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挺難命名,因為你沒法簡單叫他們一聲“乞討者”。因為巴黎街頭接零錢的諸位,普遍缺少跟你討要的勁兒,大多數再落拓,都是爛船還剩三斤釘的模樣。叫他們一聲“接零錢的”,意思大概也就到了。
接零錢的諸位,粗分有兩種。一種有藝在身,一種無藝。有藝在身的,主要在地鐵站出沒。巴黎凡以藝謀利的,不管進劇院還是跑地鐵,理論上都得有執照——當然,—如地鐵有人逃票,賣藝而無執照的怕也不少。
地鐵上的奏樂者,以彈吉他、拉手風琴兩者為最多。前者大多是拉丁裔漢子,手彈口唱之余,腳下還能踩個節拍器,腳邊一個正經的擴音器,一節車廂都是立體聲。后者則大多是中歐或東歐面相,深情款款,張弛有度。彈的曲子常是世界知名曲目,但自己編配過,有變化,也好聽。一兩曲終了,面帶微笑,手托帽子,座位邊過一遭。接到了硬幣零錢,道聲謝,加一句“日安”,換車走人。也有二人組,而且說也奇怪,彈吉他的就是兩人兩把吉他。各一個門前遙相呼應,唱得興起,互相秋波亂送,偶爾甚或唱得性起,忘了接錢,車到站提吉他就走,有已經把硬幣找齊了攥手里的乘客急了,追下車送錢去。拉手風琴的倘有二人,則大多是一夫一妻。妻托帽接錢,夫一邊拉,一邊遙遙點頭,微笑致意。
地鐵站隧道里,因為沒了“便攜”這要求,大是各類奇人逸士的舞臺。比如在蒙特帕納斯站,見過一對非洲婦女,排開一色奇形怪狀、五湖四海的木管樂器。拿其中兩枝,一曲《孤獨的牧羊人》吹到回腸蕩氣,轉身就換了另兩枝念不出名的奇門兵器,開始吹莫扎特。比如在以植物學家朱西厄命名的地鐵站,曾見過一條大漢大開大闔,拉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雍容典雅又沉厚響亮,能從隧道6號線站臺穿過一個弧形隧道。直到7號線站臺。
在地鐵隧道里坐踞的,通常都不單只圖個零錢了。比如,盧浮宮站,有過一位爵士樂先生吹小號,委婉細膩,身前放的接硬幣的帽子里,還赫然放著一疊CD,正經是賣作品的。又比如,協和廣場站,先后見過兩組搖滾青年,一組是三人組,二人吉他、一人擊鼓,鏗鏘華麗,每唱完兩曲,趁大家鼓掌給零錢的當口,就趕緊舉起標牌:上頭是他們樂隊的網絡主頁和視頻地址,請大家多多點擊。另一組是一對單奏披頭士樂曲的青年,看去不過十八九歲,一個灑脫俊俏的吉他兼主唱真酷似列儂,一個溫柔喜抿嘴的副手——擊鼓或彈吉他——確也有幾分像麥卡特尼,唱得用心,路過聽者擠滿半條隧道。琴盒里除了落滿硬幣外,還有他們的標簽:賣CD;社交網絡地址請大家捧場;接受各類婚禮、派對的演出邀請,請給以下電子郵箱寫地址云云……當然,最夸張的是,某次在1號線,剛過站臺就聽見一片維瓦爾第小提琴協奏曲。開始以為是錄音,轉過角,才看見黑壓壓一片十來把小提琴,居然正經還有個指揮,看熱鬧的擠得隧道過不來人。
無藝在身的諸位,接零錢另有姿態和手段。比如常見大爺大媽大叔大嬸,跳上地鐵,用流暢圓潤、可以上廣播的法語和英語,各念一遍要求,大多是為某環保活動、慈善組織捐款,請大家響應。有些以個人名義的,就沉默得多,比如有些大叔或姑娘,會直接坐在地鐵站里,面前放張告示牌:“給點錢喝杯咖啡吧。”“我挺餓的。”當然,這類告示,俏皮話不少。有位大叔寫道:“碧姬·巴鐸(年近八十的法國經典美女明星)五十年前答應我,我買得起輛自行車了就跟我約會。”還有位大叔寫過:“我想去現場看巴黎圣日耳曼的比賽,趁著伊布拉希莫維奇還沒走人前。”后一位的幽默,足球迷自能領會。
我見過最絕的一位,是某個輕雨黃昏,一個私人18世紀畫作展館門外,一個體格魁偉的大叔。披一襲御寒的大袍子,袍擺垂地。如個大帳篷,露出個臉,下面領口略張,擠著三只貓的腦袋,好奇似的看雨天。我放下硬幣,指指貓,笑,說“可愛”。大叔大喜,把袍子下擺一揭,但見他松垮垮的大袍底,赫然還兜著個紙箱子,里面正有八只老鼠大的初生小奶貓,正嚶嚶瀝瀝,追滾打鬧。一見袍擺掀開,立刻一起抬頭,定定地看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