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說家而言,最大的尊重與欣慰,莫過于一個好讀者。從此角度而言,12月10日的莫言理當很欣慰: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里,對他的解讀相當精彩。你可以看到以下漂亮的關鍵詞:嘲笑、諷刺、攻擊歷史的謬誤、高密東北鄉、民間故事、饑餓、想像力、農民。
授獎詞最后,有些名字被提及了: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馬爾克斯——如你所知,最后這個名字,也許最接近莫言的心坎。
實際上,如果你了解馬爾克斯筆下的馬貢多,而且知道馬貢多的最初靈感來自福克納小說里反復出現的,著名的虛構烏有之鄉約克納帕塔法縣,那么,莫言小說里周而復始的,張揚的、狂歡的、鄉土的高密縣,你也不會太陌生。實際上,莫言在他的小說及序言里,還提到過另幾個名字。在《紅高粱》里,他完全重現了略薩的一個情節以表致敬,而且在注釋里自加說明;在《四十一炮》的后記里,他提到了君特·格拉斯,以及《鐵皮鼓》里那個不會長大的孩子。
一個小說家愿意提及并致以敬意的大師,通常會映照出那個小說家自己。馬爾克斯和略薩,兩個以魔幻為外表、終身為拉丁美洲的歷史與政治風云呼告的人;君特·格拉斯,同樣亦幻亦真,而且喜歡描寫二戰時期德國人精神狀態的大師。拉伯雷的《巨人傳》可能是史上最嬉笑怒罵的小說之一。把這些揉成一氣,就是諾獎官方對莫言的看法了。
再往細一點猜測:授獎詞里,提到了莫言的一些具體作品。《酒國》,著眼點是對中國計劃生育的嘲諷;《蛙》,同樣如此。《豐乳肥臀》,諾獎著重的是此小說描述了1960年的大躍進和饑荒。而有趣的是,諾獎授獎詞并未提及《紅高粱》和《檀香刑》——前者的重點是抗日時期的高密鄉動態,后者則是1900年山東人民反德國暴動的故事。你可以說:對后兩部小說的題材,似乎諾獎就稍微不那么關心了。
如果回憶四十多年前,同為亞洲人的川端康成領獎時,你會發現,諾獎更在意川端康成的技法,贊美他擁有屠格涅夫的感性,贊美《古都》對日本古文化的描繪詩情畫意。換句話說,諾獎委員會眼里,川端康成更像個古老文明的繪畫家。而現在,莫言卻更被當作一個嬉笑怒罵的揭示者——至少,諾獎試圖把他定位成這個形象。
一個小說家可以有無數的定位,一如馬爾克斯認為海明威總在描述“勝利之無用”,可是1954年諾獎授獎詞卻贊美海明威的勇氣。但有趣的是,在諾獎授獎詞之前,莫言還從沒有披上過這么大膽、潑辣、具有批判者色彩的外衣。他一直在寫小說,但從來沒有直白地把主張大肆表達。
在中國普羅大眾——確切說,是閱讀量越來越少的普羅大眾——眼里,他更多被當作張藝謀兩部電影《紅高粱》和《幸福時光》的小說原著作者,我有個朋友在讀罷《檀香刑》之后認定他是個筆法鋒銳挑戰感官的小說家。可是在2012年12月,忽然之間,瑞典人公開揭示:莫言是個嬉笑怒罵的攻擊者,是個用華麗的想像力描述農民苦難的作家。
在他的晚宴答謝詞里,莫言沒有如當年川端康成那樣,做《美麗的日本與我》似的經典對白,對那些需要報紙頭條的人們,他只給了一句話,“文學和科學比確實沒有什么用處。但是它的沒有用處正是它偉大的用處。”這句話扔給西方人思考,多半又會進入禪宗道家式的思辨里。但換個角度想一想:
在他得到諾獎、戴上“打破命運和政治的牢籠”這些冠冕之前,他的批判,他的破壞力,一直隱而不發。他把一切都留在小說里,沒有張揚宣言——一如馬爾克斯從來不號召人們做什么,只把他對拉丁美洲的愛、恨、惆悵、感嘆和希望,寫進小說里。從這個角度講,他們都沒有“用處”,都不夠實用主義。然而這卻是文學的意義所在:無論什么樣的政治環境、無論多么嚴苛的言論控制,作品一旦寫好了,就存在那里,只是需要好的讀者去閱讀,把這座疑似冷卻的火山里的火焰找到,然后帶到人間。
從這個角度講,諾獎委員會是個好讀者:他們重新定義了,或者說,解釋了莫言的小說,然后把這片火焰點到全世界都看得見。