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歲末,照例要對一年來的文學出版做一番點評。今年文學界最大的事件莫過于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一事件多少改變了往年波瀾不驚的圖書市場格局,以至出現“幾分”天下的氣象。所謂“波瀾不驚”,便是引進版小說對原創圖書的全面優勢。在莫言得獎之前,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兩部小說《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一直雄踞銷售榜前列。間或也有《自由》、《偶發空缺》等英美小說先后擠入榜單,但國內小說家身影稀疏的確是不爭的事實。國內創作乏善可陳可能會因莫言而暫時一脫頹勢,不過此事尚屬善意的猜想,而魯迅所擔心的諾獎助長中國人的虛榮,隨著各種奇談怪論的出現,倒有幾分坐實的可能。
在幾大網絡書店小說排行榜上,莫言、馬爾克斯平分秋色,而莫言則剛剛入選新出爐的作家年度富豪榜。該榜因八卦有余嚴肅不足而遭文學界詬病,不過上榜作家確實都不差錢。而在年末書市已經火了一把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則做好了與前述作家打擂撈金的準備。李安的金牌導演身份和可以展望一下的奧斯卡獎,或許會讓出版社唏噓一陣。再度證明搭上了影視這班車的圖書命運真如咸魚翻身那樣“奇幻”。此書七年前便已推出,系加拿大作家揚·馬特爾的布克獎獲獎作,照理不難賣,但當年并未讓出版社賺得盆滿缽滿,此中奧妙自是讓人感嘆國民閱讀率就如股市那樣年年看年年不長進。這也決定了今年書市與往年換湯不換藥的一點。新瓶裝舊酒的再版書重印書仍居主打,新書是不怎么給力的。
今年的小說聚焦中不見了往年婀娜妖嬈的海外華語文學的蹤影,說來也不算奇怪。張大春、董啟章、駱以軍們的作品,能出的都已出,不能出的據說在爭取,但總體上他們的代表作都在前兩年以集群規模在大陸出版,所以今年除李永平的《大河盡頭》,后續出版乏力也在意料中。不過更重要的是,大陸讀者早先對華語文學的好奇心,可能在這一輪密度極高的轟炸中消磨殆盡,以至覺得味同嚼蠟、消化不良、審美疲勞了。以筆者經驗觀之,部分華語文學先鋒十足而地氣不足,花樣繁多而寓意干澀,用某位書評人評論馬來西亞華語作家黎紫書的《告別的年代》的話說,整個一“雕花大蘿卜”,工夫了得,匠心獨運,但說到底,它還是一顆“大蘿卜”。這類文字讀多了,犯困不打緊,要命的是養成一目十行的壞習慣。快餐消費有時固然出自讀者的懶勁,不過我總覺得出版商和作者也要分攤一點點責任的。
說一千道一萬,我們還是要靜下心來讀自己的書。以下所開列的是筆者最近一年讀過、讀完還覺不錯的書,推薦是不敢,只是貿貿然于此抖落一番,與感興趣的朋友交流切磋。
今年以黑馬之勢率先亮相的,是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的《自由》(南海出版公司2012年5月)。早在2010年8月,弗蘭岑就憑此書登上《時代》封面,成為十年來唯一獲此殊榮的作家。《紐約時報》如是贊嘆:“像所有偉大小說一樣,它不僅僅講述了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作者以其深刻而穩固的道德光輝,照亮了這個我們自以為了解的世界。”《自由》的價值在于揭示,我們出自“自由”選擇的善良愿望,恰恰傷害了我們所欲關懷和保護的人,而我們的救贖卻未必可以“自由”選擇,其中的彷徨和沖突由此交織為一個道德修羅場,我們的舉手投足處處浸透生命的掙扎卻仍徒勞無果。弗蘭岑在一個以信奉自由為最高宗旨的國度,發表了一通對自由的異見,其意是耐人尋味的。
上海99文化公司去年推出的“短經典”在今年繼續發力。該叢書以翻譯出版20世紀以來外國短篇小說為宗旨,預計出版100種,目前已出4輯,涵蓋20多位作家的20多種作品。于我來說,這套叢書的亮點便在于重新點燃人們閱讀短篇小說的熱情,告訴人們短篇小說并非文學園地中不起眼的小草,作家創作的邊角料。好的短篇都是極盡完美的藝術品,而不完美的短篇則會因其短而更顯其拙(長篇正相反),因此原則上短篇小說不容瑕疵也更考驗作家的功力。今年我尤欣賞法國作家米歇爾·圖尼埃的《愛情半夜餐》(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6月版)。作者以Cosplay(角色扮演)的精神戲謔了包括童話、神話、自然主義、現代派在內的各種文類,融和懸疑、偵探、恐怖等驚險元素,把一個愛情故事講得跌宕起伏。以如此抓人眼球的方式講述老掉牙的生活哲學,真可謂寓教于樂,我們的國內創作是否也可借鏡一番?
而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挑戰“權威”歷史的意愿也頗值得一書。這個“權威”有時表現為意識形態編訂的“大歷史”(勝利者的謊言),或是親歷者通過個體經驗表達的“小歷史”(幸存者的謊言)。前者我們已經見慣不怪,后者則常因微渺而為我們疏忽不察。巴恩斯獲得2011年布克獎的《終結的感覺》(譯林出版社2012年8月),便是個體經驗如何“編訂”歷史以至釀成人生悲劇的最佳注腳。巴恩斯提醒我們,歷史無所謂“客觀”,歷史既然由人來書寫,則必然受限于人的視域、心理與動機。巴恩斯的這一史觀表達了他對人類生存狀態的憂慮,因為人們太善于遺忘,或者被善于導向遺忘。國內年底上映的大片《一九四二》,某種程度上便是對巴恩斯這一史觀的闡釋。
以寫哈利·波特而蜚聲世界文壇的英國女作家J.K.羅琳,今年帶來了她的轉型之作《偶發空缺》(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10月)。從奇幻轉向現實,羅琳的實踐是令人驚喜的。她在書中以毫不留情的苛刻寫了一個如同索多瑪城的罪惡小鎮,將人心中的丑惡展現給大家看,以至有媒體稱這500頁的大書全然是一篇“社會主義宣言”。但羅琳并非為丑惡而丑惡,而是有其直面現實、對社會心存擔當的使命感的。須知,如書中帕格鎮那樣出自偽善心態的“光榮無視”(各類社會問題)在英國幾成傳統。所幸羅琳憑借其巨大的號召力,將“安謐的英國小鎮中的罪惡與陰謀”大白于天下。傳說中索多瑪城為上帝的天火所滅,今世能與天火媲美的,不外博得地球人的關注。
年度壓軸書非阿根廷作家胡里奧·科塔薩爾的《克羅諾皮奧與法瑪的故事》(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11月)莫屬。此書有一個奇怪的書名,而更奇怪的是,全書充斥著那些從人體獨立出來的各種器官的狂歡,“好像翅膀一樣”飛來飛去的耳朵,分解牛排的兩百只手表,在電梯上上下下彼此拜訪的上千只胃袋……“讀者或許會把這當作假設或幻象,”科塔薩爾說。但實際上,“我們自認為生存于其中的穩定生活是多么不可靠,抑或規律也會屈服于特例、偶然或不可能的微型歷史。”表面上科塔薩爾在寫荒誕之事,其實是把我們從“人類中心”主義中解放出來,剔除固有的狹隘與偏見,拓寬并加深人類經驗的范疇與維度,“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美好”。
是的,不惟生活,閱讀也“充滿了這樣的美好”,以至我們這樣一本接一本、永不饜足地讀下去,即使明知此生有涯而書海無垠。這使我們如同饕餮之徒,吃著碗里的,盯著盤里的,2012還剩一個尾巴。卻已急不可待地翹首觀望2013。接下來,還有多少好小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