭氣的口吻說。
歷經兩次破產
就紡織廠而言,用數字來體現其經營的艱難,就是報表上連年的虧損。
四廠廠志中寫道:由于產品結構老化,品種單一,技術改造投入不足,四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陷入困境,經濟效益逐年下滑。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先后更換了兩任廠長及領導班子,雖經努力,但未能遏止企業虧損局面,1995年到1998年,連續4年虧損,累計虧損高達25140萬元,資產負債率達130.35%。
據六廠廠志記載,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企業已負債累累,生產難以為繼。
在1998年實施政策性破產前,曾經有著“東亞第一大廠”的一印,已經是一個空殼企業了。工人下崗,自謀出路;留守人員靠出賣設備,出租廠房艱難度日。
一印現在給人留下的只有這么一些數字:從建廠到1997年,共生產各種印染布35億米,實現工業產值約50億元,上交利潤稅金和折舊基金35000萬元,相當于建廠投資的5倍。
1998年,全國紡織企業都在做一件事—限產壓錠,減員增效。
在這一政策大背景之下,1998年下半年,政府主管部門決定,由中國華誠控股集團公司對三廠、四廠、六廠和陜棉十一廠、一印實施兼并重組,享受國家停息掛賬政策。
原本計劃是將5家企業的有效生產經營資產進行整合,籌建唐華股份公司,并爭取上市。但后來發展思路有所調整,各個企業依然是獨立法人,各自獨立經營。除廠名分別更換為唐華三棉、唐華四棉、唐華六棉以及唐華一印外,最大的變化是由工廠制變為公司制。
這次破產工作完成后,除唐華一印停產外,其他企業又繼續開工生產了。
1998年末,唐華四棉新的領導班子成立,大約用了6個月的時間,就扭虧為盈,結束了四棉連續4年嚴重虧損的局面,1999年全年實現利潤1026萬元。
從2001年起到2007年,四棉多次榮膺中國紡織行業前50強“排頭兵企業”稱號,成為陜西紡織行業的“領頭羊,唐華集團所屬五戶企業的排頭兵,累計盈利13169萬元,利稅3.6億元。
但是,2007年8月2日,中國華誠集團的核心企業華誠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因資不抵債,經國務院國企兼并破產和職工再就業工作領導小組批準,被列入國家政策性破產項目計劃。唐華集團作為在陜的全資子公司,所屬五戶企業也被列入其中。
按相關規定,四棉列入國家政策性破產項目計劃后,中國華誠集團兼并企業時所承擔的債務409億元和利息2.25億元需債務移交給企業。由于這一原因,四棉資產負債率又沖高到185.15%(截止2008年6月末,四棉資產總額77180萬元,負債總額81799萬元,其中,銀行及資產管理公司借款本息71407萬元),已嚴重資不抵債,只好無奈地實行二次破產。
成敗皆因蕭何
唐華三棉的情況有所不同,可謂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第一次破產之后,三棉在市場經營上探索走“多品種快交貨”的路徑,為滿足一些客戶的需求,許多工藝獨特但產量需求少的訂單也積極生產。為達到客戶的需要,先后自籌資金購進設備,并對其他配套部件也進行相應改造,加上生活區暖氣工程的開建,企業流動資金開始緊缺。2002年上半年,唐華集團對所屬企業進行經濟效益檢查,三棉出現較大的結構性虧損,經濟效益開始滑坡。
在二次破產中,六棉徹底淪陷了。
在紡織城的紡織企業中,六棉這個單紗廠,實力最弱,命運也最坎坷。

在最初的計劃當中,六棉是位于咸陽的,因為施工單位正在建紡織城的其他廠,倘若又將建設人員往咸陽調動,會耽誤時間,如果布局在五廠之南,施工時間上會更緊湊,建設速度也更快。出于這樣的考慮,六棉被布局在了紡織城。
當時紡建公司在紡織城實行的是流水作業,很快主廠房框架就立了起來。不巧,卻遇到“小三反”運動的沖擊,被紡織工業部列入下馬項目之中。
西北紡織管理局派人專門向紡織工業部匯報六棉的建設情況:已經投資了420萬元,如果下馬這些資金就打了水漂。最后的結果是六棉的建設繼續,但原設計的織布部分被取消,于是,六棉成為紡織城惟一的一個單紗廠。
這一改動或許成為日后六棉發展不順的詬病之筆。
1957年11月中旬,試生產期間就已完成了全年計劃;1959年,棉紗產量達到86820.31件,比設計能力的76328件提高了12.1%,當年實現利稅1109.4萬元,是建廠投資總額的一半。
難抑歷史之痛
三年困難時期,由于棉花供應緊張,到1962年,六棉生產棉紗僅為13132件,只是設計水平的20%。因此六棉被暫停關閉,僅留200人看守工廠,維護設備,2000余職工調往外廠的有1765人,退職409人,辭退192人。
1964年,經濟情況有所好轉,六棉開始復工,直到1965年第三季度,才完全恢復了三班生產。
上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初,是六棉最好的一個時期,棉紗市場供不應求,要貨的函電目不瑕接,廠門內外車水馬龍。棉紗市場大好之后,大大小小的紗廠遍地開花,隨著私人紗廠的不斷發展狀大,市場被日益蠶食,六棉再次走了下坡路。
經歷了1998年的破產之后,局面并無改善,2008年第二次破產,關門就成了無法回避的結局。職工到退休年限的退休,不到退休年限的或分流到三廠、四廠,或買斷工齡,自謀生路。
“廠房、機器都被拍賣了,僅從廠區內移出了一棵桂花樹,栽在了生活區里,它成為六棉人惟一的念想。”曾是六廠職工的楊愛麗對記者說。
“紡織吃香的時候,是利稅大戶。”裴國華大學所學專業是紡織工藝,他將紡織城的末路歸結為國營企業的體制,“私營起來了,國企破產了。”
過去棉紡織企業經營狀況好的時候,將利稅,甚至設備折舊上交給了國家,但在設備更新上速度一直很慢,私營企業起來后,設備更新速度快,慢慢就顯出國營企業的疲態了。
“江浙包括廣東沿海一帶,上的小廠很多。從廣州到清源沿線全是紡織廠,廠里工人不多,就200或300人,但人家都是新設備,將滌綸絲進行各種花樣的加工,又柔軟又保暖,比咱純棉的還好,正所謂船小好調頭。”已退休了的赫際忠說。
1998年的限產壓錠目標之一是更新設備,但效果并不盡人意。
“設備只改造了一部分,但在市場上還是沒競爭力。這次下決心,全是新設備,20萬紗錠,才用千把人。”赫際忠說。
現在,紡織城棉紡企業中,只有三廠、四廠還在開工運轉。不久,作為西安紡織集團下屬的企業,將會遷往位于西安洪慶的紡織產業園。
最后一抹溫情
居家養老服務站就設在原六棉的光明區內。
“2009年,紡織城街辦提倡建設特色社區活動,六棉針對本社區老年人多、破產導致的下崗工人多的特點,辦起了居家養老服務站。”六棉退休辦主任劉文向記者介紹說。
六棉社區有3140戶,光明區就占了1200戶,由于是一個老福利區,1200戶中以老年人居多。很多1950年代進廠的人年齡大多在七、八十歲。過去,子女在廠里上班,還好照應,現在廠里停產了,很多人需要到市區,甚至到更遠的地方打工,照顧不上老人們,尤其是一些獨居的高齡老人,生活問題凸顯。為了解除外出打工人員的后顧之憂,六棉在光明區實驗性地辦起了居家養老服務站。“主要給老人提供兩頓飯,中餐和晚餐,一天只收10元的成本費。”劉文說。
服務站有健身室、圖書室、休息室等設施,由于來吃飯的老人過多,只好將健身室騰出來供老人們就餐。
“剛開始辦的時候,只有三、五十人來吃,到去年冬天前,增加到了130人。”劉文解釋說“冬天一過,來吃飯的老人就會多起來。家屬區沒有暖氣,有的老人被子女接到別的地方過冬了”。
記者采訪那天是2月9日,來服務站吃飯的人數是93名,其中有50名是采取送飯上門的辦法。
在服務站吃飯,很多退休在家的老人有了彼此交流的場所和機會。原定晚飯開飯時間是五點半,五點就開始有老人來就餐,服務站實行隨到隨吃。
服務站招募了16名下崗職工做工作人員,屬于公益崗位,每月工資860元。“一天差不多要干近10個小時,家也顧不上。”劉文說。服務站絕大部分是中年女工,惟一一名男工,兼做重體力活。
“服務站的開支主要有兩塊:燃料費、水電費。沒有管道氣,只能燒罐裝液化氣,一罐氣只能燒三天,350元。水電費也是一個大頭,每月差不多要2000元。”讓劉文最頭疼的是,服務站這個公益項目,水電費不僅沒有任何優惠,還按商業標準收取。
建服務站的費用,是灞橋區給投資的,工作人員的工資由專款支付,服務站的日常運轉靠的是收取的餐費,這錢肯定都要花在飯菜上。
“老人交的錢,肯定要全部用在吃上,服務站運作時間長了后,總會面臨設備更換、維修等問題,到時候沒有一點流動資金,怎么辦?”劉文說這話時,眼睛濕潤地轉向窗外,長久凝視著窗外陰霾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